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小青
我在一家代理公司上班。
當初我老板決定錄用我的時候,我是立刻就向我父母大人報喜的。在我家鄉那小地方,兒子在大城市的公司上班,足夠他們滿足好一陣子的。
關於我們公司的業務,用我老板的話說,就是為人民服務。事實就是如此,隻要有人民幣,人民讓我們幹什麽我們都幹。當然,我老板也是有素質的人,違法的事他不幹。我也不幹。
其實最早時我老板是搞家政服務的,後來業務漸漸拓展,公司漸漸壯大,從老板一個人,發展到連老板四個人。我們所接的單子,一部分是網上訂單,一部分是委托人看到我們的業務廣告後找上門來填單委托的。
這裏邊的情況並不複雜,也不離奇,視具體情況分類而定。比如像找保姆之類,一般都是上門來的,又以家庭主婦為多。開始的幾年,雇主對我們提供的保姆評頭品足,挑肥揀瘦,十分不滿,但是很快事情發生了逆轉,現在輪到保姆挑剔雇主,小孩我不看的,內褲我不洗的,高樓的窗戶我不擦的,買菜你們自己買,免得懷疑我落菜錢,什麽什麽什麽都要你們自己搞定。
雇主們可憐巴巴點頭稱是,似乎隻要保姆能跟她回去,供她個祖宗也願意。
至於像代送鮮花那樣的單子,一般在網上就能確認,不一定要眼見為實的,何況現在眼見的也不一定就為實。隻要用支付寶把人民幣支付到我老板的銀行卡上,我們就替他把事辦了。
有一天我老板照例在QQ上兜攬生意,忽然有人提問說:“你們能代理看望一下老人嗎?”我老板靈光頓時閃現,立刻回複說:“隻有你想不出的,沒有我們代理不了的。”
就這麽簡單,我公司開辟了一項新的業務。
現在我手裏的這單活,就是去代望老人。不過單子不是我本人接的,我接到的已經是我公司自己製定印刷的十分規範的訪問單,上麵有委托人的姓名、電話、地址,當然更重要的是被看望人的姓名、電話、地址。等我完成了看望任務,被看望者在訪問單上簽上名字表示認同,至此我的任務完成。
雖然這是我的代理生涯中頭一單代望老人的工作,可我不但沒有給予十分重視,還比較掉以輕心,因為這種事情讓我來做實在是大材小用了,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和裝孫子的姿勢,搞定一兩位老人家,還不是小菜一碟?
說心裏話,接到這單活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父親母親,我和我父母不在同一個地方生活,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和他們聯係了,但是千萬別以為我會動一點惻隱之心,千萬別以為我會趕回家去看望他們,或者也讓別的代理公司代我去看望他們。
決不。
我父親是小鎮上的小學老師,我母親是小鎮醫院的護士,他們退休以後的工作,就是一起關心除了我的內心想法以外的所有關於我的一切。
最後一次和他們通電話大約是兩個月前,或者是一年前,也或者是其他什麽時間,反正內容都是一樣的,時間就顯得不重要了,他們威脅我說,如果我再不能踏踏實實地穩定下來,還在槽裏槽外跳來跳去,如果我再不認真確定一個對象,還在婚姻的菜場裏挑來挑去,他們就要搬來我所在這所城市來指導我、監督我。我說,愛情曾經來過,徒留一地悲傷,父母如果再來,隻剩數根肋骨。他們立刻服軟了,低三下四哀求我說:“你明明知道我們來不了,大城市的生活我們不能適應,生活成本那麽高,我們還要省下錢來供你買房結婚生子。”
和天下許多成年未婚子女一樣,他們不來糾纏我,已是上上大吉,難道我還會送上門去引頸受戮,我有那麽賤嗎?
我還是趕緊代表客戶去看望他家的老人吧。
我先看了看單子上的情況介紹,這才發現,委托人沒有名,隻有姓,姓王,王先生,委托我們去看望的人,也一樣,姓王,王先生。也就是說,王先生委托我們去看望他的老子王先生,沒有什麽離奇的,有姓沒名,無所謂,王先生和王五王六並沒有什麽大的差別,隻要他能夠為自己的委托埋單,他叫王什麽都一樣。
我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單子上填寫的地址,是一個年代已經很久遠的住宅小區,估計是在上個世紀的什麽年代造起來的,那時候大概還沒有我呢吧。不過我進了小區後,發現這裏邊地盤倒是蠻大的,不是一眼就能望穿的。我認真看了下具體的位置,又認真看了看小區樓與樓之間的排列,覺得有點淩亂,一時竟沒有琢磨出我要去的樓應該朝哪個方向邁步,看到路旁有位大媽正朝我打量,我趕緊向她求助。她看了看我,先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先跟我說:“我眼尖,一般進小區來的,沒有我看不出來的,可到了你這兒,我眼拙了,你是做什麽工作的,我倒看不出來了,不是快遞,也不是抄表的,更不是送水的。”
我有那麽落魄嗎?我趕緊告訴她,我是代理公司的,我受人委托來看望老人——她一聽,隨即過來扯住了我的手臂,激動地說:“哎呀呀,巧了,巧了,就是我,就是我,是我女兒委托你來看我的。”見我發愣,她又補充說,“我女兒昨天已經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你們今天要來。”我疑惑地說:“你能確定是你女兒,不是你兒子嗎?”大媽說:“是我女兒,我沒有兒子。”我拿出訪問單又看了看,我說:“可是委托我們的是一位先生呀。”那大媽說:“可能是你們搞錯了,確實是我女兒委托的,也可能,是我女兒又請別人代理委托的,那人可能是個先生吧。”大媽這麽通達大度,把可能的責任先引到自己身上,我也就檢討說:“也可能是我同事把你女兒的性別搞錯了。”大媽點頭稱是。
既然如此巧遇,我也就不客氣了,在大媽的引導下,到她家去。踏進她家門的時候,我暗自思忖,大媽真沒有警惕性,她怎麽不擔心引狼入室?我不知道是人老了會喪失警惕性,還是這位大媽天生就沒有警惕性,現在社會這麽亂,入門搶劫甚至殺人滅口的事情天天有報道,老太太難道不看新聞嗎?
大媽熱情地邀我坐下,一邊給我泡茶水,一邊對我說:“我女兒,她還是那樣忙,她身體怎麽樣?”我哪裏知道她女兒身體怎麽樣,但我肯定會揀好的說,揀讓她放心安心的說,我吧啦吧啦說了一堆,也不知道我描述得對不對,是不是符合她女兒的情況。開始我對自己的無中生有還有點兒忐忑,但大媽開心而滿足的表情,讓我放大了膽,越說越離譜了,我甚至說到,她女兒是因出國才不能來看望她的。這時候大媽才“咦”了一聲,我立刻意識到豁邊了,正欲彌補,大媽卻替我圓了場,她說:“這麽說起來,她昨天給我打的是越洋電話哦。”既然她老人家信任我,我也就不客氣了,繼續往肉麻裏說:“那是那是,您女兒孝順哪,到了國外還給您打電話,那可是國際長途,電話費很貴的。”大媽又點頭稱是。終於將女兒的情況說夠了,大媽轉移注意力了,她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有點發毛,我說:“大媽,我長得耐看。”
大媽看過我以後,就開始問我話了:“你結婚了嗎?”我說沒有。大媽又問:“你多大了?”我說多大了。又問:“你工作穩定嗎?”我說穩定。又問:“父母是幹什麽的?”我說是幹什麽的。還有一大堆的問題,我有的如實回答,有的謊騙她,但總的來說,我說什麽,大媽信什麽,最後她說:“奇怪了,你這麽好的條件,怎麽還沒有結婚呢?和我女兒一樣,方方麵麵條件都好,就是不找對象——我想不通,你們兩個,見了麵也沒感覺嗎?”
我暈。
居然看見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就想給女兒拉郎配,真是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多精彩。比起我媽也毫不遜色哈。
我得打斷她的不切實際的妄想,我提醒她說:“大媽,我不是你女兒的同事,我沒見過你女兒,我是代理公司的,是你女兒委托我們來看望你,我們公司有這項業務,收費的。”
聽說女兒出錢請人看望她,大媽更加感動,說:“你看看,我女兒就這麽孝順,自己沒有時間,同事朋友都忙,她寧可出錢也要來安慰我。”
我的任務很順利,眼看著就要圓滿完成,隻剩下最後一個環節,請被看望者簽字,可是我的手伸進口袋時我突然愣住了,才想起,別說委托人從王先生換成了王女士,被看望的老人,也一樣從先生換成了女士,我正有些疑惑,隻見大媽眼巴巴地盯著我問:“你下回什麽時候來看我?”我說:“那要看你女兒什麽時候再來委托我們。”
大媽的眼神立刻暗淡下去,說:“你不會再來了。”我問為什麽。大媽說:“其實,我沒有女兒。”
我又暈了一次。
她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她是拿我尋開心呢?我不能對大媽爆粗口,我可以忍氣吞聲,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說:“算我瞎了眼,走錯了門,看錯了人,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沒有女兒,剛才硬要拉我當你女婿是什麽意思呢?”大媽說:“嘿,我是看電視看的,電視裏天天演媽媽逼女兒找對象,我沒當過媽,我沒有體會,今天我終於體會到了。”我嗆她說:“大媽,你可不像沒有孩子的人,你和我媽一個德性。”大媽高興地說:“是嗎是嗎?你媽在哪裏——”我說:“大媽,趕緊打住吧,你這是拿我當陪聊,你不會不知道吧,現在聊天也要——”“聊天也要付費”這幾個字我是硬生生地咽下去了,不是我改了性子,是我怕了她,我沒招沒惹她,她就給我唱一出空城計,我若是向她收錢,她不定使出什麽幺蛾子來整我,算了算了,遠離老人,留點自尊吧。
我臨出門時嚇唬她說:“大媽,你膽子真大,你隨隨便便就讓我進來了,你太輕信別人了。”大媽說:“這可不是我輕信你,是你輕信我哎。”我氣大了,又威脅她說:“萬一我是個壞人呢?”大媽朝我看看,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哪裏有壞人,沒有人,好人也沒有,壞人也沒有,人影子也沒有,鬼影子也沒有。”
我從她家出來,在小區四顧,果然很冷清,隻看到幾位老人在小區裏慢悠悠地轉著,我心裏一驚,莫不是傳說中的鬼城?可是明明小區裏是有人的嘛,雖然是老人,老人雖然老了,可他們是人,不是鬼。
雖然小區的樓牌號比較混亂,沒有秩序,但我最終還是找到了訪問單上填得清清楚楚的樓牌號,我現在就站在樓門前了,隻是因為吃了頭一次的教訓,我學乖了一點,先照著訪問單上留的客戶電話打過去,電話響了兩聲,有人接了,我說:“請問是王先生嗎?”對方說:“你打錯了。”我“咦”了一聲,對方立刻說:“騙子,騙子還咦什麽咦?”就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樓前想了一會,不知道哪裏出問題了,隻好又打電話回公司,重新確認了地址和電話無誤,我就直接找上樓去找人了。
上了樓,我按門鈴,鈴聲清脆響亮,可按了半天,始終沒有人接應。我換個辦法吧,抬手敲了一下,嘿,門立馬就開了,我又忍不住“咦”了一聲,但很快就將“咦”字縮回去了。咦什麽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人人的脾氣,也許老人不喜歡門鈴聲呢。
這回對頭了,是位老先生,他一手把著半開的門,一手遮著眼睛想看清楚我的臉麵,我湊到他麵前,讓他瞧仔細了。
老人家朝我點了點頭,估計對我的長相還算滿意,問我:“你找我嗎?”我見他年事已高,又具有知識分子模樣,趕緊匯報說:“老人家您好,是您的兒子委托我來看望您的。”
我平時的工作和生活中,根本和一個“您”字沾不上邊,這會兒左一個“您”,又一個“您”,“您”不離口,這讓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上了一個層次,是個文明人。
老人家卻並不因為我跟他來文明的,他就跟我客氣,他可是一點也不文明,也不禮貌,鼻子裏重重地噴出一股氣,冷笑道:“省省吧,少來這一套。”我向來反應靈敏,立刻知道老人家是對兒子有意見呢,我趕緊吹牛拍馬撮合他們,我說:“老人家,您兒子是個孝子哦,他特地找到我們公司,請我們代理,是付費的。”老人家繼續哼哼說:“黃鼠狼給雞拜年呢。”我心裏暗笑,但麵子上我得做足了孫子,我賠著笑臉說:“老人家,您這比喻,嘿嘿——”老人說:“怎麽,我說得不對嗎?我還不知道他安的什麽心嗎?不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
他硬說自己的兒子是黃鼠狼,自己是雞,我也拿他沒辦法,但是我得想辦法讓他接受我的看望,在訪問單上簽名,我好回去交差,按月領工資。我耐心說服老人家:“您兒子工作忙,抽不出時間回來,所以讓我來——其實也不會太麻煩您,您隻要在單子上簽上您的大名——”老人家硬是不給我麵子,拒絕說:“我不會簽的,我又沒有讓他找人來看我。”我再引誘說:“老人家,您如果不簽字,那可不合算呀,您兒子付費可是白費了。”老人家說:“白費?白費才好!別說這點費白付,這個兒子我都是白養的。”我再換個地方打一槍,我說:“老人家,現在有了法,子女不回家看父母,會違法的,您不願意您兒子違法吧?”老人家搶答道:“我願意他違法,我希望他違法,他違了法,就進去了,就不能委托你來看我了。”
我自以為算是個能瞎掰瞎扯的貨,可這風燭殘年的老人家竟也不比我差,而且他比我有耐心,沉得住氣,這原因我也知道,因為在這個事件中,他不要賺錢,我要賺錢,人一要賺錢了,心態就不一樣了。
但我還好啦,我雖然急於賺個開門紅,但我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更知道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隻有白掉的磚頭。所以我不毛躁,我比他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氣。我暗地裏運了運氣,重新開始,我說:“老人家,您的手一直支著門,會累著的,不如讓我進屋坐下來慢慢談。”我這一說,老人家的手果然放了下來,隻不過我立刻看出來了,他不是要讓我進屋,他是要關門了,我的心往下一沉,正在這時候,屋裏邊有動靜了,出現了一位老太太,說:“我正在午睡呢,你們吵醒我了。”
我正要道個歉,那擋著門的老人家卻說:“你不用和她說話,她是個聾子。”我奇了,聾子還能被吵醒?老太太又生氣說:“我雖然耳朵聾了,但我佩戴了助聽器。”我又奇了,睡覺還戴助聽器,怕沒人吵醒她嗎?
真搞不懂他們。不過好在我並不想搞懂他們,我也不覺得他們有多奇葩,有我的父親母親做參照係,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被老人萌倒的。
我遞上兩盒保健品,告訴他們這是他們的兒子委托我代買代送的,可那老人家鄙夷地用眼神拒絕了我,還好那老太太用的是另一種手段。她伸手接了過去,說:“幹嗎不要?不要白不要——我看看是什麽。”她戴上老花鏡看了一下,立刻就推了開去,說:“喔喲,以為什麽東西呢,這不是保健品?”我指著盒子解釋說:“您仔細看看這上麵的說明,是保健品,活絡筋骨、強身健體等等。”老太太說:“這是虛假廣告,騙人的,以不毒死人為底線。”
我不能再和這兩位有文化的老人糾纏下去了,我趕緊掏出委托單說:“王先生,請您簽個字吧。”老人家又立刻翻臉說:“我不姓王,王八蛋才姓王。”真出了奇,他說他不姓王,我倒恰好是姓王,他是在罵我嗎?我且忍了,聽他繼續數落道:“別說我不姓王,就算我姓王,他個王八蛋也不會來看我,更不可能付了錢叫別人來看我。”我忍不住說:“您是大學教授,說話怎麽這麽粗魯?”老人說:“孔子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天哪,他居然用孔子的話來罵人。
我曆經風雨飽受重創跌跌爬爬走到今天,還沒碰見過如此有水平的老人家呢。有人說是老人變壞了,有人說是壞人變老了,我不知道到底哪個說得對,我隻是氣得兩眼翻白,忍不住說:“孔子解決不了的問題,老子幫你解決。”
其實孔子解決不了的問題,老子也一樣解決不了。最後的結果使我很受傷,剛剛出馬,就跌落下來,我可沒臉回公司,在大街上茫然轉著舔傷口呢。忽然我看到路邊有一家花店,我咬咬牙,隱忍著作痛的小心髒,去花店買了一束玫瑰花。
我捧著花又回到那個鬼見愁小區,這回是那聾子老太太開的門,她一看到花,就衝著我說:“還沒毒死我們,就來送花圈了?”我說:“這不是花圈,這是花。”老太太說:“把花圈起來,就是花圈,你以為他不想給我們花送圈嗎?”
明明是我買的花,她又歸到他兒子頭上,那兒子豈不是冤哉枉也?可我才不會為他鳴冤叫屈,我自己的冤屈還沒得解呢。何況以這老兩口的奇葩思路,我要是送黃金,他們肯定認為兒子要逼他們吞金自殺;我要是送鑽石,他們會說裏邊有毒輻射;我要是送大糞呢,他們一定把大糞朝我當頭一潑。
為了預防他們潑我大糞,我必須後退一步,可我實在是沒有退路,身後就是樓梯,後退一步我就滾下去了,還好那聾子老太沒有逼我滾下去,她還主動和我說了話,她告訴我說:“喂,其實我不是聾子。”我朝她耳朵上夾著的線看了看。她就揪了下來,遞到我眼前說:“你看,假的,不是助聽器,就是一根普通的線和一隻小塞子,是我自己做了騙他們的。”
我不知道她要騙誰,不過我還是小心一點,原先我以為以我這樣的鬼馬之才,親自出馬對付幾個老人,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事實無情地擊毀了我的自信,我知道錯了,我知道老人也不是好對付的,我千萬不要再自以為是了,搞不好我被一個聾子老太賣了還替她數錢呢。
那臉可真丟大發了。
小心歸小心,我的任務還是得想辦法完成呀,我說:“老人家,既然你不是聾子,那就太好了,我剛才在你家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你們的兒子——”老太太朝我擺手,我奇怪說:“怎麽,難道你們沒有兒子?”老太太重新把那根做擺設的線夾到耳朵上,對我說:“你說什麽?我耳聾,聽不見。”我噴她說:“你不是戴著助聽器嗎?”老太太說:“這個助聽器效果太差,便宜沒好貨,他們說得買兩萬元以上的,才聽得見。”
這事情實在太詭異,太惡心,我終於要被他們氣走了,我也應該被他們氣走了,我把訪問單朝他們的桌上一摔,老子不幹了還不行嗎?
還真是不行,因為意外的事情又接著來了,老兩口見我要走,趕緊招呼我等一下,他們找了筆來,居然主動在訪問單上簽了名。
我又覺得離奇,問道:“那你們承認這個委托人王先生是你們的兒子囉?”他們神回答說:“我們簽名,隻是我們向你表示歉意而已,因為你的騙術沒有得逞,我們雖然年老,但防騙能力還是有的。”我趕緊拍馬說:“那是超強的。”他們說:“你也辛苦了半天,陪我們說了那麽多假話,也付出勞動了,我們就簽一下名而已,舉手之勞,予人玫瑰,清香自留。”
真有學問,這樣的話我聽都聽不懂,他們都說得出來。
我就把玫瑰留在老人的屋裏了。
可我還是大意了,出了屋子,下得樓來,我才想起看一下訪問單,才知道我的任務並沒有完成,他們雖然簽了名,但他們簽的名,不是我公司需要的名,他們還是不姓王。所以,實際上我還是沒有拿到他們的簽名,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不姓王,還是不願意姓王,如果他們真的不姓王,那就是委托單出了差錯,如果他們本來姓王,現在卻不願意姓王了,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和自己的兒子之間早已經斷絕了關係呢?
我心裏頭頓時一閃,我又聯想到我的父母大人了,一時間我甚至覺得是我的父親母親和我恩斷義絕了呢,我掏出手機給父母家打電話,卻沒人接電話,再換打手機,手機也停機了。我這才恍惚記起,他們似乎有日子不來騷擾我了。不過我可沒指望他們已經放棄了我、不再來糾纏我了,絕不可能。即便我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也早就把我當成親生的一樣折騰了。
可我還是不能回公司呀,這單任務可是我代望老人的首秀,就這麽铩羽而歸,不是我的風格。
現在我又站在淩亂的樓幢之間了,我比第一次更絕望,完全沒了方向感,我茫然無目的地走啊走啊,走到小區的門口,看到門衛室的時候,我心裏一驚,難道我承認失敗了?難道我知難而退、望風而逃了?
小區保安年紀也不小了,他大概很少在小區看到我這樣英俊瀟灑的年輕人,所以直盯著我看,我可是怕了這小區裏的奇遇,我應該逃避他。可是,除了他,小區空無一人,我還真不能逃避,我上前把訪問單遞給他,請教他說:“麻煩你幫我看一看,這個地址到底有沒有問題。”他一看,立刻笑了起來:“沒問題呀,就是你剛才進去又出來的那個樓嘛。”我一聽,感覺有戲,趕緊追問:“他們家有兒子嗎?”老保安說:“有呀。”我沒料到進展這麽順利,擔心不牢靠,再追問:“你怎麽知道?”老保安說:“我是保安,守在門口,我天天看到,怎麽會不知道?”我又有了奇怪的感覺,趕緊問:“你天天看到誰?”老保安說:“當然是他們的兒子啦。”我又更奇了:“難道他們的兒子天天來看望他們?”老保安說:“奇怪,他就住在這裏嘛,不叫天天來看望,那叫天天回家。”
既然他和父母是住在一起的,為什麽還委托我們看望他父母?
你們可能早已經覺察出來了,我的思路出了問題,因為我太想完成任務了,所以在我的潛意識裏,一開始就認定他們就是我要找的王姓人家,人家明明不承認姓王,何況人家明明是父母和兒子住在一起的,我卻偏要強加於他們,我感覺自己走火入魔了,趕緊換個話題說:“他們家那老太太一會兒聾,一會兒不聾,她到底是不是聾子?”那老保安“切”了一聲說:“又裝神弄鬼,那個聾子早就死了。”
我簡直服了這家人,我簡直服了這個小區,但我實在又不能服他們,如果我服了他們,我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我在外麵隨便吃了點東西應付一下肚子,耗掉些時間,我越想越不能甘心,房子明明就是那個房子,電話也明明就是那個電話——我再次撥打了那個該死的電話,電話鈴隻響了一聲,就有人接電話了,真夠快的,我也抓緊了快問:“是王先生嗎?”對方說是。終於找到王先生了,我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但很快我又奇道:“王先生,為什麽我中午打電話時你不承認?”他說:“中午不是我接的。”我更覺不可思議,說:“難道你家裏的人不知道你姓王?”他說:“他才不是我家裏人——家裏人個屁,一間朝北的小屋收我八百塊租金。”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那一家的租客,難怪中午我去的時候有一扇門一直關著呢。可我還是好奇,我說:“我怎麽聽你的聲音那麽熟呢?”那王先生說:“我聽你的聲音也不陌生呀。”
廢話少說,我直奔主題,不僅確認他姓王,還確認了他們確實知道兒子委托了人去探望他們,他們正在家翹首等待呢。我心想,這回看你再往哪兒跑。
我趕緊再次上樓進門,中午那一對知識分子老人不在,換了另一對老人在,果然是待在一間朝北的小屋裏,屋子很小,光線很暗,我乍一眼看過去,怎麽覺得他們有點眼熟?我奇怪說:“咦,我在哪裏見過你們?”他們對我,竟然也有同感,說:“嘿,你好麵熟啊。”
我想到熟人好辦事,如果我和他們有交情,那他們一定不會再為難我,我就可以拿上他們的簽名走人了。所以我得趕緊把他們想起來,可我仔細地想了又想,卻無法確定他們到底是誰。從前同事的長輩?沒有印象。前任女友的父母?也沒有印象。大中小學的老師?更沒有印象。
明明是熟的,卻又想不起來,明明就在眼前,卻又覺得遙遠,我有些沮喪,隻好玩老一套的把戲,套近乎說:“老人家,原來你們是租房子住的,你們不是本地人啊。”那老人說:“我們原來一直是住在一個小鎮上,離這裏很遠,我們的兒子很有出息,大學畢業後就留這裏工作了,是公司白領。”我覺得這下對上號了,趕緊說:“這就對了,你們的兒子很孝順,他工作忙,抽不出時間,何況最近又出差了,所以委托我們代理公司來看望你們。”
老兩口很高興,除了不停地感謝我,還主動跟我聊了他們的情況,那老先生說:“我在小鎮上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我一聽,心裏居然瞎跳了一下。那老太太又來戳我心,說:“我從前是鎮上醫院的護士,後來退休了。”
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隨便應付了幾句,就想提前結束任務了。我拿出訪問單請老先生簽名,老先生爽快地簽上名,我接過來一看,竟然和我父親同名,我心裏忽然有一點異常的敏感,趕緊編造說:“這訪問單需要老夫妻雙方都簽名。”他們也信了,老太太也麻利地簽上名,我再一看,竟是我母親的名字,這回小夥伴徹底驚呆了,再仔細看他們,我認出來了。怎麽不是我父母親呢?他們就是我的父親母親呀!他們難道不認得我了嗎?我也在訪問單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其實這名可以回公司結算時再簽的,但我提前簽了,我把訪問單遞過去給他們看,他們一看我的名字,笑了起來,說:“這不就是我們兒子的名字嘛,你不就是我們的兒子嘛。”
我和我的父親母親互留了新的聯係方式,我就和他們道別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
回到公司,我告訴同事說:“今天巧了,我上門代看的居然是我的父親母親。”我同事說:“那就奇了怪,他們不就你這一個兒子麽?你又沒有委托你自己去看望他們,那是誰委托的呢?”我說:“那就是他們自己委托看自己的。”
我老板畢竟比我們精明,更比我們有經驗,他看了看訪問單,跟我說:“你父母的名字是你簽的吧?”我嚇了一跳:“這怎麽可能?”我老板說:“你自己看看,跟你的筆跡一模一樣的嘛。”
我老板見我緊蹙眉頭,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鼓勵我說:“這就對啦,當初我看中你的,不是你的工作能力,而是你的想象能力,我果然沒看走眼。”
他沒看走眼,我可傻了眼,我還在思索著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我老板說:“行了行了,別再編了,你已經編得很讚了。”我不服呀,我冤大了呀,我說:“老板,你憑什麽說我是編的?”我老板笑道:“那個小區本來是一個無人區嘛。”
原來,我去的那個小區,早幾年就準備改造了,住戶全遷走了,資金卻掉鏈了,就成了無人區。
但是那張委托單是哪來的呢?
這太好解釋了,是我自己填寫的吧。
(原載《作家》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