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東吳是個有趣的話題,可以大,可以小,今天就讓我說說自己眼裏的蘇州。我的籍貫是蘇州,多少年來,遇上填表格時必須得老老實實寫上,戶口簿上也是這麽寫的。別人介紹時喜歡說我是蘇州人,去年蘇州召開了一場規模不小的蘇州作家討論會,我不僅應邀參加這個會議,而且還讓一些評論家當作蘇州作家批評。報紙上也是這麽宣傳的,這個做法當然是不準確。首先蘇州的作家不答應,蘇州的讀者也不會認同;其次我的太太更加反對,她清楚地知道這是假冒偽劣,至多也隻能算是一個蘇州的女婿。我太太在蘇州出生,蘇州長大,她屬於那種土生土長對家鄉有著榮譽感的人,對我這種混籍蘇州的人非常不屑。
蘇州人對外地人的不認同根深蒂固,他們和我所生活的那個城市南京截然不同。南京人很好客,他們從來不歧視外地人,南京人經常跟著外地人一起嘲笑南京人。在蘇州不會這樣,老蘇州人看外地人的眼光總是很挑剔。譬如我的祖父,他是地道的蘇州人,我父親自小在家裏說蘇州話,可是祖父長期生活在上海,後來抗戰又去了四川,我父親跟著祖父顛沛流離,生長環境總是在變,因此他的蘇州話永遠也說不地道,結果我祖父經常會皺著眉頭糾正他的發音,到了七老八十還是這樣認真。在我祖父看來,蘇州話是很優美的一種語言,它的語調像音樂一樣,怎麽能這麽說,怎麽能這麽糟蹋呢?
又譬如我的丈母娘,她老人家就覺得南京人是蘇北人,是江北人,跟她怎麽解釋也沒有用。告訴她南京在長江的南邊,我這個女婿好歹也應該算是江南人。可是怎麽解釋也沒用,因為老人家骨子裏就是這麽認為的。在老派的蘇州人眼裏,出了吳語區的人都是江北人。我丈母娘的區域觀很有意思,她把南京、鎮江以及蘇北的人民,都稱為江北人。再往北一點,過了淮河,那基本上就都是山東了。對於老蘇州人來說,江北人是一個概念,山東人又是個概念,江北是相對於吳語區,山東則代表著整個北方。
千萬不要覺得這個觀點可笑,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不這麽認為了,可是過去的蘇州人就是這麽想的。這其實是一種很有曆史的觀點,舉一個例子,以我所在的城市南京為例,南京作為江蘇省會,它和安徽的省會合肥,究竟誰在南麵,誰在北麵。很多人都會說當然是合肥在北麵,因為從南京去合肥,首先必須往北過江,可是仔細研究一下地圖,卻發現真正偏南的是合肥。記憶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錯誤,我們覺得自己已到江那邊去了,誰也沒有想到,江是彎曲的,並不是簡單的東西走向。同樣道理,江蘇境內的南通,雖然是在長江北麵,可是它的緯度仍然是南於南京。
山東也曾經是一個大概念,說它代表著廣大的北方不是沒有道理。今天意義的山東省是清朝才建立,而明朝的山東布正使司,他所管轄的區域,包含了今天的天津和北京,也包括遼東和河北。不妨想一想,想當年,我們往遙遠的北方張望,連北得不能再北的遼寧東部都是隸屬於山東,那麽我丈母娘把山東當作大北方的觀點顯然是正確的。杜甫《兵車行》中有這樣一句,“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不僅我們會把廣大的北方看作山東,古代的秦國占據了西部,漢朝的首都在長安,在秦人漢人眼裏,秦嶺之外都是屬於山東。
話題轉回到東吳來。東吳是什麽呢,往小裏說,它就是蘇州。往大裏說,它就是整個吳語區,就是大的東南,相當於整個華東地區。對於北方人來說,東吳就是南方的一大片富庶領土,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蘇州。按說東吳的代表,最具有代表性的應該是南京。我們都知道,所謂東吳,其實是指孫吳,也就是三國時的吳國。吳國的首都在哪,孫權死了又葬在哪,這個問題很簡單,各位也肯定知道,南京才是東吳的首都,孫權死後葬在南京的梅花山。這就出現了一個疑問,為什麽說起東吳,大家約定成俗,首先會想到的不是南京,偏偏是蘇州呢。
這會不會與南京人不再說吳語有關,曆史上的南京人無疑是應該操吳語的,可是他們在曆史的行程中,漸漸地失去了母語。當然,也可能與孫權的先人有關,我們知道,三國時的東吳,最初是從蘇州發跡的。孫權是浙江富陽人,出生在徐州。
他的先祖孫武是山東人,這個山東就是大北方,今天關於孫武的出生地仍然有很多爭論,大家都爭,都搶名人,按照我們蘇州人的觀點其實沒什麽可爭。反正他真正成名是在蘇州,蘇州才是他的用武之地。關於孫武的故事,最出名的無過於練兵斬姬,這個故事和殺雞儆猴很像。說老實話,我不太喜歡這樣的故事。不喜歡歸不喜歡,孫武的軍事才能還是值得敬佩。他是個很懂軍事的人,他的《孫子兵法》成為中國最著名也是世界著名的軍事著作。
孫武的軍事才能讓闔閭成為五霸之一,古義的“霸”和今天學霸的“霸”很像,是牛氣衝天的意思,沒有什麽貶義,譬如項羽也叫西楚霸王。當然,也可以說是闔閭給了孫武施展軍事才華的機會。
隨著時間推移,曆史早就變得模糊不清。不說別的,光是一個讀音已讓人說不清楚,我始終搞不明白是讀闔閭還是闔廬,專家告訴我們,在古代,“閭”和“廬”兩個字讀音是一樣的。我對古音沒有研究,因此這個問題我真是說不清楚。譬如吳王夫差,這個“差”,到底怎麽念,我的心中仍然是沒底的。對於過去的曆史,我們已經習慣用眼睛去看,很多字都認識,一看就知道誰誰誰,可是再要準確讀出那些古人的名字,已經有著相當的難度。
今天的人說起蘇州,總覺得它是文縐縐的,總是喜歡說它出了多少個狀元。除了經濟的繁榮,那就是科舉的成功。好像這個地方的人隻會生產,隻會讀書,隻知道農耕,其實不然。接著孫武在蘇州的故事往下說,可以說到吳越春秋,說到臥薪嚐膽。這些故事就發生在今天這個地方,也許就發生在我們的腳底下。
臥薪嚐膽的故事說明什麽呢,說明我們的吳人輸了,戰敗了,以蘇州為代表的江蘇輸給了浙江。為什麽會輸呢,是當時的吳國不善戰?當然不是。吳國是被美人計打敗的,輸在美人西施手裏,他們雖敗猶榮。越王勾踐是最後的勝利者,可是我從小就不喜歡這樣一個人,為什麽呢,因為他太有心計,太不擇手段。當然還有一個“問疾嚐糞”的故事,這個故事深深地困擾著我。勾踐為了讓吳王夫差覺得自己沒有反抗之心,他居然可以去嚐夫差屙出來的屎。記得我剛開始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為這個沒有底線的故事徹底崩潰了。一個人居然可以吃著吳王的屎說:“大王的身體已經恢複了,為什麽呢,因為我嚐了你拉的屎;那個味道又酸又苦,這說明你的身體沒有問題了。”
什麽叫不擇手段,這個就是。政治往往是不講臉麵,政治往往就是肮髒。一個硬幣總會有正反兩麵,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那些光明磊落最後卻失敗了的英雄,在項羽和劉邦之間,我更喜歡項羽。
同樣的道理,對於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更喜歡夫差。我從小就有一個遺憾,那就是美人西施更應該愛夫差,因為這才是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越王勾踐隻是在利用她,隻是把她當作了一個工具。當然,在政治的旋渦中,愛往往是不重要的,如果西施真的隻是與吳王相親相愛,戲劇性的故事也許就沒有了。
西施是什麽人呢,她也就是山村溪水邊一個很普通的浣紗女。民國年間的女作家蘇青曾經寫文章想象過西施的結局,如果不是被當作美人計的工具,那麽她的結局會是什麽呢,很可能就是被山裏的某個小夥子給誘奸了,然後呢,也就是結婚生子,成為一名最普通不過的村婦,拖兒帶女,過完平庸的一生。很顯然,西施能夠成名,成為美女的代言人,不是因為她的美,天下的美女太多了,而是她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美麗。換句話說,如果夫差不是中了美人計,她什麽都不是。
在吳越春秋的故事中,我始終認為越王勾踐勝之不武,始終認為吳王夫差雖敗猶榮。為什麽要這麽說呢,因為曆史上的吳人是能打仗的,曆史上的吳人完全不是今天這個模樣。吳人尚武是有曆史傳統的,譬如到了漢朝,司馬遷的《史記》上便說當時最老實的人是魯國人,為什麽呢,因為他們受孔子文化的熏陶,彬彬有禮,講究中庸之道。當時的魯國是哪裏呢,是山東曲阜和江蘇徐州一帶。而我們的吳國呢,卻是標準的野蠻之地。太史公用“輕生死”這三個字來形容吳人。
一般地說,傳統是很難改變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傳統也是可以變化。事實上,到了宋朝,徐州一帶的民眾,在蘇東坡嘴裏就已經成了讓人頭疼的刁民。窮山惡水出刁民,經濟水平可以改變文化。我們依然可以借司馬遷的《史記》來說事,《史記》記錄了當時的GDP,我們都知道窮富既是生產能力的體現,也是文明程度的標準。在漢朝,當時最富的區域是哪裏,說出來大家可能不會相信,是雍州,也就是在長安一帶。今天說到西部,我們可能會首先想到的是經濟不發達,但是在秦漢時期,那裏卻是中國最發達的地區。戰國七雄,秦最後能得到天下,和富裕是有關係的,這也是美國佬為什麽厲害的原因。
那麽當時最貧窮的地方又是在哪裏,說出來大家恐怕仍然是不相信,就是大揚州。這個揚州不是今天長江北麵的揚州市,而是我們現在最引以為豪的江南地區。我們說中國有九州,“禹別九州”,九州代表著中國,而長江南部偏東的這一大片土地被稱之為揚州。在東吳之前,整個江南地區基本上都處在蠻荒年代,那時候,江南到處都是沼澤地,人煙稀少,它的文字可以記錄的曆史,差不多都是虛無的,都是一些不太靠譜的傳說。
江南的文明應該是從東吳才開始,東吳是我們文明的源頭。再往前,就沒什麽太多的東西可說了。大家可能還知道一個泰伯奔吳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核心是什麽呢,說起來很簡單,在遙遠的古代,我們的吳地是一片蠻荒之地,我們的文明要想追溯源頭,就必須提到一個來自北方的泰伯。周王一個叫泰伯的兒子跑到我們吳地來了,在他的帶領下,吳地開始被開發。和別的地方的曆史一樣,東吳的曆史也是一個不斷地被開發的曆史,什麽叫開發,說白了,就是不斷地加入了人工,讓蠻荒之地變得越來越文明。
我們說南京是六朝古都,這個六朝,打頭的便是東吳,而東吳的發源地又在蘇州。東吳能夠立國,可以成為江南的領袖,就是因為最初在蘇州一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當然,東吳時期的江南,經濟仍然還非常薄弱,三國鼎足,其實吳國和蜀國加在一起,才可以勉強和曹魏抗衡。北方的曹魏為什麽強大呢,如果細心研究一下,會發現經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當時的北方生產能力遠遠強於南方。
江南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富裕呢,應該是在東晉時期。東吳和西蜀當年對抗北魏的策略,諸葛亮用的是打仗,老是喊北伐,所謂“漢賊不兩立,王室不偏安”,這口號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豎起一個高大目標,讓大家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讓蜀國始終處於戰爭狀態,始終是“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戰爭時期永遠是非常時期,而非常時期的日子都不會好過。我們的課本對諸葛亮評價非常高,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漢族常常遭遇外患,常常是危急存亡,在這樣的時候,以攻為守便是最好的策略,抗戰自然而然就成了主旋律,而《出師表》便成了最鼓舞人心的文藝作品。
三國時期的西蜀因為戰事不斷,最窮,東吳相對要好得多。因為赤壁之戰以後,劉備開始坐大,開始對東吳形成威脅。因此在後期,東吳的策略是北向魏稱臣,這個策略是成功的,結果東吳最後殺了關羽,收回了荊州。西蜀是以攻為守,東吳則是以守為攻,攻和守都是三國鼎立的國策,但是最後統一中國的還是來自北方的司馬氏,我們都知道,魏晉是可以當作一家的,司馬氏竊取了魏國江山,不當回事地就拿下了西蜀和東吳。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東吳隻是個開創期,江南真正形成氣候,非要到東晉才行。東晉是江南興旺的轉折點,不妨跟大家說一說蘇州的虎丘塔,這個虎丘塔,據說是整個江南最早的古建築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蘇州的兩個古塔是江南地區最悠久的,一個虎丘塔,建於五代,一個北寺塔,建於南宋。可以這麽說,東晉以前的江南地區,經濟已經開始發展了,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相對於北方,它的最美好時刻還沒有到來。
舉一個例子,以人才看,在唐以前,第一流的大詩人都不是出在江南地區。像蘇州籍的陸龜蒙,在蘇州基本上已經是最出色的,可是放在浩瀚的唐詩中,恐怕就算不上一個大詩人。以古代文化看來最具有代表性的古文論,唐宋八大家中,竟然沒有一個是我們這一帶的江南人。以科舉的數字看,根據統計,江南文人在隋唐以及北宋,實在沒什麽太大作為。經濟上,江南似乎再也不會蕭條,已成為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但是文化上又不得不仰望北方。根據《中國大百科全書》的人名統計,唐朝人才分布的比例,排名前五的是陝西、河北、河南、山西、山東,江蘇雖然排名第六,其實中間還包含蘇北的緣故,像徐州,完全應該算作北方。至於浙江,竟然排名於甘肅之後,差不多隻是排名第一的陝西十分之一。
到了宋朝,東吳的這一片肥沃之地,早已經成為標準的魚米之鄉。說起魚米之鄉,不能不提到江蘇的蘇字,因為繁體字的“蘇”,裏麵既有魚又有米,“禾”就是水稻就是米。好像當初故意挑了這麽一個字,今天我們說起江蘇,簡稱“蘇”,很顯然,大家已經習慣了用“蘇州”的蘇來代表江蘇。那麽這個蘇字是不是有魚米之鄉的意思呢。
我想大概不是的,學者研究的結論是,蘇州的“蘇”其實和蘇州胥門的“胥”有關,大家隻要上百度搜一下就明白了,百度上是這麽寫的:
蘇州自古有兩個名稱,吳縣的“吳”和蘇州的“蘇”。
吳的來曆:相傳商代末年,周國古公亶父有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和幼子季曆。亶父喜歡季曆,但是按照製度,必須傳位於嫡長子。泰伯、仲雍為尊重父意,避讓君位而到當時古越人聚居的江東,並隨鄉入俗。當時的江東人有個習俗,就是喜歡邊跑邊呼喊,泰伯造了一個“吳”字代表他們。在梅裏,泰伯被擁立為君長,國號為“勾吳”。“勾”是當時古越語的擬聲詞,無義。
蘇的來曆:在夏代有一位很有名望的謀臣叫胥。胥不僅有才學,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因幫助大禹治水有功,深受舜王敬重,封他為大臣,並把江東冊封給胥。從此,江東便有了“姑胥”之稱。“姑”是當時荊蠻語的擬聲詞,無義。“胥”字不常用,就改用一個讀音相近的“蘇”。“蘇”(“蘇”的繁體字)由草、魚、禾組成,象征魚米之鄉。於是“姑胥”就成“姑蘇”了。後來,吳王闔閭在靈岩山造姑蘇台,靈岩山就成了姑蘇山。今蘇州仍有胥江、胥門、姑胥橋等地名。到了隋代,大批量的“郡”升格為“州”,蘇州所在的“吳郡”本要升格“吳州”,但已被其他地方用了,所以就采用“蘇州”了。
說起吳語中擬聲詞,我還想說一下無錫的“無”,過去有人說到無錫的錫山,總是喜歡討論這個錫山到底有沒有金屬“錫”,無錫明明是有一個錫山,可是為什麽又叫無錫呢。地質學家已經考證過,無錫的錫山不可能有錫,所謂錫被開采完了,隻是一種想象,它的地質條件不可能有錫礦。其實無錫的“無”,也是古吳語的發聲詞,就跟老虎老鼠的“老”一樣,這個“老”是沒有意義的。與姑蘇的“姑”,勾吳的“勾”,都是差不多的道理。又譬如我們說起金陵的“陵”,在江蘇境內,有四個陵,江南有金陵和蘭陵,江北有廣陵和海陵。金陵是南京,蘭陵是常州,廣陵是揚州,海陵是泰州。關於這個陵,很多人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古人望文生義,總覺得與埋葬或者陵墓有些關係。譬如說金陵是秦始皇巡遊時,認為此地有王氣,因此埋了些金子鎮住了金陵王氣。又譬如廣陵,隋煬帝叫楊廣,因此廣陵就成了埋葬他的地方。這些解釋當然是很牽強的,是一種附會,早在秦始皇和隋煬帝之前,金陵和廣陵這個地名就已經有了。所謂陵是楚語中一個詞,它的本義也就是水邊的一塊高地。
為什麽蘇州的蘇會成為江蘇的代表,因為清朝設置江蘇省的時候,從江寧府和蘇州府中各取了一個字,這就好比安慶和徽州合稱安徽一樣。蘇州的蘇不僅代表了江蘇,而且江蘇的省府在很長時間裏,也一直設在蘇州,因此,用“蘇”來代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問題是蘇州為什麽會成為江蘇最好的一個地方,為什麽時至今日,它仍然還是江蘇甚至全國最富庶的地方。這裏麵的原因是什麽,很值得大家去探索,去研究。
我個人覺得應該有這麽幾個因素。首先是它的太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一般人都認為這句話是形容此地的富裕,對於老百姓來說,富裕,不愁吃不愁穿,這就是天堂。好像天底下的事情,隻要有了錢,就什麽都可以搞定。然而一個地方的經濟要能得到正常發展,和平和不折騰是非常重要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還有另一種解釋,這就是作為一句口號,它最初是由來自中原地區的老百姓喊出來的。宋朝的北方區域,飽受異族入侵之苦,他們含辛茹苦地來到蘇州,突然發現這裏遠離戰亂,發現這裏竟然可以不打仗,於是發自內心地稱讚這裏為天堂。天堂的必要條件就是和平,沒有和平的歲月就不會有天堂。
其次是有很好的規劃,一個地方的太平總是相對的,像蘇州這樣的好地方,北方人肯定是很覬覦。1129年金兵南下,原有的蘇州古城幾乎毀於戰火,這是有文獻資料以來,蘇州城遭受的最大的一次傷害。在其後一百年間,廢墟中的蘇州不斷恢複和發展,很快又生機勃勃地繁榮起來,當時的郡守李壽朋令人繪製了平江城地圖,精細縷刻在一塊石碑上。蘇州又名姑蘇,姑蘇之外,用得比較多的就是這個平江。《平江圖》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幅古代城市規劃圖,繪圖手法是以平麵和簡練的立體形象相結合,它是國務院頒布的第一批國家重點保護文物。老蘇州的基本格局是人家盡枕河,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水城,都是在水上大做文章,並且做好了文章。同樣出於人工,與威尼斯不一樣,蘇州城並不是像精明的意大利人那樣,把一座美麗城市憑空建造在一排排結實的木樁上麵。蘇州城的基本格局,是借助了一條條人工開鑿的河道。要想解釋清楚這個城市的基本格局,舉世聞名的宋《平江圖》是一份最好的說明書。《平江圖》形象地反映了當時蘇州的繁華風貌,勾畫出了宋代蘇州人民的生活景象。蘇州城充分利用了水這個自然條件,以城外的河湖為依托,十分大膽地引水進城,在城內有計劃地開鑿了一條條河道,構成了非常完善的城市交通係統。茫茫的太湖在城西,大海又在城的東麵,湖水經蘇州城潺潺東流,最後進入大海,因此城裏的河道更多是東西走向,而傳統的中國民居是南北朝向,於是前街後河,家家臨水,“水陸相鄰,河街並行”,成了古代蘇州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常態。
當然了,蘇州地區能夠長期維持富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裏的人民特別勤勞,有著一種持續發展生產的能力。大運河像個抽血的針管一樣,多少年來一直紮在我們東吳的胳膊上。我們總是在為國家多作貢獻,在源源不斷地獻血。沒完沒了地輸送財富。南宋時向金國稱臣,蘇州承擔著非常重的稅收。這以後的元明清,包括後來的中華民國和新中國,此地一直都是繳稅大戶。沉重的稅收並沒有把這個地區的經濟壓垮,恰恰相反,卻是一直在刺激著它的發展。財富的積累有時候就是生產再生產,在中國的曆史進程中,江南人或許沒有在軍事上做出什麽太大貢獻,但是卻有幸成了這個國家的經濟支柱。
蘇州的現狀可以當作一個文明標本,而東吳的故事就是一個文明的結局。這裏曾經產生了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軍事家和軍事著作,但是它的成功,更多還是靠文化,靠經濟生產。當然,吳人骨子裏的強悍,在關鍵時刻依然還會頑強體現出來。
明朝年間閹黨亂政,蘇州的老百姓拍案而起,就有了張溥的《五人墓碑記》,這篇文章是《古文觀止》的壓卷之作,又被選人了中學教材。同時我們也不應該忘記的還有林昭女士,這位蘇州女子的剛烈程度,幾乎可以和鑒湖女俠秋瑾相媲美。
蘇州的曆史更像是人類應該有的一段文明史,蘇州的奇跡在於人工,所謂人文化成,所謂道法自然。蘇州人在曆史的進程中,有意也好,無意也好,最終選擇了文明,選擇了大力發展經濟,事實證明,隻有文明的方式,隻有發展經濟的方式,才會是一種最好最有效率的方式。換句話說,在和平的大前提下,文明就是經濟,經濟就是文明,而經濟和文明則是最好的政治。
原載《花城》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