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鳳偉
當是一種職業性警覺,宋寶琦即使沉睡中也會被一聲短促細微的短信振鈴驚醒,且懵懂狀態中反應準確無誤——一把從枕邊摸起手機且對準位置:“您好,您好是哪位?”
“短信短信!”身邊的老婆比他更神,黑下有風吹草動她總是先知先覺且頭腦異常清醒。接下來男人把手機舉在女人麵前讓她念。這也是常態,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不用找眼鏡,省去一通麻煩,另外,也是最具實質意義的:他現階段外麵清爽,無暴露隱私之慮,樂於順水推舟自證清白。
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迷蒙中一驚:“什麽?什麽?”
老婆又念一遍:“僧人要出事!”
他翻身坐起,一把抓過手機,又迅速從床頭櫃上摸出眼鏡,他看到的信息與老婆念出來的無異,不由自主“啊”了聲。
“僧人是誰?”老婆問。
“嗯,同事。”他含混地說。
他沒再睡著。
上午,市府召開文教口領導幹部碰頭會,貫徹省府剛召開過的文化體製改革會議精神,作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書長宋寶琦,可以說這是他的會,馬虎不得,所以諸事親力親為,不敢在領導眼皮子底下出紕漏。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錢副市長開始對著麥克講話,他才鬆了口氣,思想在瞬間開了小差,回到那條讓他心裏一直不安的短信上。他曉得發短信的人此時也在這間會議室裏開會,像其他與會者那般正襟危坐,在事先發下的講話稿上裝模作樣地描描畫畫,心裏實不知在想什麽。他冷不丁想到,此時該人想的怕也是“僧人要出事”這樁事吧。該人與僧人是黨校同學,也是好友。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黨校畢業後不久升為縣級丹普市市委書記,而會場上的“同黨”李為則升為大市文教局書記兼局長,兩人來往密切。而今,尚增人在書記任上出事,難說不會掛拉著其同黨李為。他不由為李為擔起心來。
一上午的會。會畢作鳥獸散。這時他收到李為發來的短信:我在車上。他心裏立刻明白。
由舞蹈演員轉行為司機的小馬將他倆拉到海邊一家菜館,李為讓小馬回去了。這裏他們來過幾回,店不大,清靜,菜品亦不錯,重要的是環境,窗下便是海,海天一色,浪拍沙灘。正應店名“濤聲依舊”。
不等酒菜上來,宋寶琦便迫不及待地問李為:“消息確實?”
李為點點頭:“來自紀檢委。”
宋寶琦其實也想到消息出處是紀檢委,這類事紀檢部門是正頭香主,這說明他那裏麵有熟人,他問:“問題嚴重嗎?”
李為說這個不曉得,不過要一般般人家也不會管。
宋寶琦問:“僧人他聽沒聽到風聲?”
李為說:“好像沒有,前幾天還興高采烈地來電話,說他親手抓的一個大項目已竣工,各方麵都滿意,很快要舉行剪彩儀式,要我去參加,對了,他還讓我告訴你,到時請你也去。”
宋寶琦說:“這樣,那就是還被蒙在鼓裏。”又問,“什麽時候對他采取行動?”
李為說:“這,屬高度機密,人家哪會講?按常規,確定了就不會久拖,怕夜長夢多。”
宋寶琦心想也是的。
服務員送來酒菜時,兩人打住話頭兒,同時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海,海景美不勝收,然而他們什麽也沒看見,眼前唯一片茫茫的藍。
服務員離去,李為端起滿滿一杯啤酒,仰脖灌進肚裏,把嘴一抹,吐出一個字來:“操!”
宋寶琦看看李為,沒吱聲。
“還不到一年啊。”李為感歎說。
宋寶琦能體會李為的意思:僧人尚增人就任書記不到一年時間就出事,太過急切。他仍未吱聲,隻在心裏道:不是有句話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嗎?不過客觀上講,上任一年出事尚屬正常,某市一交通局長上任還不到兩個月便被“雙規”,而僧人還沒那麽快。盡管這麽想,他心裏還是替僧人惋惜。依他的條件,仕途上還是大有作為的。不想前程就這樣斷送了。
兩人喝了一會兒悶酒。李為突然問:“這一兩年你和僧人走得近嗎?”
他看了李為一眼,驚訝於他怎麽會問出這麽一句話來,哪怕再弱智,也會猜到其潛台詞:僧人出事會不會牽連到他,就是常說的“拔出蘿卜帶出泥”。當然他也曉得李為是出於好意,出於對他的關切,否則也不會深夜發短信,更不會冒昧地問出這麽一句話來。他對著李為搖了搖頭,說沒有遠近這一說。
“是嗎?”李為思忖說,“但,你對他是有恩的呀。”
指向似乎更明確了。他沒反駁,因為李為並沒有說錯,自己確實對僧人是有恩的,這恩就是幫他坐到書記的“龍墩”上。這個李為是始作俑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年多前,作為市府辦公室主任的他在丹普市副書記任上掛職已經快三年,恰這時,市委鮑書記調任大市任副書記,按常規市長孫廣德會填充這個空出來的位置,成為書記,但他的年齡到了“杠杠”上,沒戲了。在這種情況下,市委市府居副職的,許多人都盯著這個位置,思謀著能上位。一時間各種傳聞飛揚。不久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副書記尚增人,另一個是來掛職的他。而他對此無動於衷,掛職官員屬“飛鴿”幹部,期滿便打道回府,即使要提拔也是回去後的事,所以他不當回事,每當有人在他麵前說到這件事,他也是一笑置之,不入心,倒有些隔岸觀火的心態。
事情常常這樣,愈是沒有念想,最終就愈落在你頭上。一天李為打電話給他,說已得知市領導傾向於讓他接手書記一職,幹一屆後再回大市。李為又說自己要到丹普出差,到時一聚。當時他不曉得李為是為何而來,但能聚一聚也是高興的。到達的那天晚上,他與尚增人盡地主之誼,宴請過程並未涉及書記職務話題,飯後他與尚一起把李為送至賓館,尚率先告辭,他留下與李為說話,很快就說到主題上。李為問他對留下任書記有何考慮,他說他沒思想準備,也沒認真考慮。李為點頭說:“根據你的情況,回大市也會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幹不幹書記無所謂,而這一職對僧人卻大有所謂。下麵競爭激烈,機會稍縱即逝,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所以他讓我與你商量一下,看能否把這個機會讓給他。”
其實不等李為把話說完,他就明白李為此行是專程為尚當說客,讓自己把到手的書記一職讓給尚,讓尚成為丹普一把手。他曉得,通常情況這是很扯淡的事,不過就自己的實際情況而言,李為分析得對,掛完職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攥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許這是他升遷的最後一次機會。也正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作為兩人共同朋友的李為才能開這個口。於是“理解萬歲”這句話在這裏就體現出來。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為。他當即表示同意,這事就談完了。不久市委組織部來人征求他的意見,他首先對領導給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謝,後又以孩子即將考大學需要回去照顧為理由,婉拒了這次提職。來人又征詢他對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嗇地說了一通好話。爾後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從這一點看,也確如李為所說對他有恩,甚至可以說恩重如山。隻是世事難料,尚履新不到一年便出事了,仕途一敗塗地。李為的責怪也在情理之中。不僅李為,他自己也難以接受這一現實。他歎口氣:“僧人走到這一步,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一把手,過去叫父母官,現在叫老板,想不走歪都難啊。”
李為苦笑,說:“論究起來倒是咱倆害了他,讓他上了位,為主一方,就急於搞出政績,弄個什麽丹普世紀園大工程,這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工程是個大泥沼,沒有提著頭發飛過去的本領,誰能逃得脫?”
他說話是這麽說,可一旦攤上事,這些就不能論究,隻能按倒黴處理了。
李為把杯子往桌上一磕,脫口說他自己倒黴,別人也要跟著不清爽!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都知道李為與尚增人過從甚密,在某個範圍裏他也講過幫尚上位的事,尚出事,自然會有人把眼光盯向他。回到剛才李為說他對尚有恩的話,這不就是把眼光盯上他了嗎?當然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擔心,以他與李為的交情,這他能肯定。
他說:“李為你放心,我和僧人之間沒啥事,要說有隻一樁,春節他請我去丹普寺院燒香,回來時他讓人在車後備箱裏放了幾盒當地特產,有海參海米鮑魚,他要是交代出來,我承認,上麵要撤職就撤職,要入刑就入刑……”
李為淡淡一笑,說:“這點兒事在咱這裏,肯定不會追究。大家還不會相信,會講幫這麽大的忙,仨瓜倆棗打發了,太不靠譜。”
實際上這也是李為對他講的話,李為不大相信尚能如此不講遊戲規則。他很想問一句:尚又是咋樣向你報恩的呢?講恩,你比誰都大呀。牙關一咬,終是沒說出口。須知這是最隱秘的事體,特別在這關口。
李為突然發現了什麽,盯著宋寶琦麵前滿滿的酒杯,問:“你咋不喝了?”
宋寶琦說下午陪李市長去保稅區視察,哪敢多喝。
李為調侃:“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還是早些當上一把手吧。”
他回句:“別忘了利益與風險共存啊。”
李為啞然。或許想到了尚增人吧。
回機關的路上,宋寶琦感到身心輕鬆。慶幸尚增人沒把他的幫忙當回事,這讓他得以清爽。真是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門啊!
在保稅區吃了晚飯,宋寶琦與譚秘書一起把市長送回家,回到自己家時,中央一套剛播完晚間新聞節目。許是與市領導夫人的身份有關,安安愈來愈關注國內外時訊,晚七點、晚十點的兩欄新聞是必看不可的。宋寶琦應酬回來常常看不到,安安就補課似的把當天的重要新聞大事轉述於他。其實這時醉意未消的宋領導唯見她嘴唇翕動卻聽不見聲了。
今天他喝得不多,有心事。自然還是為僧人的事。他認為如果李為的消息確實,李市長一定會知道。“雙規”一個中層幹部鐵定須經常委會拍板。視察過程中他一直尋找與市長說話的機會,卻苦於區裏一大幫子人的前呼後擁,根本尋不到空隙。直到飯前見市長一人在大堂吸煙區吸煙,便趕緊給自己點上一根湊了過去。他怕再有人步他的後塵,趕緊開口說:“李市長,有件事需向您請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紀園要舉辦剪彩儀式,您去吧?”李市長連想都沒想說不去。他賠小心說:“丹普那邊……”李市長打斷他:“丹普那邊,不就是尚增人嘛!他開他的慶功會是了,我沒空。”他住口。也無須再說什麽,市長明顯的情緒化已說明了一切。
此刻,他將自己的情緒帶進了家,打開了閘門:“僧人完了,完了。”
安安問:“僧人是誰?”
他說:“丹普市委書記尚增人。”
安安對上了號:“他完了?怎麽完了?”
他說:“怎麽完了?要‘雙規’。”
安安問:“為啥?”
他說:“還用問?”
安安問:“事大嗎?”
他說不大也不會動他。一兩個億的大工程,他掌控,人家拿錢砸,還不往死裏砸!
安安就不再問,給男人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
宋寶琦問:“年初一從丹普回來都帶了些啥玩意兒?”
安安臉上現出驚色:“怎麽,掛拉上咱了?”
宋寶琦不耐煩:“到底帶回了啥?”
安安說:“哪記得過來,沒那麽好腦子。”
宋寶琦說:“別的我不管,隻丹普回來帶的,還在不在?”
安安說:“應該在,年前把儲藏室清理了一次,該送的送,該丟的丟,年初一才從丹普帶回來的,不好處理,應該還在那兒。”
宋寶琦揮揮手:“快去看看。”又說,“全部拿出來。”
盯著安安提溜在茶幾上的僧人謝禮,宋寶琦如同望著一堆不明危險物,心中極為不安,甚至恐懼。假若如官場慣用伎倆,禮品掛羊頭賣狗肉,變更了內容,那麽其所具危險是顯而易見的。以李為所說自己對僧人有大恩,那麽可與大恩相對應的報答,自不會是個小數目,其效應足以讓自己翻船。如此的事體怎能不讓他心驚膽戰?如同兒時在老家看殺豬,殺巴子(屠夫)在舉刀將豬開膛之前,總會念叨句:“有膘沒有膘但看這一刀。”而對於眼盯著禮盒的他,當是有禍沒有禍但看裏麵的貨了。他苦笑著搖搖頭。
“拆。”他說。
“拆?”安安用眼光問。
“拆開看看裏麵有沒有別的。”他說。
安安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驚,問:“這些禮品夠貴了,海參一盒三四千,鮑魚一盒兩三千,還能……”
宋寶琦打斷她:“不知道有沒有比海參、鮑魚更貴的。”
“啥?”
“錢!”
安安眨巴眨巴眼,領會了,就動手開啟禮品包裝,打開後仔細檢查,直至拆完也未發現有異。哦,正常禮品。
麵對一片狼藉,宋寶琦先愣了一陣子,而後輕噓一口氣,心裏不由嘟囔句:“你個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馬啊!啥個叫劫後餘生?這就是了。”
卸掉壓在心頭上的石頭,他輕鬆無比,站起身在廳裏踱著步子,像在“複讀”自己在仕途中走過的一步步。奮鬥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級市副秘書長的位置,雖說算不上兩袖清風,但總體上說自己是清廉的,究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斷了前程,另外所從事多為沒有實權的差,沒實權辦不了實事,人家自沒必要拿錢“砸”你。他不由想,要是當初不把丹普書記的位子讓出去,接下來,結果又會怎樣?會不會像今日的尚書記那般,走到末路?這個,他不敢斷定,更不能嘴硬說自己不會。尚也好,其他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開始未見得就無所顧忌,隻是走著走著才身不由己,他記得在一本書上看到這麽一段對話——一個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師請教:“船在什麽地方最安全?”大法師回答:“在遠離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謂飽含禪意,然而反過來想,遠離了大海,船還是船嗎?正因為船對大海有種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直前駛向海的深處。此幾乎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歎了口氣。
這一晚倒睡得安穩,中間還鑽進安安的被窩操練了一把。
第二天陪李市長去經濟開發區視察。開發區剛開建時他在籌委會辦公室幹過一段,與現任開發區主任孟先知同為辦公室副主任,關係不錯,後來分開亦經常聯係,互相讓對方幫辦一些事,辦完在電話裏道聲謝,如此而已。說來官場上也不像有人認為的那樣錙銖必較,義氣還是有的。不過像今天這種情況,到了他孟先知的地盤,酒是要多喝幾杯的。
常常是這樣,走馬觀花般地視察,壓軸戲還是在酒場裏。經過多年官場洗禮,個頂個,喝酒不在話下。不過今天李市長情緒不高,不肯喝,宋寶琦就成了眾矢之的。特別當著市長的麵,須擺出一副舍己救主的姿態,另外從僧人的糾葛中得以解脫,心情輕鬆,喝酒正當時,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過量了。於是就故伎重演,從兜裏摸出手機,做接電話狀到走廊裏。頭腦發熱,稀裏糊塗撥了李為的號碼,聽到對方的應聲,急不可待地報告佳音:“李為李為,你放心,放心,我沒事,沒事。”不等對方反應過來,接著把清查禮品無異常的事和盤托出。跟句:“真得謝謝僧人啊。”
電話那頭兒生硬地一笑:“哈,老兄你說倒背了,是僧人應該感謝你!”
“哦哦,他謝了,謝了。”他分辯說。
“哈,幾盒勞什子土特產,那也叫謝?”
雖帶著醉意,他仍明白李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謝是遠遠不夠的。不合規矩,荒誕不經。事實上他自己也清楚,李為的質疑是擺在“理”上的,符合當下價值觀念。而問題在於,僧人對他的無理正是歪打正著,為他之所求,所望。這般他才沒有麻煩啊。
“事情不對啊,真的不對。”李為的聲音透著認真,“僧人不會這麽弱智,腦子再短路也不至如此。盡管有句話叫什麽大恩不言謝,那是扯。你再仔細想想,查查,別出紕漏。當然,誰都不希望有事。可常常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他“啊啊”著,心裏卻有氣:“你小子是認準我受了僧人的巨賄了?可在哪裏?你檢舉,檢舉出來我認!”
“不講了。掛了。”
回到房間接著再喝。心中有糾結,喝得更無節製,甚至有些癲狂。李市長有些於心不忍,朝眾人說:“不要再灌宋寶琦了,再喝得在這落宿了。”李市長的號令下得有些遲,他已經醉態畢露,嚷著叫孟先知再拿兩瓶茅台出來,一人一瓶“吹喇叭”,讓李市長給擋住了。
回程,汽車駛上快速路便疾速前行,車燈的光柱刺破暗空,非現實般光怪陸離。一如既往,市長秘書小譚坐副駕駛位置,宋寶琦陪李市長坐後排。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今番打盹兒迷糊的是宋寶琦,清醒的是李市長。不久,把持不住的宋寶琦把頭靠在李市長的肩膀上發出鼾聲。李市長倒體恤,沒做反應,小譚看不過眼,向後撂胳膊碰碰宋寶琦,呼聲:“秘書長,壓著市長了!”宋寶琦就驚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連聲說對不起。李市長說:“以後我不喝,也用不著你代,沒這本經嘛。”宋寶琦說:“是,以後注意。”停停李市長問:“聽人講春節你去丹普拜佛燒香了?”一聽市長問這碼事宋寶琦打個愣怔,一下子醒了酒,一時不知作何答。
李市長說:“怎麽不和我打個招呼,一塊兒去跟佛親近親近?”他說:“封建迷信的事,誰敢向市長說呀。”李市長說:“都說那座寺院做法事很靈,拿你來說,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趕緊說:“就算有點滴進步,也是市委、李市長的培養啊!”李市長笑了一聲,說:“你個大宋行啊,喝醉了官話還一套一套的。”他說:“這不是官話,是事實。”李市長問:“你什麽時候開始對佛有認識的呢?”他說:“不瞞市長說,我是一俗人,不僅對佛家缺少認識,還一直抱有成見。”李市長問:“為什麽抱成見?”他說:“怕是受民間故事《白蛇傳》的影響吧,法海和尚不擇手段拆散白素貞和許仙一對恩愛夫妻,還把白素貞壓在雷峰塔下麵受苦,心裏不接受,所以……”李市長說:“這是傳說,曆史上那個真實的法海可是個了不起的得道高僧。”他說:“原來是這樣啊,那市長給講講真實的法海,以撥亂反正。”李市長說:“我也是一知半解,弄不好就以訛傳訛。”小譚說:“市長太謙虛了,講講也讓我們長長見識。”宋寶琦說:“市長講講吧。”李市長就講起來,說:“法海是唐代人,父親裴休是當朝宰相,以現在的說法是官二代了。法海的母親吃齋念佛,所以法海在娘胎裏就開始齋戒與佛結緣了。出生以後,父母認為,官場險惡,富貴虛渺,所以決定送子出家,法號法海。他砍柴三年,擔水三年,閉關修煉三年,又在師父的引領下,三次雲遊,46歲來到鎮江金山。此時金山上有一個寺院叫澤心寺,敗落已久,法海找到一個低矮的岩洞棲身,看到寺廟破敗,雜草叢生,非常心痛。一天,他在佛像前起誓,一定要將寺院重新修複。後來法海不畏艱難,挖土修廟,有一天意外挖出一大箱黃金,法海不為金錢所動,上繳鎮江太守,太守上奏皇上,皇上深為感動,下旨將黃金發回,修複廟宇,幾年之後,殘破的廟宇終於修葺一新,再次迎來旺盛的香火。法海圓寂後,人們將他原先修煉的那個山洞取名法海洞,為他塑了一尊石像,供奉在裏麵。你們說,這個法海與欺壓白娘子那個殘暴的法海是不是有天壤之別呀?”市長一席話直講得車內的人感慨不已。宋寶琦說:“沒想到市長的知識這麽淵博,有空一定向市長好好請教。”小譚說:“市長講的這個真實法海堅守信仰,不存私欲,值得我等今人學習效仿啊。”李市長說:“金山寺在唐朝時,叫江天禪寺,後改為金山寺,應與法海和尚和黃金的故事有關,說來也是頗有意味啊。”大家連連點頭稱是。小譚說:“佛教博大精深,勸人積德行善,用現時的說法算正能量。”李市長說:“是正能量。”小譚說:“文化大革命‘當’四舊破了,現在開始昌盛起來,許多人皈依佛門,不少官員家裏都設了佛堂,整日香煙繚繞。”李市長說:“這都是老婆們幹的,也無非是求告個平安。平安是福嘛。”小譚說:“是。”宋寶琦問:“市長,要是讓你在東方佛家與西方的基督中舉手,你怎樣舉?”李市長答非所問:“我舉‘中特社’。”都笑。
回到家,宋寶琦重新進入醉酒狀態,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卻沒有睡久,醒來時見安安坐在床邊望著他。四目一對,他心裏倒泛出些許溫情,問:“咋不睡了?”安安不語,趕緊起身去倒了杯溫茶端來。他喝下後也就添了些精神,對安安說:“把你的手機給我。”安安問:“幹啥?”他說:“給孟先知發個短信。”安安問:“你不是剛從他那兒回來的嗎?”他說:“剛想起一件事。”安安問:“啥事?他說我突然明白過來,李為告訴我僧人要出事,除了是關心我,讓我從中脫身出來,還另有一個目的是讓我把信透給僧人啊。”安安說:“他和僧人那麽鐵……”他打斷說:“正因為鐵所以要避,在這關頭,當事人的鐵哥們兒電話都有可能被監聽,這個他清楚。”安安有些緊張起來,問:“那你呢?”他說:“應該不會,可也不敢貿然行事,所以迂回一下,把李為的短信轉發給孟先知,讓他透露給僧人。”安安問:“孟先知敢出頭?”他說:“差不多,一是孟和僧人是老鄉,也是掛拉親戚,知道了這事會急,另外孟這人挺仗義,沒城府,心直口快,一炮就打過去了。”
說著他就把“炮彈”提供給孟先知:僧人要出事!
孟沒立即回應。也在情理之中。
盡管心情有所放鬆,但心裏還是替僧人憂慮,即便與其沒有利益瓜葛,也不希望他出事。
隻是事說來就來了。下了班司機小鄒送宋寶琦回家,宋寶琦有意無意地問:“小鄒,上回從丹普回來,人家給的啥,還記不記得?”小鄒想了想,說:“是海產品吧?你、我、張梅一人一份。”他“哦”了聲。一般到下邊去,禮品少不了司機的份兒。小鄒說的張梅,是辦公室的會計,不知從哪兒知道自己要去丹普進香,找到他,提出跟車一塊兒去,說要去許個願。他不好不答應,就讓她同行。禮品有她一份兒,也在情理之中。小鄒又想起什麽,說:“對了,尚書記還送了你一個筆筒。”“筆筒?”他打個愣怔。小鄒說:“對,很壯觀的,包裝盒上印著毛主席詩詞。下車後你給了張梅。”他“啊”了一聲,瞬時記起有這回事。送行時,尚一個人來到他的房間,把小鄒說的那個筆筒遞給他,笑著說:“聽說你老兄的書法練得不錯,借借主席的仙氣,更上一層樓。”因都知道他練書法,送文房四寶大有人在,僧人送這個,他沒當回事。一起下樓來到車前,小鄒很有眼力見兒地從他手裏接過筆筒,放進提前裝了禮品的車後備箱裏。回市裏車開到自家樓下,小鄒和張梅一起下車幫他從後備箱裏拿東西,又要幫他送到家,他謝絕了。也就在這一刹那,他不知怎麽心血來潮,把筆筒往張梅手裏一遞,說:“這個你帶回去吧,得空練書法也不錯嘛。”張梅沒推辭,道聲謝收下。這是個簡單過程,沒當回事的事,忘記了不足為奇,而一旦記起來又會很清晰。這如從天降的清晰記憶讓他頭腦裏炸了一道雷電: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筆筒裏嗎?有可能,很有可能,如果是這樣,尚對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張梅手裏了。這一刹那,張梅那張帶著可人笑容的臉油然現在他眼前。他倒吸了一口氣。
推開門,聽安安在講電話,見到他,朝他擺擺手繼續講,講的什麽他一概不入耳,他心裏正陷入要不要把筆筒的事講出來的糾結中。講必然要帶出張梅,而張梅跟他去丹普他沒告訴安安,沒別的,隻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人,特別是官員女人在對自家男人的戒備上總是神經過敏,風聲鶴唳,問題是現在不講以後不得不講可就轉不過脖來了。權衡一番,覺得還是講為好。
安安收了電話,說:“今天孟先知發來短信,問我是誰,我沒回。”
他說:“不回對。”
過會兒又來一條。
“說什麽?”
“問是啥意思。”
他哼了聲:“啥意思?讓你通風報信,這還不明白?”
安安又重複老問題:“他會給僧人報信嗎?”
他說:“應該會吧。”
安安問:“就算僧人知道要被處理,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他說:“這得看他的法道了。”
“法道?”
“就是能不能趕快找人滅‘火’啊。”
趁安安不再追問,宋寶琦就把僧人送筆筒的事講出來,說主要是家裏這類東西泛濫成災,就順手給了張梅。至於筆筒裏放沒放別的,還是個未知數。
開始安安聽得很迷茫,等明白了是咋回事,眼一下子瞪得溜圓,喊:“趕緊把筆筒要回來呀!”
出乎宋寶琦的預料,安安並未詰問被他隱瞞了的張梅丹普行,直奔主題到筆筒上,可見她對事情的輕重是有數的,隻是思維尚過於簡單:送了人的東西能說要就要嗎?或說這件事早已複雜化了,“內涵”遠不是一個筆筒。比方如果裏麵有“貨”,張梅會承認並交出來嗎?通常情況,自己吃個啞巴虧也沒大要緊,問題是不弄清真相,以後的事就無法進行有效應對。他把自己的擔憂如實告訴了安安。
“這,這可咋辦哩?”安安扭動著手指,這是遇糾結的習慣動作。
他自是不指望她能對這樁策略性極強的事拿出個辦法來,歎口氣說:“想想,好好想想。”
這晚他失眠了。輾轉反側中他想到報上登的一則笑話,問:“失眠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呢?”回答:“想睡覺。”而對於此刻的他卻不是這樣,他想的是那個詭異筆筒對於他的安危不可測啊。
早晨起來,宋寶琦腦子裏已形成一個思路,不過沒和安安講。
上午,李市長聽財稅口匯報,講起來後他退出小會議室,本想直接去財務處找張梅,想想覺得不宜太鄭重,就回自己辦公室用座機撥過去,張梅聽出是他,立刻用歡快的語調說:“領導有什麽指示,請下達。”他笑一聲,說:“沒指示。”覺得心跳得有些急,便定了定,又說,“小張不好意思呀。”張梅說:“領導有事隻管講,一定照辦。”他又笑笑說:“小張,你記得年初一從丹普回來,我送你一個筆筒嗎?”張梅笑說:“記得記得,領導的恩典怎能忘懷呢?”他說:“瞎說瞎說,那麽個不值錢的東西算啥個恩典。”他不等張梅接話,緊接著問道,“小張,那個筆筒你開始用了嗎?”張梅說:“還沒有,領導讓我練書法,我真想練,可這段時間老爸的身體欠佳,老跑醫院……”說到這兒張梅大概反應過來了,問,“領導是不是要……”他趕緊打斷張梅的話,說:“小張,是這麽回事,我老弟那天來電話,說要練書法,讓我給弄套文房四寶,別的都有,就少個筆筒,所以……”張梅在那邊嘻嘻笑,說:“這麽大的領導還翻小腸啊,行啊,還給你就是了。”他跟著張梅笑,說:“給了東西再要回來,是不像話,不過,我保證再送你一套上佳的。”張梅說:“行是行,不過要罰。”他問:“怎麽罰?”張梅說:“再去丹普還要帶上我啊。”他大包大攬:“一定一定,沒問題。”
穩妥起見,他借口事急讓司機小鄒拉著張梅回家取。
不多會兒,小鄒把筆筒送到他的辦公室,放到茶幾上。他顯出不經意的樣子瞅一眼,像看個無足輕重的物品,心卻加速了跳動。啊,哪裏是無足輕重,是舉足輕重啊!
門在小鄒身後剛剛關閉,他便彈簧樣從沙發椅上彈起,三步兩步奔到茶幾旁,哆嗦著手從塑料袋裏把筆筒掏出來,入眼的是考究莊重的厚紙殼外包裝,上麵印著一隻圓柱形青花瓷筆筒,筆筒上印著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手書。他不深究,隻一眼帶過,便著手查驗是否有被拆啟過的跡象,反複端詳了一陣,未發現有異常,便著手打開頂蓋,把筆筒從裏麵拿出來,在這一過程中答案已經彰顯:筆筒是空的,一無他物。開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認定眼前的事實,他僵硬的身體一下子放鬆了,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擔。
上蒼保佑,終是逃過這一劫啊!他心裏默說,眼前同時現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院燒香許願的那一幕,他記得當時許了三個願,頭一個便是仕途通順,厄難不及,現在看,當是靈驗了。
他想想,給李為發了個短信:放心,我沒事,絕對。
李為很快回答:沒事就好。
但願僧人也沒事。
共同心願。
然而許多事並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丹普市委書記尚增人終是被“雙規”,有內部消息來源的李為在電話裏對宋寶琦講了個大概,聲音透著不安與沮喪。他一時無語,心情很沉重。到了這一步,僧人的命運落定,難以翻盤。如果在這之前有所知曉(他不能斷定孟先知、李為及其他人是否已把消息透露給尚),請某個大人物救急,或許會有轉機,而現在事情由暗轉明,實在是晚了,再有人施以援手,就不是“救火”,而是“劫法場”了。如此“舍己救人”哪個敢試乎?他問尚被控製在哪裏。李為說目前還在丹普。他問事情嚴重不。李為說交代中,難確定。匆匆掛了電話。
他趕緊上網,見城市論壇頭條便是尚被“雙規”的消息。沒有更多實際內容,僅消息而已。然而對當事人而言,短短幾行字已為滅頂之災。
啊,僧人完了!
在無盡的惋惜嗟歎中,他再次為自己沒身陷其中而感到慶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從網眼兒裏放出來了。世事難料,這話對極。
盡管未被尚案牽扯,但他仍密切關注,得空便上網,察看動態。隨著時間的推移,案件已漸漸發酵,各種說法鋪天蓋地。讓網民大做文章的是尚書記跳高式身敗——剛起跳便摔倒(李為亦對此事耿耿於懷),何以如此速朽,網民也有自己的見解:權力過於集中。對此,了解丹普情況的他是認可的。尚當上書記同時又兼任了人大主任一職,這不足怪,問題在於恰逢市長到點下野,一時沒合適的人接,尚又臨時接過這一攤。智慧的網民將其調侃為“三頭六臂尚”,“三頭”無須再說,“六臂”是指尚大權在握後進行了一次班子調整,調整是官樣說法,實為重新洗牌,尚將重要部局的一把手都換成自己的人。將這麽一副官人“形狀”稱為“三頭六臂”是恰切而傳神的。隻是春風得意的尚沒記住有句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話。
漸漸地,尚案的發酵已不僅限於網上的空口把式,而進入實際階段,辦案人員頻繁地找相關人談話,落實問題。孟先知電告他談過了。李為也電告談過了,還加句:你也做好準備。他不以為然:談有可能,但沒什麽可顧慮的,平常心應對即可。
那天剛上班,小譚秘書便告知李市長在辦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辦公室除了李市長,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客人。李市長籠統介紹說這是紀檢委的兩位同誌,找你了解些情況,好好配合。他說好的,主動上前與兩位同誌握手。李市長說他有事出去,就在這兒談吧,不受幹擾。他曉得市長是去快落成的鐵路北站檢查工作,本來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長出了門,宋寶琦以主人身份從飲水機接水泡了茶,端到客人麵前。腦子趁這空當轉:他們會了解些什麽呢?無事不登三寶殿。難道真以為就犯在他們手裏?滑天下之大稽。
年齡五十上下濃眉大眼的男客當為主談。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衝他友好地一笑,介紹說:“這是孫處,我姓丁,小丁。”他朝孫處點點頭。雖在機關多年,並沒見過這位孫處,包括小丁,他們的工作性質屬那種晝伏夜出的類型,常人難得一見,包括他這個大管家。
孫處喝了幾口茶,眼光隨著放杯子的手落下,並不抬起,仍盯著杯子看,和藹得近乎討好說:“宋秘書長,冒昧打攪,不好意思,請務必理解。”
他說:“理解理解,你們是公務,不必客氣。”
小丁拿出本子準備做記錄。
孫處抬起頭,看看宋寶琦,說:“如果您認為是不當問題,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誤,提出來可以不作數。”
很客氣啊,他心想,可視為對領導的優惠政策嗎?笑一笑,說:“哪能哪能,說了的就要負責嘛。”
孫處也笑笑,說:“宋秘書長是個敢作敢為的人哪。”
這話讓他有些不爽,孫似乎認準了他有問題,就看能不能敢作敢為了。孫想幹啥?
孫處說:“事情是這樣,丹普市委書記尚增人嚴重違紀,現已被‘雙規’,這秘書長自然知道,我們來是想就有關問題向您做些了解。”
他說:“孫處長隻管問,凡知道的我肯定說。”
孫處點點頭,問:“秘書長從什麽時候起認識的尚增人?”
他想想說:“這個記不太清。”
孫處問:“那熟悉呢?”
他說:“熟悉應該是到丹普掛職之後吧,一個班子內,住同一座宿舍樓,同在市府餐廳吃飯,低頭不見抬頭見,常委會、書記碰頭會,一起出席。”
孫處問:“秘書長認為尚增人是怎樣一個人呢?”
他說:“從旁邊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實幹。不過被‘雙規’了,就不能從表麵看了。”
孫處略頓頓,說:“冒昧問一句,秘書長與尚增人的關係如何?”
他說:“這怎麽講呢?”
孫處說:“怎麽講都行。”
他說:“正常,應該說正常。”
孫處點點頭,說:“應該是這樣的,可有些人認為你們的關係比較密切……”
他一笑:“過從甚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孫處說:“言重言重。”
他說:“外麵有種說法,丹普書記這把椅子是我讓給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不可能。行車講禮讓三先,官場不講這個。”
“事實上……”
“事實上每個人的情況不同,同一個職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書記一職,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備考,怎麽能認為我與尚是私相授受呢?”
孫處說:“當然不是,你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響……”
他知道孫處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會影響後麵的升遷。
他不吱聲。孫處喝了口茶,又說:“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異。對於尚增人同誌,書記一職可遇而不可求,重大無比。所以,你的後撤,事實上是成全了他,他應該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繞了半天,卻與李為所想如出一轍。不過他並不特別反感,投桃報李是人們的思維定式,是美德,否則便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於記錄的小丁趁這空當為每隻茶杯裏續了水,又對他一笑。
孫處喝口水又將眼光盯在杯子上,過會兒,說話的語氣有所沉啞:“宋秘書長,公務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憶一下與尚增人同誌之間可有不當往來?”
他問:“什麽叫不當往來?”他盯著孫處看。
孫處說:“這個秘書長應該清楚。”
“金錢?財物?”
孫處不語。
“金錢沒有,財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幾盒海產品,還在,如果這算尚增人對我的賄賂,過會兒我回家取來上交。”
孫處搖搖頭說:“如果僅僅是幾盒海產品嘛……”
“別的沒有,肯定沒有!”他打斷說,又問,“尚增人講給我別的好處了嗎?”
孫處說:“對不起,這個我們有紀律,不能講。”
孫處站起身,向宋寶琦伸出手,說:“務必請秘書長理解。”
他不能理解,明明沒有幹係的事,別人就是認定你有幹係,不是撞見鬼了嗎?
談了,他也如實做了回答,他覺得事情已到此為止,事實卻不是這樣。中間隻隔了一天,孫處和小丁再次登門。
這回是在市府小會議室。
落座後孫處對再次打擾表示歉意,希望對他們的工作繼續予以支持。
他輕鬆說:“沒問題。”心裏卻想:他們不依不饒,一定是以為我有問題不講。憑什麽這樣不相信我?
孫處說:“我們接著上回談,你說尚增人同誌請您去丹普寺院上香,前後是怎樣一個過程?”
怎麽問起這檔子事?不搭界嘛。便說:“年前,大約小年後一兩天,尚增人打來電話,說這幾年寺院極紅火,香客蜂擁而至,拜佛許願據說很靈,問我想不想去,去的話他提前安排。因我愛人和小孩兒要去蘭州嶽母家過年,隻剩我一人在家,也無聊,就答應去。初一日出前趕到,尚增人帶我們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師引帶敬香、敲鍾,中午尚增人陪著吃了一餐飯,便回來了。簡單說就這麽個過程,還需要詳細說嗎?”
孫處說:“已經很詳細了,不過有一點想和秘書長拤對一下,尚增人有沒有講相關費用一事呢?”
“費用?什麽費用?”
孫處看著他:“香火啊。”
“啊,這個尚增人沒講。”
“秘書長沒想到會有一個費用問題?”
“當時沒想到,隻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問題。”
“是這樣,應該是這樣。但佛事不同於其他,要虔誠,官再大,香火錢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過來,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攏,症結原來在這筆香火費上啊。其實他不是沒聽說過關於官員進香拜佛的一些事,隻是腦子一根筋,覺得“三頭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麵上的所有事擺平,用不著自己多操心。原來問題出在這裏。
他誠懇地說:“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會自己付。”
孫處說:“這個我們完全相信,問題是即使秘書長想付也未見得事先能準備那麽個數目啊。”
他脫口問:“多少?”
孫處不想賣關子,說:“十萬。”
他不吭聲了。十遝紅色百元大鈔在眼前懸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覺額頭泌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為他添了茶水,說:“喝點兒水。”
他漸漸緩過勁兒來。望著孫處問道:“這十萬是尚增人付的嗎?”
孫處搖了搖頭。
“那是誰?”他問。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說的?”他問。
“是。”孫處如實回答。
他終於明白,在讓官這件事情上,尚確是按大恩謝了自己,以這種形而上的方式。
他問:“尚還說什麽了?”
“與秘書長相關的,就這些。”
他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其實孫處已經向他透露了本不該透露的話,其善意應該心領了。同時,他也知道事情不會止於此,不管什麽人付了錢,都是與他有關聯的。尚增人講出來,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個相關人替自己擔當這一塊兒,減輕一些罪責,對此他也能理解,現時的人對許多烏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見怪不怪也是一種修行啊。
他發現孫處又在盯著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孫極力避免與自己對視,是因他自知眼光裏有一種難掩的職業性嚴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這個市領導。他同樣領情。
他試探問:“紀檢部門欲怎樣定性這十萬塊錢呢?”
孫處稍稍抬下頭,眨著眼說:“這個領導讓我們先聽聽秘書長的說法。”
“我?”
“對。”
他說:“實事求是講,我不認為這筆錢應該算在我名下。”
孫處不接話,隻轉頭看了小丁,小丁低頭在記。
他繼續說:“一、我不知道要花這麽多錢;二、錢的來龍去脈我一無所知。”
孫處低著頭說:“按說秘書長應當知道做這種高端法事的行情,十萬也是優惠了的。”
他問:“不優惠能有多少?”
孫處說:“三十萬五十萬都是在譜的事。”
他說:“這行情我確實是不曉得的,而問題的根本之處是我並沒見著錢。”
孫處說:“是沒見著,但錢是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哪。”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語。
“也可以這麽講,物質是可以轉換為精神的。那就是轉換成本。”
“噢,上升到哲學層麵了,很深奧啊。”他不無譏諷地說。
孫處說:“哲學也談不上,可從法律層麵上看,事情還是很明顯的。”
“請講。”
孫處盡量從眼裏透出和善,說:“尚增人授意老板埋單,屬索賄性質;那老板肯於付錢,屬於行賄性質;而落到秘書長身上,則屬於賄賂對象了。”
他覺出孫綿裏藏針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進去,便質問道:“那麽收款的寺院該怎樣認定?”
孫處說:“寺院屬正常佛事活動,功德箱裏麵的錢是善男信女自動放進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對這一點,他無話可說。
孫處歉意地笑笑,說:“秘書長別誤會啊,我們隻是想大麵上把事情捋一捋,這樣對秘書長也有益處啊。”
陰陽怪氣。他想。這些人你就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既然要把事捋一捋,就不妨一捋到底,落得個心裏清爽,便眼盯著孫處問:“你們紀檢是不是已有定論,這十萬塊錢是我的受賄款項?”
孫處沉默,良久方說:“對秘書長說句真心話,這個我不知道,最後由領導來定。”
這次談話到此結束,雙方都悻悻的,勉強握了下手。
接下來的日子宋寶琦就很不好過了,可謂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無法推斷事情會朝哪個方向發展。他不大相信自己會徹底翻船,那來無影去無蹤的十萬塊錢強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他又深知官場的事向來難測,事說大便大說小便小,隻看握權把子的懷哪種心思。另一個讓他隱憂的因素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這道無形的陰影一直印在心裏麵。當初答應去丹普進香也與此有關,希望能保佑自己邁過這道坎兒。而結果適得其反,惹出這番事來。想想隻怪自己借花獻佛心不誠。有時他也事後諸葛瞎尋思: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把書記一職讓給尚,自己留下幹一屆,再回大市說不定能幹上副書記或副市長。嗬嗬,他曉得事到如今想這些已經晚三春……他不由得又想到那個關於船與海的典故,覺得人生是耶非耶真他媽的很悖論,難說難道。
他聯係不上李為,李為也不聯絡他,不曉得是怕惹麻煩,還是本身已經有了麻煩。特殊時期,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
他也思謀著從頂頭上司李市長那裏套點兒口風,又擔心不慎出錯,偷雞不成蝕把米,便作罷。
一把刀始終懸在頭頂,又不知啥時落下,心神不寧,煩躁不安,抑鬱的各種症候亦漸次顯現,感覺像到了世界末日。
這天是周六,安安的學校有活動,臨出門安排他買鮮奶,說小鋪裏的不保險,要去大超市。近期的事情他沒和安安講,這人看似很有章程,其實心理承受力很差,知道了會比自己更焦慮。
超市離家不遠,步行十分鍾便到。他推著購物車在貨架中間穿行,忽聽有人呼了聲“秘書長”,旋即一個同樣推購物車的秀氣女子笑盈盈站在麵前,他稍稍一愣,認出是與孫處一道與自己談了兩次話的小丁。他高興地與小丁打了招呼,除了寒暄,偶然相逢的兩人似乎也沒多少話可說,便客氣地揮手再見。而沒過多久,小丁又轉回,伸手遞給他一張字條,說:“秘書長要有事就聯係我。”他笑著點點頭,順手把字條塞進口袋裏,沒多想。
回到家,放下東西,又習慣性地把零錢掏出來放進門邊的一個紙盒裏,這時看見混在其中的小丁給他的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字條,他的心倏地一動,意識到小丁這一舉動似有某種深意。再聯想到談話過程中小丁投向他關切而友好的眼光,心想莫非她是暗示自己,想知道案子的內情她可以……對,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自古有雲“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就是“朝中”人,知道“朝中”內幕。
想好了,便不再遲疑,給小丁撥了電話。小丁平靜地問:“是秘書長嗎?”他說:“是我是我。”小丁說:“有事請講吧。”他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講起,而怎麽講又都顯得唐突。小丁不吱聲,等著。他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地問:“小丁,那事,有什麽進展嗎?”小丁說:“那事啊pass了。”“沒事了?Yeah,為什麽……”小丁笑笑,問:“難道秘書長不希望是這個結果?”他趕緊說:“不是,不是,隻是……”小丁說:“秘書長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怎樣想,這事有些超乎常規,程序走到上麵,上麵集體無語。”他說:“怎麽會……”小丁說:“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個願多事,惹佛不高興啊?”“啊,啊,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真的沒想到這一層,可仔細一想,也確在情理之中。
當他要向小丁真誠道謝時,小丁已掛機。即便如此,他還是由衷道句:謝謝你啊,小丁!
滿天陰霾一掃而空。生活重新美好。忍不住又給李為擬了條短信:我請你,還在“濤聲依舊”……想想似覺不妥,便作罷。
又過了幾天,他接到張梅一短信:宋哥,對你講,上回在丹普寺院許的願,已經靈驗,非常非常感謝你呀。我想在國慶長假期間再南下去金山寺上香,你可願同往?
他滿身發起熱來,不待細想,便打出三個字:沒問題。發了出去……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版》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