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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描花的日子

  張煒

  這裏記下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小事,它們到現在還曆曆在目。雖然是“小事”,但現在回頭去看,有時還會嚇出一身冷汗。

  愛小蟲

  那時候我們不覺得小蟲子之類的是壞東西,它們當中的一多半都是有趣和可愛的。

  如果長了嚇人的模樣,那麽和它玩一會兒就不再害怕了。大人往往討厭它們,一見就驅趕拍打,有時還要噴灑農藥。大人想的是自己的事。

  我們這些人長大了也會像他們一樣嗎?或許是的,因為到後來我們果然不太喜歡它們了。不過等我們長得更大了時,又有些喜歡它們了,卻一直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喜歡。

  誰比我們當年見過的昆蟲更多?這大概隻有昆蟲學家了。我現在不能一口氣把它們全說一遍,因為那實在是太多太煩瑣了,如果隻說說其中的幾十分之一,也要記下整整一大本。

  在海邊林子和野地裏活動,誰也無法避開它們。它們在灌木和草葉間忙碌,築窩,吃東西,嬉戲,過得很快活。有的會唱歌,比如蟈蟈和蛐蛐;有的漂亮得令人驚歎,比如蝴蝶;還有無比危險的家夥,那是毒蜂和蜘蛛之類,人人都要小心地避開——不過就連它們也給人特別的樂趣,使大家曆險之後還能繪聲繪色地對人描述一番。

  有一種後背上閃著金屬光亮的、長得極其精致的硬殼蟲,可能就是書上說的“金龜子”的一種,有一段時間真是把我們迷住了。背上有亮光的昆蟲倒是很多,它們有大有小,各種各樣,有金色、綠色、紅色,還有黑色和藍色的,簡直數不過來。但這裏說的是一種“極品”,因為太稀罕而格外寶貴——相信其他地方一定沒有。

  它們大多數時間閃著鋼藍色,如果被陽光從特別的角度照射,卻又能變幻出無數的顏色,就像彩虹一樣。它們一般比黃豆大一點,比花生米小一點,我們叫它“鋼蟲”——不僅初一看顏色像鋼鐵,而且整個就像金屬鑄成的。

  “鋼蟲”是我們采蘑菇時發現的。那時它們伏在草梗上一動不動,伸手推觸一下,才會慢吞吞地移動幾毫米。它在陽光下閃爍出七彩熒光,就像隨時都要燃燒起來,讓我們連連驚歎。

  這世間凡是最好的東西總是少而又少的。我們即便專門在林間草地上找多半天,也隻會收獲一兩隻“鋼蟲”。這愈發使我們感到它的寶貴了。我們捉到它們就小心地收在小玻璃瓶裏,不時地迎著陽光看一會兒,大呼小叫一番,然後裝在貼身口袋裏。

  我們當中有個叫“黑漢腿”的同學特別能捉“鋼蟲”,最多的時候曾經擁有過十一隻。他用兩隻“鋼蟲”換來同學的一把卷筆刀、一塊帶香味的橡皮,想一想真是一樁不錯的買賣。

  “黑漢腿”個子最高,膽子最大,幾乎沒有不敢幹的事情。海邊林子裏的古怪東西多了,他這人什麽都不怕。平時家裏大人總是叮囑自己的孩子:別跟那個“黑漢腿”混。一些聳人聽聞的壞事經常與他的惡名連在一起,其實大半都來自道聽途說,隻要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都會多少喜歡這家夥的。

  有一次我們在海裏遊泳,一個人被海裏的毒魚蜇了,痛得呼天號地,緊急關頭“黑漢腿”馱上他就跑。園藝場診所的醫生說再晚一點那人就沒命了。這家夥的兩條腿又粗又黑,皮厚,跑起來荊棘紮都不怕。他力氣大、義氣,一年裏也幹不了多少壞事,像偷園藝場的蘋果、欺負小同學之類,不過是偶爾才做幾次。

  他敢逮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蟲,連有名的大毒蜘蛛都敢去碰。像有一種叫“老牛背”的黑黃花紋相間的大毒蜂,傳說是最毒的東西了,他竟然一伸手就把它捏住了。還有一次他捉到了一隻很大的甲蟲:長若十五公分,神氣無比,兩隻長角揚著,就像戲台上武生的兩根雉雞翎子;額頭上長了月牙刀,黑色硬翅滿是白點。“黑漢腿”誇張地給它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織網用的尼龍絲,像牽狗一樣牽著它走上街頭,引得許多人都圍上看。

  村裏人告訴我們,這種大甲蟲的名字叫“水霧牛”,隻有罕見的大霧天裏才會從陰暗角落爬出來,能發出哞哞的叫聲,像老牛的聲音。“半夜裏我聽到叫聲了,趕緊披上衣服出門,這才逮住了它。當時它一腳把我踢翻了,我揪住它的翎子才爬起來,又騎上它的背……”都知道“黑漢腿”在騙人,不過卻沒有誰反駁他,因為這種誇張的說法聽起來真帶勁。

  “黑漢腿”擅長對付任何東西。比如逮螞蚱——這聽上去是極平常的事,可實際做起來卻遠沒有那麽簡單,因為這裏不是說逮一般的螞蚱,而是要找其中的“寶貝”。真正的寶貝是“大王藍”,它的個頭是一般螞蚱的三四倍,強壯有力,兩條腿上長了銳利的尖刺。它一縱就是十米,一展翅就是二十米,要逮住它可不容易。傳說有個漢子脾氣倔強,發誓要逮住一隻,結果從村西頭開始跟定,一直追到十裏外的西河岸,累得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死在了河堤上。這種螞蚱是從幾千裏外的關東山遷移過來的,據說胸脯上寫了一個“王”字。

  我們都想擁有一隻“大王藍”,不知白費了多少力氣:不是半路被它甩掉了,就是逮時被它的兩條刺腿紮得雙手流血,誰也沒有成功。最後還是“黑漢腿”擁有了一隻,他見了我們,就讓它馴順地仰躺在掌心裏,露出肚腹讓大家看個仔細。我們都想從它胸部複雜的紋路上找出一個“王”字,可惜怎麽找也找不到。

  這兒有世界上最大的蝴蝶,一到春天,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一隻淺綠色的、像碗口那麽大的蝴蝶飛過來。大家一見它就不顧一切,歡呼著往前追——它總是不急不慢地飛著,漸漸飄到樹梢那麽高,讓人幹著急沒有一點辦法。

  “黑漢腿”做了一個高竿捕網,總算捕到了一隻。這麽好的大蝴蝶,一下近在眼前了,屬於我們了,卻不知用什麽喂它——不知道它吃什麽喝什麽,養了一兩天隻得放走。

  大蝴蝶最愛往蘋果園裏飛,所以我們叫它“蘋果蝶”。

  還有一種比“蘋果蝶”小一些、長了黑色花紋的蝴蝶。我們逮到了一隻,端量一番之後大吃了一驚:它的花紋就跟狸貓臉上的紋路一模一樣,簡直沒有一點差錯,我們就叫它“貓臉蝶”。

  “蘋果蝶”和“貓臉蝶”是整個海邊最大最漂亮的蝴蝶了,誰看到它們都會興奮得又跳又叫。

  這麽漂亮動人的好東西是哪兒來的?說出來沒人信:它們有一段時間是藏在沙子裏的,原來就是一種蛹,紫紅色,傻乎乎,很老實,第一眼看去還以為是一枚大棗呢。可就是它,轉眼一變就會高高地飛在天上,這有多麽奇怪、多麽了不起啊!

  螳螂是一種武士,長了兩把長刀,一看就知道要隨時擒拿敵人。可我們從來沒見它們格鬥。螳螂有大有小,有不同的顏色,有的碧綠,有的紫紅,有的灰白,有的深棕。最大的螳螂有綠色的肥肚、紫色的翅膀。家裏人說:“捉個大紫螳螂吧,放進蚊帳裏,它會整晚為你逮蚊子。”我們真的捉了放在蚊帳裏,可誰也沒見它逮過一隻蚊子。

  沙地上有些漏鬥狀的小坑,躡手躡腳走到跟前,然後蹲下,用小拇指甲一點一點挑出沙子……挑啊挑啊,漸漸就出現了一隻長了小鉗子的白色肉蟲——它一露麵就揚著小小的武器,可是誰也傷害不了,肥肥的憨憨的,很好玩。

  我們查過書,這才知道它叫“蟻獅”,就是逮螞蟻的“獅子”——身體比蠶豆還小的“獅子”。原來它旋出的一個個沙漏鬥,就專等著螞蟻掉進去,那時它就會緊緊地鉗住獵物。

  關於它們,更驚人的故事還在後邊,說出來誰都不會相信:“蟻獅”待在沙子裏吃螞蟻,一直吃到肥肥胖胖,等長大了的一天,瞅準一個春天搖身一變,就變成一隻綠色的蜻蜓,飛到天上去。

  這真是太神奇了。原來它藏在沙子裏,默默地為將來的某一天起飛做準備。這真是一種誌大無比的小蟲啊,它的耐性大得可怕。不過對於螞蟻來說,它也太陰險了。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來了一個轉校生,是個小姑娘,叫“肖聰”。因為她長得非常好看,大多數男同學都不太和她說話。有一天課間操,“黑漢腿”瞥她一眼,然後慢慢走近了,把裝了“鋼蟲”的玻璃瓶掏出來,迎著陽光看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嚷道:

  “我愛小蟲(肖聰)!”

  看樣子不是壞人

  上初中前,我的手總是莫名其妙發癢。兩隻手因為癢得閑不住,總想幹點什麽。我在擦得幹幹淨淨的玻璃窗前看了一會兒,拿起一支小擀麵杆,輕輕一揮就砸碎了窗子。

  母親回家看了很驚訝,問我這是怎麽回事。我說是自己砸的。“為什麽要砸?”我也說不上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用力搓著兩手,不知該不該說出它總是發癢的事情。

  母親實在沒有辦法,也無法理解,隻好訓斥了我一頓。

  有了那一次的經驗,我後來就不想那麽坦誠了。比如有一天我看著父親種的蔥綠的蒜苗,就忍不住走進了整齊的田壟。我先是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兩手忍不住就想幹點什麽——我隨手拔掉了幾棵蒜苗扔在壟上。

  父親種植了這些寶貝讓全家都很高興。他閑下來就為菜畦鬆土除草,臉上是極滿足的樣子。這天他回到家,一眼看到被拔掉的蒜苗,先是一愣,接著就叫起來。

  我被喊過去。“這是不是你幹的?”我咬著嘴唇,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可是父親讓我脫下了鞋子,然後將它們一絲不差地放在了田壟的腳印上麵。

  “你為什麽要這樣幹?為什麽?”父親憤怒至極。我回答不出,因為我那會兒真的不知道為什麽。

  父親問不出,就教訓了我一頓。他的手很重。我哭了,有淚無聲。我心裏十分委屈,因為我真的不想幹任何壞事。

  我的淚水幹了。父親抱歉地搓著手,這手剛剛揍過我。他把手背到身後,大概他不好意思了。

  不過事情並沒有這樣算完。接下的一段時間裏,父親一會兒看看田壟裏被拔掉的寶貝,一會兒又看看我。

  父親端詳著我,在一邊踱了幾步,認真地打量,皺皺眉頭,又繞著我轉了半圈。最後他盯著我的臉站住了,吮著嘴,咕噥說:“怪了,看你長的模樣,也不像個壞人哪!”

  從頭演練

  當年最激動人心的事就是看電影了。放電影的人帶了一整套家夥,在野外場院上掛起雪白的幕布,架起一台放映機,好事就該開始了。

  那是真正的節日。“演電影的要來了!”這樣一句傳言最令人不安了,我們隻要聽到這樣的話,就再也無心上學,無心幹任何事,隻眼巴巴瞅著場院,盼著那裏掛起白色的幕布。

  我們旁邊的林場和園藝場、五七幹校,都有一個很大的場院,是演電影最多的地方。我們有時被一個謠言騙得東跑西顛,渾身是汗,結果白白忙活了大半夜,什麽也看不到。

  看得次數最多的是電影《地道戰》,並認為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故事。一群人頭紮白毛巾,鑽在地洞裏,神出鬼沒地跟敵人戰鬥,直到最後的勝利。那些場麵太熟悉了,太棒了。

  放映隊從五七幹校轉到園藝場,再去附近的村子,我們一直緊跟不舍。不記得看過了多少場,最後連電影上的每一個情節、每一句對白都背得上來,而且絕沒有一絲差錯。

  後來大家想出了一個辦法:從頭把《地道戰》演一遍。這個主意真好,所有人無不讚成,全都喊著要參加。

  我們一夥跑到林子深處,在大白楊樹間找了一塊空地,然後就開始了演練。“黑漢腿”主動扮演了鬼子大隊長,他的好朋友當了漢奸司令,豎著大拇指誇他,重複電影裏的那句話:“高,高,實在是高!”

  大家頭紮白毛巾,背上木頭槍,就成了民兵。有短槍的是武工隊長,腰上紮了樹根、走路弓腰的是老村長。最激烈的就是老村長與鬼子大隊長的那場鬥爭了,我們的排演也是最認真最投入的。

  演老村長的是我們當中最胖的一個家夥,外號叫“山抬炮”。他的大圓臉配上白毛巾,怎麽看都像電影中的那個人。

  鬼子進村了。老村長夜間出來巡查,躲在大樹後麵,發現了敵人,立刻飛跑起來。他要跑去村裏的那棵大槐樹下敲鍾,通知全村的人。

  電影中本來是有伴奏的,老村長要在急促的音樂中奔跑。可是這對我們來說一點都不難:有一個嗓門尖亮的家夥可以從頭到尾給電影配樂,而且調門一絲都不會差。

  老村長在音樂聲中跑啊跑啊,“黑漢腿”一夥就在後邊緊追。這個場麵太精彩也太緊張了,無論是“黑漢腿”還是“山抬炮”,都不願輕易停下來,結果跑的時間比電影上要多出一兩倍。事實上這段表演也是最成功的。

  音樂總算停下了,老村長跑到了大槐樹下。他快速解下鍾繩,一下一下敲鍾。“黑漢腿”揚起手電照著敲鍾人,說出了那句經典台詞:“嗖嘎——”

  “山抬炮”突然扔掉鍾繩,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支手榴彈。這是一個高舉手榴彈的英雄形象,“山抬炮”演得毫不含糊。“黑漢腿”一夥有的趴下,有的抱頭鼠竄。

  一旁配樂的人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然後又急急地奏響動人的音樂。

  戰鬥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女民兵隊長領人學習毛主席的《論持久戰》,這之後才開始勝利——電影上立刻響起了女聲獨唱:“主席的話兒記呀心上……”這歌唱得太好了,當然同樣來自那個配樂人。他的嗓音又甜又軟,比女人還要女人,誰能想到剛剛這嗓子還發出過當當的敲鍾聲、隆隆的爆炸聲。

  我們從頭演了幾遍《地道戰》,一直藏在林子深處。後來都覺得這樣的演出很值得炫耀一下,就來到了林場和村子裏。

  人們圍著我們看,這種感覺令人難忘。

  最初人們免不了要發出幾聲嬉笑,但後來就嚴肅了。每一次“山抬炮”在音樂聲裏奔跑時,都會換來一陣陣喝彩聲。

  我在演出中背了一把木頭駁殼槍,是武工隊長。

  寶書

  我暗暗做過一件事,從沒跟人講起,卻永遠難忘。這件事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學校傳來一個消息,說不久以後要發生一件大事:全校師生拉著隊伍去公社開大會,然後接回一尊“偉人像”。

  誰也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場麵、情形。隻是激動,相互見了麵緊緊盯一眼,好像在問:“知道了嗎?就快了,就快了!”可不是一般的高興和焦急,而是睡夢裏都盼著。

  一個星期之後,全校師生終於敲鑼打鼓出發了。隊伍前邊有人打旗,還有踩高蹺的——這是從外村雇來的老人,我們附近可沒有這樣的人。他們這些老人是從舊社會學來的,能踩在高高的木棍上走路、扭動和唱歌,這得多大的本事啊。

  公社的大會場上布置得隆重極了,到處紅旗招展,歌聲震天。最主要的是會場四周:牆頭、屋頂,到處都有架槍的民兵;最讓人吃驚的是,有一種帶大圓盤的“轉盤機槍”,這會兒也架起來了。

  都知道民兵在保衛大會。想想看,這個大會該有多麽重要。

  台上有一溜長桌,擺了一個又一個用紅布蒙起的東西。大喇叭震得人耳朵嗡嗡響。會議開始了,有人講話,然後是呼口號,一支又一支隊伍正步走到台前。每支隊伍領頭的都穿了黃軍裝,他們走向紅布,立定、敬禮,然後再向領導打一個敬禮。

  每一支隊伍都領到了蒙紅布的東西,他們小心到不能再小心、一絲絲地將其移到一架地排車上。拉地排車的牲口頭上戴了一朵大紅花,有人緊緊揪住韁繩。

  從那一刻起,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誰都明白紅布下麵蓋住的就是“偉人像”。我們這一次行動,所有的幸福和激動,還有牆頭屋頂上伏著的民兵,都是為了能夠順利地接回這個塑像。

  隊伍跟在地排車後邊載歌載舞,一邊呼口號一邊往回走。一開始隻有我們班主任哭了,後來女同學也哭了。我們幾個男同學哭不出來,心裏十分不安。

  “偉人像”拉回學校,由校長揭了紅布:啊,白的,真白啊。

  就在迎回塑像不久,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發放寶書。寶書不是每人一本,而是每家一本,由村子或某個部門發放。

  所有人家都有了一本寶書,而我們家沒有。母親不說什麽,外祖母也不說。父親陰著臉。後來我才知道:父親以前犯過大錯,所以我們家得不到寶書。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種屈辱感。我害怕了。我們全家都害怕了。

  但是在同學們中間,我拒不承認家裏沒有領到寶書,而是裝出一副得到寶書的高興樣子:我高興得合不上嘴!

  但是得到寶書的人可不光是高興。我漸漸發現了這一點——所有獲得寶書的人都變了。他們更多地待在家裏,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亂跑了,也不會動不動就咧嘴大笑。過去他們一有時間就到林子裏采蘑菇,到大街上吵吵嚷嚷。現在大家十分興奮,隻是將興奮壓在了心底。

  發下寶書的第二個星期,老師在班上布置作業:背誦寶書。

  我聽了頭上一蒙。因為這樣一來我很快就得露餡,大家就會知道我們家沒有寶書。

  這一夜我失眠了。我沒有跟家裏人說出這天大的苦惱。黎明時分,我總算想出了一個計策。

  天一亮我就找到了一個最要好的同學,提出和他一起背誦寶書。對方很驚訝,問為什麽。我回答:“我們家裏人也要用寶書啊,還輪不到我呢!”

  朋友將寶書塞到籃子裏,又在上麵蓋了一層紙、一層白楊葉。我們一起往林子深處走去。

  一路上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趕快看看寶書的模樣。但我裝出不急的樣子。

  我們找個空地坐下來。朋友搓搓手,又在褲子上擦一擦,然後將手插進籃子的白楊葉裏,說了聲“唉”,就把寶書掏出來,又一下抱在懷裏。

  那一刻我看到了飛快一閃的金光。我搓搓眼,發現原來是薄薄的一本小書:白色封麵,上麵有長條形的一塊紅顏色,上麵是書名,書名旁邊又是小花一樣的、更小的幾個字……朋友撫摸著它說:“老三篇啊……我快背上第一篇了。”

  我把寶書取到手裏,費了好大勁兒才沒有讓它掉到地上。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連最能吵鬧的小鳥都一聲不吭了。

  我和朋友一起背誦寶書了。我們開口的那一刻,林子裏的動物才嘰喳起來。它們在用自己的語言背誦,一定是這樣。

  離開林子時,朋友把寶書收走了。可是那些詞句卻永遠不會從我的腦海裏走開,我一遍又一遍默誦,然後就是小聲咕噥。我吃飯背,睡覺也背。父親母親,還有外祖母,他們都慌了,以為我害了什麽大病。這種事跟他們無法解釋。

  整整花了一個星期,我將寶書全文背誦出來了。這個星期隻要有一點閑空,我都要和朋友坐到林中空地上。

  全班背誦寶書比賽,我背得流暢極了,一個字都沒有錯。老師在班上說:“我們就該背得好!你們知道嗎?南邊一個村子有個老太婆八十歲了,沒有牙了,還背得一個字都不差哩!”

  大家都發出嘖嘖聲。

  也就在比賽後不久,有人說公社代銷店裏擺放了寶書!我被這消息激動得滿臉通紅,長時間聽不清任何人說話,心突突跳。

  第二天我就到公社代銷店裏去了,提了一隻籃子,籃子裏裝了白楊葉子。我一頭紮進去,一眼就看到架子上擺了一溜寶書。我大喊一聲:“買……”售貨員是個長了絡腮胡子的人,他的手正往架子上伸,一聽我喊立刻縮了回去,沉著臉說:“要說‘請一本’!”

  “我,請一本……”

  回到家裏天都黑了。我一點都不餓。蚊子嗡嗡叫,我放下有了破洞的蚊帳,點起小油燈。我撫摸了一會兒寶書,又用一塊手絹蓋上。吹熄了小油燈之後,隻要一閉眼,手絹裏就會閃出一道金光。我閉緊眼睛,金光還是刺得人睡不著。

  這樣到了下半夜,總也無法入睡。最後我躡手躡腳下了炕,找到了一個陶盆,將陶盆扣在了手絹上。

  捉狐狸

  狐狸在哪兒?大家會說一定是在林子裏。這是不會錯的,它們主要是在那裏,因為喜歡樹。動物比人更熱愛大自然,這是我們都知道的,所以我有一次曾經在作文中寫道:“我們要像動物那樣熱愛大自然。”結果讓語文老師狠狠批評了一頓。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

  但是狐狸也願意在村子裏溜達,到老鄉家裏串串門什麽的。它們原來也是喜歡熱鬧的。不過村裏人、林場和園藝場的人,全都討厭狐狸,說這些東西品質很壞,隻要來了就幹壞事。

  它們能幹什麽壞事?我和同學們都很好奇。按照林場老人的說法,狐狸這種動物實在是太招人恨了,它們其實應該算是人類最危險的敵人。我們聽了就問:“狐狸和地主,究竟哪個危害更大?”老人們被我們問住了,想了很長時間才恨恨地說:“一樣壞!”

  據他們說狐狸最可怕的是偽裝自己:變成美麗的姑娘去迷惑年輕人,或者變成別的什麽東西,反正隻要是能禍害人的方法,它們都願試一試。這樣講得多了,大家也就真的害怕起來。我們平時走在街上、林子裏,隻要見了不認識的、特別好看的姑娘,總要在心頭閃過兩個字:“狐狸。”

  我們班主任就是個漂亮姑娘,她是從師範學校畢業的,接替了前一個年紀大些的女老師。她站在講台上,讓人覺得很像狐狸。當然這是一種錯覺。

  我的同學“黑漢腿”近期總是上課遲到,被老師一連批評過幾次。他每次進教室都很疲倦,好像一夜沒睡似的。有一天他又來晚了,打著哈欠進門,被老師罰站了。

  課間休息時,“黑漢腿”小聲對我抱怨:一個狐狸纏上了嬸媽,叔叔要和狐狸鬥,自己一直在幫叔叔,所以夜裏睡覺很少。我聽了大吃一驚:“還有這事?說說看!”

  原來他嬸媽被狐狸附身了,總是胡說八道,要治好她的病,就得把狐狸捉住或趕跑。具體辦法就是從嬸媽身上找到一個跳動的“氣泡”,那是狐狸附身的表現——隻要冷不防用針紮住了氣泡,那狐狸也就求饒了。

  “我夜裏給叔叔擎燈,他拿著針找……”

  我驚得合不攏嘴。頭一回聽說這事,但又不得不信。我知道“黑漢腿”有欺負同學的毛病,卻不會撒謊。我想了一下,建議找幾個人一起幫忙,這樣就能早些逮到狐狸了。

  “黑漢腿”同意了,不過隻讓我找兩三個最好的朋友。

  就這樣,我們幾個人一到天黑就去捉狐狸了。過去總以為那種事要帶上圍網和槍去林子裏,哪知道也可以從一個女人身上捉。這事說起來沒人信,但真的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黑漢腿”他叔四十多歲,說話時總是罵人,嗬斥我們的燈舉得不高、不正。他拿了一根繡花針,手又大又笨,低著頭喘氣,仔細看著脫了上衣的老婆。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兩手端起乳房嚇唬我們。

  我們幾個看看“黑漢腿”,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皮膚不太白,粉紅色,比較胖。“別東張西望,好好瞅,往腋下、脖子上瞅,它就往不起眼的地方鑽,狡猾著呢!”“黑漢腿”他叔說。

  這樣捉了很久,什麽也沒發現。大家都累出了一身汗。女人哈哈笑,好像她勝了。男人卷了一支煙抽,盯著她說:“狗東西,真想一頓巴掌揍死你!”話是這樣說,他一下都沒有打,還給她披上衣服。

  “黑漢腿”想起了什麽,突然對叔叔大聲嚷道:“要不要脫下她的褲子?那氣泡說不定就在下邊哩!”

  這話太有道理了。誰知他叔一聽扔了卷煙,罵著說:“胡謅八扯!氣泡輕,都是在腰帶以上轉悠的……你給我看好了!”

  捉到淩晨兩點,什麽收獲也沒有。大家散掉,約定明天繼續。

  就這樣捉了兩天。第三天發生了奇跡:正在舉燈的“黑漢腿”突然噘起了嘴,盯著叔叔,向一個方向示意——他的目光盯在嬸媽左腋窩下邊。他叔反應慢,我們卻看見了,那兒真的有一個蠶豆大的氣泡,一下一下跳動著遊走,走得很慢很慢。我緊張得呼吸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轉過神來,悄悄用手指了一下。

  “嗯!我叫你……嗯!”“黑漢腿”他叔終於看準了,一針紮上去。

  幾滴血珠滲出,氣泡不動了。女人立刻尖聲大叫,一頭歪在炕上,翻著白眼。

  “我今個就是問你,還敢不敢進這個家門了?還敢不敢?”

  女人哀求不止:“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快放了我吧!我不敢了……”

  “你到底躲在什麽地方?說出來我就放了你!”“黑漢腿”叔叔聲音嚴厲得嚇人,我們所有人都害怕了。

  “我,我說了你們也找不到,我還是不說了!”

  “不說?不說那就紮著,疼死你!”

  “行行好吧,放了我吧……哎呀疼死我嘍,我,我說了吧!我就在林子西頭大橡樹底下,一大堆亂柴火裏麵,大草團軟軟和和是我家……”

  “黑漢腿”他叔大罵,搓著手看我們:“狗東西狡猾不?狗東西,我看還是紮住你更好,紮上一天一夜,看你疼不疼死!就紮住你!”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黑漢腿”的嬸媽哀求著,奄奄一息了。

  我們難過極了。後來我們一齊替她哀求,說反正它發過誓不再來了,幹脆就放它一馬,放了它吧。

  “黑漢腿”也哀求起來。他叔又抽起了煙,看看歪在一邊、臉色發白的老婆,說:“你再發一遍誓我聽聽!”

  “我就是死了也不再來了!誰要說謊天打五雷轟……”

  男人歎一口氣,把女人扶起,看了看窗外,將針一下拔了下來。

  女人像個稻草人一樣,輕輕地倒在了炕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黑漢腿”他叔抓起一床被子給她蓋上,搓搓手說:“行了。”

  第二天上學時,“黑漢腿”告訴我們:嬸媽的病好了,再也沒有胡說一句話,一直睡著,睡得可香呢。

  描花的日子

  這裏一年四季都有讓人高興的事兒。春天花多鳥多,大蝴蝶多,特別是滿海灘的洋槐花,密得像小山。夏天去海裏遊泳,進河逮魚。秋天各種果子都熟了,園藝場裏看果子的人和我們結了仇,是最有意思的日子。冬天冷死了,滴水成冰,大雪一下三天三夜,所有的路都封了。

  出不了門,一家人要圍在一起。

  媽媽和外祖母要描花了。她們每年都在這個季節裏做這個,肯定是她們最高興的時候。我發現父親也很高興,他讓她們安心做,餘下的事情全包攬下來。平時這些事他是不做的,比如喂雞等。他招呼我帶上鎬頭和鐵鍬去屋後,費力地刨開凍土,挖出一些黑乎乎的木炭——這是春夏準備好的,隻為了這個冬天。

  父親點好炭盆,又將一張白木桌搬到暖烘烘的炕上。貓在角落裏睡了香甜的一覺,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思考。外麵天寒地凍,屋裏這麽暖和。這本身就是讓人高興、幸福的事。

  媽媽和外祖母準備做她們最願做的事:描花。她們從櫃子裏找出幾張雪白的宣紙,又將五顏六色的墨搬出來。我和父親站在一邊,插不上手。過了一會兒,媽媽讓我研墨。這墨散發出一種奇怪的香氣。

  外祖母把紙鋪在木桌上,紙下還墊了一塊舊毯子。她先在上麵描出一截彎曲的、粗糙的樹枝,然後就笑吟吟地看著媽媽。媽媽蘸了紅顏色,在枯枝上畫出一朵朵梅花。父親說:“好。”

  媽媽鼓勵父親畫畫看,父親就畫出了黑色的、長長的葉子,像韭菜或馬蘭草的葉片。外祖母過來端量了一會兒,說:“不像。不過起手這樣也算不錯了。”她接過父親的筆,隻幾下就畫出了一蓬葉子,又在中間用淡墨添上幾簇花苞——我也看出來了,是蘭草。我真佩服外祖母。

  我也想畫,不過不畫草和花,那太難了。我畫貓。貓臉並不難畫,圓臉,兩隻耳朵,兩撇胡子。可是我和父親一樣笨,也畫得不像。父親說:“這可能是女人幹的活兒。”

  整整一天媽媽和外祖母都在畫。她們除了畫梅花和蘭草,還畫了竹子。父親在一邊看、評論,把他認為最好的挑出來。他說:“這是你外祖父在世時教她們的,他不喜歡她倆出門,就說‘在屋裏畫畫吧’。可惜如今太忙了……我每年都備下最好的柳木炭。”

  貓一直沒有挪窩,它思考了一會兒,站起來研究這些畫了。它在每一張畫前都看了看,打個哈欠。可惜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踩到了紅顏色上,然後又踩到了紙上。父親趕緊把它抱開,但已經晚了,紙上還是留下了一個個紅色的爪印。父親心疼那張紙,不停地歎氣。

  外祖母看了一會兒紅色爪印,突然拿起筆,在一旁畫起了樹枝。母親把爪印稍稍描了描,又添上幾朵,一大幅梅花竟然成了!我高興極了,我和父親都想不到這一點:有著五瓣的紅色貓爪本來就像梅花嘛!

  就這樣,貓和媽媽、外祖母一起,畫了一幅最好的梅花。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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