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兒,隻為我出嫁了,就成了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其實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他家是舊式人家,重男輕女。女兒雖寶貝,卻不如男兒重要。女兒閨中待字,知書識禮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並重,女兒和男兒一般培養,婚姻自主,職業自主。而錢鍾書家呢,他兩個弟弟,婚姻都由父親做主,職業也由父親選擇。
錢鍾書的父親認為這個兒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氣,沒正經。他準會為他娶一房嚴肅的媳婦,經常管製,這個兒子可成模範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親。
楊絳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這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他淘氣,天真,加上他過人的智慧,成了現在眾人心目中博學而有風趣的錢鍾書。他的癡氣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但是這個錢鍾書成了他父親一輩子擔心的兒子,而我這種“洋盤媳婦”,在錢家是不合適的。
但是在日寇侵華,錢家整個大家庭擠居上海時,我們夫婦在錢家同甘苦、共患難的歲月,使我這“洋盤媳婦”贏得我公公稱讚“安貧樂道”;而他問我婆婆,他身後她願跟誰同住,答:“季康。”這是我婆婆給我的莫大榮譽,值得我吹個大牛啊!
我從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又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隻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癡氣,這是不容易的。實話實說,我不僅對錢鍾書個人,我對全世界所有喜讀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漫談《紅樓夢》
我早年熟讀《紅樓夢》,新中國成立後分配在文學研究所專攻西洋文學。我妄想用我評價西洋文學的方式來評論《紅樓夢》,但讀到專家、權威的議論以後,知道《紅樓夢》不屬我能評論的書。我沒有階級觀念,不懂馬列主義,動筆即錯,挨了一兩次批鬥之後,再不敢作此妄想,連《紅樓夢》這本書也多年不看了。
世移事易,我可以用我的方式討論《紅樓夢》了,但我已年邁,不複有此興致,我隻隨筆寫幾點心得體會而已,所以隻是“漫談”。
近來多有人士,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捧上了天,把高鶚的後四十回貶得一無是處。其實,曹雪芹也有不能掩飾的敗筆,高鶚也有非常出色的妙文。我先把曹雪芹的敗筆,略舉一二,再指出高鶚的後四十回,多麽有價值。
林黛玉初進榮國府,言談舉止,至少已是十三歲左右的大家小姐了。當晚,賈母安排她睡在賈母外間的碧紗櫥裏,賈寶玉就睡在碧紗櫥外的床上。據上文,寶玉比黛玉大一歲。他們兩個怎能同睡一床呢?
第三回寫林黛玉的相貌:“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深閨淑女,哪來這副表情?這該是招徠男人的一種表情吧?又如第七回,“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麽,別人不挑剩的,也不給我呀。’”林姑娘是鹽課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隻會默默無言,暗下垂淚,自傷寄人籬下,受人冷淡,不會說這等小家子話。林黛玉尖酸刻毒,如稱劉姥姥“母蝗蟲”,毫無憐老恤貧之意,也有損林黛玉的品格。
第七回,香菱是薛蟠買來做妾的大姑娘,卻又成了不知自己年齡的小丫頭。
平心而論,這幾下敗筆,無傷大雅。我隻是用來反襯高鶚後四十回的精彩處。
高鶚的才華,不如曹雪芹,但如果沒有高鶚的後四十回,前八十回就黯然失色,因為故事沒個結局是殘缺的,沒意思的。評論《紅樓夢》的文章很多,我看到另有幾位作者有同樣的批評,可說“所見略同”吧。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多麽入情入理。曹雪芹如能看到這一回,一定拍案叫絕,正合他的心意。故事有頭有尾,方有意味。其他如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黛玉臨終被冷落,無人顧憐,寫人情世態,入木三分。
高鶚的結局,和曹雪芹的原意不同了。曹雪芹的結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高鶚當是嫌如此結局,太空虛,也太淒涼,他改為“蘭桂齊芳”。我認為,這般改,也未始不可。
其實,曹雪芹刻意隱瞞的,是榮國府、寧國府的具體位置之所在。它們不在南京而在北京,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北方人睡炕,南方人睡床。大戶人家的床,白天是不用的,除非生病。寶玉黛玉並枕躺在炕上說笑,很自然。如並枕躺在床上,成何體統呢!
第四回,作家刻意隱瞞的,無意間流露出來了。賈雨村授了“應天府”。“應天府”,據如今不易買到的古本地圖,應天府在南京,王子騰身在南京,薛蟠想乘機隨舅舅入京遊玩一番,身在南京,又入什麽京呢?當然是——北京了!
蘇州織造衙門是我母校振華女校的校址。園裏有兩座高三丈、闊二丈的天然太湖石。一座瑞雲峰,透骨玲瓏;一座鷹峰,層巒疊嶂,都是帝王家方有而臣民家不可能得到的奇石。蘇州織造府,當是雍正或是康熙皇帝駐蹕之地,所以有這等奇石。
南唐以後的小說裏,女人都是三寸金蓮。北方漢族婦女多是小腳,鄉間或窮人家婦女多天足。《紅樓夢》裏不寫女人的腳。農村來的劉姥姥顯然不是小腳。《紅樓夢》裏的粗使丫頭沒一個小腳的。這也可充作榮府寧府在北京不在南京的旁證吧。
《紅樓夢》刻意不寫的是女人的腳。寫女人的鞋倒有幾處。第三十一回史湘雲在大觀園住著,寶釵形容她“把寶兄弟的靴子也穿上”。第四十九回,“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皮小靴”……從姊妹都穿同樣打扮的靴。史湘雲“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這種小靴,纏腳的女人從來不穿的。
滿族人都是天足。曹雪芹給書中人物換上了古裝。
隨筆寫來,已寫了不少心得體會,我已興盡,就此擱筆了。
原載《文匯報》2014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