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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生》後記

  賈平凹

  年輕的時候,歡得像隻野兔,為了覓食去跑,為了逃生去跑,不為覓食和逃生也去跑,不知疲倦。到了六十歲後身就沉了,爬山爬到一半,看見路邊的石壁上寫有“歇著”,一P股坐下來就歇。歇著了當然要吃根紙煙。

  女兒一直是反對我吃煙的,說:你怎麽越老煙越勤了呢?

  我是吃過四十年的煙啊,加起來可能是燒了個麥草垛。以前的理由,上古人要保存火種,保存火種是部落裏最可信賴者,如果吃煙是保存火種的另一種形式,那我就是有責任心的人麽。現在我是老了,人老多回憶往事,而往事如行車的路邊樹,樹是閃過去了,但樹還在,它需在煙的彌漫中才依稀可見呀。

  這一本《老生》,就是煙熏出來的,熏出了閃過去的其中的幾棵樹。

  在我的戶口本上,寫著出生於陝西丹鳳縣的棣花鎮東街村,其實我是生在距東街村二十五裏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駐紮了解放軍一個團,這是由陝南遊擊隊剛剛整編的部隊,團長是我的姨夫,團部就設在村中一戶李姓地主的大院裏。是姨把她挺著大肚子的妹妹接去也住在團部,十幾天後,天降大雨我就降生了。那時候,棣花鎮還轟轟烈烈鬧土改,我家分到了好多土地,我的伯父是積極分子,被鎮政府招去做了幹部。所以在我的幼年,聽得最多的故事,一是關於陝南遊擊隊的,二是關於土改的。到了十三歲,我剛從小學畢業到十五裏外去上初中,“文化大革命”爆發了,隻好輟學務農,棣花鎮人分成兩派,兩派都在造反,兩派又都相互攻擊,我目睹了什麽是革命和革命的文鬥武鬥。後來,當教師的父親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而我就是“黑五類”子弟,知道了世態炎涼。再後來,我以偶然的機會到了西安,又在西安生活工作和寫作,十幾年裏高高山上站過,也深深穀底行過。又後來是改革開放了,史無前例,天翻地覆,我就在其中撲騰著,撲騰著成了老漢。

  這就是我曾經的曆史,也是我六十年來的命運。我常常想,我怎麽就是這樣的曆史的命運呢?當我從一個山頭去到另一個山頭,身後都是有著一條路的,但站在了太陽底下,回望命運,能看到的是我腳下的陰影,看不到的是我從哪兒來的又怎麽是那樣地來的。或許陰影是我的尾巴,它像掃帚一樣我一走過就掃去痕跡,命運是一條無影的路吧,那麽,不管是現實的路還是無影的路,那都是路,我疑惑的是,路是我走出來的?我是從路上走過來的?

  三年前的春節,我回了一趟棣花鎮,除夕夜裏到祖墳上點燈,這是故鄉重要的風俗,如果誰家的祖墳上沒有點燈,那就是這家絕戶了。我跪在墳頭,四周都是黑暗,點上了蠟燭,黑暗更濃,整個世界仿佛隻是那一粒燭焰,但爺爺奶奶的容貌,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清晰!

  我們一直在詛咒著黑夜,以為它什麽都看不見,原來昔人往事全完整無缺地在那裏,我們隻是沒有貓眼罷了。也就在那時,我突然還有了一個覺悟:常言生有時死有地,其實生死是一個地方。人應該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一股氣,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活人,死後再從什麽地方遁去而成墳。一般的情況都是從哪裏出來就生著活著在哪裏的附近,也有特別的,生於此地而死於彼地或生於彼地而死於此地,那便是從彼地冒出的氣,飄蕩到此地投生,或此地冒出的氣飄蕩於彼地投生。我家的祖墳在離村子不遠的牛頭坡上,牛頭坡上到處都是墳,村子家家祖墳都在那裏,這就是說,我的祖輩,我的故鄉人,全是從牛頭坡上不斷冒出的氣又不斷地被吸收進去。牛頭坡是一個什麽樣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種什麽樣的氣,清的,濁的,祥瑞的,惡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鬧出了那麽多聲響和色彩的世事?

  從棣花鎮返回了西安,我很長時間裏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晌整晌什麽都不做,隻是吃煙。在灰騰騰的煙霧裏,記憶我所知道的時代風雲激蕩,社會幾經轉型,戰爭,動亂,災荒,革命,運動,改革,回想為了活得溫飽,活得安生,活出人樣,我的爺爺做了什麽,我的父親做了什麽,故鄉人都做了什麽,我和我的兒孫又做了什麽,哪些是榮光體麵,哪些是齷齪罪過?太多的變數嗬,滄海桑田,沉浮無定,有許許多多的事一閉眼就想起,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想,有許許多多的事常在講,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講。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裏,而不願想不願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啊?

  這也就是我寫《老生》的初衷。

  寫起了《老生》,我隻說一切都會得心應手,沒料到卻異常滯澀,曾三次中斷了,難以為繼。苦惱的仍是曆史如何歸於文學,敘述又如何在文字間布滿空隙,讓它有彈性和散發氣味。這期間,我又反複讀《山海經》,《山海經》是我近幾年喜歡讀的一本書,它寫盡著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寫,一條水一條水地寫,寫各方山水裏的飛禽走獸樹木花草,卻寫出了整個中國。《山海經》裏那些山水還在,上古時間有那麽多的怪獸怪魚怪樹,現在仍有著那麽多的飛禽走獸魚蟲花木為我們驚奇。《山海經》裏有諸多的神話,那是神的年代,或許那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現在我們的故事,在後代來看又該稱之為人話嗎?閱讀著《山海經》,我又數次去了秦嶺,西安的好處是離秦嶺很近,從城裏開車一個小時就可以進山,但山深如海,進去往往看著那梁上的一所茅屋,趕過去卻需要大半天。

  秦嶺曆來是隱者的去處,現在仍有千人修行在其中,我去拜訪了一位,他已經在山洞裏住過了五年,對我的到來他既不拒絕也不熱情,無視著,猶如我是草叢裏走過的小獸,或是風吹過來的一縷雲朵。他坐在洞口一動不動,眼看著遠方,遠方是無數錯落無序的群峰,我說:師傅是看落日嗎?他說:不,我在看河。我說:河在溝底呀,你在峰頭上看?他說:河就在峰頭上流過。他的話讓我大為吃驚,我回城後就畫了一幅畫。我每每寫一部長篇小說,為了給自己鼓勁,就要在書房掛上為新寫的小說的書畫條幅,這次我畫的是“過山河圖”,水流不再在群山眾溝裏千回百轉,而是無數的山頭上有了一條洶湧的河。

  還是在秦嶺裏,我曾經去看望一個老人,這老人是我一個熟人的親戚,熟人給我多次介紹說這老人是他們那條峪裏六七個村寨中最有威望的,幾十年來無論哪個村寨有紅白事,他都被請去做執事,即便如今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但誰家和鄰居鬧了矛盾,誰個兄弟們分家,仍還是用滑竿抬了他去主持。我見到了老人問他怎麽就如此的德高望重呢?他說:我隻是說些公道話麽。再問他怎樣才能把話說公道,他說:沒有私心偏見,你即便錯了也錯不到哪兒去。我認了這位老人是我的老師,寫小說何嚐不也就在說公道話嗎?於是,第四遍寫《老生》竟再沒有中斷,三個月後順利地完成了草稿。

  《老生》是四個故事組成的,故事全都是往事,其中加進了《山海經》的許多篇章,《山海經》是寫了所經曆過的山與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見所聞所經曆的。《山海經》是一個山一條水的寫,《老生》是一個村一個時代的寫。《山海經》隻寫山水,《老生》隻寫人事。

  如果從某個角度上講,文學就是記憶的,那麽生活就是關係的。要在現實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須得處理好關係,而記憶是有著分辨,有著你我的對立。當文學在敘述記憶時,表達的是生活,表達生活當然就要寫關係。《老生》中,人和社會的關係,人和物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是那樣的緊張而錯綜複雜,它是有著清白和溫暖,有著混亂和淒苦,更有著殘酷,血腥,醜惡,荒唐。這一切似乎遠了或漸漸遠去,人的秉性是好光景過上了就容易忘卻以前的窮日子,發了財便不再提當年的偷雞摸狗,但百多十年來,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們就是如此的出身和履曆,我們已經在苦味的土壤上長成了苦菜。《老生》就得老老實實地去呈現過去的國情、世情、民情。我不尊重那些戲說,雖然戲說都以戲說者對現實的理解去借屍還魂。曾經的饑荒年代,食堂裏有過用榆樹皮和包穀皮去做肉的,那做出來的樣子是像肉,但那是肉嗎?現在一些寺院門口的素食館,不老實的賣素飯素菜,偏要以豆腐蘿卜造出個雞的形狀,豬的味道,佛門講究不殺生,但手不殺生了心裏卻殺生,豈不更違法?要寫出真實得需要真誠,如今卻多戲謔調侃和偽飾。能做到真誠,我們真誠了,我們就在真實之中。寫作因人而異,各有各的解數,生一堆火,越添柴火焰越大,而水越深流越平靜,火焰是熱鬧的,炙熱的,是人是獸都看得見,以細辨波紋看水的流深,那隻有船家漁家知道。

  看過一個材料,說齊白石初到北京,他的畫遭人譏笑,過了多少年後,世人才驚呼他的曠世才華而效仿多多,但效仿者要麽一盡寫意,要麽工筆築構,齊白石這才說了“似與不似之間”的話。似或不似可以做到,誰都可以做到,之間的度在哪裏,卻隻有齊白石掌握。八大山人也說過立於金木水火土之內,而超於金木水火土之外,形上形下,園中一點。那麽,園在哪兒,那一點又在園中的哪裏,這就是藝術的高低大小區別所在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年齡會告訴這其中的道路,經曆會告訴這其中的道理,年齡和經曆是生命的包漿啊。

  至於此書之所以起名《老生》,或是指一個人的一生活得太長了,或是僅僅借用了戲曲中的一個角色,或是讚美,或是詛咒。老而不死是為賊,這是說時光討厭著某個人長久地占據在這個世上,另一方麵,老生常談,這又說的是人越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誑語吧。書中的每一個故事裏,人物總有一個名字裏有老字,總有一個名字裏有生字,它就在提醒著,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刮很緊,花開花也疼,我們既然是這些年代的人,我們也就是這些年代的品種,說那些歲月是如何的風風雨雨,道路泥濘,更說的是在風風雨雨的泥濘路上,人是走著,走過來了。

  故鄉的棣花鎮在秦嶺的南坡,那裏的天是藍的,經常在空中靜靜地懸著一團白雲,像是氣球,也像是棉花垛,而凡是有溝,溝裏就都有水,水是捧起來就可以喝的。但故鄉給我印象最深最難以思議的還是路,路是那麽地多,很瘦很白,在亂山之中如繩如索,有時你覺得那是誰撒下了網,有時又覺得有人在扯著繩頭,正牽拽了群山走過。路的啟示,《老生》中就有了那個匡三司令。匡三司令是高壽的,他的晚年榮華富貴,但比匡三司令活得更長更久的而是那個唱師。我在秦嶺裏見過數百棵古木,其中有笸籃粗的桂樹和四人才能合抱的銀杏,我也見過山民在翻修房子時堆在院中的塵土上竟然也長著許多樹苗。生命有時極其偉大,有時也極其卑微。唱師像幽靈一樣飄蕩在秦嶺,百多十年裏,世事“眼看著起高樓,眼看著樓坍了”,唱師原來唱的是陰歌,歌聲也把他帶了歸陰。

  《老生》是2013年的冬天完成了,過去了大半年了,我還是把它鎖在抽屜裏,沒有拿去出版,也沒有讓任何人讀過。煙還是在吃,吃得煙霧騰騰,我不知道這本書寫得怎麽樣,哪些是該寫的哪些是不該寫的哪些是還沒有寫到,能記憶的東西都是刻骨銘心的,不敢輕易去觸動的,而一旦寫出來,是一番釋然,同時又是一番痛楚。丹麥的那個小女孩在夜裏擦火柴,光焰裏有麵包,衣服,爐火和爐火上的烤雞,我的《老生》在煙霧裏說著曾經的革命而從此告別革命。土地上潑上了糞,風一過糞的臭氣就沒了,糞卻變成了營養,為莊稼提供了成長的功能。世上的母親沒一個在咒罵生育的艱苦和疼痛,全都在為生育了孩子而幸福著。

  所以,2014年的公曆三月二十一,也就是古曆的二月二十一,是我的又一個生日,我以《老生》作我的壽禮,也寫下了這篇後記。

  原載《美文》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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