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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逃不出的幻世

  孟小書

  沒有開始,就已結束。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就像是花期那樣的有條不紊。

  1

  今日再次失眠至淩晨四點,電腦中循環播放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已經是第三遍了,電影裏的咿咿呀呀和房間中杜賓犬阿傑熟睡的鼾聲,讓我愛上了深夜,並享受著這種心理上的自虐。周慕雲和蘇麗珍彼此的錯過讓我恨死了王家衛。每看一遍都期待著會有不同的結局,可這並未如我所願。失眠對於我來說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我摳著額頭上的青春痘,破了,流血,結痂,留疤,我無法控製,就像失眠一樣。黑夜把我變成了一個額頭滿是疤痕的女孩。

  淩晨五點半,天色見亮,終於漸漸睡去。

  上午對我來說從未存在過。我走進廚房,隨便揪起一片麵包,無味地咀嚼著。這是一天中的早餐,在我的概念裏,一天中的第一餐飯稱之為早餐。早餐跟失眠不一樣,它是可有可無的,而失眠不是,它是必備的,是注定的。

  傍晚五點,夕陽半灑進房間,我討厭這金燦燦的陽光,討厭每天的五點半,也許是因為這個時間不好打車,也許是因為媽媽要下班回來,也許是因為這個時間讓我想到生命快燃盡的部分,誰知道呢?一天當中,隻有深夜才是我的最愛。

  我是學動畫設計的,能去個玩具工作室設計玩偶是我最大的夢想。事事就是這麽的順利,在我抱著電腦看王家衛的電影時,突然接到玩酷動畫公司的麵試邀請,公司在蘇州。

  22歲的我沒有家的概念,我隨著夢走,夢在哪,我在哪。毫無畏懼。臨走前一天晚上,那個男人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似乎在電話的那頭已經興奮跺起了腳。

  “秦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爸爸我要結婚了,她28歲,漂亮極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到令人發指的人,他未來的妻子僅僅比我大6歲。真好奇是什麽樣的姑娘會嫁給比自己大將近30歲且微微謝頂的男人。

  這一通電話我並沒有感到意外,隻是覺得有些惡心,像吃了蒼蠅般。我故作鎮定地說:“恭喜。”

  “你說我是要男孩還是女孩?”

  “您還是養條狗吧。”說罷便掛了電話。

  媽媽窩在客廳沙發中百無聊賴地看著上百集的電視連續劇,顯然她尚未得知這一消息。

  我不知如何開口,隻想逃離。趁著媽媽還沒向我哭訴或破口大罵時,我要馬上離開這裏,帶著我的小猴子一起“私奔”。

  攤開的行李箱赤裸裸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還應該帶走什麽,什麽都是必需的,什麽都是無用的。

  這晚,我像往常一樣,溫習著深夜的寂靜。我反複舔著門牙上的小缺口,舌尖刺破,流血,我停不下來。

  早上,我抱著小猴子,提起行李箱,出發。

  2

  “私奔”這詞極其符合我的愛情觀——給我一顆糖,便伴你走天涯。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帶著小猴子“私奔”到蘇州來。感謝那個男人昨夜的電話,感謝玩酷公司的邀請,所有的因素串在一起,使我圓夢了。

  蘇州夏季的天氣,悶熱、潮濕,額頭上的汗珠融了我的妝。小猴子在我懷中依然咧著大嘴。“私奔”從下飛機的這一刻開始,往後的日子令人期待、惶恐。

  我不知道“私奔”是對是錯,所有已發生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爸媽的離婚,我的失眠症,周慕雲和蘇麗珍的擦身而過。麵對命運,我們像河流中的一片花瓣,隨波逐流,蕩漾,最後被吞噬。

  出租車帶著我穿梭在蘇州城裏,婀娜的植被,婉約的江浙女子和吳儂軟語讓我身子變得僵硬。我嗅著小猴子身上的奶氣,這味道讓我安心。

  玩酷位於工業園區,說是新加坡人投資建造的,環境優美,愜意。但同時也少了份蘇州老城的韻味。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老城。宿舍幹淨整潔,一個房間兩個人住,我跟小猴子算是在蘇州落了腳,成功地完成了“私奔”的第二步。

  和我一起麵試的是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孩,這樣的身高和我倒是匹配,他是蘇州本地人。他盤桓在公司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前,焦躁不安。看來這份工作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不知為何我的雙腿會自動朝他走去。

  “你蘇州人?”我問他。

  他點點頭。

  “你也來麵試?”

  “嗯,不然我站這兒幹嗎?”他甩了下擋在他眼前的頭發簾。男生留長發,通常都是搞藝術的,但像他這種半長不短的,通常都是被藝術搞的。但這句話我沒說出來。無論是誰搞誰,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發型對他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你學動畫設計的?”我問。

  “是呀。”他緊張得直跺腳。似乎再多說一句話,就會由於過度緊張而開始嘔吐。理論上來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是沒有權利跺腳的,這會讓他看起來非常欠揍。

  這時,從一個辦公室裏傳來:“白慕雲!”

  “來了!”說罷他便整理了下襯衫,慌張地走進去了。

  白慕雲?是因為名字的關係麽,我對這一米八五,被藝術搞的男生有了莫名的好感。我決定要在這裏等他,說不定我會是他的秦麗珍。

  事事皆是命中注定,我不決絕,我不反抗,隨遇而安。我和小猴子繼續“私奔”。

  3

  白慕雲蹲坐在公司大門前的台階上,一縷縷煙絲環繞著他。下午五點半,我最討厭的時間。

  “怎麽樣?過了麽?”我問。

  “沒有。你呢?”

  “不知道,讓我等通知。愛過不過唄。”我把手插進白色的連衣裙兜裏。

  “那就應該是過了。你是哪人?”他問。

  “按祖籍我是山東的,按出生地我是北京的,可我在北京也就待了不到十年,就去西安上學了,你說我算哪兒人?”

  他咧咧嘴,從臉上勉強擠出一個蹩腳的微笑。

  “走吧,我請你吃飯。算是給你慶祝下吧。”

  我沒有拒絕。

  飯後我們一起遊走金雞湖,這是我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度過最長的時間了。我不能與人長時間接觸,尤其是陌生人,過長時間的談話會讓我表情麻木,煩躁、胸悶。虛假的社交禮儀就像是女人的腹帶和內衣。我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有時可以連續幾日不語。

  夜晚的湖麵波光粼粼,幾對戀愛中的男女纏綿於岸邊樹叢。

  “你說你是做舞美的?那工作不好麽?”

  “那裏的人太世故,我不喜歡,況且那工作過於機械化,什麽事情都要按照別人的意願來。我是學動畫設計的,可是那時候沒搞出名堂,想現在試試,沒想到又是這結果。”

  之後我們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很多話都是不必講出來的。沉默變成了我們的一種默契。我們圍繞著湖岸,漫步。

  許久後。

  “明天你準備做什麽?”他望著湖麵,並沒有看向我。

  “準備跟我的猴子在蘇州‘私奔’。你要加入麽?”

  “你那麽大個兒,不適合天天抱著個猴子,這事沒人告訴你麽?明天帶你逛蘇州吧,我現在已經把自己調為消極怠工模式了。”

  我們互換了電話,就此告別。

  回去的路上,漆黑的夜裏,街道寂靜。樹上花朵仿佛突然間怒放,這花瓣在冒著微弱的熒光,為我指路回家。這花朵僅為我一人盛開。

  4

  我不相信男人,可以說是有些厭惡。媽媽和他離婚是對的,他詮釋了男人身上所有令我厭惡的特質。媽媽喜歡幹淨的男人,除了這一點他再無優點。可唯有這一點,讓我對幹淨的男人也產生了厭惡感。與我再親近的男人也都隻能視為好友,僅此而已。

  第二天,我們約在金雞湖畔的摩天輪旁,他站在熙攘的人群後麵抽煙。我一眼就望見了他,衣服還是昨日那件,沒更換。起碼,他不是那種隻注重外表的偽君子。我站在原地,沒有及時向他走去。湖畔有微風,他半長的頭發遮擋住了眼睛,他繼續抽煙,任憑發絲在臉上亂舞。幹瘦的身體在寬大的白襯衣裏晃蕩著,真怕他會被這風吹走,飄向遠方,哪怕是這微風。

  “嘿,嘛呢?”我走向他。

  “來啦?走,我們上去吧,票買好了。”他把煙頭撚滅丟進了垃圾箱。

  摩天輪以蝸牛般的速度緩緩上升。有些事情的發生就像這摩天輪,在雙腳離開地麵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它遲早會升入高空,停留一秒,便又開始緩緩下降。

  在摩天輪頂端的時候,向下望去。一對新婚之人在湖畔拍照,女人白色婚紗優雅地飄著,男女親密地靠在一起,旁邊圍了幾個身穿西裝和小禮服的伴郎伴娘。我似乎可以看見兩人臉上淡然的微笑,這一刻的幸福究竟可以維持多久呢?

  我隔著厚玻璃,像是懸在幸福的邊緣。我用悲涼的眼神向下望著這場熱鬧的啞劇。人一旦走向婚姻,就麵臨著痛苦。像是煙火,瞬間便會消失在寂寞的夜空中。陪伴夜空的隻有點點繁星。

  20歲左右結婚的人在我看來就是一種衝動,在愛得快要死掉瘋掉的時候,用婚姻來冷靜自己。從決定領證開始,迎來的便是繁瑣的儀式。人們要費盡心思挑選領證的日子,挑婚禮的日子,挑婚紗,挑婚慶公司,挑婚紗照攝影師,挑婚紗照的拍攝場景,挑婚禮現場的布置方案,可挑來挑去就是沒有挑對結婚的對象。

  在半空中望著這對新人,我有一種想要挽起白慕雲手臂的衝動。我要克製。

  下午,他帶我去了平江路。抹去擁擠的人群、雜亂無章的地攤販,這條老街倒是有一股濃濃的江南味。雨後,泥土的腥味讓我不安,透過泥土,我似乎可以嗅到一條條粗大的蚯蚓在用力地蠕動它們棕紅色的身體,試圖破土而出。白慕雲與我並肩同行,他向我娓娓道來這裏的悠久曆史,可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隻關注腳下的每一步。

  白慕雲帶我來了一家叫“貓城”的店裏。這是一家概念書店,裏麵狹小的空間隻有簡單的四五張桌子。四麵牆壁布滿了明信片和信箱。信箱裏麵填滿了寄給未來的信件,店員會按照指定的日期寄出。這滿牆的信箱中究竟承載了多少對未來和愛情的期許?這未來的信件幼稚可笑。我對未來沒有任何期待,它就像是漆黑夜裏的一片森林。剛要走出小店,突然又下起了雨。雨點把人們又趕回了書店內。我和白慕雲上了書店內的小二樓,竹製樓梯潮濕而陡峭。我們找了個放有筆筒的桌子,坐下。此時,外麵的雨淅淅瀝瀝,天色昏暗,讓我莫名地感到憂傷。

  “不寫一封信麽?”白慕雲起身挑選了一張明信片遞給我。一隻猴子走在一片廣闊的叢林中,手裏拽了一隻氣球,底色黑白。隻有那隻氣球是鮮紅的。這明信片的樣子正合我心意。我認真挑選了一支紫色水筆,筆頭久久懸在紙上,不知該如何下筆。對未來的自己似乎也無話可說。索性簡單寫幾句遊記:

  梔子花安靜地在路邊開放,嗆鼻的芳香在潮濕的空氣中無限蔓延。懷中的小猴子與我一起在蘇州城內私奔與放逐。此時,外麵煙雨蒙蒙。白慕雲與我一起躲在書店小二樓內書寫遊記感悟,愜意。原本來蘇州的目的已經不再那麽重要了。

  某日於貓城

  撂筆,把卡片認真裝進信封。六個月後它將寄回北京。

  一隻黑白相間的貓趴在一盆生長茂盛的綠蘿旁熟睡。這裏的野貓清閑優雅,不像北京的野貓,整日暴走於街頭。

  我們在小二樓內閑談,直到雨停。昏暗的下午,與他交談像是跪拜在佛堂誦經般,令我心情平靜,呼吸均勻而順暢。

  晚上,便飯過後,他送我回到宿舍。

  媽媽突然來電,向我訴苦。她已得知爸爸要再婚的事情,而且未來的妻子是一個28歲的妙齡少女。並告知了婚禮的舉行時間。舅舅查出了肝癌,晚期,今天住院。阿傑有些微微尿血,懷疑是腎結石。阿蘭死了,死在老家了,讓我跟她一起回趟老家去哭喪。

  阿蘭是誰?這個名字在我生命中從未出現過。

  我從始至終,簡單答複。我不想知道這些,可又必須知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家中的事情如此冷漠。也許從媽媽和她的幾個姊妹爭搶老爺子的財產後,也許從媽媽得知那個男的有了外遇卻一直忍氣吞聲開始,也或許是從那個男人帶了他未來的媳婦兒回家過夜之後。誰知道呢。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阿傑,我多希望它可以再多活幾年。

  掛下電話。調整好坐姿,深呼吸,閉目,開始打坐。

  二十分鍾後,慢慢睜開眼睛。多希望電話從未響起過。我知道,他、她、它都需要我。這通電話像是個緊箍咒,即使把自己放逐在天邊,它始終束縛著我。

  我打給了白慕雲,並告訴他明日啟程回京的消息。他有些詫異。

  5

  北京,天氣悶熱,呼吸困難,是暴雨前的征兆。火車站陣陣酸臭,嘈雜。人與人之間皮膚的摩擦、汗液的黏濕讓我暴躁、惡心,想罵髒話。我體內的怪獸在試圖努力地掙脫出來。

  在我推開家門前一刻,屋內一股巨大的壓力透過門縫向我迎麵撲來,即使這道緊鎖的大門也阻止不了。

  媽媽見到我並沒有立刻問我在蘇州麵試的情況,也並不關心我是否飲食起居一切正常。事情混雜得不知讓她從何說起。阿傑艱難地從窩中爬出來,搖著尾巴向我跑來。

  晚上,我夢見白慕雲騎車帶我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古鎮上,穿過一條條空曠和荒蕪的街道。我抱著他的腰,他襯衫上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古鎮涼亭兩側刻有詩句,我們在這裏喝酒聊天。醒來時,卻發現枕邊早已浸濕。

  在送阿傑去寵物醫院的路上擁堵,顛簸,讓它十分痛苦。醫生給它做了細致的檢查,需要立刻手術。把它送往手術室的路上,它發出微弱的叫聲,眼睛一直盯著我,直到手術室的大門關閉。阿傑已年邁,不知道還會陪我多少年。我在門外躊躇著。幾小時過後,醫生從它的腎裏取出了像栗子般大小的硬石。麻醉劑似乎還未徹底失效,它昏昏沉沉地在車裏睡著了。如果沒了你我該怎麽辦?

  把阿傑安頓好後,中午提著媽媽做好的飯去A醫院,看望已經肝癌晚期的舅舅。舅舅對我訴說著對世間還有著種種不舍。我絞盡腦汁盡量安慰。他麵色慘白,虛弱無力,看來已時日不多。我討厭這樣的場麵,好想逃離此地。

  生離死別,我還從未經曆過。本以為會淡然麵對,可如今確無比感慨。

  回家路上,我買了些僅供今晚的食物。明早啟程,準備回老家哭喪。哭喪時不知要不要去送錢,就像結婚時那樣隨些份子錢。

  媽媽說,那個阿蘭她也不認識,是姥姥同父異母的哥哥家領養的女兒。姥姥可能也都沒見過幾麵,不知是怎麽聯係上我們的。但我們還是親自去一趟的,畢竟也算是個遠房親戚。他們在農村也不容易。我們過去送些錢就可以了。阿蘭活著的時候一麵也沒見過,到死了總算是能見一麵了。

  她絮叨地自語不停,長歎一口氣便獨自走回了房間。

  阿傑已經恢複了食欲。它昂首挺胸蹲坐在陽台旁,英姿不減當年,仍像個嚴肅的英國紳士。

  晚上十一點半,白慕雲給我傳了條簡訊,問我今日如何。夜晚的簡訊,無限的曖昧。

  我閉上眼睛幻想著窗外滿是花香,寂靜的街道。白慕雲與我漫步於金雞湖,平江路。書店裏小二樓還是老樣子,野貓在綠蘿旁慵懶地午睡。我們遊玩古鎮,刻有詩詞的牆壁,哼唱江南小調的漁夫,炊煙嫋嫋的小戶人家,一切如此安逸,與世隔絕。

  潮濕的記憶滋養著幹枯的明天。

  我緩慢呼吸,漸漸入睡。白慕雲再次出現在夢裏,我們坐在亭下,涼風撲麵。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酷玩公司的複試通知,這一通知像是救命稻草,把我從這個千瘡百孔的現實世界中拯救出來。下午我便拖著行李箱,和小猴子再次“私奔”。可憐的阿傑,我是多麽想陪在你身邊。臨行前,它咬住行李箱,試圖挽留。

  到了蘇州火車站,遠遠地我便看見了白慕雲。他還是老樣子,還是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幹瘦。畢竟我們才分隔幾天而已,這短暫的幾天像是幾年。我好想撲進他的懷裏。

  “哭喪回來了?”他說。

  “沒哭成,接到麵試通知就連滾帶爬地趕回來了。那個遠房親戚我沒見過,媽媽說他們應該就是想要點錢而已。”我拖著疲憊的軀體再次逃回到這個城市。

  夜晚,收到白慕雲的信息:你能回來真好。

  6

  清晨,飄起細雨。空氣清新,綠植香氣撲鼻。潮濕。不像北京暴雨前的悶熱,讓人難以呼吸。我到不遠的街道旁隨意進了一家早餐店。店麵小而樸實。牆上掛了一排用竹子製成的菜單。我點了一碗桂花粥和三個糯米圓子。餐具陳舊,食物卻是精致無比。桂花香氣縈繞於心中。

  北京是一座可以讓我睡到下午時分的城市,睡覺是我可以逃避一切的辦法。可在這裏不同,清晨醒來漫步於城市街道,是一件愜意並令人愉悅的事情。

  下午麵試,經過三個麵試官的輪番轟炸後,我筋疲力盡地走出來。白慕雲已經在門口抽了三支煙。

  “怎麽樣?”他問。

  “不知道,隻是說讓我繼續等消息。麵對那三個麵試官我完全沒了信心。如果失敗了我就該回北京了。”

  失去了這份工作,我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這裏?白慕雲看出了我的忐忑,便拉住了我懷中小猴子的一隻手,說:“走吧,帶你去看個話劇,《戀愛的犀牛》。”

  這部戲我早在北京看過,我沒有告訴他。

  小劇場在地下二層,長長的過道牆壁兩側掛著幾幅舊時光的海報。場內溫度很低,我緊緊地摟著懷中的小猴子。

  我與他坐在中間偏後的位置,心中又冒出這部戲中我最愛的兩句台詞: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複一日的夢想

  燈光逐漸熄滅,演出開始。

  白慕雲在一片黑暗中拉住我的手。我猜測著他的表情,猜測著他呼吸的頻率。這時他的臉一定緊張得像塊扭曲的海綿。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在前後搖擺,我想跟他一起搖擺。這一刻,他像個孩子。我嘴角上揚,跟他一起搖擺了起來。

  燈光點亮,他的手沒有鬆開。我們繼續一起前後搖擺。演員們亢奮地站在台上,朗讀台詞。

  白慕雲趁著這一片響亮的朗讀聲,麵朝前方。他突然小聲說:“我喜歡你!”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燈光再次熄滅,他的臉消失在茫茫黑暗中。我的眼前卻開出了一片耀眼的豔麗的花叢,十分刺眼。

  我輕輕閉上雙眼,聆聽著,低聲和演員一起念出我深愛的台詞: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複一日的夢想

  你是純潔的,天真的,玻璃一樣的

  你是純潔的,天真的,什麽也汙染不了

  陽光穿過你,卻改變了自己的方向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你怎麽會背這段的?”白慕雲問。

  “我不知道,這隻是我心裏想對你說的話而已。”

  我們十指緊緊相扣,演員們似乎口吐鮮花,我們都笑了。

  演出結束後,我們漫步在街邊。夕陽滿天,這春光太好,讓人恍若重生。

  7

  家中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幽幽檀香。家具古典淡雅。從客廳穿過便是一個小小庭院,一棵棗樹立於院中央,微風瑟瑟,樹葉沙沙作響。庭院的左側是一個幾乎垂直於地麵、通往閣樓的木質樓梯。是木頭原有的顏色,沒有任何修飾。陡峭的樓梯把我的目光漸漸帶向閣樓。可這閣樓裏卻散出一股陰森哀怨的氣息,裏麵像是藏著一個孤魂。

  “是誰呀?”一個女人低沉無力的聲音從裏麵飄出。

  白慕雲仰頭說:“媽,我一個朋友來家裏坐坐。”

  閣樓內再無他聲。

  白慕雲慌張地開口解釋:“她是我媽,身體不好。”

  簡單的兩句便透露出了他的難言之隱,他家中的事情我不願多問,隻想讓我們保持著一種純粹的關係。

  他帶我回到了家中客廳,一位體態瘦小的老婦人為我們沏茶。她的微笑一直掛在這張被歲月腐蝕的臉上。隨後,她蹣跚著走到後院,又為我們端出一疊疊的精致糕點。

  我對她說:“糕點真好吃,是您做的麽?”

  老太太依然滿臉微笑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腿。

  “我姥姥聽不見的。”

  家中這時,隻有一口口呷茶聲和庭院中隱約傳來風吹樹葉聲。

  我想逃跑,想離開這裏,白慕雲的家中瞬間沒了氧氣。我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僵硬。可這次我能逃到哪裏去呢?

  姥姥坐在客廳的另一角落擺弄著盆景,世界對於她來說如此安靜。

  他說:“忘記是什麽時候了,我爸很少出現在家裏,直到有一天,他徹底走了。從那時開始,媽就一直在閣樓裏。是自閉症吧,我覺得她好不了了,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姥姥聽不見,但我想她應該知道事情的經過。姥姥從沒向我提起過。”

  他,極像另一個我。也許,人所選擇的愛人,其實是另一個自己。這一刻,我好想大聲哭出來。

  隔天,玩酷公司遺憾地通知我麵試失敗,我很慶幸。

  沒有了再繼續逗留於這座城市的理由,我悄悄離開了蘇州,沒有告訴他。似乎逃跑永遠是我處理問題的唯一方式。

  之後我們沒有再見過。

  白慕雲給我打了二十餘通電話和發了無數條信息。最後一條信息是:你愛過我麽?

  我回答:沒有。

  三個月後我收一封來自貓城的明信片,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我留得住時間

  卻留不住你

  (原載《十月》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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