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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繡停針

  付秀瑩

  吃罷晚飯,小鸞便一頭趴在案子上,比比畫畫地,裁衣裳。

  占良一麵收拾碗筷,一麵問:“這燈暗不暗?”又抬頭看看那燈泡。燈泡瓦數不大,懸掛在裁縫案子上方,投下一片黃暈的光,小鸞正好被罩在那片黃暈裏,一頭卷發霧蒙蒙的,飛著一根一根的金絲銀線。見占良問,回頭橫了他一眼,賭氣道:“把這雙眼睛熬瞎算了!”占良趕忙賠笑道:“亂說!那我可心疼死了。”小鸞說:“今兒個叫喚嬸子又拿過來一件棉襖,指名要大襟的。如今誰還做大襟的?又費事兒。”占良說:“叫喚嬸子?怕不是她穿吧?”小鸞說:“是她那老娘。八十歲的人了。”占良說:“噢,老人家的活兒,你細致點兒。”小鸞說:“鄉裏鄉親的,我也不好推。這活兒忒費事兒,又掙不了個仨瓜倆棗的。”占良說:“推不得,那哪能推?”小鸞歎口氣道:“我這一天到晚的,白忙活。”占良這邊已經收拾完畢,把吃飯桌子掫起來,往牆根那兒一靠,奉承她:“我媳婦兒多能幹哪。”小鸞翻他一眼,說:“少來!給我灌迷魂湯,把我灌暈了,給你們當牛作馬是不是?”

  蛋子過來,舉著作業本,問小鸞。小鸞頭都沒抬便說:“去去去,問你親爹去。”蛋子噘著嘴,就去問他親爹。占良把作業本拿過來,爺兒兩個趴在那裏,嘀嘀咕咕弄了半晌,占良歎口氣道:“唉,真不行了,早先學的那一點兒,這些年都就著卷子吃光了。”小鸞訓斥道:“你這小子,怎麽不在學校裏問老師?老師就是咱花錢雇的,你不用他你就吃大虧。現在打電話去,去問你們老師。”蛋子剛要轉身走,又被小鸞叫住了:“還是趕明兒去學校問吧,省點電話費!”占良看她五馬長槍的樣子,便笑道:“好家夥,這麽厲害。看把孩子給嚇傻了。”

  小鸞恨道:“也是一個不長進的貨!”占良聽這口氣,也不敢替兒子爭辯,就摸索出一支煙來,又摸出一隻打火機,慢悠悠地點上,不一會兒,屋子裏便彌漫起一片嗆人的煙味。小鸞咳嗽起來,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占良廠子裏的事。這個月工資快開了吧?獎金有沒有?那個狐狸眼,是不是真離了?問一句,占良答一句。問著問著,小鸞就問煩了,嫌占良嘴拙,賭氣不理他。

  占良就吸煙。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小鸞的劃粉在布料上嚓嚓嚓嚓嚓嚓的聲音,還有剪子哢嚓哢嚓哢嚓的絞布聲。有一時安靜下來,卻聽見小蟲子們的叫聲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也不知道是在院子裏的牆根底下,還是藏在門口的草稞子裏。叫一聲兒,歇一會兒。再叫一聲兒,再歇一會兒。剛聽出一點兒頭緒,忽然間竟連著叫了好幾聲兒,把人嚇了一跳,待要細聽時,卻又不叫了。有那麽一點淘氣的意思,又好像是,故意跟人逗著玩兒,逗惹人的好性子。

  小鸞說:“貴山家二嬸子剛出院回來,該過去看看。”占良說:“是該。你過去還是我過去?”小鸞說:“這倒不礙事,你不是忙嗎,見天兒也沒有個鍾點兒。”小鸞說:“我過去坐一下吧,拿二斤雞蛋?少不少?”占良想了想說:“再提上一箱子奶吧。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小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你懂!”小鸞說:“他奶奶過去看了沒有?”占良說:“看了吧,她們老妯娌倆,一輩子要好。”小鸞冷笑道:“說什麽要好不要好的話。誰不知道她們之間那些個事兒?”占良皺眉說:“老輩人的疙裏疙瘩,你管那麽多幹啥?真是。”小鸞說:“我管得著嗎我?好像誰樂意管那些個破事兒似的。不是我說,他奶奶一輩子老好人兒,可那是在外頭。窩裏橫!拿著皮肉倒往人家外人身上貼!”占良聽她絮絮叨叨的,一時不耐煩,就要往外走。小鸞叫住他:“哎,你去哪兒?這都幾點了?”占良說:“我去尿泡尿,總行吧?”

  早晨起來,小鸞收拾完家務,梳洗一番,換上一件素淨衣裳,就出了門。

  街上很安靜,偶爾看見一兩個閑人。是個半陰天兒,恍恍惚惚的,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太陽躲在雲彩後麵不肯出來。雲彩一大朵一大朵的,一眼看上去,好像是一匹馬,再看一眼,又好像一隻羊了。露水挺大,空氣裏濕氳氳的,一把能掐出水來。遠遠望去,有極輕極薄的一層霧氣,一會兒攏起來,一會兒又散開去。樹木啊房子啊花花草草啊,像是浸在水裏麵,一漾一漾的,叫人疑心不是真的。正走著,迎麵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小鸞仔細一看,一顆心止不住怦怦怦怦亂跳起來。

  中樹老遠就把眼睛眯起來,像是看不清,又像是調戲的意思,直到走到跟前,才像是猛然驚醒的樣子,嘴裏噝噝哈哈地吸著冷氣,一迭聲隻管哎呀呀哎呀呀的,也說不出什麽來。小鸞心裏惱火,也不好擺在臉上,便搭訕道:“吃了?”預備錯肩走過去。不料中樹卻說:“怎麽了這是?看這嘴噘得,能拴住一頭驢。”小鸞聽他口氣輕薄,就不打算理他,卻被他叫住了:“是他——欺負你了?”小鸞一聽便火了,冷笑道:“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跟你有一分錢的關係?”中樹見她火了,反而笑了:“看你那個厲害樣兒!啊呀呀真是,越生氣越好看。我不是看你不喜歡嘛。”小鸞說:“怎麽不喜歡?我喜歡得很。白天黑夜,我沒有一時不喜歡的。”中樹見她臉兒氣得紅紅的,搽了胭脂一般,一時看呆了。小鸞趁他不防備,扭身便走。中樹在身後哎哎哎哎的,趕不是,不趕不是,也不好叫名字,也不好叫妗子,眼睜睜看她走遠了。小鸞咬著嘴唇,又是氣,又想笑,終歸是忍住了。

  一進院子,貴山媳婦兒正端了一盆水出來,見了小鸞,便笑道:“哎呀,這麽早。吃了沒有啊?”一麵問,一麵拿眼睛瞅小鸞手裏的東西。小鸞趕忙說:“吃啦。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打發走了。我才騰出空兒來,過來看看二嬸子。”貴山媳婦兒忙說:“在屋裏靠著呢。也沒有大礙,倒還讓你牽掛著。”一麵把水盆子就地兒放下,把小鸞往西屋裏讓。

  西屋裏倒還算寬敞。老式的房子,迎麵擺著條案,牆上掛著神,前麵供著一盤果木。二嬸子半歪在炕上,聽見說話聲,掙紮著要坐起來,被小鸞慌忙勸住了。貴山媳婦兒拿了一個枕頭,塞在她背後,叫她半靠著。小鸞問了問病情,又問了問飯量,問吃的是什麽藥,是在縣醫院看的,還是在中醫院。貴山媳婦兒都代她婆婆一一答了。又說了一些個勸慰養病的話兒,二嬸子隻是點頭。小鸞看她半歪在枕頭上,焦黃的一張臉兒,瘦得厲害。眼窩子深陷著,眼睛裏一閃一閃的,仿佛有淚光。小鸞也不敢深問,又同貴山媳婦兒說了一會子閑話兒。正起身要走,院子裏有人說話,貴山媳婦兒趕忙答應著出門去看。貴山奶奶抖抖索索的,把一隻手掀開被窩叫她看,小鸞遲遲疑疑地湊過去,一股尿臊氣撲麵衝過來,細看時,隻見那整個褥子,千補丁萬補丁的,都濕淋淋的透了。小鸞捏著鼻子,不由得“哎呀”一聲,剛要說話,二嬸子趕忙衝她使眼色,一麵拿手指了指外頭,搖搖頭,閉上眼,兩顆淚珠子慢慢滾下來,滾到半道,卻被一道深褶子攔住了。小鸞替她把被子掖一掖,正不知怎麽辦才好,見貴山媳婦兒已經進屋來了。小鸞趕忙起身告辭,把帶來的雞蛋牛奶一一放在條案上。貴山媳婦兒一迭聲地嚷著,推著,追出來,打架似的,硬要她拿回去一個點心匣子,說是給蛋子吃。小鸞推不過,就隻好拿了。

  天還是半陰著,卻好像是亮了那麽一點點。抬頭望去,還是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天上的雲彩一會兒一個樣子,一會兒一個樣子,叫人捉摸不定。楊花早已經飛盡了,隻偶爾有那麽一兩朵,零零落落的,有心無意地飛下來,也就罷了。要不了幾天,一陣子東風,或者是,一陣子雨水,新葉子就該發出來了。芳村這地方,大平原上,四季分明得很。該熱的時候熱,該冷的時候冷,一點兒都不馬虎。因此,這地方的人們,穿衣裳也從來沒有為難過。都說二八月,亂穿衣,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隻不過是那麽三天兩早晨的事兒。比方說眼下,小鸞穿了一件薄薄的小布衫,走了這麽一會子,竟然感覺到有點熱了。小鸞把領口的扣子解開了一個,心裏頭仍是燥燥的,手心裏濕淫淫的,全是汗,那點心匣子的繩子滑溜溜的,有點勒得慌。小鸞低頭看著那亮閃閃的盒子,上麵寫著“石家莊”的字樣,心裏暗想,這八成是貴枝寄回來的。也不知道,貴枝知不知道自己的娘在家裏受的這份罪。石家莊這麽近,又沒有隔著山隔著水,怎麽就不能抽出空兒,回家來看一眼?人哪,都一樣。是往下親,不往上親。

  正胡思亂想著,老遠見小令騎車子過來,到了跟前,也不下車子,把腿一叉,說:“你這是去哪兒啦?大清早的。”小鸞說:“貴山家二嬸子身上不舒坦,我過去看了看。”小令說:“噢,倒沒有聽說。幾時的事?”小鸞說:“我也是才聽說。那天醜貨說了句,借的是他家的車。”小令“噢”了一聲:“照說我也該過去看看,貴山家跟我婆婆這邊,認的是幹親,早些年走動得勤,這兩年倒不大走動了。如今我這光景也過得巴結,人窮氣短哪,都變成不出禮兒的人了。”小鸞見她歎氣,便勸道:“過去看一眼,也是那麽個禮兒,什麽東西不東西的。”小令說:“那倒也是。不過,哪有白過去一趟的?挺大個人了,空著兩隻手,看著也不像。”小鸞又勸了幾句,小令隻是搖頭,又歎口氣,上車子就走了。

  院子裏樹多。平日裏倒不覺得,今兒也不知道怎麽了,東一片西一片,滿眼裏都是落下來的楊花柳絮。小鸞對著那些花絮們發了會子呆,抓過把笤帚,就嘩嘩嘩嘩嘩嘩地掃起來。一隻大白鵝走過來,搖搖擺擺的,嘎嘎嘎嘎嘎嘎嘎,聒噪個不停,小鸞拿笤帚轟它,它竟然叫得越發歡了,惹得另外一隻也湊過來,伸著脖子,同這一隻一唱一和地呼應著。小鸞罵道:“叫叫叫,叫你娘的腦袋!”正罵著,瞥見自行車筐裏橫著一個包袱,心下疑惑,打開一看,是一塊布料。正琢磨是誰送來的活兒,手機卻響了。

  素台在電話那邊問:“大清早的,跑哪兒去了?”小鸞就把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兒說了。素台說:“怨不得,我過去了一趟沒有人,才打家裏電話也沒有人接。我爹的衣裳,還得麻煩你。”小鸞埋怨道:“這話說得,就遠了。嫂子還跟我這麽見外。”素台壓低嗓子說:“是送老衣裳。我特意買的料子。你給裁剪好了,叫我姐做。”小鸞趕忙說:“這是哪裏話?嫂子你要是信得過我的手藝,我裁好做好了給你送家裏去。”素台笑道:“哎呀這怎麽好意思,你的手藝我還不知道?說實話,這綢緞料子又光又滑,泥鰍似的,一般人還真是不好下手。”小鸞笑道:“嫂子你放一百個心。”素台又客氣幾句,才掛了電話。

  晌午飯就小鸞一個人。小鸞把頭一天的剩飯熱了熱,沒滋沒味地湊合吃了一口。歪在床上,胡亂翻著那本裁剪大全。沉甸甸的一大本,都被翻得卷了邊兒。上麵各式各樣的衣裳樣子,被同一個女人穿著,竟穿出各種各樣的滋味來。小鸞自小就是個手巧的,手巧心也巧,全憑著自己琢磨,竟練得一手的好針線。能裁會絞,在裁剪縫紉上,是有慧心的,一點就透。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小鸞就是個出了名的巧人兒。等到嫁過來,曆練得越多,越是出色了。這麽些年,村子裏的人,有幾個沒有穿過小鸞的針線的?自然也不算白幹活兒,人情肯定是有的。誰也不傻,誰的心裏沒有一本賬?早些年,各人有各人的法子。幾個雞蛋,一碗餃子,即便是自家地裏種的瓜瓜茄茄的,笑著送過來半筐,也是一份熱乎乎的意思。可這幾年,卻漸漸地變了。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都開始給手工費了。真金白銀的,叫人難為情。小鸞推了幾回,知道推不過,也就笑嘻嘻地收下。人們都說,如今哪有叫人白攢忙的?誰的工夫不是工夫?如今哪,什麽都有個價兒。有了價兒就好說話了。比方說,薅草,一畝地多少錢。澆地,一畝地多少錢,這裏麵也有分別,玉米地多少錢,麥子地多少錢,棉花地豆子地多少錢,莊稼地不一樣,有苦也有閑麽。再比方說,起一圈糞多少錢,拉一車煤多少錢。大概的價錢都是一定的,少給或者不給,那是另外的一回事。少不得承人家的一個情分麽。小鸞也叫占良做一個價目表,貼在裁縫案子旁邊的牆上。起初占良不肯,覺得臉麵上不好看。一個村子住著,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的,怎麽好意思?後來終於拗不過小鸞,還是照做了。

  不知什麽時候,外麵竟有些晃開了。有一綹微微淡淡的太陽光,正好落在那一張價目表上。大紅的底子,黑色的字。占良的那幾筆字,實在是寒磣得很。歪歪扭扭,屎殼郎爬似的。小鸞是看一回笑一回。占良呢,也不惱,嘿嘿嘿嘿笑著,對小鸞的那一張刀子嘴,倒像是十分受用的樣子。小鸞歎口氣。怎麽說呢,占良這個人,也就這一點兒好兒。厚道。要說笨呢,也不是笨。要說傻吧,卻也說不上。總之是,占良這個人,好就好在這裏。結婚這麽多年了,兩個人竟從來沒有紅過臉。自然了,有很多時候,小鸞氣不順了,也會拿自家的男人煞煞性子。小鸞除了會裁縫針線,最拿手的一樣,便是找碴。逢這個時候,占良總是好脾氣地笑著,賠著軟話兒,卻不肯戧著她的碴口來。實在沒法兒,就隻有不吭聲了。小鸞鬧過一場,自己反倒先沒了意思,好像是,一拳打過去,遇上的偏偏是一團軟棉花。心裏是又無趣,又惱火。也就隻有罷了。有時候,小鸞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實在是委屈了占良。自己呢,也真是犯賤。要是遇見一個性子剛硬的,硬碰硬地來一回,火星四濺的,或許竟服氣了,也未可知。

  想著想著,不知怎麽就想到了中樹。那一回,中樹媳婦兒送來一塊布料,又打發中樹來家裏量尺寸。小鸞就拿了一把軟尺,仔細地給他量。一麵量,一麵把尺寸記在紙上。中樹規規矩矩地伸著胳膊,任她在身上摸索來摸索去。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兒,也不知怎麽,忽然就都不說了。小鸞抬頭一看,中樹的眼睛直勾勾的,仿佛是丟了魂兒一般。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衣領子裏麵的光景,盡被他偷看去了。心裏一急,兩頰上就飛紅了一片,剛要開口罵他,那張著的兩隻胳膊一下子卻把她摟住了。小鸞又氣又急,想抬手打他,卻動彈不得。中樹的一隻手早把她的衣領子撕開,一俯身含住了她。小鸞“哎呀”一聲,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也不知怎麽,這會子小鸞倒又想起來了。這個挨千刀的,缺德貨。論起來,還要叫她一聲“妗子”,不想竟是這麽的放肆。真是把人氣瘋了。想起中樹那天的樣子,滿嘴的肝兒啊肉啊地叫著,溫存得不行,像是要把人弄化了。一下一下地,每一下都好得說不出來。小鸞尖叫著,簡直就要死過去了。門外的大白鵝,一聲一聲地,同她應和著,越發叫人起性兒。小鸞一麵叫喚著,一麵擔心著外麵的大門。真是瘋了,大門竟都沒有關!兩個人做賊似的,是又怕又好,又好又怕。越怕呢,越好,越好呢,卻越怕。大白鵝的叫聲附和著小鸞的叫聲,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大,一聲小。一時間竟是難舍難分。

  小鸞抬手摸一摸臉頰,滾燙滾燙的,像是著了火,身上卻是軟軟懶懶的,知道自己是不行了。心裏暗罵自己不要臉。又罵中樹那個小流氓,牲口下的。那流氓後來再見了,也不管在哪裏,涎著一張臉,一口一個“妗子”,問她怎樣,好不好。小鸞氣得咬牙,想罵他兩句,卻又怕旁人看出什麽,隻有悄悄忍著羞臊,拿出正經妗子的樣子,同他說話兒。那中樹趁周圍沒人,便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小鸞的心怦怦怦亂跳,像是隨時就要跳出來了,一張臉紅得,血滴子似的。

  後來,中樹幾次撩撥,小鸞便不肯再讓他近身。

  其實,這中樹原是村子裏的二流子,出了名的遊手好閑,專會偷雞摸狗。莊稼活兒上,竟是一樣兒都拿不起來。家裏窮得,有了上頓沒下頓,叮當亂響,卻最是個甜嘴蜜舌的風流種子。村裏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老遠地躲著他走。鄉親輩兒,瞎胡論兒。中樹這一聲“妗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說起的。要認真論起來,中樹他娘,算是劉家院裏的幹閨女。家裏光景淒惶,又加上中樹名聲在外,他娘死得早,這爺兒兩個,兩條光棍兒,天天冷鍋冷灶,睡了這麽多年的冷炕。都道是這一家這一輩子一眼望見了頭兒,就這麽混過去了,誰知道世事難料。這些年,中樹東遊西逛的,走南闖北,倒眼見得發達起來了。聽說做的都是大買賣,又是倒汽車,又是販豬崽,還在城裏承包了幾家加油站,富得流油。蓋了樓,買了車,把他爹供養得又白又胖,天天搬個小凳子,坐在大門口吹牛皮。這中樹又不知從哪裏勾引來一個黃花閨女,仙女似的一個人兒,三媒六證,風風光光娶到家裏來。家裏有了女人,日子越發紅得火炭似的。芳村的人們都驚得直喊親娘,自此再也不敢小看了中樹。

  小鸞心裏亂紛紛的,忽然翻身起來,從床墊子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把衣櫃裏那隻小抽屜打開。是一隻金戒指。小鸞把它托在手掌心裏,左看右看,又把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伸直了手,仔細端詳。想不到那中樹竟這麽有心。結婚這麽多年了,占良可什麽東西都沒給她買過。有時候,看著素台她們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耳朵上的金銀玩意兒,再看看自己光禿禿的一個人兒,小鸞也不免心裏委屈,但也隻是那麽一會子,便又過去了。那些金銀玩意兒,不過是有錢人燒得慌,臭顯擺。是當得了吃呢,還是當得了喝?早先呢,小鸞也是一個心思花哨的人兒,做閨女的時候,也做過一些雪月風花的亂夢。可是後來,後來嫁給了占良,小鸞的那一些枝枝杈杈的小心思,便漸漸地被磨平了。夢呢,也偶爾有過,隻是知道了不能當真,也就當作夢一場了。可誰會料得到呢,如今,這隻黃澄澄的金戒指,竟又把她的那些個夢喚醒了。

  聽見腳步聲,小鸞慌忙把自己的夢收好了,鎖起來。剛關上櫃門,卻見婆婆撩簾子進來。婆婆也不等讓座,自己找地方坐下,跟小鸞沒話找話。小鸞知道她這是有事兒,故意地不問,看她怎麽說。婆婆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子閑話兒,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聽說病得不輕。”小鸞心想,果然是來說這個的,嘴裏說:“是啊,我也聽說了。今兒個前晌,我過去看了看。”婆婆“噢”了一聲,問她拿了點什麽。小鸞說:“二斤雞蛋,還有一箱牛奶。”婆婆又“噢”了一聲,便不再說了。小鸞知道婆婆和那二嬸子素來不和睦,便說起了二嬸子的病。小鸞說:“二嬸子瘦得不輕,眼窩子都塌下去了。二嬸子的飯量不行,吃得忒少,人不能吃了怎麽行?看這樣子啊,二嬸子這一關怕是難闖。”婆婆隻管聽著,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卻不說話。小鸞說:“二嬸子還跟我掉了淚,二嬸子這麽剛強的一個人——”婆婆一驚,問:“怎麽,她哭了?”小鸞說:“是啊,看樣子有話要說。”婆婆說:“當著貴山媳婦兒?”小鸞說:“沒有,貴山媳婦兒出去了當時。”小鸞有心想跟她說說二嬸子那尿濕的破褥子,想了想,又不說了。婆婆歎了口氣,說:“貴山那媳婦兒,是個厲害的。”見小鸞不搭腔,便趕忙改口說,“嘴一分,手一分。過日子的好手。”小鸞見她說話顛三倒四,也不點破她,由著她說。一麵把素台那塊布料拿出來,在案子上比畫著。婆婆見那布料亮閃閃的,便問:“是誰家的?”小鸞說:“是素台她爹的,送老衣裳。”婆婆湊過來看,一雙粗手,在那綢緞料子上摩挲來摩挲去,刺刺拉拉的,不留神便勾出一些個絲絲縷縷的來。小鸞趕忙說:“哎呀看你那手,這料子嬌氣。”婆婆訕訕地笑著,縮回手,看著小鸞把那料子比比畫畫,看了半晌,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一輩子要強,霸王似的一個人,又愛好兒,家裏外頭,草點子不沾。你二叔活著那會兒,把她疼得呀,什麽似的。如今老了老了,唉——”小鸞聽這口氣,莫不是婆婆也知道了什麽?便試探道:“我今兒個在二嬸子那邊,見屋裏條案上堆著雞蛋,二嬸子這一病,去看望的人想是不少。”婆婆歎口氣說:“這個時候還有什麽用?東西都吃不下一口了。”婆婆說:“人緣兒也不是你二嬸子的——她那個性子。貴山兩口子,這些年道兒走得忒寬,人家又有,顯得又懂人情,又會出禮兒。”小鸞說:“可不是,貴山媳婦兒是個人精兒。”婆婆說:“誰家沒有老人?誰沒有老了的那一天?”小鸞聽婆婆這話,猜想她八成是去看過二嬸子了,想接過話頭兒說兩句,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就隻顧低下頭,把那料子弄來弄去。婆婆看她顧著忙碌,也覺得沒意思,便起身要走,又囉裏囉唆地,問起了蛋子。說那天在街上遇見了,蛋子又跟她要錢,不給吧,孩子不高興,給吧,又怕他瞎花。小鸞聽她這麽說,知道是給了,故意說:“這小子!甭管他。都給慣壞了。”婆婆說:“我能不給?半大小子了,立在我麵前,個頭比我還要猛,朝我伸了手,我硬是不給?我這當奶奶的,怎麽下得去?”小鸞笑道:“好啊,你心疼你孫子,就隻管給。往後他長大了,再讓他孝順你。”婆婆聽她說話不是味兒,便扭身要走,一麵嘮嘮叨叨的,說:“等他孝順我?嘴上的毛還沒有褪幹淨呢。”小鸞埋頭幹活,不理她。

  婆婆和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小鸞也隱隱約約聽說了一些。也不知道,婆婆這回怎麽變了口氣了。說起來,小鸞這兒媳婦當得,算是不錯了。對婆婆,也還過得去。自然了,婆婆又不是親娘,隔了一層肚皮,就是不一樣。要說多麽的親厚,也說不上,可是小鸞是個要臉兒的人,大麵兒還是顧的。占良又沒有個親兄熱弟的,隻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城關裏。婆婆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小鸞一針一線做的。逢年過節,也照例是從頭到腳,新鞋新襪的,都是小鸞操心。一年的養老供奉,也是一個子兒都不少。這些個,都是請了村裏管事兒的,寫了字畫了押的。隻為了這個,占良就不能不疼她。

  院子裏有人說話,小鸞隻當是婆婆還沒有走,卻聽見是中樹媳婦兒的聲音,出來一看,不是她是誰?

  自從和中樹有了那一回,再見了中樹媳婦兒,小鸞就十分不自在。笑也不是,不笑呢,也不是,很尷尬了。中樹媳婦兒見她出來,笑道:“才和大娘說話呢,問妗子在不在家。”小鸞也笑道:“你怎麽這麽稀罕?平時請都請不到。”中樹媳婦兒說:“妗子這是哪裏話?知道妗子是個忙人兒,我輕易不敢過來麻煩。今兒個有件事求妗子。”小鸞說:“你看你,倒真的客氣起來了。”中樹媳婦兒笑道:“我家那外甥媳婦兒,一兩個月就要生了,都說是,姨的褲,姑的襖,我怎麽也得給他做一條褲子,費事兒不費事兒?”小鸞趕忙說:“那費什麽事兒?”中樹媳婦兒說:“我怎麽不知道,小娃娃的衣裳最是費事兒,又小,又不好收拾。還有,我妹子還想給這孩子做雙鞋,就是老虎頭的那一種,我少不得還得再麻煩妗子。”小鸞笑道:“都不是費事兒的。你放心。”中樹媳婦兒扭頭對著小鸞婆婆說:“大娘你看看,你老有多少福分!我妗子這人,真是好得沒法兒說。又巧,又好說話兒。”小鸞婆婆隻是笑。中樹媳婦兒又說:“那什麽,料子啊什麽的你就替我墊上吧,我又不懂這個,也不會買。最後咱們再一起算。”小鸞埋怨道:“看你,淨說生分話兒。咱們之間,還算的哪一門子賬?”中樹媳婦兒笑道:“該算還得算。親兄弟,明算賬麽。”

  這一片,都是平房。院子種了很多樹。有鑽天楊,有老槐樹,棗樹也有,這幾年倒是肯結果子。屋子旁邊,是一棵石榴樹。身子已經長歪了,但還粗壯。要不了幾天,石榴花該開了。紅紅火火的,叫人看著心裏喜歡。這石榴樹本來是兩棵,並肩兒栽的,一棵甜石榴,一棵酸石榴。每年八月十五左右,石榴下來了,小鸞都要給左鄰右舍的送幾個。自己呢,挑了個兒大生得俊的,上供用。婆婆家裏也掛著神。小鸞每年都給婆婆留著上供用的好石榴。聽占良說,這院子裏的石榴樹,還是從婆婆院子裏移過來的。公公死得早,婆婆守寡已經這麽多年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這個院裏的男人們,都不長壽。認真算來,大大小小的,留下來的竟是一群寡婦。聽算命的瞎子說,小劉家院裏,陰氣重。陰氣重呢,陽氣就壓不住。問怎麽個破法兒,說是祖墳的事兒。大家就商量著,要動祖墳。動祖墳是大事,族裏人牽藤爬蔓的,光召到一起就不容易。這些年,上外頭打工的越來越多,東一個西一個,很有一家一家的,有的一年回來一回,有的呢,好幾年都不回來了。也是如今人心都散了,商量來商量去,雞聲鵝鬥的,竟沒有定論,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小鸞就叫婆婆請了神,保著占良蛋子他們爺兒倆,平平安安。平日裏香火不斷,逢年過節的,更是好酒好菜地供奉著。

  小鸞一麵照著素台給的尺寸裁衣裳,一麵心裏盤算著中樹媳婦兒的事兒。這麽幾年了,中樹媳婦兒都沒有來麻煩過她,怎麽今兒個倒來了?這媳婦也是個要樣兒的,人又長得標致,又不缺錢,衣裳自然都是去城裏買有牌子的。看她今兒個那一身兒,杏子紅的衫子,偏偏配了一條秋香色的裙子,光著白花花的兩條腿,也不怕凍著!那高跟鞋細細的跟兒,把院子踩得一個坑一個坑的,像是羊蹄子印子。好歹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打扮得妖精似的,真是不要臉。做褲子倒也罷了,還要做什麽老虎頭鞋,也好意思開這個口。有錢怎麽了?有錢就能把人家支使得陀螺似的,團團轉?看她那個輕狂樣兒,誰知道是哪裏來的外路貨!自家男人在外頭偷嘴吃,還有臉到處走!小鸞心裏胡思亂想,說不清是苦是澀還是酸,當真是百種滋味,一個都不好嚐。心頭一亂,手下就沒準了。偏偏那料子又光又滑,剪子一下子竟然下偏了。小鸞嚇得出了一頭的熱汗,趕忙左右比畫著,知道偏差不大,才略略放了心。中樹這個該死的,原本是個風流種子,如今發達了,不知怎麽,竟然安分下來了。成天開著車來來去去,輕易不見個人影兒。今兒個倒是稀罕事,不想那麽巧,就碰上了。小鸞想起中樹那輕薄的樣子,臉上滾燙,恨得直咬牙。狗日的。占了人家便宜還不算,竟然那賤老婆也找上門來給我派活兒了!誰稀罕你那幾個臭錢!

  做晚飯的時候,蛋子放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喊饑,嚷嚷著要吃的。小鸞數落道,背著饑布袋哪你!蛋子朝他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地跑進屋裏去了。小鸞把小米淘好放進鍋裏,又抓了一把豇豆,一把赤小豆,想了想,又抓了一把花芸豆。餾了饅頭,盤算著弄個素炒小菠菜,再炒個蔥花雞蛋,蛋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敢太馬虎了。正盤算著,見蛋子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拿了一塊點心,舉著給她看。小鸞一看,知道是貴山嬸子給的那點心匣子,氣得不行,罵道:“饞嘴的東西,誰讓你手欠,把那點心匣子拆開了?那點心匣子是要給你姥姥送去的,怎麽你那爪子就那麽快?”越罵越氣,劈手就把那點心奪過來,卻愣住了。那點心已經被咬了個缺口,月牙一樣,上麵已經星星點點長了紅毛綠毛,小鸞呆住了,趕忙叫蛋子吐出來,蛋子哪裏肯,被小鸞一巴掌打在臉上,哇的一聲哭開了。

  占良回來的時候,見娘兒倆正鬧得不可開交,忙問怎麽了。小鸞隻是哭,也不說話。問蛋子,蛋子更是委屈得什麽似的,哭得一噎一噎的,小臉兒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占良笑道:“娘兒倆打架啦?我來判一判——是大的沒理還是小的沒理——”不想小鸞起身“通通通”走到案子前,一把把那案子掀翻了,上麵的針頭線腦兒、剪子尺子,連同衣裳料子稀裏嘩啦地散了一地。小鸞一麵哭,一麵發狠道:“我今兒個把我這雙賤爪子剁了!這輩子再也不伺候人!”占良看她氣得臉兒黃黃的,也不敢攔著,更不敢勸。又見她“通通通”又走到廚房裏,把那一鍋粥一股腦地推翻了,頓時地上像是開了顏料鋪子,紅紅黃黃一大片。隻聽小鸞哭道:“劉占良,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跟你離!”占良見她這樣子,氣得直哆嗦,也賭氣道:“撒什麽潑?離就離!”小鸞哭道:“誰不離誰是大閨女養的!”

  夜深了。芳村的夜,又安靜,又幽深。月亮在天上遊走著,穿過一朵雲彩,又穿過一朵雲彩,再穿過一朵雲彩。地上的莊稼啊房屋啊草木啊,也跟著一陣子明,一陣子暗,有一陣子,竟然像是被洗過一樣,清亮亮的,格外分明。玻璃窗子上影影綽綽的,落滿了樹影子。也不知道是什麽花開了,香氣濃得有點嗆鼻,叫人忍不住想打噴嚏。

  蛋子早哭累了,歪在沙發上睡著了。占良正在廚房裏收拾那一地的殘局。小鸞呢,趴在縫紉機上,賣力地蹬著機子。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這聲音聽上去有點單調,但在這靜悄悄的夜裏,卻傳得很遠很遠。

  (原載《長江文藝》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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