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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老家的饃

  劉慶邦

  我們老家把饅頭叫饃。饃分雜麵饃和好麵饃,也叫黑饃和白饃。黑饃主要是用紅薯片子麵做成的,又黑又粘牙,一點兒都不好吃。紅薯片子遇雨黴變後舍不得扔,仍要磨成麵,做成饃。吃那樣的黑饃跟吃苦藥差不多,一嚼就想嘔。大人教給我們的辦法是,吃苦紅薯片子做成的饃不要細嚼,更不要品味,用舌頭扁一扁,趕快咽進肚子裏。嘴有味覺,肚子沒有味覺,哄不住嘴,至少可以哄一哄肚子。

  我在農村老家時,一年到頭幾乎都是吃黑饃,隻有過麥季子和過年時才能吃到白饃。麥子割完了,打完了,各家各戶都分到一些新麥。社員們為了犒勞一下自己,也是為了過端午節,每家都會蒸一鍋子白饃吃。過大年蒸的白饃要多一些,各家都要蒸三鍋,或者蒸五鍋。過年蒸白饃,打的是敬神仙敬祖宗的旗號,其實最終都被人吃掉了。小孩子盼過年,除了過年可以穿新衣服,放花炮,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是過年時可以連續幾天吃到白饃。白饃完全是由麥子磨成的麵粉做成的,又大又圓,通體閃著白色的亮光,好看又好吃。我們吃白饃時總是很緊嘴,一出鍋就想吃。還有,我們吃熱氣騰騰的白饃時不就什麽菜,就那麽掰開就吃。當把白饃掰開,那種清純的、撲鼻的麥香真是醉人哪,好吃得真是讓人想掉淚啊!

  北京人不把白饃叫饃,叫饅頭。北京人天天可以吃到饅頭,不過年時也吃。從這個意義上說,北京人每天都像是在過年。1966年冬天,我作為紅衛兵到北京進行革命大串聯時,就天天吃白麵饅頭。我住在北京外語學院的紅衛兵接待站,除了吃白麵饅頭,還可以吃到肉片粉絲熬白菜,過得像是一步登天的日子。生活的改善雖說是臨時性的,我並沒有忘記在家裏吃黑饃的母親、姐姐、妹妹和弟弟。串聯結束時,我想我得給家人帶點兒什麽東西回去。帶什麽呢?臨進京時,母親給了我一塊錢。在北京七八天,我隻花兩毛錢在街頭排隊買了一本紅皮《毛主席語錄》,連一個商店都沒進過,別的一分錢的東西都沒買過。剩下的八毛錢還是可以買點兒東西的,但我不知道買什麽,還有點兒舍不得花。我手裏還有沒吃完的飯票,一旦離開北京,飯票就成了廢紙,為何不把飯票換成饅頭帶回家呢!我用飯票從外語學院的食堂換回六個饅頭,包裹在粗布被子裏,一路坐了火車坐汽車,下了汽車又步行20多裏,把饅頭帶回了家。回家打開被卷兒一看,饅頭都幹了,裂得開了花。母親很高興,說我從北京帶回去的白饃都在笑。母親還誇我顧家。我們家的每一個成員都吃到了我從北京帶回去的白饃,神情都有些驕傲,好像北京的任何東西都是好的,白饃不僅有食品方麵的意義,還有政治方麵的意義。

  生產隊解散,土地分到各家各戶之後,吃白饃的問題很快得到解決。鄉親們再也不必吃黑饃了,一天三頓飯,頓頓都可以吃到白饃,想吃幾個就吃幾個。此時我已從河南的煤礦調到北京工作,每年回老家探親時,再也沒有帶過白饃。說起農村的變化,鄉親們都愛拿白饃說事兒,說現在日子好呀,天天都能吃白饃。好像白饃在他們嘴邊掛著,開口就是白饃。又好像白饃是生活變化的一個顯著標誌,一提白饃,大家都知道生活變化到了一個什麽程度。是的,據說我老家的村莊從明代就有了,祖祖輩輩幾百年過去,哪一輩的人都想天天吃白饃,可願望遲遲不能實現。隻有到了今天,鄉親們吃白饃的願望才終於實現了。也就是說,京城的人可以天天吃白饃,我們老家的人也可以天天吃白饃了。還拿過去隻有過年時才能吃到白饃作比,我們老家的人每天的生活也差不多像過年一樣了。

  說來有點可笑的是,我不往老家帶白饃了,卻開始從老家往北京帶白饃。母親下世後,每年的清明節和農曆的十月初一,我都要回老家到母親墳前燒紙。我每次回家,住在鄰村的大姐二姐都會各蒸一鍋白饃給我吃。我在老家住上三天兩天,大姐二姐蒸的白饃吃不完,我就把吃剩下的白饃裝在塑料袋裏,再裝進拉杆旅行箱裏,帶回北京接著吃。

  我妻子的老家在山東,她習慣了把饃說成饅頭。她對我從老家往北京帶饅頭不太理解,說什麽東西不好帶,大老遠的,帶些饅頭幹什麽!沒錯兒,別人送給我的有成箱的火腿腸、真空包裝的牛肉、飲料,還有不少土特產,我都沒有帶,隻帶了饅頭。妻子又說:全國各地的饅頭北京都有賣的,想買什麽樣的饅頭都可以買到。隨著妻子,不知不覺間我也把饃說成了饅頭。我說:錯,我們老家的饅頭在北京就買不到。我吃了多種多樣的饅頭,怎麽也吃不出老家饅頭的那種味道。北京的饅頭太白了,白得像是用硫黃熏過,讓人生疑。北京的饅頭多是用機器做成的,整齊劃一,樣子很好看,一捏也很暄騰,但裏麵不知添加了什麽樣的化學性質的發酵粉,吃起來沒有麵味兒,更談不上麥子的原香味兒。也許北京的饅頭以前是好吃的,現在不那麽好吃了。也許是我自己變了,口味變得挑剔起來。反正我固執地認為,我們老家的饃味道是獨特的,是不可代替的。

  獨特味道的形成,至少有這樣幾種因素。它是用新麥磨成的麵做成的;麵是用上次蒸饃留下的酵頭子發起來的;饃是靠手工反複搓揉成型的;最後是用莊稼稈燒大鍋蒸熟的。其中可能還有土地、水質和空氣的原因,我就說不清了。為什麽這樣說呢,我向大姐二姐請教了蒸饃的全部工藝,過春節時在北京也試著蒸過饃,但蒸出來的饃與老家饃的味道差遠了。

  我之所以對老家的饃如此偏愛,深究起來,也許與我的胃從小留下的記憶有關。聽母親講,我出生剛滿月不久,因母親身上長了瘡,奶水就沒有了。怎麽辦呢,母親讓祖父或父親每天到鎮上買回一個饃,把饃掰碎在碗裏,用開水泡成糊糊給我喝。饃糊糊代替的是母親的乳汁,我是喝饃糊糊長大的。老家的饃的味道給我的胃留下的記憶如此根深蒂固,我對那種味道將終生不忘,終生向往。

  把老家的饃帶到北京的家,為防止饃發生黴變,我會馬上把饃分裝在保鮮袋裏,並放進冰箱的冷凍盒裏凍起來。想吃的時候,就拿出來餾一個。冷凍過的饃味道沒有改變,餾好一嚐,記憶即刻被喚醒。

  餾饃時,妻子給我餾的是我從老家帶回來的饃,給她自己餾的還是在北京買的饃。其實,我們老家的饃妻子也很愛吃,因見我特別愛吃,她就舍不得吃了。

  原載《人民日報》2014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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