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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火燒

  柏祥偉

  應該說,魯南地區,方圓百裏,隻有泗水縣這個地界內的人,才把餡餅叫作火燒。顧名思義,火燒隻是半截話兒,沒說完。等吃到了,才知道,火燒就是火燒成的餡餅,泗水的火燒和外地的不一樣,長條形,巴掌大小,皮薄餡多,外酥裏綿,鮮香味濃,輕咬一口,油水便滋溢而出。不知是這地界的人嘴拙,話少,還是因為接近孔子儒學文化的影響,千百年來,深思熟慮,惜字如金,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直接就喊了火燒。

  在泗水生活的人,或是來泗水出差辦事的人,早飯大多是吃火燒,縣城的學校門口、醫院附近、超市周圍,都有支著一個平板鐵鍋打火燒的攤位。這裏的人說“打”火燒,仔細想想,這詞用得有點狠。其實火燒是攤出來的,攤成一個麵餅,拿勺子舀了肉餡抹在麵餅上,然後把麵餅四周拽開了,拽薄了,把麵餅上的肉餡包裹起來,四周捏得嚴絲合縫,放在平板鐵鍋上烙。等火燒烙得挺妥了,才放在平板鐵鍋下邊用火燒。這火燒最講究的就是個“燒”字,鐵鍋下邊是堆著果木做成的黑炭,那黑炭上麵蓋著一層灰燼,看不到明火,以為要滅了,其實溫度高得很,靠近鐵鍋就能覺出熱氣烘烤。這麽說來,其實火燒不是燒出來的,應該是烤熟的,烤火燒的拿一個鐵筋紮成的抓篼,胳膊一般長,把麵餅上下翻騰幾遍,等麵餅脹起來,烤出斑斑點點的焦黃,烤火燒的把抓篼上的火燒甩在平板鐵鍋上,大著嗓門喊一句:“趁熱吃吧!”

  這時候,火燒才算打完了,外焦裏嫩,張嘴咬一口,熱氣香氣冒出來,勾著你的食欲忙不迭地去咬第二口。這火燒,最主要還是裏麵的餡子味道好,豬肉餡的、豆腐餡的、土豆餡的、韭菜摻粉條的。餡子不能絞,絞出來的餡子沒嚼頭,隻能拿刀剁,切。剁成丁,切成絲,加上油鹽、蔥花、薑絲、青辣椒、大花椒、小茴香,反複調兌。湊著鼻子聞,聞出味道來,再放在盆裏燜一會。等各種滋味浸入餡子裏,才能準備收拾去街上出攤。

  一個火燒不值錢,前幾年是五毛錢一個,這兩年物價上漲,麵貴、肉貴、青菜貴,什麽東西都跟著上漲,火燒也就賣到了一塊錢。當然能看得出來,火燒漲價的幅度也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著的,你遞給打火燒的五毛錢,他對你堆出一臉笑,賠著小心給你解釋:“漲價了,得賣一塊錢啦。”

  打火燒的笑是謹慎的,甚至還帶著讓你心生同情的卑微。就像一棵草,猛不丁地從石頭縫裏鑽出來,左顧右盼,縮頭縮腦,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誰,被誰踩一腳。可以理解,打火燒的千般小心給你解釋漲價,還是怕得罪了顧客,因為在泗水這地界,打火燒的攤位太多了,街頭巷尾,哪裏都能吃得到。火燒攤位少有在店麵裏,大多數都是在路邊、樓角下、樹蔭裏,行人圖個方便,吃兩個火燒,喝一碗酸溜溜的雞蛋湯,匆忙趕路的,著急辦事的,站在火燒攤趁熱吃,或者邊走邊吃,一頓早飯,填飽肚子就行了。很多人吃過外來的漢堡包、必勝客,陝西的肉夾饃,雖然也是餡餅,可是吃幾頓,還是覺得味道不如火燒好,價格也比火燒貴很多,還是回過頭來去街頭吃火燒。這火燒,好像是,天生命賤,怎麽也賣不上好價錢,不能登堂入室,隻能在路邊生滅,好在命賤的東西都耐活。打火燒雖然是小生意,一個早上忙活完,百八十的票子就能賺到手,常年打下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有的甚至祖輩相傳,因為打火燒,買了房子,買了車,小日子也算過得滋潤。

  泗水地處魯中南,三麵環山,說山其實不是山,看山不是山,細看還是山,就這有點意思了。左看右看,反複看,就想看出是不一樣的山。看多了,看久了,真才知道其實就丘陵一樣的山,連綿起伏著,大人環抱孩子一般,燕子銜泥似的,纏纏繞繞著,包圍了整個泗水縣。所以泗水的路不是一馬平川,沒有遼闊大道,倘若真想走條平坦路,那隻能朝西去,西邊就是孔子的老家曲阜。曲阜朝西走,一直往西,過巨野,經蘭考,到了開封,才算是進入了華北中原。

  從曲阜西邊來泗水的人,從沂蒙山區東邊到泗水的人,沿著327這條國道,一來一去,在泗水落腳,總要自覺不自覺地,經意不經意地,吃上一個泗水的長條形火燒。這些年,方圓百裏地,千裏迢迢地,一路風塵來泗水的人比以前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們來泗水,不是圖吃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火燒,他們是來看泗水的山水。雖然山不高,水不深,但是泗水的山水還是能看得出別致,這裏有號稱天下第一的泉林,趵突泉、黑虎泉、淘米泉,泉多如林,乾隆七下江南,每次都在泉林這裏濯足。很多來過的人,才知道,濟南的趵突泉比不上泗水的泉林好。

  日子久了,來看過的人信了,沒來看過的人不信,不信就想來看看。人越來越多,人多了就顯得有些鬧,大大小小的,多多多少的,就鬧出點動靜來。這些動靜鬧出來,就像水裏冒個泡,轉眼也就消失了。

  在327國道旁打火燒的老張,他的職業就是打火燒。他老婆擀麵皮,包餡子,他隻負責把火燒放在鍋下燒烤。他除了打火燒,也喜歡探聽小縣城裏鬧出的這些動靜。大多時候,別人吃著火燒說這些動靜,他聽著就笑。他笑是因為這些動靜實在可笑,是因為這些動靜與他沒什麽關係,才覺得可以笑。

  在這些動靜沒有鬧到他頭上之前,他是笑著打火燒,笑著聽這些動靜的。其實剛開始,鬧到他頭上的動靜也不大,事後很多人都聽說了,老張鬧出的動靜,也就是因為兩個火燒。那就奇怪了,兩個火燒兩塊錢,能鬧出什麽大動靜?再細問,才知道不是錢的事,還是因為兩個火燒。嗯,沒錯,兩個火燒就鬧出了大動靜。

  老張的火燒攤處在十字路口,早上人來人往,占據天時地利,生意格外忙。買火燒的人多,挨著靠著火燒攤,人多了就鬧,一鬧就要出動靜。著急上班趕路的,有人把錢扔到老張身旁的紙盒子裏,預定下鍋裏下一個出鍋的火燒。一個人扔錢,別的人也跟著扔錢,扔著扔著,就有人鬧起來,鬧著問老張:“我等了半個小時了,為什麽不給我火燒?”

  質問的聲音當然不好聽,老張抬起頭看到是一個長頭發的小夥子,長臉,豎眉,高鼻梁,嘴巴上邊帶著幾粒青春痘。他說完這句話,不吱聲,隻是瞪眼看著老張,好像是等著老張回答。老張看著臉生,不是老吃客,被質問了這麽一句,多少有點忍氣吞聲,低頭沒吱聲。他完全可以把快烤熟的火燒,打發給這個小夥子,偏偏老張又不是敷衍了事的人,把每個火燒都想烤出味道來。隻低頭說了一句:“心急吃不了熱火燒。”

  老張沒想到,他的這句話會鬧出動靜來,那些等著買火燒的人也沒想到,因為老張這句話,那個小夥子會對老張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來。小夥子沒吱聲,老張沒吱聲,所有買火燒的人也沒吱聲。可是,誰也沒想到,小夥子的手探進胳肢窩下的皮包裏,探進去又伸出來,恍惚之間,小夥子的胳膊朝老張身旁的紙盒子裏揮了一下。啪的一聲悶響,紙盒子裏砸進了一捆磚頭一樣的百元鈔票。那一捆鈔票砸進盒子裏的時候,砸得紙盒子跳了一下,砸得紙盒子裏那些零碎的紙鈔和硬幣也跟著跳。老張被突然砸進紙盒子裏的這一捆錢給驚呆了,所有等著買火燒的人也被這一捆錢給驚呆了。

  鬧出動靜來了。

  那個小夥子的手指著老張的臉,就像一根棍子一樣直直地戳著老張的臉,小夥子的嘴巴哆嗦了幾下,突然迸出的話也像棍子一樣戳在老張耳朵裏,戳在所有火燒攤旁那些人的耳朵裏。

  小夥子說:“我剛才給你兩塊錢了,現在我再給你一萬塊錢,我買你一萬零兩個火燒。”

  老張抬臉看著小夥子,所有的人都扭臉看著小夥子。小夥子說完這句話,繃住嘴巴不吱聲了,老張沒吱聲,所有的人都沒吱聲。不吱聲是因為被小夥子的舉動給驚呆了,驚呆之後就憤怒了,憤怒之後才覺得有點恐懼。事實證明,恐懼的力量比憤怒強大,恐懼就像一把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讓人不敢發聲,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夥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是富二代?他想幹什麽呢?發泄,顯擺,還是故意刁難老張,還是蔑視了所有人的存在呢?一萬個火燒老張要打多長時間?一萬個火燒這個小夥子要吃多長時間?

  這個春天的早晨,有風在刮,像一群頑皮的孩子,踢得陽光在大街上奔跑,街麵上有自行車,大大小小的汽車,有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兒童,好像沒有誰注意老張火燒攤前發生的這一切。老張的手哆嗦著,他老婆的手也開始哆嗦著,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張在一瞬間裏想笑,他想對那個小夥子笑笑,他想對所有圍在火燒攤前的人笑笑。他的笑是自嘲,還是求助?可是老張還是沒笑出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張隻是抽了抽嘴角,就把頭縮下去,縮到了鐵鍋下麵,他的身子極力朝下縮著,像是要縮到地下去。他的身子朝一邊偏了,他坐著的馬紮也跟著翹起來了,撲通一聲,老張歪倒了。就像猛不丁地一盆髒水潑過來,一下子就亂了,人群亂了。先是老張的老婆尖叫起來,她尖叫的同時就把手裏的擀麵杖給扔了。散開的人群竄過去幫老張的老婆扶起老張,有人掐老張的人中,有人捶老張的後背,老張的老婆隻會甩著手喊:“老張,老張。”

  人群亂成一窩蜂。火燒攤被踢亂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快打120!”

  很多人就忙著掏手機,也不知打通沒打通,很多人都對著手機喊:“出事了!快來救人吧!”大家七嘴八舌,喊完了,才有人想起來,於是都轉著圈兒找。找誰呢?找那個鬧出動靜的小夥子,找那個氣焰囂張該死的小夥子啊,可是那個小夥子連影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小夥子,應該是從老張歪倒的時候就嚇跑了。他就像水裏冒出來的一個泡,就像大風刮來的一片樹葉,就像不知從誰家逃出來的瘋狗,眨巴眼皮的工夫就不見了。有人甩著手罵奶奶,有人跺著腳罵姥娘,好像是這個小夥子消失了,人們才發現他的可惡,才後悔早該收拾了他。大街上的車停了,正走路的人也扭頭朝這邊看,路人邊看邊朝這邊跑,邊跑邊喊:“出事了嗎?”好像是自問自答,邊喊邊說:“是,出事了!”

  人群圍過來,一層貼一層,人挨人,人擠人,幸好是,救護車趕來了,嗚嗚的鳴笛把人群叫散了,有人幫著抬出擔架來,有人抬老張,七手八腳,把老張塞進了救護車,幫著把老張的老婆扶上救護車。剛要開走時,有人攆上救護車,把老張收錢的紙盒子塞給老張的老婆。救人需要錢,錢是最實際的事。

  老張被拉進醫院裏,才知道腦血管破裂了,血在腦子裏淌滿了。他手上還帶著火燒的味道,身上還有木炭的溫度,老張從躺在手術台上起就沒再睜開眼。掛氧氣,開頭顱,老張被醫生在手術台上折騰了多半天,推到病床上躺了兩天,還是咽氣了。

  有時候,人死真難,瞻前顧後,左右衡量,想死都死不了,可是,有時候,人死也容易,就像老張,歪倒就死了。有人說,老張是被氣死的,是被那個小夥子的一萬塊錢氣死的;也有人說,老張是被嚇死的,是被一萬個火燒嚇死的。他怎麽會被氣死呢?怎麽會被嚇死呢?老張的屍體被從醫院抬進停屍房裏,他老婆給醫院結賬時,才發現各種醫治費用加起來,正好一萬塊錢。

  他老婆問:“一萬?這麽巧?”

  收錢人答:“就是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麽巧。”

  這一萬塊錢,就把老張氣死了,就把老張嚇死了,換句話說,老張因為這一萬塊錢,連氣帶嚇,突發腦溢血死了。所有的聽說這事的人都歎息,都搖著頭說:“這世界到底是怎麽啦?”歎息完之後,也就不知道再說什麽,人死了,死了就沒了,人都沒了還能說什麽呢?但是老張的兒子不願意,老張的兒子張小帥憤怒了。當然,張小帥憤怒是正常的,自己的老爹被人氣死了,嚇死了,張小帥悲傷之後,就把他的憤怒爆發了出來。

  張小帥是在老張死後的第二天趕回來的,張小帥原本在青島一個船廠裏打工,他本來是沒打算回來的,不過年不節的,船廠裏每天能掙一百多塊錢,他舍不得回來。他本來是前兩年和老張吵架賭氣離家去青島的,吵架的原因是,老張不想讓兒子出去打工,他想張小帥子承父業,在城西頭的住宅小區裏開一個火燒鋪。這火燒鋪當然和火燒攤是不一樣的,火燒鋪至少是在店裏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吃客也能坐著吃火燒。無論怎麽說,把火燒攤變成火燒店,這是老張打火燒掙錢的終極夢想,但是張小帥不願意,年紀輕輕的,血氣方剛,他才不稀罕掙這仨瓜倆棗。張小帥瞧不起大半輩子蹲在街頭打火燒的爹,他覺得蹲一輩子也不能站起來,也沒機會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兒子說:“我要出去闖一闖。”

  爹說:“闖也是瞎闖。”

  兒子說:“反正是死是活,屌朝上。”

  老張說:“操你娘。”

  張小帥說:“男人活著,不闖就是個縮頭鱉。”

  張小帥抬腿踢翻了一個板凳,背起布包就走了。

  這一走就是兩年,張小帥在船廠裏累個驢死,還是咬著牙不回來。可是這次他必須回來了,給他打電話的親戚,沒敢跟張小帥說他爹死了,隻是吞吐吐地說,他爹不行了。這“不行”還有什麽說法呢?在泗水方言裏,說人不行了,其實就是去世了。張小帥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心呼啦一下就疼了。他奇怪,怎麽就心疼了呢?他被女友踹的時候沒心疼,被人騙去兩千塊錢的時候沒心疼,怎麽現在就心疼得喘不過氣?張小帥哭喪著臉朝回趕,下午趕到醫院裏,從病房裏趕到停屍間裏,張小帥就犯傻了,老爹果真不行了。老張躺在水泥台上,穿著那種華麗富貴的綢緞衣服,帶著花裏胡哨的瓜皮帽子,腳蹬黑麵白底的高筒靴子。他閉著眼,不看張小帥,沒錯,老爹用沉默的樣子來對付他這個兩年沒見的兒子。張小帥喊了一聲“爹”,是的,張小帥當時隻會傻乎乎地喊“爹”,他趴老爹身上嗷嗷地哭了一陣子,等別人拍著他的肩膀,勸他節哀時,張小帥撥開了那個人的胳膊,站起身就對那個人憤怒了。張小帥憤怒地雙手握成拳頭,他對著在場的人罵了一句:“尼瑪!”

  停了停,他又罵了一句:“尼瑪,我要殺了他!”

  張小帥果真開始找殺父的仇人,他要殺那個用一萬塊錢氣死他爹的小夥子,他要殺了那個用一萬塊錢嚇死他爹的兔崽子。處理完老爹的後事,張小帥先去了派出所,民警聽完他的控訴,拿不準這應該是刑事案件,還是民事糾紛,能拿準的是人死了,追查責任是民警的事,可是派出所的積壓案件太多了,隻能等。

  張小帥沒吱聲,從派出所出來,就去了老張火燒攤的路口,他要尋找目擊者。這個倒是不難的事,很多人都說記得那個小夥子的模樣,說了半天,沒能說出什麽來呢,都後悔當時怎麽就沒用手機拍照,真是的,真就沒人想起來拍照呢。張小帥在路口打聽了三天,終於打聽到了一個確切的線索,好像是,老張倒在地上的時候,人亂了,那個小夥子也亂了,他趁著人亂跑到大街對麵的一輛車上,一溜煙開走了。有人說那車是紅色的,又有人說那車是紅色的寶馬,再有人說紅色的寶馬車裏還坐著一個嬌小美女。寶馬車一路綠燈,刮風一樣朝西跑。泗水縣小城裏,還沒幾輛寶馬呢,開寶馬的都算得上人物,泗水本地人不敢這麽跋扈。這麽分析下來,寶馬是從西邊來的,它從哪裏來,又回哪裏去了。西邊是哪裏呢?西邊近的是曲阜,遠的是濟寧、開封,是唐僧取經的西天。這路程,說遠不算遠,說近也不近,可是遠和近又怎麽呢?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是畢生要做的事。張小帥打電話給青島造船廠請假,又去二手車市場上買了一輛半新的摩托車,他要騎車去找那個劊子手,他想好了,風餐露宿沒什麽,披星戴月又如何?張小帥準備好了。臨走前一天晚上,幾個一起玩大的發小給他在泗河路上的一家小餐館裏壯行。白酒,啤酒,一股腦提上桌子,張小帥喝多了,他說他想哭,發小們就勸他,男人有淚不輕彈,不能哭。就有人給他出主意,可以在網上發帖找凶手,網絡輿論影響大,見多識廣的人也多。這話提醒了張小帥,沒心思再吃飯,醉醺醺地回家,打開電腦在網上發帖子,題目是:跪求,尋找殺父仇人!張小帥平時上網不發帖,隻是打遊戲,看新聞,聊QQ。在電腦前折騰了大半夜,好歹寫清楚了那個小夥子用一萬塊錢買一萬個火燒這件事。他在當地和附近各個城市的網站論壇裏,在百度貼吧裏,在他熟知的QQ群裏、微博裏,在他的手機微信裏,都發布了這個帖子,他發完這個帖子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張小帥渴醒了,發現天已大亮。頭昏腦脹地爬起來,喝了一大杯水,穿好衣服洗刷以後,跟娘告別,說要去西邊找殺父仇人。娘說,早回來,找著找不著,都得早回來。張小帥沒吱聲,跨上摩托車,豹子一樣竄出去,嗚嗚地奔到大街上,撒歡一樣,徑直朝城西的大街竄。這一陣就跑出幾十裏地,覺得下身被尿憋,脹得慌,找了路邊的一片小樹林,鑽進去掏出下身撒尿。正要解腰帶時,聽得衣兜裏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張小帥接通了。對方是個聲音沙啞的男生,“喂喂”兩聲,問:“是找殺父仇人的張小帥嗎?”張小帥說:“你是誰?”對方說:“你別問我是誰,我昨天晚上在網上看你發的帖子啦,你找不到那個開寶馬的人。”張小帥側著耳朵聽對方這麽說,一下子就覺得頭發蒙,大聲對著手機喊:“你是誰?”對方像是打了一個飽嗝,又像是緩了一口氣,反正是停頓了一下,又對張小帥說:“你找不到了,開寶馬的人已經和他的寶馬一起掉泗河裏淹死啦。”

  張小帥聽清了這話,就覺得嘴巴裏像是忽然灌進一陣涼風,噎得他不知道說什麽,愣怔一下,張小帥還是問:“你是誰?你告訴我你是誰。”對方沒再吭聲,卻把手機掛掉了。張小帥對著嘟嘟的手機呆了一會兒,又撥回對方的手機,卻再也打不通,對方的手機關機了。張小帥對著手機罵一句:“尼瑪!”氣憤地把手機塞進衣兜裏,想掏出下身撒尿,卻發現尿意全無。他捏著下身的小東西,低頭呆一會,仰頭對著藍天和白雲呆一會,才手腳無措地把下身塞進去,垂頭喪氣地係腰帶,卻怎麽也係不上,手哆嗦,手指頭哆嗦,哆嗦得找不到腰帶的扣眼,這樣的哆嗦電流一樣上下竄動著,雙腿也跟著哆嗦起來,整個身子也跟著哆嗦,哆嗦得連邁腿走路的勁兒都沒了。張小帥提著褲子蹲在路沿石上,抬頭朝西邊的大路看,一直看過去,看到看不清的地方,張小帥居然覺得沒意義了,他連起身的勁頭都沒了,更別說騎摩托車了。怎麽就沒意義了呢?張小帥不知道,這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怎麽就讓他覺得此行尋找仇人的事沒意義了?好像是,這個莫名的電話,就像一把錐子,把他本來鼓脹脹的雄心壯誌給攮破了,把他的摩托車輪胎給紮透氣了。沒錯,張小帥不想再騎上摩托車朝西走了。他蹲在路沿石上,蹲得腿腳麻木了,又一P股坐下去,伸腿對著路上來往的汽車發了一陣子呆,他想哭,想哭一場。哭什麽呢?張小帥不知道,可他就想哭一場。想哭就哭吧,可是又哭不出來,隻能張著嘴巴幹嘔,嘔一陣,越來越覺得心裏難受,抓耳撓心的,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果然就打了,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啪啪地打自己,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暢快,就像三伏天裏劈頭一場雨,大冬天裏鑽進火爐裏,舒服,暢快。張小帥打得手腕發軟,還是哭不出來,卻罵出聲來了。罵開寶馬的劊子手,罵剛才匿名電話的那個男人,罵自己,罵自己的祖宗八輩,該罵的,想罵的,罵遍了,心裏才亮堂了些。長出一口氣,活動手腳,有了支配的力氣,試著爬起來,強迫自己騎上摩托車。轟隆一聲,張小帥掌握著摩托車,在大路上轉了一個圈,調頭朝城裏的方向返回來了。

  張小帥騎著摩托車,一路騎回泗水城裏,騎到二手車市場裏,把摩托車轉賣給他買摩托車的二手車主,八百塊錢買,五百塊錢賣,張小帥心甘情願,揣著五百塊錢回家,看見娘,低頭鑽進屋裏,娘跟過來問:“這麽快?”張小帥沒吱聲。娘又說:“沒找到吧?”張小帥倒頭趴在床上,娘給他蓋上被子,又問:“摩托車呢?”張小帥悶聲說:“賣了,不找了。”張小帥翻了一個身,拉起被子蓋上臉。聽得娘說:“我知道你也找不到,別人都說氣死你爹的那個開寶馬車的人淹死了。”張小帥翻身起來,瞪著眼問娘:“你聽誰說的?”娘歎了口氣說:“別人都這麽說,開寶馬車的人掉泗河裏淹死了。”張小帥怔了怔,說一句:“我靠!”翻身起床,對著窗外呆了一會兒,才對娘說,“我也聽說了,那個王八蛋淹死了。”

  這事真是蹊蹺,一個大活人,一輛價值上百萬的寶馬車,怎麽就掉泗河裏淹死了呢?這泗河蜿蜒幾百裏,穿過數不清的橋,開寶馬車的人能翻過那座橋淹死?

  那天下午,張小帥走著到了城北的泗河大橋,大橋寬闊,車輛川流不息,橋兩邊有賣鮮魚的,有賣糖葫蘆的,有賣野菜的,有三三兩兩的談情說愛的男女。這一切看起來安靜祥和,根本看不出有淹死人的事發生過。張小帥沒敢問在橋上走動的人,隻是來回繞著橋梁走了幾圈。橋梁堅固完好,沒有被撞過的痕跡,至少是,看不出剛被撞過的破壞跡象。太陽明晃晃的,風一樣撲打著他的臉,刺得他眼疼。張小帥趴在橋梁上,對著大橋下邊清澈的水麵發呆。這絕對是一個謊言,是一個有預謀的有組織的謊言,這個謊言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對火燒事件的進一步追究。可是現在,這個謊言出現了,張小帥怎能驗證這個謊言呢?他怎麽能破解這個根本不可能成立的謊言呢?所有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謊言,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傳播這個存在的謊言。所有的人都在傳播這個謊言,使傳播謊言和接受謊言的人相信,這個謊言是真實的,讓所有的人都相信,開寶馬車的人的確是淹死在泗河裏了。謊言的目的就是讓人放棄真相,謊言就是讓人屈服,讓人妥協,讓人自欺欺人又心安理得地相信謊言的真實性,那就是,氣死張小帥他爹的人,開著寶馬車淹死在泗河裏了。人死了,人死兩清賬,人死如燈滅,滅了,沒了,什麽事都沒了。是的,爹被氣死了,沒了。開寶馬車的人淹死了,沒了。“了”是什麽意思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

  張小帥趴在橋梁上發呆了很長時間,站得腰酸腿疼,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沿著大橋南邊的一段路走下去,大橋河岸不遠處是一大片剛開發的風景區,有著古色古香的亭榭走廊,奇石花木,噴泉畫廊,穿過一段彎曲的鵝卵石路,登上雕刻龍鳳的木製走廊,就到了一片寬闊的廣場上,這是這一片風景區的核心地段,廣場上豎立著大理石雕刻的文字和畫麵,是對泗河起源的介紹,穿插著泗河流域古今當代一些名流學士的名言和生平事跡的展示。這個下午,廣場上遊客稀少,張小帥在孔子講學的銅塑場景前,正準備去看遠處那片特意蓄成的一片水灣裏的遊船時,聞到了一股焦糊的香氣,他轉身看到在路旁一株銀杏樹下,出現了一個火燒攤。一個年齡和他父親差不多的男人坐在火燒攤旁的爐子旁,正眯眼對著遠處的水麵發呆。張小帥透過掩蓋著火爐的鍋蓋,看見他的火爐上的平底鍋裏,摞著一層打好的火燒。三三兩兩的遊客從火燒攤旁經過,沒有人正眼看一眼這個冷清的火燒攤。

  張小帥忽然覺得餓了,他看到麵前的這個火燒攤,一下子就覺得肚子裏空了。他已經好幾年沒吃火燒了,爹活著的時候,打的火燒他很少吃,他寧願花錢去吃饅頭、燒餅、水餃、蒸包,也不願意吃火燒。可是,現在,張小帥忽然覺得自己特別想吃上一個火燒。他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平底鍋裏的火燒,是肉的香氣,夾雜著蔥花茴香的味道,抓耳撓心的,不依不饒地鑽進他的鼻子裏,讓他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了。他下意識地摸摸衣兜,摸一下,再摸,才確定衣兜裏居然沒帶一分錢,是的,張小帥神思恍惚,一分錢都沒帶就出門了。張小帥挪挪腳步想離開火燒攤,他挪了一下,卻又身不由己地轉回身來,彎腰蹲在火燒攤旁。火燒攤旁的男人轉頭看他,指著平底鍋裏的火燒說:“一塊錢一個,吃個吧?”

  男人的神情和語氣,真像活著的爹在賣火燒,像極了,正是這種神情和語氣,鼓動著張小帥對男人說:“我沒帶錢,能吃你的火燒嗎?”

  男人稍微怔了一下,彎腰從身下摸出一張紙,遞給張小帥,說:“什麽錢不錢的,餓了就吃一個唄。”

  張小帥接過男人遞給他的那張紙,探手伸進平底鍋裏包了一個火燒,塞進嘴巴裏,張口就咬到肉餡。火燒已經不燙手了,軟塌,還有些溫熱,張小帥咽下一口火燒,伸伸脖子對男人說了一句:“等我有錢了,我買你一萬塊錢的火燒。”

  那個男人聽清了張小帥的話,嘴巴張了張,嘿嘿笑了兩聲,對張小帥說:“好啊,這麽說定了,我等著你哪天掙大錢了,再來買我一萬塊錢的火燒。”

  張小帥“嗯”了一聲,張嘴幾口把火燒吞進肚子裏。他也衝男人笑了笑,抹抹嘴站起身,抬頭朝東邊的大橋上看,陽光依舊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疼。大橋上車輛來回,一輛紅色的車子從橋麵上像風一樣由南朝北掠過去,一陣風刮過來,張小帥分明從風聲裏聽到有人喊:“快看,一百萬的寶馬!”

  張小帥瞪大眼,努力朝大橋上看,他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可是呢,他什麽都沒看到,在他的視線裏,遠處的大橋忽然隱退了,好像是被剛才的那一陣風刮走了。張小帥瞪著眼,努力分辨著自己視力可及的地方,他覺得他能看到的隻是一片混沌,沒有顏色,連黑白都沒有的混沌,是空洞,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洞。他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活動,他的腿在開始邁動,他覺得自己在原地轉了一圈,他的腿開始邁動起來,是的,他覺得他的腿的確在朝前邁動著,好像不是他的腿,他的身子隻是被這雙腿承載著朝前走,他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汽車的喇叭聲,摩托車自行車的車輪軋著路麵的聲音,他甚至感覺到陽光落在他身上的聲音,就像密密麻麻的針尖戳著他的臉。

  他一步步朝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他覺得他該停下了,他該睜開眼了,其實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他隻是覺得該睜開眼了,他試著眨動眼皮,他覺得他睜開了眼,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他站在了他家的門口,可是他又一下子不敢確定,這是不是他家門口。他不敢確定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圍在他家的門口,人頭攢動,一層又一層的人踮著腳尖朝他家裏張望。張小帥揉了一把眼,瞪大眼遲疑著朝人群裏走,他想張嘴喊一聲,他想對著人群大喊一聲,可是他的心慌了,好像是,從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跳就加速了,心跳越來越厲害,已經跳到嗓子眼兒了,整個心快要從嘴巴裏竄出來了。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哎,小帥回來了。”

  張小帥聽清了這句話,他聽清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接著又有人喊:“張小帥,你怎麽才回來啊?你幹嗎去了,到現在才回來?”

  張小帥“嗯”了一聲,他聽不清是誰在人群裏喊他,他隻是看到人群散開了,人群自動散開了一條路,張小帥從人群中間走過去,他走到了家門口,才看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車,他看清了,是的,沒錯,這是一輛紅色的寶馬車。

  (原載《當代小說》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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