袁鷹
旅遊文學是我們中國從古到今文學園地一大寶藏,林林總總,佳作如林。回想我自己童蒙年代由中過進士的祖父親自授課的啟蒙讀物中,就有《古文觀止》。他老人家並不是從第一篇《鄭伯克段於鄢》教起,而是先教《桃花源記》《醉翁亭記》和《嶽陽樓記》《赤壁賦》。如同教《唐詩三百首》《千家詩》一樣,他規定必須背誦,一字不差地記住。我對古典文學的一點啟蒙知識和最初的興趣,正是從背誦遊記名篇開始,直到如今。
旅遊文學今天進入一個好時期,人們生活水平提高,自然就產生開拓眼界、增加樂趣的要求,促進了旅遊事業的興旺。同家人或朋友一起,成群結隊暢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北到黑河,南到海南,更走出國門,不僅去西歐北美的通都大邑和名勝古跡,更到南太平洋、印度洋的島國,無遠弗屆,處處都有中國人的遊蹤。每一處旅遊景地,也都為遊人提供大量文字和圖片資料,引經據典,搜集古人詩詞,名家文字都為名勝增光生色。旅遊文學的發展,成為當代散文一個具有中國特色和時代特色的景觀。
當然,真正能成為遊記的上乘之作並不容易,不僅需要作者的曆史文化知識和描摹山川景物的本領,更需要在字裏行間體現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意境。今天,我們跟隨《窗外風景》作者趙日超的腳步暢遊南北,也得到一次次心靈的洗禮。到大連日俄戰爭史跡前,看到“百年城雕”的無字書,又一次親見侵略者踐踏中國土地的鐵證;到滄州,認識一位曆史上直言敢諫的言官;到廈門,在琴聲悠揚中感受到包容的品質;到蘇州,仿佛聽到古人在寒山寺悠遠的吟哦聲……數不清的“無字天書”,不僅讓我們流連忘返,更讓我們掩卷沉思。作者問得好:“極目遠眺,江山多嬌,試問中華兒女,無字天書,今生閱讀多少?”
是的,我們都不妨想想:今生閱讀了多少?
《夢裏依稀看淮安》一文,特別牽動我這個淮安兒子的心,離開家鄉八十年了,驀然回首,真正是“夢裏依稀”了。其實,我離開家鄉時才是十歲的孩子,所謂“夢裏依稀”,無非是兒時的家庭生活和聽到有關故鄉的隻言片語,對這座值得每個淮安人自豪的曆史文化名城幾乎一無所知。作者以“一部書”(《西遊記》)、一座府衙、一座古刹、一座橋(胯下橋)、一條街(河下鎮湖嘴大街)和一棵樹(周恩來故居的臘梅樹)這種獨具特色的手法,詳細鋪陳淮安的種種,引人入勝,更發人深思。比如府衙的那副楹聯:“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舊時代竟有如此有膽有識之士,在堂堂府衙上作如此擲地有金石聲的宣言,今天讀了,仍令人敬佩而且敬畏。在這副楹聯前,時下那些人前唱高調,背後幹壞事的官員,如果還有點良知,應該出幾身冷汗!
我的記憶裏,除了上述幾個“一”之外,似乎還可以有“一道城牆”和“一條巷”。淮安那道高大嚴整的城牆姿影,至今還留在腦海裏。兒時就聽長輩說起:淮安府的城牆,同揚州府一樣,是全蘇北地區最好的城牆。記得除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外,南北還有兩座角樓,擔負著運河畔的瞭望任務。當年民間曾流傳一副有地方特色的趣聯:“南角樓,北角樓,南北角樓望南北。東長街,西長街,東西長街買東西。”如今,東西長街還在,南北角樓跟那道城牆早已夷為平地,隻能在夢裏去“望南北”了,不免引起許多惆悵。因而想起建國初期,北京城牆存廢之爭,曾經熱鬧了好些年,名家學者都參加熱烈爭論,最後終於服從“建設需要”的大局,將好端端的且相當完整的九城全部拆除,在北京市民和許多外來人的心裏留下永遠的遺憾。如今在崇文門西邊保存了一段,辟為“城牆遺址公園”供遊覽之用,還立了告示牌,請遊人小心保護,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話扯遠了,就此打住。
我也記得淮安城裏那些具有文化底蘊和曆史風塵的巷子:駙馬巷、麒麟巷、雙桃柳巷……還有凡辦喜事人家花轎必定要繞道走一次的多子巷,不知如今尚存否?最難忘的是北門內的竇娥巷,傳說是《竇娥冤》主角的故裏。那竇娥是淮安曆史上可以和漂母、梁紅玉齊名的女性名人,她是遭到貪官酷吏的一件冤案,感動上天,六月飛雪,由元代第一位雜劇名家關漢卿寫成《感天動地竇娥冤》,流傳至今,感動了、教育了一代代觀眾和讀者。徜徉在那條安靜的小巷裏,眼前就會閃現出一位蒙冤受屈、孤苦無依的弱女身影,耳邊就會唱起憤懣的呼聲:“為善的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啊),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啊),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啊),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想起古代淮安人以這個冤死的弱女命名她住過的巷子,實在叫後輩人敬佩之至!
原載《人民日報》2014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