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孫頻

  一

  大約晚上十一點鍾的時候,又是三聲敲門聲從天而降。羞怯,篤定。敲在門上像落進了一隻空桶裏,那回音一落進去就迅速破土而出,直長得蓊鬱妖嬈,陰森森地爬滿了整間房子。

  蘇小軍扯開被角翻身坐起,緊張惱怒地盯著那扇門。三聲敲門聲無聲無息地落下去了,空氣裏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空白,然而,這空白倒像是一隻緊閉的櫃子立在他麵前,有裝滿了敲門聲的嫌疑,似乎隻要他一打開,它們就會立刻占領他的整個房間。一定又是那個女人。他下床,光著腳輕輕走了幾步,無聲地把燈關掉了。然後,他赤著腳戳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果然,一分鍾之後,又是三聲同樣質地的敲門聲響起:篤、篤、篤。蘇小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從最下麵的門縫裏窺到了樓道裏一線昏暗的燈光和那個正守在門前的影子,那影子也一動不動,像是本來就長在他門口的一株植物。他希望它能走開,可是,它因了黑暗和絕望的澆灌反而長得更葳蕤了。它簡直要在他家門口繁衍出一片森林來。

  又是幾秒鍾的空白,門外的影子不動,門裏的蘇小軍也不動。雖然身體沒動,蘇小軍卻覺得他整個人都被一口氣提起來了,正懸在空中。他等待著一秒鍾之後再次拔地而起的敲門聲,果然,又是三聲敲門聲。隻是比剛才煩躁了些,急促了些,似乎是果子成熟,急於要落到地上來。蘇小軍發現自己居然還是一動沒有動。在那一瞬間,他都有點驚訝於自己的殘忍了,他居然能在九聲敲門聲後還待在屋子裏裝死,隻是為了不讓門外這個女人知道他在裏麵。

  屋裏的這團黑暗比外麵的夜色更加堅硬,盔甲一樣裹著他,讓他聞到了一種生鐵的冷硬,還有一縷細若遊絲的血腥味。他有些恐懼,但這恐懼裏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快樂。他看著自己的那雙手,在黑暗中,它們看起來麵目模糊,安詳殘忍。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該死,他忘記關機了。就在他撲到床頭要摁住活蹦亂跳的手機音樂時,門外的人已經聽到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傾巢而出向那扇門砸過來,這樣再砸下去所有的鄰居都會被砸醒,大家披著睡衣揉著眼睛出來看熱鬧,說不定還會有人報警。他知道,如果今天不開門,她會一直砸門砸到天亮。這個可怕的女人。他扔下手機走過去,開了門。屋裏還黑著燈,猛一開門,他有些不適應樓道裏的燈光,然後他眯著眼睛看到了燈光夾裹著的那個女人,她身上披著一輪光暈。果然是紀米萍。她敲第一聲門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她了。

  除了她還有誰會在深夜裏死不罷休地敲他的門?

  他站在那扇門裏,像個邪惡的門童一樣守護著背後滿滿一屋子的黑暗。借著黑暗的庇護他仔細地打量著她,她頭發散亂,眼角淚痕未幹,就著灰塵和成了兩粒黑色的眼屎,肩上又背著那隻鼓鼓的黑色大挎包。肯定又是坐火車長途跋涉過來的,和以往每次都沒什麽不同。她終於敲開了門,卻不敢與他對視,仿佛他是坐在教室裏的威嚴的老師,而她是犯了錯誤的學生。她歪著一隻肩膀,那隻包可能太重了,扯著她的肩膀,露出了一根黑色的胸罩帶,她也不打算把它收進去。她歪著肩膀低著頭站在他麵前,一縷油膩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每次都這樣,她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跑過來找他,坐七八個小時的火車,如果買不到坐票,她就一路站到太原來找他。然後,她就站在他門口一遍一遍敲他的門,如果他真的不在,她就在他家附近找個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來,幾天幾夜安營紮寨專職等他。以至於他每次一走到樓下就有一種踩上了蜘蛛網的恐懼感,似乎這蛛網是專門為他布下的。他要是不撞到這網上來都有點對不起她了。

  他陰沉沉地立在那裏不說話,她也不動,以固定的姿勢垂著眼睛,隻讓自己躲在那縷油膩頭發的門簾後。那隻大包正從她肩膀上往下滑,每滑一次便把她的衣服往下扯一點,仿佛地下有什麽神秘的力量正把那隻包連那隻胳膊拉向深淵。她不抗拒。漸漸地,她的整個肩膀都露出來了,她上身偏胖,肩膀本有些肥膩,又箍著那根黑色的胸罩帶,倒也有幾分蕭條的肉欲。她似乎是在以此刻意提醒他,衣服下麵,這衣服的下麵還有別的,好比超市的貨架,你要用什麽隨時可以來拿。他盯著那肩膀心裏一酸,歎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說了聲“進來吧”。

  她像剛剛被赦免的犯人一樣,誠惶誠恐地跟著他進了屋,關上門他順手開了燈。黑暗中轟然炸出一片雪亮,像座剛剛浮出來的島嶼,她仍然不敢放下那隻大包,拖著它站在島上等候發落。他像個觀眾一樣又看了她幾秒鍾,然後又歎了口氣說:“把包放下吧,你也不嫌累。”她得了指令便怯怯地把包放在牆角,似乎那桌子上是收費的。頭依然垂著,他看到她那隻扯衣角的手在習慣性地抽搐著,他知道她一緊張就這樣,一隻手放在腿上抽搐的時候就像她正在練習彈鋼琴。她怕他看見了,忙使勁往下拽衣角。他假裝沒看見,隻說:“快去洗把臉吧,這都幾點了。”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她看上去並不痛苦,準確地說,她的五官都像泡在某種溶液中一樣,呈現出一種誇張的休眠狀態,似乎它們是某種海底生物,可以幾千年地蟄伏著不動。

  紀米萍從包裏取出自己的毛巾,然後借著臉上那縷頭發的掩護向衛生間走去,好像這樣護著自己,他就暫時不會看到她了。他看著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佝僂著背,抱著自己肥碩的毛巾,整個人看起來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她進了衛生間,把門關上了。蘇小軍再次倒在床上,他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想,這個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簡直好像隨身攜帶著棺材一樣,好像隨時準備著一死,好像她壓根就不打算活長久。真是比他還要亡命徒,他最多被人雇來做臨時打手討討債,出出氣,殺人的事還從來沒幹過。他簡直不是她的對手。

  過了一會,紀米萍從衛生間出來了,蘇小軍感覺她慢慢走到床前了,她似乎從自己的包裏又掏出了什麽,她站在床邊低聲對他說:“這是給你買的衣服。”他並沒往她身上看一眼,她每次不打招呼跑過來的時候都會給他一件東西,衣服、圍巾、襪子,沒有什麽牌子也看不出價格,和她身上的衣服如出一轍。他從來不會穿,但也無法阻止她。他皺著眉頭說:“先關掉燈睡覺吧。”她聽話地關掉燈,整間屋子咣當一聲再次掉進了黑暗的箱底,在他們掉進箱底的一瞬間,那種恐懼在黑暗中忽然再次蘇醒了,好像它本來就蹲在河流的上遊,現在隨時會隨著黑暗順流而下,流到他們麵前。他隻覺得黑暗的空氣裏全是她,站滿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她,她們像千佛洞裏的佛像一樣向他擠壓過來。

  就在這時,被子被掀開一角,她無聲地爬進了他的被子裏。在這張床上她睡過不是一次兩次了,她很熟稔地躺在他身邊,把半張被子蓋在了自己身上。她身上冰涼滑膩,還掛著水珠,像一尾剛剛撈上岸的魚。她躺在那裏慢慢蠕動著,好像要在這床上給自己刨出一個坑來,在這個過程中她和他有幾處短暫的肢體接觸,這些接觸很細小很輕微,小心翼翼的,好像從她身上長出了無數氣根一樣的小手,這些小手試探著觸摸著他,見無處生根便又自己縮回去了。他靜靜躺著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她終於停止了蠕動,也靜靜地躺在那裏,他感覺到她把臉側到了一邊,好像在黑暗中都怕他會看到她的臉。兩個人像兩具屍體一樣並列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歎了口氣,終於伸出了一隻手,這隻手準確無誤地放在了她的一隻乳房上。她上身是光的,他繼續往下摸,她全身都是光的。在上床之前她就把自己脫光了,像是要祭獻給他的一盤肉。他仍然是那個姿勢,懶懶地躺著,那隻手從她上麵摸到下麵,又從下麵摸到上麵。在這緩慢的撫摸中她開始了低低的抽泣,他每摸她一次,她的抽泣聲便大一點,似乎是在給他計件付報酬。她的乳房肥碩鬆軟,一躺下來便流得到處都是,他慢慢摸著那隻乳房,像是要耐心地把它們都收集起來,收好了像雪人一樣堆成一堆,他慢慢摸到中央,她變得冰涼而堅硬。與此同時她忽然便大聲抽泣起來,這驟然響起的哭聲在黑暗中聽起來鮮豔凜冽,像塊剛揭了皮的傷口。他下意識地把手抽出來,像是怕不小心碰到了這鮮紅的皮肉。她的哭聲像玻璃碎片一樣四處碾著他,在這張床上他幾乎沒有容身之地了。

  他知道他再沒有別的辦法可對付她。黑暗中,就著這裂帛似的哭聲,他鞭策自己一躍而起,趴在了她身上,他像給汽車加油似的又使勁揉了她兩把乳房,下麵好歹硬了,可以發動了。可是他進不去,她下麵太幹了,幹得像銅牆鐵壁,連絲縫隙都沒有。她沒有聲息了,在屢次試驗中他的臉碰到了她的臉,他感到她無聲地躺在那裏卻是在比剛才更洶湧地流淚,她的整張臉都是濕的,她在那無邊無際地流淚、流淚。他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想把那淚水堵回去,可是他的那隻手很快就被淹沒了,淚水從他指縫間湧出來。他簡直像趴在一眼泉上汲水。

  他像被大雨澆透一樣再沒了心情,可是他剛要從她身上下去又被她死死抱住了,她一邊抽噎一邊啞著嗓子乞求:“和我做一次,就一次,好嗎?”她一邊乞求一邊流淚一邊揉搓著他下麵,他也快流淚了,但是他知道他現在唯一該做的就是進去,進去了才是對她的安慰,好像隻要他一進去她就可以把他整個人都霸占住了。她才不會這麽恐慌,這麽神經質。

  為了接納他,她幾乎攤開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要給他一道永久免費的通行證,他什麽時候想進去就可以進去。可是,他還是進不去,她那該死的眼淚還在不停地決堤不停地淹沒他。他隨手打開台燈,幾乎要求她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行嗎?燈光下他看到她兩隻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淚鼻涕糊了她一臉,脖子裏也全是淚,再往下是那兩隻四處流淌不成形的大乳房。她使勁“嗯”了一聲,伸手撕了一塊衛生紙狠狠擦了擦鼻子、眼睛,然後,她腫著兩隻通紅的眼睛,大義凜然地對他說:“我不哭了,來吧。”好像她是屠宰場上那隻洗幹淨的牲畜,就等著他一刀子下來了。

  他也急於想進去,不是他多想要,而是,他知道,若不進去今晚便沒完。可是他軟了硬,硬了又軟還是徒勞,果然,她的淚又出來了,她又一次無聲地流淚,兩道淚水在她臉上閃閃發光,像兩把利刃對準了他。他不想再看,又伸手把台燈關了。她在黑暗中抽噎著說:“你吻我一下好嗎?你都不吻我。就一下……你知道的,你不吻我,我是不行的……就一下,讓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他沒有說話,嘴唇也沒有向她的嘴唇伸過來。她忽然再次大聲抽泣起來:“你明明知道,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吻我一下,吻一下就那麽難嗎?”

  “我知道什麽?”

  “你撒謊,你知道的,從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不接吻我根本不能做愛,我不是妓女,我得接吻,你不吻我的時候你根本就進不去。你早知道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你和其他人不接吻又不是沒做過。”

  她歇斯底裏地哭號起來:“那不算那根本就不算,那是做愛,那就不是愛。愛一個人就是要接吻的。”

  “那你不照樣也做了。”

  她不再說什麽,隻是把自己攤在黑暗中歪著頭無聲流淚,他的手碰到枕頭,那裏已經濕了一大片。他的眼睛一陣酸澀,淚差點也下來了。這個女人啊。他使勁掰過她的臉,終於對著那張濕漉漉黏糊糊的臉吻了下去。在他的嘴唇觸到她的臉的一瞬間裏,她把自己整個人都送了上去,忙不迭地,唯恐過時不候的。在找到他的嘴唇之後,她貪婪地吮吸著,恨不得把他整個人都吸進去,咽下去。她嘴裏滿是濃烈的牙膏味,好像刷個牙便擠掉了半管牙膏。他知道,為了迎接他,她恨不得把自己身體裏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幹淨。這牙膏味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使他忽然便生出了很多蠻力,他一使勁,總算進去了。這次的任務好歹是完成了。他知道,隻要進去了,哪怕隻有一分鍾,她對他也會感激涕零。

  她痛苦地叫了一聲,然後便更緊地抱住了他,她緊緊地抱著他,好像生怕他會消失了,會忽然跑了。他在這馥鬱濃烈的擁抱中幾乎動不了,就像身上馱著一個人試圖要飛起來一樣,兩具沉重的肉身壓著他拖著他,隻三分鍾就結束了。他趴在她身上想對她說一句“對不起”。卻發現她還是那麽緊那麽不顧死活地抱著他,他開始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他知道她又要說什麽了。可是晚了,他根本攔不住她,她抽噎著在他耳邊斷斷續續說了三個字:“謝謝你。”他憤怒著,抓狂著,想大吼一聲:“不說這句話會死人嗎?”他沒吼出來,淚卻下來了。他趴著不動,靜等著那兩滴淚水自己風幹。

  兩個人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像兩具屍體一樣平躺在黑暗中。她的身體在黑暗中悄悄蔓延,試圖向他偎依過來,他便坐起來,點了一支煙,靠在床頭上一明一滅。他抽了兩口煙之後還是開口了:“這次你打算待幾天?”

  她慌忙說:“我不會待久的,就和你待兩天,待兩天我就走。”她急切地強調隻要兩天,似乎兩天是不算數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你那邊也不扣你工資?”

  “我請假了,反正也不忙。”

  “你怎麽老是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過來了?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誰讓你不理我了。”

  “你跑過來又怎樣?你覺得有用嗎?我早和你說過了,不要再來找我,找我也沒有用的。”

  “你真的不愛我了嗎?”

  “是的。”

  “你撒謊,我不信,你心裏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我能感覺到。”

  “我原來是喜歡過你,可是現在真的耗光了。你這樣每跑來一次我對你的厭惡就多一點,現在我已經很怕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剛才還吻我的。我知道,不愛是不能接吻的,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就隻和你一個人接吻……”

  “夠了。你和別人又不是沒睡過,睡都睡了,還一定要裝作根本沒接過吻,從來沒有和人接過吻,這有意思嗎?”

  二

  她啪地打開台燈,從床上一下跳了起來,她披頭散發地半跪在床上,把下半身埋在積雪似的被子裏。她的眼睛因為流淚太多已經腫成了兩條縫,她向他探著上半身,兩條縫裏擠出的目光濕答答的,像狗的舌頭舔在了他的臉上,殷勤地、急切地、討好地、不顧一切地要舔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隻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畫著,指著自己的心髒部位,似乎隨時準備著要把那裏剖開,要把裏麵的東西一覽無餘地給他掏出來。她養的指甲很長了,半透明的指甲在燈光裏閃著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膩的胸脯上劃來劃去,兩隻乳房跟著她的手勢活蹦亂跳。她比畫著胸前,探著頭盯著他的臉,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說的話嗎?原來我說什麽你都不信麽?你居然……不信我從來沒有和別的男人接過吻?”

  “無聊。”

  她的兩隻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亂扒拉著,好像一定要在那裏刨出點什麽來,好像她全身都快著火了,唯有胸口那個地方能流出泉水來解救她。他看著她的臉,心裏像塞滿了石頭,硌得他生疼,連他那隻抽煙的手都跟著抖了一下。然而,在這種疼痛的薄膜下還包著另一種物質,它像蛋殼下一隻正在成型的雛鳥,正漸漸長出爪子,長出嘴。正漸漸地破殼而出。他忽然認出它來了,他渾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種快樂,那種見不得人的詭異的快樂。每次痛到極點了,這種快樂便也會跟著現形。似乎它們是一母同胞。她的動作越劇烈,那快樂便在他心裏長得越茂盛,它簡直快要長成龐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實是她用她的苦痛飼養了它。它在他的身體裏喝著她的血長大了。可是他唯恐它會跑出來,因為在它的映照下,他會像一個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會覺得自己比它更凶殘更陰森。果然是一個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厭惡他自己。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

  他大喝一聲:“不要說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紅色的煙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顧手燙,低下頭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煙灰。她仿佛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簡直是水火不進的鋼鐵之軀了。他愈加煩躁,轉身碾滅煙頭,對著她絕望地說:“我求求你,這次走了就不要再來找我了好嗎?我對你這樣的不好,為什麽還要來找我?”她還是那樣半跪著,兩隻手還搭在胸口,她臉上已經沒有淚了,兩隻眼睛腫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張臉淹沒了,這使她看起來分外醜陋。她跪在那裏喃喃自語:“我來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嗎?你不相信我嗎?這麽久了你還是不相信我嗎?我和別人睡過覺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聲:“由不得你?有人逼著你賣嗎?”

  她啞著嗓子叫起來:“你不和他們睡你怎麽活?十幾歲我就開始養活自己了,我沒有本事沒有錢沒有親人,我什麽都沒有,他們看你年輕就要和你睡,你說怎麽辦?我怎麽活?你讓我怎麽活?”她的聲音忽然又兀自低了下去,就像繞過了一個激流險灘後忽然被擱淺了。她聲音低低的,渾濁不清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向著一個神父懺悔,他就是站在她麵前的神父,她懺悔著,一定要把自己從一汪血泊中解救出來。她喃喃地說:“可是,這麽多年裏我從來不和他們接吻,因為他們沒有人愛我,我知道,他們隻是要和一個身體睡覺。我和他們睡覺是因為我覺得那身體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還可以給自己留著一個吻。”他鼻子裏又是一聲冷笑,心裏的疼痛卻更劇烈了,他忽然無比恨她,恨她要一直這樣喋喋不休下去。可是她還在繼續:“我一直在想,隻要他是愛我的,我就什麽都不怕,我就怎樣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嗎?我怎樣才能讓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隻說:“我們結束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好嗎?”

  她的目光從那兩條石縫裏榨出來,已經支離破碎了,可是她沒有再流淚。她啞著嗓子又問了一句:“你真的一點都不愛我了嗎?”

  “不愛了。”

  “你知道我心裏是把你當成親人的,我就你這麽一個親人。”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愛不起來了。對不起。”

  “不要對我說對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聲音猛地高起來,然後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見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就隻是來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覺得不放心,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你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有多髒,你看看你的褲子開線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我經常覺得你還是個小孩子。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在路邊給我摘了一朵花送給我?你不知道,我捧著那朵花,跟在你後麵悄悄哭了一路。那時候我真覺得你像個調皮的小孩子啊,我就總想著,能為你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哪怕給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飯,我也會覺得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愛我了我也還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來就為了和你待一個晚上,待幾個小時,我明天就會走的。隻是現在……你再抱抱我好嗎?”

  他的淚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種剛剛釀好的毒藥腐蝕著他的五髒六腑。他流著淚咆哮起來:“你馬上滾,馬上離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這賤貨,你為什麽要讓自己這麽下賤?你能聽懂嗎?你有一點點尊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點點尊嚴好嗎?”

  她跪在那裏呆呆看了他幾秒鍾,像是在辨認一個水中的模糊倒影,終於,她認出是他了。不會是別人,隻能是他了。她不再說話,緩緩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地上,她在那裏失魂落魄地站了幾秒鍾,看著自己脫下來的衣服卻沒有穿,好像她已經不認識它們了,它們是天外來物,她壓根沒見過它們。一分鍾之後,她赤身裸體地向自己帶來的那隻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燈光下她那寬闊的臀部,死魚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樣灼傷著他的眼睛,原來,這一切他已經是這麽熟悉了,她一次一次跑來看他,他竟無法不熟悉關於她的一切了。她背著那隻包,赤裸著,像個隨時會化掉的雪人一樣,向門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將打開門的一瞬間,他以飛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樣赤裸著,從背後抱住了她:“你這傻瓜。”他的淚落在了她肥膩的肩膀上,又順著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

  他第一次見到紀米萍是在兩年前了。那一晚一個朋友請他去一家夜總會,叫了兩個陪酒小姐。其中一個是新來的,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臉上還帶著點嬰兒肥,穿著一件廉價的黑底白點裙,渾身上下到處是圓鼓鼓的,散發著一種肉質的葷腥。她就是紀米萍。她坐在那裏,表情看起來有些怪異,表示她對所有的人愛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勁一撴,然後像個烈士一樣大義凜然地對兩個男人說:“我可是隻陪酒不陪睡的。”另一個陪酒女低頭偷笑,兩個男人想,這女人怎麽有點二百五。她看起來似乎酒量極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幾瓶啤酒下去之後,她身上那層怪異的肅穆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有什麽東西正掙紮著從那道縫隙裏探出一隻觸角來。她忽然對他拋了個媚眼,波光瀲灩的,水紅色的,職業性的媚眼,拋完後又向另一個男人也拋過去一個,以示她根本不缺這點東西。然後她坐在那裏蹺起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咣當又喝下去半瓶。這個媚眼像枚大頭針一樣,穿過了蘇小軍的身體,使他忽然動彈不得。

  倒不是這目光多麽妖媚,而是,他忽然覺得這目光像是從她身上拔起的一個塞子,有更多的東西即將從裏麵傾倒出來了。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後,她呆呆地坐在了那裏不動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麽問題。幾分鍾之後,她帶著一副被打擾了的不耐煩的表情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好像一個被迫中斷了工作的偉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後對自己凜然一笑,就像在空氣裏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間裏很熱,便把領口往下撕了撕,於是露出了半個肥碩的乳房。兩個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個乳房上,她感覺到了,對著空中笑著晃了晃身子,半隻乳房也跟著她晃動。然後她看著他們,又拋來一個嫻熟的媚眼。媚眼之後她趕緊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於把剛才那媚眼壓下去,仿佛她很厭惡它,都不知道它是怎麽跑出來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這瓶酒下去之後,她的表情明顯開始呆滯,她呆呆坐在那裏,好像正在空氣裏費力辨認著什麽。蘇小軍坐在旁邊像看一出話劇一樣一直看著她的表情,她好像還是有點不相信那個拋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該拿那個已經存在的自己怎麽辦。她的另一個自己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她的目光鬆脆、零散、慌亂,像是忽然走失在了異國他鄉。她似乎正在忙於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費力地辨認自己究竟是誰。

  他看到她那隻放在大腿上的手正神經質地抽搐著,四個指頭胡亂敲著大腿,像是正在彈一架鋼琴。發現他在看她,她便舉起那隻手,做出燠熱難耐的樣子又撕了撕領口,這次,是一條很深很肥沃的乳溝被犁出來了,她自己在前麵給他們引路。她不再看他們,隻是挺著這道乳溝傲然坐在那裏,好像是她自己一手開發出了胸脯上這廣袤的原野,就等著遊客來參觀了。

  她敞著宏偉的乳溝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講葷段子也不唱歌,隻是恪盡職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十五瓶,她開始嘔吐,不顧一切地排山倒海地開始嘔吐,嘔吐完之後她開始哭泣。哀哀地沒有任何理由地開始哭泣,仿佛嘔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別人沒有半毛錢關係,她一個人肆無忌憚地遊弋於其中。朋友皺著眉說今天怎麽這麽背。蘇小軍平日裏最討厭喝點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們,但現在看著一個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還是覺得別有風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別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至於根本無法從中把自己打撈出來,必得這樣大哭才能讓它們像鹽一樣析出來。他說:“今天先這樣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麽樣子了,也就是個沒酒量的。我看她不過是想借酒發發瘋,也怪可憐。”

  蘇小軍打了一輛出租,上了車問她住在哪。她縮著脖子看起來遲鈍寒冷,好像正踽踽獨行在冰天雪地裏,她指指這又指指那,蘇小軍歎口氣,把她帶到了一家賓館。他指著房間裏的那張床說:“今晚你就睡這吧,早點睡。”她迷惑地盯著那張床看了半天,忽然扭過頭來,用渾濁不清的目光盯著他:“這是哪裏?我到哪裏了?”他說:“你喝醉了,回不了家,這是賓館。”“賓館?”她忽然咧嘴笑了,一邊笑一邊掙紮著蹣跚著又打出了一個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剛鑿出來的石頭,擲過來刺得他生疼。

  她指著那張床,媚笑著說:“你帶我來這裏,是不是想和我睡覺啊?”他看著她,不說話。她跌跌撞撞地遊到了他麵前,繞著他轉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衛星。然後她忽然又撕了撕領口,那條乳溝再次跳出來,殷實而肥膩,似乎正靜等著人的收割。她用拉皮條的眼神瞅著他,然後獨自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似乎這屋子裏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們交談,手舞足蹈。他聽見她對著空氣說:“每個男人都想和我睡覺,我就知道,你們都想和我睡覺。我在這個社會上已經混了五年了,五年啦你知道嗎?我十八歲就開始端盤子做服務員,那時候就老有人會摸我的胸摸我的P股。他們都說我胸大P股大,真是個抗操的貨。五年啦,我什麽沒做過?我做過傳銷,做過售樓小姐,賣過保險,做過保潔員,做過收銀員,告訴你我什麽都做過,但做什麽都做不長。因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覺,走到哪裏都是這樣。因為他們覺得我會貪他們的小便宜,比什麽都好打發。就是睡了,給點小恩小惠就打發了,或開張空頭支票也打發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嗎,我從來不要他們的錢,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錢。為什麽要他們的錢?難道我是隻雞?他們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塊錢的衣服,如果我要他們的錢,我會這麽窮嗎?三十塊錢啊。”

  他說:“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了他麵前,嘴裏吐著酒氣,用迷亂的卻異常明亮的目光看著他,她像神秘地耳語一樣對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下賤,這麽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們每個人是不是都覺得我很下賤?可是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接過吻,一次都沒有。”

  像是怕他不認識一般,她比畫出一根指頭,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著這根指頭問他:“你說,接吻是不是比做愛更重要啊?就算他們把我睡了那又怎麽樣?睡就睡了,為什麽要覺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虧大了?隻有雞才會這樣想,因為她們覺得這個可以賣錢。可是我,你說我都沒有和男人接過吻,我其實是不是還是個好女人啊?一個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說,是不是啊?”

  他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後退了幾步,一P股歪在了床角上。剛才那點邪氣的明亮煙花一般從她眼睛裏退去了,她重新變得呆滯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裏的標本,蒼白,死滯。她低下頭去喃喃自語:“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剛才為什麽要讓自己裝得像個妓女,我是不是裝得很像?我隻是習慣了,知道嗎,習慣了這種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從一開始他們就是這樣和我打交道,從十八歲起,我就知道在這個社會上我是那個該被睡的人。我……隻是習慣了,就像一個人習慣了吃一種飯。隻有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還不是那麽一無是處,還有男人會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麽。我還可以幻想,我在他們眼裏還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麽厭惡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

  他再也不願聽下去了,他粗暴地打斷她:“不說了,你喝多了,睡吧,我走了。房錢我已經付過了,快睡吧。”

  他轉身要走,她忽然衝過來攔住了他,她仰著臉,用狗一樣潮濕的目光阻攔著他,不讓他過去。她像狗怕挨打一樣一邊躲閃著他的注視,一邊喃喃地喃喃地低語,像是生怕他聽見了:“你要走……你一定要走嗎?你是不是……還是覺得我太下賤了,啊?”

  他再不願看她的目光一眼,他一把推開她奪路而逃。把她一個人丟在了賓館。那個晚上出了賓館,他一個人在路邊蹲著抽了半包煙。

  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已是半個月之後了。他一個人去了那家夜總會,單點了她一個人。他想,她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如果那樣,這輩子他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可是,幾分鍾後,她穿著一件白裙子出現在了他麵前。她坐在他身邊拘謹冷漠,好像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他咬開兩瓶啤酒,遞給她一瓶,然後,他就一口啤酒說一句話,像夾著花生米下酒。他說:“你還是幹別的吧……幹這個……不適合你……看你也沒什麽酒量……再喝那麽多酒就是找死了。”

  “你就是想說這個?”

  “嗯。”

  他摸了摸他手上的那道傷疤,沒有緣由地緊張,幾句話被篩出來以後已經體無完膚了,這些話語的碎片在昏暗的燈光下落葉一般飄了一地,蕭索頹敗,似乎他和她正站在一片秋天的白樺林裏,腳下的落葉一踩上去便會吱嘎作響。回頭看看來路,已經被落葉淹沒,他們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處。她豪爽地用酒瓶子撞擊著他的瓶子,說:“來,喝。”“來,再喝。”她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好像她此時是一塊懸浮在水麵上的木頭,順流而下,什麽都不想,隻求快快被河水衝刷到盡頭或者幹脆擱淺,被陽光暴曬而死。他知道,她大約是拚命想從他對她上一次的記憶旁邊逃開。也許這麽多天裏,她膽戰心驚唯恐會再次撞上他,怕他想起她的醜態。然而他還是殘忍地自己送上門來了。她無處可逃。

  兩個人雖然安靜地坐在一張沙發上,其實卻是一個在逃一個在追,逃的那個拚命想遮羞,想遮住自己的臉不讓對方認出自己,追的那個卻不遺餘力要把臉湊上去,一定要把她看仔細了,一定要認出她身上的氣味,如同一隻獵犬。

  於是,她再次如願以償地喝醉了,再次笨拙地瘋癲地躲在酒裏不肯出來。他也如願以償地看到,在躲進酒精裏的一瞬間裏,另一個她還是借屍還魂了。

  三

  這次她跳過嘔吐,直接開始哭泣,邊哭邊接著半個月之前的話題繼續控訴,她接得天衣無縫,好像每天都在心裏默默彩排一樣,唯恐生疏了。她繼續控訴一個初中畢業生的艱辛,控訴這個社會:“你說讓我做什麽啊?我什麽沒做過?沒人看得起我,沒有人把我當人。以前我做超市收銀員,一個月就八百塊錢,每天下班的時候我就搶著買超市的爛菜爛水果,每天晚上就吃那些腐爛的水果,那些水果爛得流水生蟲。你說我和一個撿破爛的有什麽區別?有什麽區別啊?我沒上過大學,體麵的事都做不了,哪裏都不願意要我這樣的人,你以為我願意像隻雞一樣來陪酒嗎?她們每天往死裏喝,喝多了就給客人幹。當然是要收費的。可是,我不。我偏不。我就不做收費的事。她們笑我給人白睡,說白睡還不如收費,我說我就情願給男人們白睡,隻要是白睡,他們就不會把我當成一隻雞……我就不是一隻雞。”

  她反複念叨著這句話,像在背誦一首單調的兒歌。她對著空氣猙獰地笑著,兩隻手揮舞著,好像急於和空氣中飄過的影子打招呼,讓它們快快把她帶走,帶她離開這個世界。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轉了幾圈之後,忽然停下了,她似乎醒過來了一點,意識到自己剛才的醜態了,她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於是她對著他羞澀地抱歉地笑。橘色的燈光下,她的笑容看起來純淨而溫暖,羞恥而無辜,好像她忽然小下去了,小到隻是那個小學時候鄰桌的女孩,不小心被同桌的男生碰了手,便無地自容地想把那隻手剁掉。

  為了遮羞,她又抓起桌上的一瓶酒往嘴裏灌。他一把奪下,厲聲嗬斥:“不能再喝了!”她驚愕地看著他,似乎剛剛才注意到他的凶狠,她忽然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刀疤,又是一驚。然後,她聽話地低下頭去,放開了瓶子,不再說話,好像又潛入了獨自一個人的幻想。他帶著她出了門,打上車,說:“我先送你回去,今天知道你家住哪嗎?”她指著前麵一條胡同:“就那,就那。”他皺著眉頭,不相信地看著她:“這麽近?”她振振有詞,像是完全清醒了:“住得近了上班方便。”他指責道:“那上次你怎麽亂指一通?害得司機繞路。”

  胡同太窄,出租車進不去,兩個人下了車走進了胡同。這是一排很古老的平房,估計曾是哪個工廠的宿舍,已經被列入了拆遷的範圍。胡同裏荒草茂密,不時跳出一兩隻野貓野狗。住在這裏的都是些外來務工者。紀米萍在一間黑燈的屋門口站住了,她不開門,隻冷冷地說:“你走吧,我到了。”他說:“我看著你進去。”她麵無表情地說:“你先走我再進去。”他提高了嗓門:“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是不是又在騙我?”她低頭掏出了鑰匙,囁嚅著:“開就開,幹嗎這麽凶!”

  果然是她家。破舊的木門嘎吱一聲開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覺得裏麵那團黑暗陰冷潮濕,好像正站在墓穴前麵。她一伸手,啪一聲把燈打開了。這是一間十平米左右的屋子,裏麵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木床,木床上鋪著一卷單薄的軍綠色行李。靠牆的地方放著幾瓶化妝品,一麵鏡子和一把木梳,還有一本破舊的雜誌。地上扔著一隻大大的塑料編織袋,袋子敞著口,吐出了裏麵五光十色的衣服,像流出了一截腸子。靠門的窗台上晾著一排麵包片,大約是怕發黴了。還有兩隻腐爛的木瓜。一隻木瓜往外流著水,傷口裏爬出了幾隻黑色的蟲子。

  他沒有再往前走一步,卻忽然一伸手關掉了燈。屋子咣當一聲再次掉進了黑暗裏。黑暗中他聽見了自己幹澀的堅硬的聲音:“跟我走。”他不由分說,拽著她的一隻胳膊拖著她出了胡同。她掙紮著:“去哪?又去住賓館?我不去。”他不說話,把她塞進車裏,直到出租車開到他樓下,他才說:“我家,上去。”

  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她知道了他住在哪裏,也開始了此後一次又一次對他的突襲。後來他想,這是他自找的。她突襲他的理由永遠是:“我要是和你說了你就不讓我來了,你要是躲起來我來了都找不到你。”

  她穿著一件他的襯衣從衛生間出來了,光著兩條白花花的腿。他注意到她的大腿根部很圓碩,有點像古代的三足鼎。她一邊用兩隻手拚命往下拽襯衣,一邊目光遊移著,並不看他,最後她看著沙發說:“我就睡這吧。”嘴上說著,身體卻並不動,還戀戀不舍地站在剛才那個位置。他伸手把燈關了,這樣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躺在黑暗裏說:“上來吧,上床睡舒服點,在沙發上睡不好的。”

  她又在黑暗裏磨蹭了幾分鍾才爬到床上來,睡在了他身邊。兩個人都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因為小心又變得加倍粗重,好像這黑暗裏睡滿了打呼嚕的人,擁擠,嘈雜。很久她都一動不動,他疑心她是不是已經睡著了,便有點懊惱又有點驚詫。他驚詫的是,他這樣的人,也是吃喝嫖賭慣了的,睡個女人根本是小菜,可是對這個女人他卻怎麽都不敢碰。

  他眼前再次浮現出她那道深犁過的乳溝,那裏是夠肥沃的,他又想起了她往下撕領口的動作,好像要敲鑼打鼓急吼吼地給自己打廣告似的,急著要和男人們分享她那裏有什麽樣的寶藏,怎麽還沒有人去開采她。還有她的臀部,是夠寬闊的,怕是一個人都抱不過來,怪不得她那麽自豪自己的這兩樣東西。大約也是因為身無長物,隻有這兩件東西還拿得出手。他下麵已經很硬了,獨自在黑暗中蠢蠢欲動,幾欲先走。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從她嘴裏說出的那兩個字:白睡。這兩個字像咒符一樣箍著他,他忽然便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懼,好像睡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陷阱。他便繼續一動不動地躺著,由著下麵軟了硬,硬了又軟。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下麵。他一驚。接著他聽見黑暗中傳出一聲甜膩的誇張的巧笑,因為用力過度反倒像未熟的橘子,澀而硬。她又抓了兩下,像在鑒賞什麽寶石的硬度,然後他聽見她邊笑邊說:“我還以為你真不想要呢。”他無語。她一定要在他頭上別個標簽,他也不能再拔下來扔到地上,否則就有點太不識抬舉了。她接著在被子下麵調戲他,手指從他那裏出發一路遊到了上麵,嫻熟有序。他咬著牙想,可能每個男人去了她手裏都不過是流水線上的產品,她對他們完全一視同仁,用相同的程序來處理每一件產品。她要求他們睡她……既然這樣。他在黑暗中翻身而起,壓在了她身上。

  他剛把嘴唇湊到她胸前,便聽見她鄭重而嚴肅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太煞風景了,他趴在那裏又動不了了。然後,他又聽見了更驚心動魄的話:“你愛我嗎?”他在黑暗中掙紮著抬起頭來,想看看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可他無法看清楚,隻看到她黑黢黢地躺在那裏,雜亂無章地莊嚴肅穆地躺在那裏,有如一處倒塌的烈士紀念碑。他想翻身下去,忽然間卻感覺到她捧住了他的臉,她倔強地像發高燒一樣又呻吟了一句:“你愛我嗎?”他垂下頭去,睡這個女人太費事了。盡管她自己假裝得那麽簡單,好像睡她比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簡單。他趴下去,臉貼到了她的臉上,她的臉上濕漉漉的,她早已經滿臉是淚了。他心裏忽然就一痛,他就著這生鮮的疼痛,在她耳邊說了一個字:“愛。”說出來他忽然又有些後悔,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她的臉上更濕了,眼淚正滔滔不絕卻又寂靜無聲地在她臉上奔流。她努力想裝出正常的聲音,卻還是哽著嗓子說了一句:“那你能吻我一下嗎?”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鍾,然後向她的臉俯了下去。幾乎是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第一個瞬間裏,她便像螞蟥一樣牢牢地吸住了他。她用盡全力在吮吸他的嘴唇,好像她已經幹渴了一萬年了,她太需要一點水分的滋潤了,為此她幾乎願意丟掉性命。她不顧一切地吮吸著他的嘴唇,他的舌頭,他的牙齒。她嘴裏的酒氣猶在,這讓他覺得有些眩暈,有些惡心想吐。他極力堅持著,像在參加耐力比賽。她還在嘩嘩流淚,像水庫決堤,再也無法收回去了。

  他隻覺得自己周身被她的眼淚和唾液包裹著,他周身也變得濕漉漉了,他們兩個人像是一同掉進了河裏,像兩個即將溺死的人。他們的嘴唇終於分開了,他卻已經被吸得精疲力竭,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做愛。她濕答答地躺在他身邊,不再摸他,卻又說了一句:“第一次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他覺得無端地被她加冕上這樣一頂金碧輝煌的帽子有點消受不起,卻又有些得意,還有些悲涼。平日裏他的職業無非就是打打殺殺幫人追債,多少年裏都沒有人用“好人”兩個字來形容過他了,以至於總讓他覺得她說的並不是他,而是這黑暗中另有其人,還有第三個人橫亙在他們中間做替身似的。這種縱橫交錯的複雜讓他愈加疲憊,好像忽然誤闖進了一處時光深處的迷宮,一時間,他兜兜轉轉也找不到出口。然而,她並沒有罷休的意思,他聽見她哽著嗓子又說了一句更具有殺傷力的話:“今晚你就不想要我嗎?”

  不和她睡就是看不起她。正如她所自豪的,她可是向來給人白睡的,她認為這是一種美德。起碼是她與妓女的最顯著區分,她掙紮著一定要向他證明,她絕不是妓女。那他就必須白睡她。她的手又伸過來,在那裏抓了幾下,他再次被迫堅硬,他決定成全她,他打算成全她那點可憐的驕傲。那就得睡她。

  可是他再一次崩潰,他進不去。她那裏幹旱異常,幾乎沒有一滴水,他根本找不到進去的路。成人之美的欲望誘惑著他,做好人的責任感也脅迫著他,他便義不容辭,失敗再嚐試,嚐試再失敗,周而複始,卻死活找不到一點裂縫。與他的崩潰交相輝映的是她那兀自鮮豔挺拔的驕傲,她躺在那裏,用略帶自豪的口氣重複著:“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看是不是,我不是雞,不是誰想睡我就能睡得了的。”她好像正在用一係列的實驗來證明她偉大的科研成果和輝煌特性,結果仍然證明她是真理。為此她不能不自豪,甚至已經有點近於炫耀了。

  他再次氣餒,準備敗下陣去,然而她還不肯罷休。她忽然更緊地抱住了他,死死抱著他,唯恐他跑了。她又開始流淚,又開始遍地潮濕,她就著他的耳朵呻吟:“說你愛我,告訴我你愛我,這樣我才能變濕。快告訴我,你愛我。叫我寶貝、寶寶、乖乖、傻孩子、傻丫頭,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邊哀求,一邊身體力行地向他傳授如何進去的秘籍,而他真是在當場學藝了,而且是現學現賣。

  他不肯說,她的淚水再次洶湧,幾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終於哽著嗓子,如含著一塊魚骨頭一樣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愛你,我愛你。”她繼續鞭策他:“再告訴我,多告訴我幾遍,說你愛我,你是愛我的。”他機械地接受命令,像複讀機一樣重複她剛才的錄音:“愛你,愛你,愛你。”

  她終於濕了。她再次捍衛了她的真理。

  這次做愛中流淚的不是她,是他。

  這隻是一個開端。此後他們的做愛必得有一個冗長的接吻來開頭,簡直像一把開山劈石的利斧,無往不勝。中間還必須點綴著一些夾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話。愛。喜歡。愛嗎?真的愛嗎?他開始的時候並不吝惜這些詞語,倒不是不值錢,而是把它們施舍給她的時候,他多少覺得心安,甚至覺得替她高興,好像替她豐收了一樣。似乎這話一說出來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愛她。真的有人是因為愛她而和她做愛。

  到後來,次數多了,他漸漸有些煩了。因為她每次來找他的時候都不打一個招呼就跑過來了,搞得像突襲,不像要給他驚喜,倒像是要存心捉奸一樣。他是她的。她給他這種暗示。因為他願意吻她,因為他說過愛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來敲門。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她又辭職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想告訴他,她為了他辭職了,她為了更貞潔更偉岸地對待他,再次辭職了。她滿臉放光,有如蓮花盛開,一副已經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厭煩,她在以這種方式向他施加壓力,仿佛在告訴他,她是為他辭職的,她再一次沒有了飯碗,為了他。所以,他是要對她負責的。負責,媽的。他在心裏罵了一句。不錯,她是給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讓他在自己十惡不赦的殼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個自己貌似好人。這讓他遙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煙的往事裏,他確實曾是個好人。其實他從小喜歡哭,心腸並不硬,看個電影也能看哭,見個乞丐就要給錢。他忽然悟到,其實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保留著這樣的習慣。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對他感激涕零。根子裏的東西真是頑固,燒不盡砍不光。

  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辭職了去做什麽?”她偷偷看著他的臉色,低聲說:“還沒想好,慢慢找個工作吧,正常一點的工作。”她又是一副隨時要立地成佛的架勢,仿佛此前她真的是身在地獄,汙濁不堪。她急吼吼地要轉世投胎,重新做人。於是,她投奔到他這裏來了。因為,她大約覺得他愛她,或者愛過她,再或者,願意愛她。有了這點東西墊底,那她來找他就是正大光明的了。

  可是他並不想無限期地收留她。因為他還不想結婚,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就算他哪天真想結婚了,也不打算找她結婚,她隻適合憐憫不適合結婚,甚至,她都不適合做愛。這個變了形的貞潔烈婦。

  但他不能告訴她她的無用。因為他深信本質上他真的還是個好人,就算他偶爾會因為業務把欠債的人打斷一條腿。

  她自己跑來的次數越多他越是厭煩,就是她躺在他身邊,他也不打算去碰她,更不用說接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樣問他:“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是不是開始煩我了,啊?你還愛我嗎?”

  他忍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裏有蠱,看了他便心軟。他終於硬著心腸說:“是的。”她不願相信,繼續像無辜的迷路的小孩子一樣看他,一遍一遍地問他:“你真的不愛我了嗎?”他開始咆哮:“是的!是的!是的!要我說一萬遍嗎?是的,我不愛了!”他不能告訴她,他從來就沒有愛過她,他隻是收留過她憐惜過她。那憐惜是真的,那收留也是真的。

  她淚如雨下,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步履踉蹌。他喝住自己不要追過去,追過去就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包袱了。又過了幾天她發來短信,說有人幫她在大同找了份工作,在礦務局的辦公室裏打打雜,很輕鬆,工資也還不錯。她要一個人去大同了。他回短信:多保重。她沒有再回一個字。

  他以為她就此就要消失了,甚至有點懊悔當初應該對她再好一點。她走了,倒是把目光給他留下了。那挨了打的狗一樣的目光,真是具有原子核的威力,久久輻射著他。

  四

  然而他發現,他已經被她下蠱了。

  天快黑了,他一個人走在街上,一片燈火忽然鑽進了他的眼睛,天上的盛世一般。女人們穿著裙子三三兩兩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一個女人和他有關係,就算他現在就和她們做愛了,也還是沒有關係。事實上,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他沒有關係。他如一個氣泡懸浮於他們之中,沒有人能看到他。他在路邊抽起一支煙,忽然就想起了那個遠在大同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正被夾裹在人群中,她正在尋找下一個獵物。再下一個男人再下下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是還是先把腹腔裏錄製好的磁帶先放一遍,不厭其煩地放給每一個男人聽,唯恐漏掉一個?世上的每一個男人都可能會拯救她,都可能是她閃閃發光的救世主。你想和我睡覺嗎?我不是雞,不要以為我是一隻雞。你能抱抱我嗎?對不起,我做不了愛,你能吻吻我嗎?你愛我我就會變濕。你不想要我了嗎?啊,不想了嗎?

  抽完一支他又點起一支,在路邊坐下,閉上眼睛開始回憶她留給他的那些目光。他突然發現,那些目光他其實一直就隨身佩戴著,像一件詭異異常的配飾,觸著他的皮膚,硌得他疼痛,卻也讓他歡愉。他朝夜空中慢慢吐著煙圈,把那些儲藏著的女人的目光傾巢放出,由著它們像風中落花一樣落在他臉上,身上。忽然,他哆嗦了一下,它們仍然帶著武器的威力,每次碰到它們他都像在受刑。可是,再往這種刑罰的深處走,順著這種疼痛的脈絡再往裏走,便是柳暗花明了,這時候他會忽然感覺到一種歡愉,一種隱秘的不成形的歡愉,若隱若現,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種歡愉。它因為和疼痛摻雜在一起不可分離而顯得加倍妖媚加倍明亮,如雌雄同體。是的,他必須承認,他其實一直享受著她的目光。她越是像狗,他便越是享受。如服了辛辣無比的芥末,雖然涕淚交流,後麵卻是加倍的舒泰。

  在她的目光中他仿佛成了一尊天神,隱去了真身,他住在天上遙遠的國度裏,他淩空而下,隻要一個吻就能把她活活帶走。雖然她也知道再接下來,無非還是要跌到地麵,更加心力交瘁,卻還是願意被那一個幻影帶走。這麽多年裏他活得像一粒沙子,卻不料有一天他在她這裏做了回國王。

  煙頭燙到他的手了,他一驚。忽然為剛才的得意感到羞恥,這種羞恥再次讓他覺得債台高築,覺得是他欠了她。他掏出手機終於給她發了條短信:在那邊還好嗎?她的短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了過來,以至於讓他疑心她像個獵人一樣靜靜埋伏在手機那頭,隨時準備著捕獲他的任何一點信息。她說: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短信,晚上睡覺都不敢關機。她把自己說得像個地道的應召女郎。他再一次不能不得意,這種見不得人的得意像蛇一樣陰涼地從他身上心上爬過。與此同時,他又覺得欠的債更多了些,他便給她回短信:我也想你。短信發出去他感覺輕鬆了些,似乎這短信攜著他的債務一起發射過去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他剛走到自己家門口就發現那裏蜷縮著一個人在等他,是紀米萍。她都沒和他打個招呼就自己從大同跑過來了,反正她知道他住哪,即使他不在她也大不了守株待兔就是。震驚之餘他有些後悔昨天是他先撩逗了她,給了她可乘之機。她大約也覺得不請自來有些心虛,瑟瑟地從那個角落裏站起來,蝸牛一樣背著一隻黑色的大包,她垂著眼睛,不敢看他。像個知道自己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你怎麽跑過來了?不用上班?”他唯恐她張口又告訴他,她再次辭職了。

  “這幾天不忙,我就是來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她重重強調了她隨後就會走,以便讓他寬心。大約她心裏也為自己感到羞愧,好像突然跑過來是來做賊的,都見不得人。

  “怎麽過來的?”

  “坐火車,七個小時,慢車。”

  “有座位就行。”

  “站過來的。”她嘴角往下撇,帶著點邀功請賞的悲壯。

  他不知道下句該說什麽,便開了門,讓她進去。屋子裏好多天沒有收拾過了,她不請自來,他沒有時間提前收拾,不過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他也不會為了她收拾打掃。他努力按捺住那三個慢慢爬過的字:不值得。盡管還有更多感情壓在這三個字的上麵,但它們照樣活了下來,可見生命力之頑強。她一進屋便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這麽亂啊,你這衣服都多少天沒洗了?你看看這桌子上的土有多厚。”

  她的聲音聽起來豐富得近於富麗堂皇,歌劇一般,正好掩飾她在門外的蕭索。他微微一笑,由著她。她卷起袖子開始掃地拖地擦桌子椅子洗衣服擦洗廚房。他聽見她在廚房裏一邊刷盤子一邊唱歌,好像她此時真的是個快樂的主婦,無比享受這樣的忙碌和瑣碎。她端著一杯茶出來,遞給他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她又在習慣性地諂媚。她在感激他所賜給她的主婦的忙碌。

  她真是勤勞能幹。房間迅速被打掃得窗明幾淨,衣服已經掛在陽台上滴著水,像一隻荒唐的時鍾在尖銳地滴答著。已經沒有什麽活可幹了,她還站在那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她大約知道他心裏在感激她,隻想把這感激的藥力發酵得久些再久些,儲存起來才好。他看著明晃晃的屋子再次感到了一絲恐懼。忽然覺得自己此時正站在一座教堂裏,而眼前這不顧一切忙碌的女人也多麽像一個最虔誠的修女,一心來拜謁上帝。可他知道她真正在拜謁的並不是他,他隻是一個替身。其實對她來說,哪個男人都可能是這個上帝的替身。

  他不由得再次鄙視她。他聽見自己說:“以後不要這樣不打招呼就跑過來,你好歹提前說一聲。”

  她低著頭,完全是做錯事的愧疚:“你不在我也可以等你的。”

  “你趕緊回去上班吧,小心又丟工作了。”

  “你放心,我不會待久的,我待兩天就走。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我不放心你。”她說著又偷偷瞟了一眼他手上的傷疤。

  他心想:不放心?把他當瞎子聾子殘疾人?

  她住了兩晚上,他們做了兩次愛。仍然是那套鐵打的程序,她說:“抱抱我,吻吻我。”然後一遍一遍地問他,“你愛我嗎?愛嗎?愛嗎?”在得到回答之後便開始滔滔不絕地流淚流淚,然後他終於允許被進去了。此時他已經精疲力竭最多三分鍾完事。簡直有損於他的尊嚴。他詫異於怎麽之前會有男人想和她做愛,如她所說的每個男人見了她都想和她睡覺,如今想來也大約是她的一種幻想。但她看起來並不在乎做愛做了多久,她真正滿足的是他的這種疲憊和詫異。她好像在不厭其煩地向他賣弄:“怎麽樣,我沒騙你吧,我說的是真的吧,我其實就是個烈婦,別人是裝烈婦我是裝雞。懂了嗎?”

  第三天一大早她背著那隻大包走了,沒有再賴下去。他以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想到,一個月後的一個黃昏,他再次在自己的門口看見了縮成一團的紀米萍。

  “你怎麽又來了?”他真正想說的是:“你他媽的怎麽又一聲不吭地跑過來了?”

  “我想你了,就想見你一麵,見見你我就走。”

  “你為什麽就那麽想見我?”

  “因為你喜歡我愛我。”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不了不了,你能聽懂嗎?”

  “我能感覺到你還是愛我的。”

  “真的不愛了,真的。我們結束吧好不好?你以後再不要來找我好不好?”

  就在樓道裏,她趴著門框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求饒:“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以後來的時候一定告訴你還不行嗎?嗚嗚……我是真舍不得你啊,隻有你對我好過。就算你不愛我了那也沒有關係,我隻要能來看看你幫你做點事情也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的傷疤,你連洗衣服都不會,也沒有什麽親人,嗚嗚……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一個小孩子,你一個人怎麽過啊。我就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看到你過得好了我就放心了。”

  他想說,我一個人活了這麽多年也沒見死掉。可是他說不出口了,他抱住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人,歎了口氣,把她抱到了屋裏。她緊緊地依偎在他懷裏,生怕他把她扔下,再扔進黑暗的樓道裏。

  坐在桌子旁,兩個人各抱一瓶紅酒,紅酒已經下去一半了。燈光昏暗,把兩個人照得像兩隻古董,好像擺在這裏已經有一千年了。紀米萍把腿搭在桌子上,兩手抱瓶,又灌了一大口。他發現她喝酒非常功利,直奔一個目標而去,就是喝醉。至於喝什麽酒並不重要。一旦喝多她就達到目的了,然後像被催眠了一樣開始哭泣開始一股腦地往外傾倒傾倒,恨不得把心肝肺全給人倒出來。大約她還是體會到了這其中的樂趣,正因為深諳其味,便越發貪得無厭。

  他說:“哎哎哎,喝慢點,事先和你說好,喝多了不要再哭行不行?你不知道一喝酒就哭有多傻逼。”

  “我本來就是個傻逼。”

  “你確實是個傻逼,不過我也是。你今年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我又不會和你結婚,你這樣纏著我有意思嗎?”

  “你真的煩我了嗎?”

  “我們已經完了,真的完了。你能以後不來找我嗎?”

  “不能,因為我愛你。”

  “你怎麽知道你愛我?你可別告訴我你就我這一個男人。”

  “和其他男人都不算,我和他們都沒接過吻。”

  “又來了,真的,我沒法和你在一起了。”

  她凜然一笑:“愛你就一定要和你結婚嗎?”說完又灌了一口酒,喝得猛了,又吐出來半口,掛在嘴角鮮血似的。大半瓶酒下去了,她兩隻眼睛已經開始發直,木木地看著前麵一團空氣,好像真正和她說話的人正在那裏麵。

  他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腦門,說:“有時候我覺得你這裏有問題。還喝,快不要喝了。你喝多了就吐,也不覺得難受?”

  “難受,當然難受,最難受的時候三天不能喝一口水,喝什麽吐什麽。可是,越是難受才越是覺得快樂。”

  “你腦子是不是真的進水了?”

  “放屁,你才進水了。你不要以為我就不是人,你一次次地罵我羞辱我我不是聽不懂,可我還是會搖尾乞憐,還是會一次次跑來找你,因為這感覺讓我心裏太疼了,所以我反而對它有了依賴。就像我願意依賴著你,不管你愛我還是不愛我了,我心裏都願意依賴著你的那個影子。依賴著一個人,我心裏就不那麽害怕了。”

  他明白了,他對她來說根本不具有肉身。

  她在對著那團空氣說話,一邊說她一邊異樣地笑著,她的目光還在往上升往上升,仿佛她整個人都要隨著那縷目光飛起來了。她臉上有一種巫師的神秘,仿佛她是一炷被點著的香,她正化成一縷青煙去祭祀那廟宇中的神像。

  “可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稀罕。我從來沒說過要和你結婚,隻要你還讓我愛你就夠了。”

  她的舌頭已經木了,轉不動了。眼淚又開始唰唰往下流。他不得不扔掉瓶子抱住了她,她流著淚說:“你再叫我一聲‘傻孩子’好不好?我喜歡聽。”他歎著氣,低低地喚她:“傻孩子,傻孩子。”

  他知道事情不會結束的,他知道她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果然,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在自己門口看到不請自來的她,大大的黑色挎包,一身的火車味。簡直像一棵長在他門口的怪樹。砍掉就會自己再長出來。

  他越來越恐懼於看到她的到來,她徹底被她的自我意識催眠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願醒過來。大約是因為一旦醒來,她又不得不奔赴於找下一個男人的途中,她早已經怕了,所以情願不醒,一直不醒便也是一種自在。用她的話說,怎麽活都不過是這幾十年,耗盡了就好。可是,他無法壓製這日益茂密的厭惡,他感覺自己簡直是活在她的監控之下,他的每一天都得對她打開,他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抽屜都被她收拾過清理過。他的一切像被解剖的屍體一樣,每個角落都被她一覽無餘。

  她又打來電話,他不接。他下定決心不再接她的電話,他要強製結束。見他不接,她便一個接一個地打,連點空隙都不留。他懷疑她在那邊根本就不是在上班,倒好像是在專職給他打電話。他被鈴聲搞煩了,使勁摁掉,這一摁向她證明了他是在電話跟前的,於是鈴聲愈發反彈。無論他走到哪,那手機都一路唱著唱著,好像他隨身攜帶著錄音機正在放音樂一樣,引得人們紛紛側目。他調了靜音,隨它自己唱去。過了一個小時,他戰戰兢兢地往手機上一看,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