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一場暴雨後,屋簷上像長蘑菇一般長出了碩大的蜂巢。家中的老人試圖將之捅掉,結果不出所料地沒有得逞。也許隻能聽憑黃蜂肆虐,在長日無盡的盛夏裏將屋頂啃光了。在這種令人無力的想象中,母親終於答應帶著男孩去省城。
出門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母子倆先到了縣裏。在縣裏的客車站,母親讓兒子等在原地,自己去買開往省城的車票。烈日炎炎,天上一片雲也沒有。男孩局促地站在停車場明晃晃的空地上,感到兩個腳底板在融化。目送母親離開的背影,男孩發現,這麽熱的天,母親卻穿著一條很厚的深色褲子。沒準是父親的?男孩驚訝地猜測,不明白自己為何此刻才發現了這一點。也許出門時他太興奮了,根本無視母親的穿戴;也許身邊經過的那些女人,她們光著的大腿,讓男孩比照出了母親的古怪。
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母親穿著厚褲子的背影卻是暗的。母親像一條魚湮沒在一片光明中。後來她又破水而出,在浮動的熱氣中嫋嫋現身。太亮的地方,人的輪廓反而是虛的。男孩覺得母親走來的身影總是遙不可及。她似乎永遠都走不到他眼前了,虛虛地蠕動在光影裏,突然彎下腰不動了。隨後她蹲了下去。男孩知道,母親又嘔吐了。
男孩走過去,無助地站在母親身旁。母親吐出來的不過是一小攤水,微不足道,裏麵有幾片芹菜葉。那攤水在熾熱的陽光下迅速消失,似乎還嗞嗞作響。出門前他們用一隻大可樂瓶灌滿了漿水,在來縣裏的長途汽車上,母親不停地大口喝著。漿水是母親自己用芹菜漚的,灌進可樂瓶後,她還加了白糖。現在這隻可樂瓶拎在男孩手裏,裏麵的漿水泛著氣泡,餘下小半瓶。男孩篤定地認為,自己手裏的漿水,對於正在嘔吐的母親不啻為一劑藥。這些日子以來,母親頻繁嘔吐,嘔吐後,便大口大口地灌漿水。
男孩將可樂瓶遞給母親。母親伸出手,卻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腕。她因此借了些力,艱難地站起來。但男孩覺得母親就像一個落水的人,不過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然後自以為得救了。母親向兒子勉強地笑一笑。她的笑凝固在臉上,失去了勉強著收回去的力氣。母親牽著男孩的手,手心冰冷。酷熱的世界在母子倆握著的掌心裏形成了一塊汗津津的水渦。
“你不喝點兒漿水嗎?”男孩提醒母親。
母親恍然大悟地接過可樂瓶,就著瓶口灌下一口漿水。那個笑一直板結在母親臉上,這讓她看起來都不大像她了。她把可樂瓶還給兒子,像是偷喝了別人家的漿水一樣神色忸怩。
母親牽著兒子,兒子拎著可樂瓶,母子倆在停車場裏尋找開往省城的客車。縣城的客車站男孩來過,每次都是下了車就出站離開,從未有過逗留。因此他從未發覺這裏宛如一座迷宮。一排排汽車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世界仿佛被鋼化了,而且還電鍍了一遍,卻又被暑氣蒸騰得動蕩不安,人的每一口喘息都能令空氣隨之微微搖顫。男孩原本以為母親會輕車熟路,牽著自己,輕易地找到那輛開往省城的客車。但是母親比兒子更加迷惘,東張西望,猶疑不定。男孩不禁懷疑,母親從前一次次離家去往省城,是否都是真實的經曆呢?
睃巡了一圈後,母親沮喪地停下,鼓起勇氣向人打問。對方是一個油光鋥亮的男人,額頭上的汗光可鑒人。
母親從褲兜裏掏摸出車票,向這個男人問道:“去省城坐哪輛車?”她的口氣不像是一個問路的人,這讓她顯得有些唐突和沒禮貌。好在那個笑依然歪打正著地僵在她臉上。
男人看看母親,看看票,看看男孩,看看男孩手裏的可樂瓶,一擺頭說:“跟我走。”
母子倆跟在男人身後找到了目標。司機在車下檢票,一行三人令司機側目。這不怪司機,連男孩也覺得將他們三個人視為一家,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客車裏涼爽至極,爬上去後宛如換了人間,男孩身上的毛孔立刻都張開了。每排坐椅可以坐進三個人,男孩和母親落座後,那個男人,母子倆的引路者,理所當然地和他們並排坐在了一起。
母親靠在窗邊,男人隔著男孩向母親搭訕:“妹子,你們是哪裏人?”
母親側臉望著窗外,置若罔聞。
“我們是陳莊人。”男孩囁嚅著替母親回答。
“陳莊啊,那是出美女的地方!”男人滿意地笑起來,好像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去省城玩嗎?”
母親依然不置一詞。男孩尷尬地看男人一眼,隻好垂下頭去。本來這次出行,在他而言的確是一次玩耍,但這一刻,他對自己的目的沒有了把握。
得不到回答,男人並不甘心,再次追問道:“究竟去做什麽嘛!”
男孩有些緊張,認為還是應該給出一個答案,隻好向母親求證。
“媽,我們去省城做什麽?”男孩碰了碰母親的胳膊。
母親轉過頭,木訥地看著兒子。那個麵具一般的笑頑固地罩在她臉上。母親不知所以的樣子讓男孩覺得丟人。
“我們去省城做什麽?”男孩輕聲嘀咕,頭垂下去不再看母親。
母親居然遲鈍地重複了一遍兒子的問題:“我們去省城做什麽?”
“幹嗎問我?”男孩惱了,向母親低聲埋怨,“你自己不知道嗎?”
“哦,你不是要去玩嗎?”母親喃喃地說。
男孩覺得亂套了,這並不是事實。不是因為他要玩,母子倆便有了這趟行程,而是母親要去省城,男孩才提出了要跟著去玩。玩,並不是此行的目的,起碼不全是,它隻是一個順帶著的要求。以前母親去省城,目的都很明確——她是去給城裏人做保姆。一個月前母親回來了,表示再也不會離家打工。爺爺對母親的選擇頗感欣慰。爺爺老了,捅不掉屋簷的蜂窩也養不動孫子了。所以今天早晨男孩央求著要和母親一同上路,得到了爺爺的支持。被黃蜂蜇傷的老人可能覺得,即便母親會一去不返,隻要男孩也隨著去了,他就不會再有養不動孫子的煩惱。母親此行,到底要做什麽?這個問題倏忽變得尖銳,變得令男孩坐臥不寧。但男孩可以確定,母親不會是去玩。他認為那不可能。母親吐了半個月,隨時令人猝不及防地弓下腰吐天哇地。她這副樣子,是不會有玩興的。
男孩懷抱著那隻可樂瓶,開始在心裏杜撰一個答案。這個答案漸漸成形,後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大聲對身邊的男人宣布:“我們去省城找消滅黃蜂的辦法!”
車子啟動後很快駛上了高速公路。世界在搖曳,筆直的路麵泛著白灼的光。
男孩從沒見過高速公路——盡管他的父親長年在南方打工,據說就是在修著這樣的路。這樣的路太平坦、單調了,如今親身體驗,男孩覺得車子像是懸浮在虛空的水麵上那樣不真實。連帶著,男孩覺得父親在遠方所從事的勞務都像是一個謊言了。
母親一直望向窗外。身邊的男人好像睡著了。男孩夾在中間,感到無所適從。他焦灼地等待著某個時刻。那個時刻果然如期而至——母親毫無先兆地劇烈發作起來,雙手徒勞地推著車窗玻璃,像一隻裝在罐頭瓶中盲目振翅的、狂亂的蛾子。然而車窗是密閉的,母親無法打開。於是,她隻能將自己的胃液噴射在自己的懷裏。鄰座的人厭惡地掩鼻,身邊的男人也被驚醒。男孩隻有把頭埋得更深,默默地將懷裏的可樂瓶塞給母親。
母親大口地灌著那救命的漿水。她在家裏嘔吐時躲躲閃閃,隻在兒子麵前吐得肆無忌憚。可男孩並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此刻,他們滑行在冰麵上一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們坐在一輛別有洞天的過分涼爽的汽車裏,母親的嘔吐一下子顯得這麽不合時宜。男孩將頭抵在前排的椅背上,無地自容,覺得冒犯了整個世界,同時也為母親擔憂起來。
“暈車了這是。”身邊的男人咕噥著,站起來,向著車後的空座走去。
母親平靜下來。她胸襟上的黏液散發出漿水餿掉後的酸味兒。
抵達省城已經是午後了。烈日當空,彌天盈地,正是最囂張的時刻。男孩的雙腳站在了省城的地麵上,卻並無格外的欣喜。從涼爽的車廂裏下來,男孩感覺不過是迎麵被熱浪劈頭蓋臉地猛揍了一通。腳底板依然像是要被融化掉,他無視眼前林立的高樓,從未有過的興味索然。此刻,那個玩的念頭已經被動搖,男孩也就沒有了天經地義喜悅的理由。
母親拽著男孩去了車站的衛生間。男孩以為母親要解手,不想母親卻脫下了衣服,隻穿著貼身的背心,就著衛生間裏的龍頭揉搓起衣襟上的穢物。那個油光鋥亮的男人尾隨著他們。他鑽進了男廁,提著拉鏈出來後湊在水池邊衝手。男人一邊衝手,一邊斜覷著母親。
“陳莊出美女啊!”男人十拿九穩地說,得不到母親的回應,他甩著濕淋淋的手走開。經過男孩身邊時,男人向男孩擠擠眼睛。“我知道了,我想了一下才想通了,”男人得意地宣布,“那個娘兒們是懷孕了!”
男人的口氣好像男孩跟他是一夥的,而男孩的母親,不過是一個“陌生娘兒們”。男孩十分憎惡這個男人,意識到自己的這趟省城之行,已經完全被這個家夥不依不饒的盤問和自以為是的指認給毀掉了。男孩怔忪著,也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一般地看著母親的背影。母親回頭看了一眼,抬胳膊蹭蹭額頭的汗,露出蓬勃的腋毛。她的臉色煞白,依然掛著乖張的笑。從這一刻起,男孩接受了母親的麵容可能將要永遠這樣笑下去的事實。
洗淨的衣服被母親拎在手裏。母子倆重新走進赤日下。在車站的廣場前,母親將衣服抖開,像一麵旗幟似的迎著太陽招展。男孩出現了幻覺,他覺得自己看到了這件濕衣服在赤日下有聲有色地蒸騰著水汽,水汽四散奔逃,隻一瞬間就融化在空氣裏。而懷抱一隻可樂瓶的男孩,也隻在一瞬間,就隨之被炙烤得蔫頭耷腦。男孩想這下好了,母親不會再嘔吐了,她身體裏的水分肯定也被曬幹了。如果母親還要吐,吐出來的怕隻會是她的胃了。
穿回衣服的母親貌似振作了一些。男孩餓了,卻一點兒也沒有食欲。出門前他因為興奮而毫無食欲,現在他因為興奮的煙消雲散而毫無食欲。
往常的這個時刻,男孩會午睡,這已經成為一個不由分說的習慣。每天的此刻,男孩奔湧的熱情都會被奔湧的倦意所覆蓋。但是現在,他毫無困意。他隻是被一種深深的、疲勞的厭惡所籠罩。男孩覺得自己身上隱秘的渴望,一切積極的、貪婪的情緒,都像那件衣服上的水汽一樣,冒著煙,被蒸騰進了省城的酷熱中。
“你要喝水嗎?”母親問兒子。
男孩並不看母親,因為他不想看母親臉上的笑。他認為此刻母親應該問他要不要午睡。母親就像一個陌生娘兒們,不再是男孩所熟悉的那個母親。她不需要兒子的回答,自顧在冷飲攤買了瓶飲料。飲料是冰凍的,喝下一口後,男孩覺得自己緩過了一口氣來。
“你要喝漿水嗎?”男孩問母親。
那隻大可樂瓶裏的漿水已經所剩無幾。母親搖搖頭,讓兒子把它扔掉。不知出於怎樣的動機,男孩卻執拗地堅持把它拎在手裏。
母子倆乘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的人不少,但母親身上的酸味使他們免受擁擠之苦。乘客自覺地錯開母子倆,像避開兩罐氣味濃鬱的漿水。乘車現在對於男孩是件費神的事。他覺得他們今天可能就要這樣永無止境地換乘一輛又一輛的汽車,直到日落西山,直到黑夜來臨。這個想法令男孩疲憊不堪。
好在這趟車坐得短暫,母子倆在一條小街下了車。下車後母親走在男孩的前麵,街邊的樹蔭剪碎了母親搖搖晃晃的背影。看得出,母親滿腹心事。
“媽,我們要去哪裏?”男孩在身後向母親發問。
他難免要為自己未知的前途而忐忑。出門的時候,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因為男孩知道,他們要去省城。而現在,母子倆已經走在省城的一條小街上,於是男孩迫切地想知道,下一步,他們將去向何方。此刻,玩,已經確鑿地不在他的盼望裏了,仿佛他此行的目的,隻是為了搞清楚自己要去往哪裏。母親並不回答兒子。即使濃蔭匝地,街道也像是被無形地粘在一起。男孩覺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離地半尺,懸浮著,被熱浪暗自托舉了起來。
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騎著摩托車從他們身邊轟然駛過,下墜的肥肉像水囊一樣甩著。這一幕突然讓男孩氣憤不已。
“你懷孕了嗎?”男孩向著遠去的摩托車手喊叫。
母親買給他的那瓶飲料已經喝完,男孩將空瓶狠狠地投擲出去。瓶子劃出輕飄飄的拋物線,似乎在空中遇到了超乎尋常的阻力,它幾乎像是要恒定地懸浮在空氣中了。世界折疊了起來,就像一塊巨大的水麵陡立而起。
母親停下步子,回過頭苦惱地看著兒子。可是男孩不想看母親的苦惱擠在一張笑臉裏。他埋頭從母親身邊走過去,手中甩動的可樂瓶撞在母親的大腿上。
母親碎步趕上。“好吧,”她好像下了一個決心,“我告訴你,我們要去丁先生家。”
丁先生男孩知道,那是母親在省城做保姆時的東家。
“去丁先生家做什麽?”男孩問。
“大人的事,你不要問這麽多。”不出所料,母親就是這樣回答的,但母親回答得並不是那麽不由分說,她用商量的口氣跟兒子說,“你會替媽保密的,是不是?”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有什麽秘密,我怎麽為你保密?”
“你不要再問了!總之回去後什麽都不要講出去!”母親焦躁地將兒子甩在了身後。
男孩尾隨著母親,漸漸在心情上假裝不是前麵這個女人的兒子,而是一個不相幹的別的什麽人。這種假想出的疏離感,讓他覺得有趣了些。
小街的一側出現了大塊的草坪,路邊的圍牆變成了爬滿藤蔓的鐵柵欄。母親始終不再回頭,帶著兒子來到了一座小區前。小區有著噴泉的大門口站著一個穿製服的保安,裏麵的車子出來時,此人很有威儀地用手裏捏著的按鈕升起擋在車道上的欄杆。他看到了母親,正正衣冠,在陽光下堆起一臉碎銀般的笑。
“回來啦?我就說你還得回來!城裏的飯吃慣了,就沒有人還吃得進鄉下的飯了!”保安嘴裏說著,不忘舉手向駛過的車子敬禮。
“我一會兒就走,我不會回來了。”母親急切地糾正道,“我不會再回來了!”
“幹嗎非要走?丁先生人很不錯的,丁太太也知書達理的樣子,他們沒有虧待你吧?”
母親不再作答,徑自走了進去。男孩很怕會被攔下來,小跑著湊近了母親,重新回到了一個兒子的角色裏。
母子倆在一棟樓下按響了門鈴。
一個聲音憑空而來:“誰?”
男孩覺得自己的興致被輕微地喚醒了。
丁先生家的門前擺著門墊和幾雙拖鞋,母親指示男孩換下了腳上的鞋子。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係著條圍裙,不太友善地盯著母親瞧個不停。
房子很大。裏麵的一切幾乎和男孩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水晶吊燈,地毯,通向躍層的木樓梯。一個肥胖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戴著眼鏡,背心下腆起的肚子讓他像是懷抱著一隻籃球。男孩想,他一定就是丁先生了。
母親不期然嘔吐起來。但這一次她有所防備,左手飛快地捂住了嘴巴。她的確沒什麽可吐的了,隻是肩膀觳觫著幹噦。男孩想,也許母親真的吐出了自己的胃,如果她的手挪開,她的胃沒準就會跌在腳下那塊厚墩墩的地毯上。男孩再次將手裏的可樂瓶塞給母親。母親抓住了,很理智地沒有去就著瓶子喝——那裏麵所剩無幾的內容,隻會讓任何一個舉著它去喝的人顯得滑稽。她緊緊地捏著瓶子,把瓶子捏得七扭八歪。男孩不安地看著母親,很想貼在母親的身上。他覺得內心慌張,也需要一個像可樂瓶一樣的什麽東西能夠被抓在手裏,成為自己的一個依賴。
丁先生胳膊拄在膝蓋上,支頤著腦袋,神色略微有些好奇,愛莫能助地看著這對母子抖作一團。當母親終於平複下來時,男孩才發現,一個精瘦的女人無聲地站在樓梯上望著他們。
“看來是真的了。”女人發出一聲歎息。
母親的驚慌顯而易見,她看看丁先生,再看看這位女主人,臉上不恰當地板結著笑意。男孩知道,這並不是母親的表情,母親隻是變成了一個笑麵人。更加可恥的是,當母親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時,她的嘴角粘著一枚腐爛的芹菜葉。
“你不要吃驚,”女人皺著眉說,“你知道,老丁什麽都不會瞞我的。”
母親像個笑臉傻瓜,兩隻無處著落的手一同抓在可樂瓶上,好像扶在了一根想象中的扶手上。
“我就知道沒這麽好打發,看到了吧,”女人對著自己的丈夫說,“這就找上門來了。”
丁先生訕笑著,揪揪自己的耳垂。他圓滾滾的,讓人頗有好感。
“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呢?”女人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母子倆。
“我在電話裏都跟丁先生講了,我也沒想到……”母親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男孩可以作證,早晨出門時,母親的確在村裏的小賣部打過一個電話,那時母親捂著聽筒,滿臉愁雲。
“你也沒想到?”女人籲口氣,“你沒有做過措施嗎?”
“有的。可是,醫生說也會有意外。”
“你看過醫生了嗎?”
“嗯。”母親畏葸地點頭。
“村裏的醫生?”
“嗯。”
女人再次籲了口氣,拍一下樓梯的扶手:“上來說吧。”
母親將手中的可樂瓶塞還給兒子,順從地走向了樓梯。男孩有些遲疑,很想跟在母親身後,但那個女人淩厲的目光讓他卻步。她們消失在樓梯上。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覺得有點冷。這棟房子的溫度比他們來時乘坐的空調客車還要低。
“過來。”置身事外的丁先生坐在沙發裏,向男孩招著肥胖的手,“過來過來。”
男孩慢騰騰地走到他眼前。他真的很龐大。有一瞬間男孩不禁猜測這就是那個剛剛在街上裸身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摩托車手。男孩想丁先生要是行動起來,身上的贅肉勢必也會像水囊般地甩動吧。
丁先生嘭嘭地拍著沙發:“坐下來坐下來。”
男孩坐在了他的身邊。
“多大了?”丁先生在男孩頭頂摩挲了一下。
男孩報出了自己的年紀。其實他並不想回答。
“喔,這麽大了,”丁先生搓著雙手,若有所思了一陣,像電視裏的人說著那種抑揚頓挫的普通話,“你想不想要個小弟弟?”
男孩驚訝地抬頭看他,態度僵窘地用力搖了搖頭。從男孩坐著的角度看去,丁先生一側臉頰的膚色發暗,像是遭人毆打後留下的淤痕。
“你可能會有一個,”丁先生看了眼樓梯,壓低聲音神秘而嚴肅地說,“不過很快應該就又沒啦。”說完他擺出正襟危坐的樣子,像是終於說出了內心抑製不住的秘密後立刻開始心有餘悸地矯正自己。
“我聽不懂。”男孩如實說。
“聽不懂?”丁先生頗為苦惱地撓撓頭皮,“嗯,其實我也不大搞得懂。”
“我聽不懂。”男孩堅持這麽回答。他認為這是自己目前唯一能說的最保險的話。
“你能幫我個忙嗎?”丁先生權衡了一陣,猶猶豫豫地說。
男孩默不作聲。
“嗯,你替我跟你媽媽說聲對不起,給她道個歉。”丁先生的雙手插在兩腿間,身子前後搖晃,眼睛望向天花板,估量著眼下的形勢,“怎麽樣,可以嗎?”
“我聽不懂。”
“好吧,算了。”丁先生不得要領地胡亂笑起來。他這麽通情達理,好像他完全理解男孩的處境,好像他也在經曆著同樣的困擾。“你想喝點兒什麽?”他問。
男孩像是被什麽力量控製住了,隻會用力地搖頭。
“喝杯咖啡吧!”丁先生拍了下巴掌,“加點兒糖吧!”
係著圍裙的女人應聲端來了他要的東西。男孩想,這個女人所做的一切,以前就是母親做著的吧,如今女人頂替了他的母親。
那杯咖啡冒著熱氣,泛著油亮的泡沫。
“喝吧,”丁先生心不在焉地招呼男孩,“喝吧喝吧。”
男孩將手中的可樂瓶放在地上。不用再和丁先生說話,這讓他如釋重負。咖啡男孩見過,在電視裏。電視裏的人們常說:喝杯咖啡吧;有時候,他們也會加一句:加點兒糖吧。當男孩捧起眼前這杯咖啡的時候,倏忽認為自己今天坐了五個多小時的汽車,就是為了在午睡時刻來到這杯咖啡的麵前。它就是一條路的終點,就是他們在盛夏裏動身前往省城的一個目標。如今,男孩把它捧到了鼻尖。他扭臉去看丁先生。丁先生也在看他,肥厚的嘴唇濕漉漉地耷拉著,衝他浮出心事重重的笑。
客廳裏隻有空調發出的換氣聲。男孩覺得在這杯咖啡的周圍,有一種獨特而私密的氛圍正在生成。咖啡很燙,他隻能嘬起嘴,小心翼翼地去試著接觸那新鮮的滋味。
——這時候母親下樓來了。
母親的手裏捏著一隻牛皮紙的信封袋,神情恍惚,像個剛剛午睡醒來的人。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兒子的存在,徑直走向門口。男孩隻有倉皇地放下手裏的咖啡杯,並且沒有忘記拿起自己的可樂瓶。他匆匆跑向母親。尾隨著母親出門的片刻,男孩回頭瞥見丁先生拄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摸來的金屬拐杖吃力地站了起來。
是的,男孩並沒有嚐到咖啡的滋味。他的上嘴皮,第一次和咖啡接觸,不過是剛剛沾到了一絲泡沫。這似是而非的一絲泡沫粘在男孩的嘴皮上,當母子倆走出樓洞,溽熱的空氣迅速將之驅散殆盡。男孩無法甘心,謹慎地伸出舌尖,仔細探尋留存在意識裏的那種感覺。他的嘴唇起皮了,在烈日下像一片片細碎的魚鱗。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嘴唇非同往昔,總有依稀的滋味回味不盡。男孩無法形容它,隻能憑感覺在心裏以一種進入午睡前的昏聵的狀態臆造它莫須有的醇香。他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將之想象為油脂與蜜的混合物。
母親神不守舍。她整個人都是堅硬的,也像是被烈日鋼化了一樣,有股一意孤行的味兒。一輛小車在身後不停地按著喇叭。但母親充耳不聞,也像一輛車子般地當仁不讓。那位保安正靠在小區門前一根有旋渦形花紋的柱子上,他升起欄杆,目送母子倆從行車道走出去,莊重地向他們敬了個禮。
盡管男孩不認路,但還是發現他們並沒有走回來時的方向。母親走在前麵,男孩不知道將被引向何方。他有種被劫掠和槌打的感覺,就像被扔進了盛著沸水的洗衣機裏攪拌。他感到被熱得渾身發痛。男孩看到母親後背的汗水已經洇濕了衣服。她也在經受著劫掠和槌打,想必也被熱得渾身發痛。
“媽,我們要去哪裏?”得不到母親的回應,男孩無聊地獨自嘀咕,“他讓我跟你道歉,他說對不起。”
一路上母親又幹嘔了幾次,每次男孩都把那隻可樂瓶塞給母親。這隻是一個安慰性的動作,並沒有實質性的意義了。烈日曬透了塑料瓶,原本還剩下的一點漿水化為了烏有,幾片芹菜葉貼在瓶壁上,已經變成了黑色。男孩覺得手中的這個瓶子漸漸在膨脹,在變成一隻氣球,如果他撒手,它就會飄向空中。
母子倆走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小巷的路麵上汙水橫流。在一家小診所門前,母親讓男孩等在外麵。她從那隻信封袋裏摸出了一張百元鈔票,塞給兒子,讓兒子不要亂跑,但可以就近找地方吃點東西,吃完後回到原地等她。
男孩何曾得到過這麽多的錢呢?這讓他不免有些激動。對於那隻信封袋,他也充滿了疑惑,此前他一度猜測,那隻信封袋裏,沒準是裝著一份如何剿滅黃蜂的方子。他還沒有回過神,母親已經走進了診所。小巷裏擠滿了攤販。賣菜的,賣肉的,診所正對著的,是一家賣活禽的。雞被塞在鐵籠子裏,遍地褪下的雞毛和腐臭的下水。男孩走開一截,在一家五金店前的台階上坐下。此刻,他破天荒地擁有著一張百元大鈔,但卻絲毫沒有揮霍的欲望。這張鈔票之於男孩,就像喝空了漿水的可樂瓶之於母親,徒具象征性的意義。
男孩感到累了,抱著可樂瓶盡量坐在路邊的陰影裏。他和這隻瓶子之間浮動著一種特殊的感情。身後的五金店飄出金屬特有的甜絲絲的氣味。他想著這已經過去和即將過去的一天,認為如果還有下一次,自己再也不會來省城了。這裏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比他們村裏熱一萬倍,這條巷子裏的氣味,比他爺爺施過肥的菜地都要複雜一萬倍。在不可一世的驕陽之下,省城真的算不了什麽了。
不遠處的雞下水招惹了很多蒼蠅,四下飛舞,拖曳著綠色、藍色乃至金色的弧線,像電焊時迸濺的火花。它們讓男孩想到了自家屋簷下那群不祥的黃蜂。總有幾隻蒼蠅在男孩的頭頂揮之不去。趕了幾下後,男孩再也懶得揮動手臂,任由它們飛矢般地打在臉上。男孩很餓,也很渴。但他不知在跟什麽較勁,心裏懨懨的,同時還有一些沒來由的傷心,執意不用手中的那一百元錢去解決自己的饑渴。男孩讓饑渴都塞在自己的身體裏,似乎那樣他才能保持住必要的分量,不至於如一滴水珠般被這座城市輕易地揮發掉。
來自鄉間的男孩就這樣席地坐在省城的一條小巷裏昏昏欲睡。
起初他還不時留意張望一下那家小診所。其間有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拎著一隻塑料桶出來,將一桶血糊糊的垃圾傾倒在路對麵的那堆雞下水裏。蒼蠅四起,像憑空綻放了一朵流光溢彩的金屬花。後來男孩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烈日依舊耀眼。男孩喉嚨幹澀,下意識吞咽了一口唾沫,隻覺得一陣刺痛。他閉起眼睛,伸出舌尖輕舔嘴皮。嘴皮上那個模棱兩可的局部,殘存著某種不可捉摸的魔力,它讓男孩口舌生津,獲得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感。男孩用舌頭抵著嘴唇,仿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找到了一個可資依靠的支點。
這是盛夏中的一個禮拜二。男孩在這一天經曆了他此生最為漫長的一次午睡。
母親在黃昏時搖醒了兒子。當空的太陽終於下落,高溫卻儼然一台滾燙的馬達,憑著慣性兀自繼續空轉。暮色四合,小巷蒙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芒。男孩張開眼睛,感到有些頭暈和惡心。他睡眼惺忪,眼中的母親變得有些陌生,可是究竟哪裏發生了轉變,一時卻難以說清。母親整個人光芒閃耀,披著金色的紗巾,宛如站在未來的世界裏。
男孩站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在他坐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塊汗濕的烙印。他忘記了兩腿間夾著的可樂瓶。可樂瓶被男孩在睡夢中夾成了“K”形。它掉在地上,骨碌著滾出去,滾的過程中瓶體複原成圓柱狀,好像不斷被充進了氣流。但它並沒有像男孩所擔心的那樣飄向空中。男孩想去把它追回來,卻被母親阻止住了。
“我們去吃飯吧,你一定餓了。”母親的聲音虛弱不堪。
母親終於想起來兒子會餓了。說起來,男孩內心的失落也是有道理的。從早上到現在,他不過喝了一瓶飲料。當然,他還午睡了一覺。男孩忘記了母親曾經闊綽地給過他一張百元鈔票,他隻是感到莫名的委屈。今天他並沒有比在村裏時更糟蹋自己,沒有翻牆爬樹,沒有就地打滾,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過地邋遢。他想自己是被熱壞了,是被熱髒了,是被熱病了。他甚至希望母親繼續忽視他的饑飽,乃至無視他的存在也好,好像現在母親對他冷酷一些,反而會給他起到降溫的效果。
男孩磨磨蹭蹭地跟在母親身後,震驚地發現母親的P股上洇濕了很大的一塊。男孩猜想,難道她在診所裏尿褲子了嗎?母親走得緩慢而笨拙,是一種古怪的步態——兩腿叉開著,腳步蹣跚。
金黃的天邊浮著一輪銀白的娥眉月,薄薄的,幾近透明,輪廓給人隨時會淡化下去直至無存的脆弱感。男孩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了這日月並存的天象,心裏隻覺得一陣空茫。
母子倆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飯館。母親雙手撐在餐桌上,慢慢地偎進椅子裏。這時候,男孩才如夢方醒,原來發生了轉變的,是母親的那張臉。那張母親麵具一樣罩著的笑臉不見了。母親從診所出來,就像是被剝去了身上一層隱形的殼。這讓她整個人仿佛都縮小了一圈。同時,她也不再顯得僵硬和呆板。她重新變得柔軟,像一段弱不禁風的柳枝。
母子倆對坐在一張圓形的餐桌前。母親用一種兒子從未見過的目光動情地看著兒子。而男孩,也突然身不由己地感到了傷心。飯館實在不算高級,不比他們村口的那家強多少。母親的兩條胳膊放在油汙的桌麵上,一隻手捏著那隻牛皮紙的信封袋,一隻手將兒子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下。母親的嘴角掀動著,她有些不能自持地想說點兒什麽,但是她有些不能自持地什麽也沒說。母親生命的律動從掌心震顫著傳遞給男孩,一切都讓人感到絕望,但似乎又有希望暗自生長,就仿佛那隻信封袋中,真的如男孩所想象的那樣,裝著一個一勞永逸的對策。
男孩幹燥的舌頭猛然變厚,抽動著,感覺像是要縮進喉嚨裏。在他身體的深處有一種相反的、無法控製的氣流一個勁兒地向上拱。他預感到有什麽事即將發生。
母親將桌上那張封著塑料皮的菜單推向兒子:“你給咱們點吧,點最好的,點你最愛吃的。”
男孩想給母親一些安慰,他想讓母親高興起來,想給出一個與這一天相匹配的建議。他忍住不適,故作輕鬆地用普通話鄭重其事地說:“喝杯咖啡吧,加點兒糖吧。”
說完男孩勢不可擋地嘔吐起來。隔著小飯館的窗玻璃,男孩看到一隻可樂瓶飄浮在空中。天光是琥珀色的,宛如流淌著油脂與蜜。此刻還有什麽在空中飄?下落的夕陽,上升的弦月,雞毛,下水,熠熠生輝的蒼蠅,一個血糊糊的弟弟,以及宿命一般掩殺而來的黃蜂。而這一切,多麽像是午後的一場冗長的夢境。
原來嘔吐是這麽的令人忍無可忍。
(原載《南方文學》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