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君
李青雲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盡管兩個人還躺在同張床上,但是各蓋一張被子,互不往來。半夜醒來,他湊到近處去看葉曼華,發現對方緊鎖眉頭,閉著雙眼,夢裏正在唉聲歎氣,萌生的想法又退了。黑暗中不禁有些心酸,李青雲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是廢了。
五十歲生日剛過,李青雲先是發現身上的肉多了,手腳最明顯,分不清是腫還是胖,總之比平時大了一號。隻有散步過後,才似乎消了些。所以每天晚飯後,他和老婆葉曼華雷打不動要出門。所謂出門,不過是在百花小區外圍繞個大圈,把自己身上的一些躁動和不甘全部散掉,才罷休。
百花小區是深圳最早的福利房。原來叫百花村,後來搞城市化,把“村”字給換掉了,說是方便管理。倒是小區裏麵的人並不領情,尤其幾個文化人,覺得把原來的味道、感覺全弄沒了。當然,這些人都沒什麽實權,說了不算,基本屬於瞎操心。到了這幾年,很多家庭置了新物業,陸陸續續搬出去,到前海或是默林關附近,買了套大的,百花小區的房子便租給那些有考生的家庭,沒人再去關心名不名的事兒。深圳人到底還是務實,“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就是這邊人提的。
李青雲在百花小區一住就是十九年,從來沒有厭煩,他喜歡那種舊舊的感覺。六七層,在寸土寸金的深圳,簡直就是奇跡,另類別墅。李青雲走在花花草草,成片的樹冠下,覺得內心清雅。有時經過南瓜架下,他會慢下來,安靜地站在小黃花和樹藤前,他想到了老家的泥巴和青草味,寂靜的午夜,滿天的繁星,房後麵嘩嘩作響的溪水。這時候,他在心裏嘲笑那些早早搬走的鄰居們,土豪,沒品位,沒遠見。什麽叫慢生活?這就是。他會有意無意間把這些想法灌輸給學生。
有段時間,李青雲總拿些類似的事情安慰自己,也包括,老婆葉曼華站在他旁邊,身材仍然亭亭玉立。別人的家屬到了這個年紀已經麵目全非了,早沒了樣子,散步的時候像個水桶在前麵挪動。李青雲的老婆葉曼華倒像是逆生長,主要是身材。她過去是個歌劇團的演員。盡管眼下不唱了,卻沒有放棄對自己的要求。不僅吊嗓子,練鋼琴,還穿上練功服下腰,踢腿。光是腰就比很多女孩子細。她梳著高聳的發髻,從背後看像個二十歲的少女,非常吸引人。最初,李青雲也覺得奇怪,唱歌的人怎麽也要練功呢。盡管是夫妻也不好意思問,尤其是這些年,兩個人交流越發少,再說也算個敏感問題。不能問的事情還有許多。比如有一天他發現葉曼華沒有眉毛時嚇了一跳,沒敢吭氣。想到平時都是畫上去的,他連看也比較小心了。兩個人越發客氣,極少爭執,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把握得極好,要緊事發個短信都能解決。他們家在這個樓裏算是安靜的。當然,葉曼華練聲的時候除外。“越是不讓我練,我越要努力。”這是有人到管理處投訴的時候,葉曼華的回答。她覺得自己跟這些人沒辦法交流,惡俗的洪流已經淹到了脖子。她在心裏說:我不會妥協,不會。
據本地人講,百花村原來是英國人開的瘋人院,有些病人無人認領,被永遠留在了這裏,再也沒有回去。也有人說,此地原本是個花街柳巷,失眠或愛走夜路的總能聽見一些特別的聲音,比如咳嗽和女人的哭聲。類似的故事,也有人對李青雲和葉曼華說過,這人是家裏來的鍾點工。她說有個女老師,每天晚自習回來,總能聽見身後有腳步。有一次補數學回來,走到百花爭豔處,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自己小名兒,聲音熟悉極了,像是母親,回頭看又沒人。可走了幾步,她母親的聲音又出現了。老師嚇得魂飛魄散,昏倒在路邊大叫“對不起對不起”。當年,她曾經恨過母親,就連守孝時也沒在跟前。鍾點工還說,太晚不宜到院子裏賞月、看花。
李青雲瞪著眼睛正聽得入神,葉曼華突然在背後冷笑:“阿姨你讀過書嗎?怎麽傳播這些封建迷信?”對方聽了,一下子不知所措,前一分鍾還見葉曼華入迷,這一刻就變了。鍾點工紅了臉,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麽接了。過了一會兒,才訕訕地給自己解圍,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高中都沒念完,不像你們兩位老師有文化。葉曼華根本沒聽完下半句,鼻子哼出一團冷氣,故意盯了眼鍾點工手裏躲躲閃閃的LV,心裏頓生出鄙視。她慶幸自己從來不背名牌,也從來不買那種東西,深圳這個地方,盛產各種A貨B貨,讓她心煩,全是假的,人和物,全是山寨。平時她喜歡到曬布路的白馬市場去逛,遇見合適的布料,就買下來,拿到浙江人開的裁縫店,做些特製的服裝。所以,在這個小區裏沒有人和她撞過衫,更沒有人和她談過共同的話題。
訓斥完鍾點工,她目不斜視,走到沙發中間坐下,拿起一個橢圓形小盒子,打開並倒出各種安利產品、澳洲魚油在手裏,用力仰起頭,分兩次送進嘴裏。她每天主食吃得很少,隻需這些藥和水果就撐飽了肚子。
李青雲有些不好意思,當然也不能安慰鍾點工。有些心裏話,他不會說出來,比如葉曼華本身就很迷信,劇團解散前,她總是到仙湖和鳳凰山燒香,希望菩薩保佑深圳文藝事業興旺發達,不要解散劇團。當然,她的願望沒有實現。還有,葉曼華的年齡明顯比鍾點工大很多,卻稱呼對方“阿姨”,這讓李青雲也感到難為情。
在家裏,李青雲早就養成不交流的習慣,免得生出事端。有時候,李青雲想起母親離開前那些時候,她說一個人喝茶是孤老茶。當時,她看著李青雲越發稀少的頭發,眼裏滿是心疼。一個人吃飯又是什麽呢?不會更慘吧。兒子高中住校,大學又考到外省,多數時間,都是李青雲一個人吃,吃完再去洗碗。聽著水龍頭嘩嘩在響,他的眼睛望著不遠處的蓮花山。如果沒有風箏就好了,太鬧,與他的心境不符。
與李青雲和葉曼華不同,在百花小區散步的人多數著休閑裝,有人還穿睡衣,男人們腳上多是人字拖,女人則徹底放鬆了自己,身上多是著了豔紅或嫩綠。有人手上拎著鼓鼓的塑料袋,拐到垃圾桶邊上,再遠遠地拋進去。
李青雲通常在樓下站上五六分鍾,才把葉曼華等出來。歌舞團解散之後,葉曼華就不再說話,包括對丈夫李青雲。她恨這個世界,不能上台演出,不能帶學生,包括百分之七十的工資,簡直是種羞辱,她覺得自己被這個不斷被歌頌的時代拋棄了。
李青雲體諒葉曼華的處境,一直遷就她,包括主動帶孩子,接送孩子學習,買菜做飯,直至完成了中考高考。他還在醫院做過幾年陪護,送走了不斷生病的父母,又從農村接出弟弟妹妹,並把他們安頓在深圳,雖然是在關外打工,至少不用在家種地,也省得他總給老家寄錢,讓葉曼華生悶氣。
“媽,我心裏苦啊。”大清早,他被自己這句話吵醒了,直愣愣坐起來,看著灰蒙蒙的室內。他想起老媽早死了,最後看他的那一眼,也有幽怨。可有什麽辦法呢?他對自己也並不滿意。
比起小區裏那些婦女,葉曼華非常重視形象,出門必須化妝,而且很濃,或許塗了睫毛膏不敢眨眼的原因,她很少有笑容,使得原本很深的法令紋越發明顯。為了遮擋額頭的皺紋,還特意剪了個齊劉海。劉海下麵則是一雙塗了眼影後越發塌陷的眼睛。當然,她不僅僅是注重自己形象。有幾次兩個人已經走了一會兒,發現李青雲穿錯了鞋,葉曼華停下來,不說話,眼睛盯著李青雲的腳。李青雲隻好返回去,換好再出來。李青雲也不計較,反正都是小事,再說葉曼華是為他好。在百花小區,到處是熟人。他被許多眼睛盯著。院子裏也有學生,很多家長都認識李青雲。盡管他並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哪個係的。他和葉曼華一樣,不是很會認人。他理解葉曼華的做法,畢竟做過老師,認識的人多。在小區,也算是有頭有麵,前幾天還被人提議競選樓長,如果願意,可能都當上了。平時他們步伐整齊,有條不紊,連微笑和說話都好像是備好的,不會出現一絲差錯。有一回,葉曼華因為不小心踩了顆石子,差點摔倒。李青雲才發現葉曼華穿的是高跟鞋。再看看自己的腳上也穿了款式相近的一雙,難怪路上有這麽多注目禮。當然,他也能找到安慰自己的辦法,那些開名車招搖的家夥怎麽樣呢,沒文化,大老粗,沒底蘊,什麽也不知道。有誰會從心底裏搭理他們?他記得當年給兒子去開家長會,那些做生意的家夥,除了替孩子賠罪,請老師喝早茶,卻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更不要說別的。他們口袋裏裝著備好的購物卡和現金,內心卻虛得很。這樣的人,誰又會認得?
這時,他看見了一個熟人。女孩姓李,名字叫旦旦,湖北人,是自己部門的聘用人員。由於人長得矮,穿平底鞋,圓臉,鼻子眼睛都比較小,真有點雞蛋的味道。沒事的時候,都是看見她坐在角落,為那些舊檔案紮孔、裝訂,很少看見她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沒事就上網或看手機。眼下,她把一個細高個男孩和單車拋在路中間,向李青雲這邊走來。那個男的在後麵喊,她也不理。像是受了氣,腮幫子脹得很圓。她梳著齊耳短發,頭發隨著步伐翻來翻去,如同一個拉線木偶。
這時,她看見李青雲,本來生氣的臉,愣了下,隨後便露出了笑容。
李青雲隻得停下腳,給旦旦介紹身邊的葉曼華說:“這位是阿姨。”
旦旦對葉曼華點了下頭,沒說話,倒是後麵跟過來的男孩叫了聲“阿姨好”。
李青雲對兩個人都點頭致意了,他故意板了臉,對女孩說:“鬧什麽,也不給人家一點麵子,得注意形象。”這是他第一次和這個女孩說話。旦旦聽了,吐了下舌頭,笑了。兩個人站在一起傻嗬嗬地對著李青雲。李青雲覺得自己此刻像個長者,他換成笑臉道:“快去吧,好好玩,你也不許再欺負人了。”最後一句是對著旦旦說的。他甚至想要拍下男孩肩膀,再撫下女孩頭發,像父親那樣。
因為被耽擱了一小會兒,接下來的走路有點急促。路過書城廣場的時候,見到一個流浪藝人唱歌,葉曼華加快了腳步,李青雲自然得跟上。走了很遠,葉曼華才慢下來,黑著臉說:“藝術被踐踏成這個樣子,我都為自己的身份羞愧。”
葉曼華總說藝術生命被深圳扼殺了。李青雲還以為是老話題,默默地聽著。過去總是有人過來搭訕,偶爾也會有人遞給他一支煙,或是拿著材料向他谘詢。李青雲教過書,剛找到感覺,也有了些教書育人的體會,就被轉到檔案室。葉曼華是音樂科班出身,每年一月份總有些家長帶著孩子,臨時抱佛腳,向葉曼華請教些招生規則和練聲方法。葉曼華通常冷著臉,表現出不耐煩,但心裏很受用。轉變是從劇團解散之後,搭話的人沒了,好像葉曼華被劇團開除了。
“也算一道風景嘛,百花齊放嘛。”李青雲又回頭看了眼流浪藝人,討好地說。
葉曼華冷冷地說:“你眼裏的確有道風景。”
李青雲不好再接,他聽出來葉曼華話裏有話。
周一上班的時候,李青雲比平時早到了半個小時。他見到了那個叫旦旦的女孩。說過話的原因,李青雲和平時有些不同,他故作和藹地說:“小兩口沒事了吧?”
“什麽小兩口?”旦旦不屑地答,眼睛看著門外。
“還沒和好嗬。”聽了這句,李青雲有點尷尬。
想不到旦旦利索地回答:“分了。”
“分了?這麽快。怎麽,你又欺負人家了吧?我看小夥子挺好的啊。”李青雲發現自己說太多了。
“哈哈,談太久了,準備換個新的。”旦旦揚了揚自己粗短的脖子。
李青雲發現她的這份灑脫和氣質很不符,一下子也不知道怎麽接話,隻好繼續像長輩一樣,搖著頭,快快進了辦公室。關上門,心裏還怦怦亂跳,怪自己失態,多嘴,實在不妥,好在沒什麽人看見。除此之外,他發現旦旦穿了雙細長的高跟鞋,鞋頭很尖,說話的時候,直直地衝著他。
到了晚上,李青雲和原單位的同事到四川大廈吃飯。這是很早的約定。當年報社解散,原因特殊,同事間的感情不同,曾經的熱血青年,約好每年出來聚一次,宣泄各種不滿,順便表達想念,然後回到各自的軌道上,有規有矩地活著。讓他吃驚的是,這一次,李青雲見到了旦旦。整個晚上,他都在想是誰帶過來的呢。他仔細打量著每個人,似乎都不像,旦旦沒有和誰打招呼,也沒有人過來和她說話,她隻是不斷吃菜。李青雲眼睛躲閃著,不敢向旦旦這麵看。
兩桌人互相敬酒,很是熱鬧。吃完飯還是沒有盡興,又說去唱歌。李青雲喝得有點多,隻能稀裏糊塗地跟著。車很快就到了八卦一路,這些人魚貫進了包房,點歌、唱歌,拿著杯子碰杯。
喝到後麵就開始有了分支,先是出現了三幾個人一組的情景,再後麵則是成雙結對,或是唱歌,或是私聊,身體緊緊地挨在一起,為接下來的計劃做好了鋪墊。這樣的情況,李青雲司空見慣。他看過不少,內心也很向往。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待在一個人的辦公室,他羨慕這些人。有多少年沒有擁抱了,哪怕與男人或者一條小狗也行,不說話也沒關係,隻要抱在一起。李青雲的皮膚渴望觸摸,尤其是深夜。睡不著的時候,他常常下樓,坐到小區的草地上。有幾次,他見到不遠處有東西在閃,發著銀光。他想起關於百花二路的那些傳說。真的是他們嗎?有時,他希望是真的,有那些鬼魂在,聽見他心裏的話,他會覺得沒有那麽寂寞。
他發現整個晚上旦旦都在看他,看得他耳熱心跳。如果在平時,這麽一個臨時工,他是不會在乎的。可今天不知怎麽,就是和以往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或席間有人念過詩的原因,他的腦子有些亂。旦旦憑什麽要把分手的事告訴他?平時除了問好,根本沒有過交流。再說,招這個女孩的人是自己的副手,李青雲調到檔案室當主任的時候,這個副手就跟他爭。要知道李青雲不過是平調,從中心地帶走到邊緣,大勢已去。知趣的人都清楚怎麽回事,可這個副手巴不得李青雲提前退或改非,把位置讓給他,分明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李旦旦是專升本,不符合錄用條件,副手的理由是旦旦會唱京劇。李青雲聽了,心裏老大不高興,他討厭對方說話那副腔調。京劇是什麽呀,現在有多少人知道?歌劇和京劇一樣,擰巴。如果會打球,專業之外又能維修計算機或者是上麵什麽人的親戚,可以多申請些項目經費,這也勉強算個條件。鑒於以上種種原因,他遲遲沒有在用工合同上簽字。想不到,後來學校下死規定,進人必須考試,聘用人員也不例外。也就是說,他和副手的關係,影響了旦旦。
又喝了一瓶的時候,她發現旦旦不見了。他稍稍鬆了口氣,放下心,眼睛也敢四處看了。
坐了一晚上,腳都麻了。除了心不在焉地和人說話,還沒唱過。他站起身,剛走到電腦前麵,準備為自己選首歌,手機就震了下,他收到了一條短信。盡管沒有署名,可是他有了某種預感。
旦旦說她在馬路對麵等他。
李青雲想不起怎麽走出來的。他發現自己的腳離開了地麵,像個火球,從房裏飄出去。站起來之前,他喝空了瓶子裏的酒。
後來旦旦說李青雲走路的時候,搖搖晃晃,很誇張,一看就是裝的。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在床上。旦旦把李青雲的衣服剝得隻剩一件,然後笑著,露出一對小虎牙,逼著他自己脫。李青雲見旦旦在身後吃吃地笑,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辦。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到了這步,退回去,連身體也不答應。他捏了把旦旦的臉,罵了句“調皮”。再想進一步行動,還是感到了羞澀。如果先來點小動作,再有個緩衝調劑可能會好。他眼前出現了旦旦那個男朋友,這些動作屬於年輕人,有那樣皮膚和表情配套,才好看,自己不合適,他移動了一下位置,躲開牆上的鏡子,他不想看見自己的臉。
騎在旦旦身上的時候,李青雲覺得下麵壓了隻青蛙,一鼓一鼓,亂跳著,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生了改變,洶湧起來。李青雲覺得自己像個勇士,把旦旦變成了一個真女人,嬌氣、溫馴、纏綿。兒子上初中之後,報社解散,李青雲在家待業幾年,全是失敗情緒,腦子裏沒有那件事,越發少做,偶爾有,也覺得沒意思。後來找到工作,進了學校,劇團便又放出風聲說解散,葉曼華對床事說了再見。
眼下的一切如此迅速,還沒來得及細想,就發生了。
他發現再也聽不得歌劇。那鬼一樣的號叫,如同一塊劃割玻璃的刀片,鋒利,尖銳,收藏在家中,每次亮出來,都讓人膽戰心寒。這是第二天早晨,他躺在自己床上得出的結論。
正式聘用前,需要一次例行考試,旦旦讓李青雲幫著輔導。李青雲也不好推托,隻是心裏有些不愉快。即使幫忙也不能這麽明顯,隱隱覺得被利用了。
他先是向旦旦介紹前麵幾個人的情況,也就是考上和沒考上的原因。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好像在台上授課,而不是在床上。正式說題的時候,他的發音字正腔圓,故意不去理會旦旦的嬉皮笑臉。他看見旦旦不聽課,而是盯著他,很不自在,一側的臉似乎被盯得脹起來。當李青雲把這次考試說得很嚴重,不能作弊,也不可能通融的時候,旦旦竟然大笑起來。
李青雲變了臉,顯然生氣了。他裝作沒看見旦旦那些表情,低下頭在紙上畫著,他發現自己和旦旦確實不在同個層麵,他甚至有些理解葉曼華為什麽不愛理人。
旦旦似乎也發現了他不高興,爬過來親他。隨後,手滑過皮帶,直接觸到李青雲的身體,接下來,她開始用手和嘴撩撥他。
李青雲僵硬著臉,不說話,身體也沒有反應。又過了會兒,他接了個電話,順勢把兩條腿都挪下床,站到地上說,單位還有點事處理,先回去了。這次,他隻吻了旦旦的額頭。這是個不愛學習的女孩,看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下樓時,他得出這個結論。
這期間,他和葉曼華在小區散步,又遇見一次旦旦,她挎著一款米色的小包,急匆匆地向外走。這次李青雲主動打招呼,聲音比平時都大,旦旦像是沒聽見,頭也不回,反而加快了步伐,讓落在後麵的李青雲有些尷尬。
後來,兩個人躺在床上說話,李青雲講到這件事,旦旦反應迅速,說:“你們兩個天天演戲不累啊?”
李青雲愣了下,半天沒緩過勁兒,不知道怎麽接茬。原來自己和葉曼華在旦旦眼裏不過如此。想到葉曼華每天精心打扮卻是這個效果,有些替她心酸。
後來又有一次約會,還是在旦旦的出租房裏。地上擺著兒童用的塑料凳和小桌子,房子太小,其餘什麽都放不下,兩個人說話隻能到床上。
還是上次的話題,旦旦沒有道歉,倒是口氣溫和了:“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親,當時你們在小區散步。你長得像我們老家人,我知道你苦,我心疼你。”
“誰說的,我們可是有感情,再說我又沒受苦。”李青雲有點不高興,雖然自己對葉曼華也不滿,可是別人說不好,他還是不舒服。另外,自己到城裏近四十年,卻被說成像他們老家人。他們老家在哪?當然是農村。他覺得這個女孩子不會說話。
旦旦看著李青雲的眼睛:“那你怎麽不想想我的感情?”她不滿意李青雲的答複。
“我們才認識嘛。”說到這個話題,他感覺旦旦不像當下那些女孩,輕鬆,瀟灑,玩得起,反倒像他這個年齡段的,老土、守舊。他不喜歡同齡人,沉重,壓抑,不好玩。
旦旦並不生氣,接著說:“那我問你,我們是不是沒有感情?”
李青雲想了下,不知道說什麽,點了點頭,又覺得不對,隻好換成調侃:“你不是想進這個單位才跟我這樣吧?”他說出壓在心裏很久的疑問。
這時,旦旦的臉已變得鐵青,頓了一會兒,才冷冷地答:“是啊,你怎麽猜到的?”
李青雲聽了,手指腳趾都在發抖,整個人好像掉進了冰窖。
“應該就是你出題吧,還跟我裝。”旦旦的聲音變了,她步步緊逼。
“這就不好了,你不是想讓我把飯碗都砸了吧。”李青雲故作輕鬆地說。
“是啊,我當然就這麽想的,我猜你還沒有嚐過這個滋味。”說話的時候,旦旦並沒有看他。
“那我喝西北風啊?”李青雲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陌生,已經有了哀愁。
“喝什麽西北風,有那麽多人活得很好,你為什麽不行?眼下你就好了嗎?”過了一會,旦旦換了一種語調,說,“大不了,就跟我回鄉下啊,你不是說喜歡農村,做夢都想過那種生活嗎?如果你跟我回去,有地種,有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吃,沒有上化肥的。”聊天的時候,李青雲說過這類話題,當時針對百花村改名,李青雲表達過自己的不滿。當然,那是沒話找話的時候。此刻,他在心裏罵自己矯情、嘴賤。
“不用擔心,我可以養活你,保證讓你繼續彈琴、看書、寫字,根本不用你做什麽,連孩子也不用你操心。”旦旦說。
聽到最後一句,李青雲如同被電擊到。兩分鍾過後,他才緩過勁兒:“什麽意思?你到底有什麽想法全說出來吧,我們早就應該好好談談。”
旦旦沒有看李青雲的臉,說:“我喜歡你,想做你老婆,給你生孩子,你說過喜歡小孩。”李青雲確實說過,如果可能,要生下一堆孩子的話,可是在哪兒說的已經忘記,顯然旦旦很早就盯上了他。此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惹上了麻煩。
李青雲一邊穿衣服,一邊向床下挪動。似乎這麽做,便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移到床邊時,他說:“你懂我嗎?你了解我多少?”他壓低了聲音,眼睛警惕地環視著四周。
像是沒有聽見李青雲的話,也沒看見他下床,旦旦繼續躺著,眼睛盯著櫃子上懸掛的一隻小熊。李青雲曾經想過送件禮物,隻是沒想好送什麽,眼下,他慶幸自己沒有這麽做。
旦旦背對著李青雲說:“我喜歡你,你身上的味道,你的肚皮我都喜歡,其他事我不想知道。”
“我有什麽味道?你在說我身上的老人味嗎?我知道自己老了。”李青雲開始氣急敗壞,手指也不聽使喚,他係錯了扣子。旦旦不說話,冷眼看著他,似乎在嘲笑李青雲裝可憐、虛偽。不久前,他還說自己不老,比年輕人都有勁兒。那是他在旦旦身上的時候。
穿好衣服,李青雲下了地,他光著腳坐到凳子上。過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辦法。樓下的夜市差不多開始了,他聽見樓下熱鍋和炒菜的聲音,也有幾家開始支桌子,打麻將了。李青雲發現沒有餓的感覺,他根本不想吃飯。平時這個時間,旦旦早就下樓去打炒粉和豬雜湯了。每次她都是跑回來,把樓梯震得咚咚響。打開門的時候,喘得說不出話了,隻是笑,胸脯起伏得厲害。李青雲趕緊找隻小碗,把湯分成兩份,兩個人互相看著,愉快地吃完所有食物,然後快速地洗碗,再回到床上。眼下,旦旦背對著他,躺在原地,好像李青雲根本不存在。
馬上走不能解決問題,李青雲隻好重新脫下衣服,躺回去。他準備換個話題,考慮半天也不知說什麽。猛然想起旦旦會唱戲的事,他故作輕鬆地說:“哎,你怎麽不給我唱一段呢?還說你會,我先考考你,看你是不是騙我。”
旦旦像是沒聽見,不說話,身子卻動了下。李青雲把手放到旦旦腳心處,抓了下,想逗她笑。旦旦沒有笑,過了會兒,才慢慢坐起來,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她下了地,先是把桌椅拎起來,翻過來,放在床上,人則站到了空地上。她看著李青雲的臉,先是做了套戲曲裏出門、開門、整裝的動作,做雲手的時候,旦旦的眼睛從手臂下露出來,突然變成兩汪清泉。她對著李青雲笑,像是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一張臉靈動了。
“一個俏花旦。”李青雲又驚又喜。
聲音仿佛從天而降,並非來自眼前圓鼓鼓的身體,而是由一個嫋娜女子傳遞出來,如泣如訴,回旋在整個世界。有兩句叫板是喊“相公”,明知道是戲詞,李青雲聽了還是心頭一顫,五髒六腑都被穿透。
李青雲的情緒受到了影響,他想靜靜地躺一會兒。今天領導找過他談話,如果提前退休,可以提半級,建議他改非做調研員,等於給年輕人創造了機會,也給學校做了貢獻。沒有選擇,連檔案室的位置也保不住,他已無路可走。苦盡甘卻沒有來,灰蒙蒙的人生,沒有樂趣,沒有希望,李青雲覺得這輩子過完了,原來他和葉曼華的結局差不多。他理解了葉曼華所有症狀和所作所為。
不知過去了多久,天完全黑下來,房間裏什麽也看不見了。李青雲對著黑茫茫的四周,手貼在竹席上說:“你知道我年紀嗎?你不知道,等兒子畢業,我就得當爺爺了。我的確說過想回鄉下,可那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心裏話。我費了千辛萬苦從鄉下跑進城,讀了大學,然後一步一步熬到現在,就是不想讓我的兒子、孫子活在農村。回鄉下,無異於噩夢,那種夢我根本不敢做,也不配做。我們都不騙自己好嗎?我本來就是個農村人,那裏什麽樣,我比誰都清楚。這輩子,我小心翼翼地活著,誰都不得罪,什麽苦都放在心裏,盡量少出錯不出錯,包括跟別的女孩子上床也是第一次。我不能跟人比背景,不能跟別人比學曆,隻能比忍。對,隻有忍,你看,我的頭發全白了,現在是染過的。”說完這句,李青雲發現自己喉嚨發緊,半天講不出話。
房裏隻有鬧鍾的聲音。李青雲咳了下,讓自己的聲音恢複穩定,說:“你想不想到外麵讀幾年書?學費由我負責。”
見對方不說話,他又說:“多讀幾年書工作才好找。”
出租屋內又陷入了沉默,李青雲聽見樓下店鋪閂門的聲音。已經過了零點。他把手伸向旦旦,緊緊拉住。李青雲說:“咱們約個來世好嗎?我們一直在鄉下,從來沒有進過城,更沒有到過深圳這個地方。”
這一晚,他沒有那麽快離開,盡管兩個人沒有再做什麽。
事情還是被發現了。準確地說,是被葉曼華詐出來的。葉曼華拿著李青雲的手機,堵在門口,讓李青雲自己交代。李青雲慌了,從來沒有過什麽差錯落在葉曼華手上,平時葉曼華不會這樣。他不確定葉曼華到底知道了哪些,具體有多少。眼下到處有監控,難說不被盯上,或是副手搗的鬼。看見葉曼華氣得發抖,如同背後被人潑了冷水,李青雲的手腳也不聽使喚。費了半天勁兒才關好所有窗戶。他裝作什麽事兒也沒發生,走到葉曼華麵前試探,大意是樓上樓下都在休息。隨後,他的態度有點討好,說:“還是團裏的事嗎?”這些年被解散的這些人經常張羅著上訪,葉曼華心情總是受到影響。李青雲曾懷疑老婆有抑鬱傾向。此刻,他想轉移話題,目的是搶回手機,看看被發現了什麽。葉曼華並沒有上當,她不僅沒有減小音量,而是讓聲音更加高亢和獨特。她用一種最易鑒別的音質,對準了李青雲和整個小區“啊”了一聲。
仿佛被天上的雷電擊中,李青雲覺得自己大難臨頭,太過大意,稀裏糊塗上了別人的床,終於等來一次劫難。
哀求了幾次,都沒用,最後,他對著葉曼華的腳,撲通一聲跪下去。
葉曼華崩潰了,幹脆用手捂著臉,放聲大哭。聲音如同洪水,從最高處,排山倒海般鋪開,瞬間便淹沒了李青雲和整個房間。
隨後,葉曼華大步走到酒櫃處,從高處取下一瓶酒,用嘴咬開蓋子,然後仰起臉,大笑著向嘴裏倒去。他從來沒有見過葉曼華這個樣子,他覺得葉曼華瘋了。結婚二十幾年,在家,在單位,她做事有憑有據,從沒有失過態。
李青雲感到了無助。
聽完李青雲的交代,葉曼華把手機扔到茶幾上。
像是才醒過來,李青雲迅速抓在手裏,打開,並粗略瀏覽一下,得出的結論是沒有實質上的東西。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可為時已晚,他把什麽都說了。
這時,葉曼華猛地從沙發上拿起衣服,準備出門。李青雲上前一步,按住對方的手:“別鬧了,你這個樣子我害怕,你看我們一家這麽好,多讓人羨慕啊。”
葉曼華盯著自己和李青雲扣在一起的手,又盯住李青雲,冷笑了一聲,說:我們真的好嗎?真的讓人羨慕嗎?現在我告訴你三個字:好個屁!我們有多久沒有拉過手,多長時間沒有一起睡了?你想什麽,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天去散步,我看見了你眼裏的火苗。能告訴我,你利用職務之便把她招進來,有何居心嗎?
聽完這番話,李青雲從頭到腳生出冷意,似乎葉曼華真要出門去揭發,他慌得隻會關門。結果,兩個人一推一關,房門撞到了葉曼華。
這次葉曼華沒有發出聲音,而是捂了腦袋,跑出去。李青雲知道好日子到頭了,他拿起剩下的半瓶酒,仰起臉,全部倒進嘴裏,然後,把自己攤在客廳中間,等待毀滅。
醒來時,發現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眼前,是葉曼華的侄子,畢業兩年,還沒找到活兒,天天待在家裏打遊戲。
暑假,他們曾經開車去大理和騰衝,旅行非常愉快。路上,李青雲的博學受到了年輕人的崇拜,尤其講到農村生活。眼下情況當然不同,遞過去的香煙,被這個年輕男人拋到遠處。接下來,他向前跨出一步,伸出手,抓住李青雲的領口,用腳踢開門,把李青雲拖到樓下的草地上,才放手。
路途中,李青雲恢複了冷靜。他迅速爬起身,微笑著,企圖和解:“家務事,一會兒就好了,你還小,不了解情況,別摻和了。”
見對方不說話,李青雲竟生出惱怒,心裏想:你誰啊?憑什麽管我?你算老幾?我的工資至少幫你付過學費,旅遊的錢也是我出的,找工簡曆還在我抽屜裏,你個大男人這些年用著我的錢,你憑什麽?他恨對方如此沒良心,這麽快就變了臉,不顧他的尊嚴。想到這兒,李青雲來了個突然襲擊,一腳踢向對方的褲襠。
躲得還算快,男孩沒有受傷。可是,他被徹底惹怒了,隻用了一拳就把李青雲打翻在地。這一次,李青雲沒有抵擋,他平躺在小區的花叢裏。
許多窗戶打開了,不遠處,有些人在圍觀並竊竊私語。
過去的歲月,他向往這樣的夜晚,隻是從來不知這個姿勢如此美好,深圳的上空繁星滿天。
李青雲突然覺得人生改變了,再也不用待在這裏了,他甚至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放聲大笑。盡管院子安靜,最好的學校在附近,房子每天都升值,大劇院、荔枝公園、亞洲最大書城、圖書館、何香凝美術館、鄧小平畫像……可是,這所有的一切,統統滾蛋吧,他什麽都不要了!他要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換一種活法,換一種人生,反正眼下的生活即將結束。他要去大排檔吃田螺,穿短褲在街上溜達,午夜在街上放聲高歌,大白天算命,跟小販討價還價又怎麽了?甚至,甚至可以回到鄉下,挑個豐乳肥臀的女人天天睡在一起。隻要基本工資還在,就有生活保障。有什麽所謂?反正他已看到人生的盡頭,人生幾何,他想貼著地皮,仰望星空,讓自己回到當初。
葉曼華回來了,她在外麵待了很短時間。按照平時她的性格,應該走得更久一些,至少要十天或者半個月。
這一次,與以往都不同,李青雲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竟然在笑,這樣的笑容讓她害怕。
葉曼華的聲音回到日常,甚至比正常人的聲音還沒特點,平淡無奇,再也不是丹田發出的天籟之音。之前,她用潑婦的語言狠狠地罵了侄子無知、愚蠢,沒有大局意識。本來是想讓他開車去醫院,對方卻會錯了意,跑過來,動起武,把軍訓學的那套都用上了。最致命的是太多人看見這可笑的場麵,她擔心學校很快會有人知道。
葉曼華的侄子沒想到好心辦壞事,不敢再逞能。在父母的勸告下,承認錯誤,上門道了歉,順便還向姑父又討教了些人生哲理。
葉曼華不再練聲,包括其他形體動作也沒了。房間裏沒有任何響動,比任何時候都要沉寂。盡管如此,李青雲和葉曼華同時想到了旦旦。李青雲不相信這個女孩會放過他,放過這個家。背後或許還有自己的副手,那個家夥巴不得李青雲早點辦手續,由他接任。除了白天,他的晚上更是焦慮。有時夢見旦旦一遍遍打來電話,而他躲在角落,用被子蒙住頭。他偶爾從窗口望過去,手裏拿著複習題的旦旦,正站在他們當初說話的路口,等他。聲音越來越大,連房子也在搖動,似乎那是一條嗞嗞作響的導線,隻要接了,便點燃了這棟大樓,隨後是一聲巨響。李青雲騰地坐起,他被嚇醒了。
李青雲開始考慮後事。這些年,他幾乎沒有為葉曼華做過一件事,哪怕是小事。想到這兒,他心如刀絞。當然,如果必要,他會把房子、車、存款都留給葉曼華和兒子,自己淨身出戶,讓旦旦的如意算盤打空。
接下來似乎知道好日子不會太久,兩個人都有了變化。葉曼華開始早起晚睡,為李青雲做早餐,熨衣服。可這個時候,李青雲已經不再挑選食物,衣服也不講究。體檢的時候,李青雲被告知腰和心髒都有問題,臉頰處和手上還長出老人斑。隨後,李青雲住進了醫院。葉曼華從早守到晚,為他梳頭洗臉,把飯和換洗的衣服拿到李青雲手上。李青雲有些不好意思了,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照顧過,他甚至不相信是真的。他偷眼去看身邊哆哆嗦嗦舉著吊瓶的葉曼華,竟然懷疑自己得了絕症,否則她不會這樣。過去,無論他什麽情況,葉曼華都是打個電話禮貌地問候下,便沒了下文,連個醫院的門都不進。有一次,李青雲打針後有反應,一出門便暈了過去,摔倒在路上,又被送回來搶救。護士問他:“家屬呢?”他不說話,眼裏充滿淚水,視線模糊了。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孤兒,這個新世界的孤兒。
傳說是為了辟邪,百花小區左側修了座假山,上麵種了些樹,特殊的日子,十字路口,會見到老人去燒些冥錢。小區外麵的人很是反感和看不起,皺起眉頭,繞道而行。這距離旦旦辭工已經有四個年頭。奇的是學校好像從來沒有過這麽一個人,連名冊也找不見“李旦旦”三個字。
不知何時,李青雲和葉曼華又恢複了散步習慣,隻是時間改到晚上十點以後。這個時候的景物也有些奇異。李青雲腳上是一雙老北京布鞋,葉曼華則穿了人字拖,兩個人的身子都沒有以前那麽直了。李青雲想起當年參與創辦報紙時的情景,那時,他們還是那麽年輕,那麽不願意妥協,眼下,全放下了。
由東到西,隻看花和草,他們不再看那些所謂的文化景觀,有時會疼痛。科學館門前的大鍾發出清晰的報時,他們覺得自己累了。於是,站在樹下歇歇,最後又挪到椅子上靠會兒。葉曼華像是困了,微閉雙眼。李青雲仰起頭,去看天上的不斷閃爍的小紅點,那是從外地回到深圳的飛機。
月亮很圓,顏色偏紅,隨著夜色越來越深,旁邊多出一大片粉。或許晚飯時,喝過米酒的緣故,李青雲起身時,步子竟有些踉蹌。走了幾步,才算穩當。他背對葉曼華,繼續向著天空的深處望去。不知不覺,他看見雲端裏有個模糊的影子,後來越發清晰。這次她穿的是戲服,人也瘦了些,眼睛細長,潤澤,正含情脈脈望著他笑,花瓣一樣的雙唇微微開啟,似有千言和萬語。一股暖流傳遍了他的全身。心髒仿佛彈起,懸在半空,唱詞迅速竄上李青雲的喉嚨。這百花之地,真有神仙麽……前麵半白半文,後麵卻拖成意大利式的高亢。迷離中,李青雲想不起是歌劇還是京腔。
很快,他就被自己嚇住了,嘴裏念的竟是“旦旦”二字。
城市街道開始安靜。路兩側的草地中傳來蛐蛐的叫聲。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身邊。一陣風吹過來,李青雲感到了涼意。他忍不住拉起葉曼華的手,不再看天。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