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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米高和張吾同

  胡學文

  1

  那天的酒場,米高原沒打算去。他一向不喜歡熱鬧。年過四十,就更不喜歡了。臨近下班,老夏又打過電話,米高不好再推。老夏和他上下屆,雖說隻是個小老板,但交際廣,哪個行當都有朋友,別人求到米高的事,米高多半得找老夏。米高沒幫過老夏什麽,也幫不上。老夏與米高性格趣味相差甚遠,但常混在一起,特別是喝酒,老夏總要招呼米高。

  堵車,不長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趕到包間,他們已經開始。除了一張陌生麵孔,其他的米高都認識。朋友也談不上,說不是朋友吧,又常在酒桌碰麵。介紹過陌生麵孔,其他人便起哄,說米高遲到,須罰酒三杯。米高先和陌生麵孔喝了一杯,又自個兒喝了一杯,老夏便打圓場,兩杯行了,他酒量一般,我喝多,還得他送。有人說,換個人送,老夏說那不成,他老婆隻認米高,別人叫不開門。眾人哄笑,米高忙舉杯說,就一杯,他喝了。老夏在什麽場合都是角,是中心,而米高生怕別人注意,那會讓他不舒服。被忽視的感覺更讓他自在。米高坐穩當,話題很自然地轉移。

  話題一個接一個,普京當選、朝鮮核試驗、速成雞、瘦肉精、“表叔”、“房姐”、股票、通脹、精子庫、世界末日等等,把大家都熟悉的舊聞拿到酒桌再炒一遍。當然,也有米高平時聽不到的小道消息,如某個官員的背景、某個交易的黑幕。米高很少插話,他沒什麽秘聞提供給大家,聽就是。喝一通,說一通,酒場嘛,也就這樣。某個人的手機響了,稍稍安靜了一些。那人掛斷,老夏提議:“幹嗎老說不相幹的事?咱說說自己。”眾人嚷嚷:“說什麽?我們的事你不都清楚?”老夏說:“你們幹過的勾當我倒是略知一二,咱別說幹過的,說說最想幹但還沒幹的吧。”眾人嚷著叫老夏先講,老夏說:“好吧,我帶個頭,我最大的願望是五十歲前建一百個行宮,每個行宮養個小三。”笑聲頓起:“你長幾個腎,不要命了?一百個是替別人養的,你自己十個就差不多了。”老夏定了調,眾人也胡說八道,有想當釣魚島島主的,有想和某個女明星睡一覺的,有想搞個印鈔機的。輪到米高,米高說能天天吃沒有農藥的蔬菜。眾人不買賬:“不行,這不是你個人的願望,都想呢,說個你自己的。”米高抓耳,老夏說:“同過床的,扛過槍的,今兒加一條,說過機密的,米高,你不能掉鏈子。”

  目光聚到臉上,米高沒有選擇,說:“審判張吾同。”

  沒有爆笑,場麵突然靜了。仿佛呼吸都被濾掉。目光仍然在米高臉上定著,顯然在等下文。米高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那句話便僵僵的:“我想審判張吾同。”

  “張吾同是誰?”

  “是……我不知道是誰。”

  應該是挺好笑的,仍沒一個人笑。不但沒笑,神色反有些怪。很輕,可米高感覺到了。還是老夏圓場,氣氛起死回生。

  老夏又喝高了,米高照例打車送他回去。老夏酒局多,他的車常年在車庫睡大覺。和老夏喝酒,十次有九次是米高送他回去。這可能是米高唯一能幫老夏的地方。往常,米高要把老夏送到樓上,老夏酒後嗜睡,米高怕老夏走不到樓梯口就睡過去。那天下了車,老夏沒讓米高進小區,說他沒事了,讓米高早點兒回。米高問:“真沒事?”老夏說:“真沒事。”米高轉身,還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往老夏家打了個電話。

  米高也有些暈,栽到沙發上就迷糊了。後來,他被凍醒,摸出手機看時間,看到吳京的短信。她說要賬不順,還得晚幾天回。米高把手機合上,丟到一邊,躺下片刻,又爬起來,看了看吳京發短信的時間。

  2

  第二天,米高沒去上班。他所在的單位極不起眼,說出來沒幾個人知道。有時米高說了,對方會瞪大眼,問這個部門是幹什麽的,米高得解釋半天,後來,他就不說自己的單位了。老夏介紹米高,稱米高米總,米高也不解釋,由他去。可有可無,因而總是被忽略。也有好處,米高早去晚去,去與不去都可以。

  這幾天,米高正看央視十套的紀錄片《人類星球》,昨晚錯過一集,他在電腦上補回來。一個人在家,他把音量調得極高。如果吳京在,他就得戴耳機。他戴耳機的時候不多,吳京一年有三百天出差。吳京比他能幹,和他結婚時,她是臨時工,而他是本科生。米高開始被分配在農業部門,兩年後到了現在的單位,再沒挪窩。再挪窩的可能性很小了,哪個單位會要個四五十歲沒有任何特長的男人?米高閑散慣了,換個地方未必適應。他的性格和他的單位也算脾味相投。與米高相反,吳京換了十幾個工作,直到進了這家燈具廠,由推銷員一路幹至銷售主管。在東莞眾多燈具廠中,吳京所在的廠並不大,但不大也是主管。沒有獎金,沒有任何福利,米高那點工資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這個家全靠吳京撐著。吳京沒因自己掙得多給米高甩過臉,米高也從不看吳京臉色行事。吳京在家,米高戴耳機是因為吳京怕吵,她在外邊說得太多聽得太多,回到家隻想安靜休息。默契?平等?米高說不上來。他是希望吳京不那麽忙的,可吳京在家時間久了,他又感到不自在。怕吳京看出他的不自在,她休息,他準時準點上下班。

  吃過午飯,睡了一覺,正琢磨該不該去單位遛一遭,老夏來了電話。米高以為老夏又有飯局,無論如何,今天不去了。老夏問他在哪兒,他說腦袋有點昏,在家窩著。老夏賊賊的,問:“咋,怕我喊你喝酒?”米高說:“真的不怎麽舒服。”老夏問:“不打緊吧?”米高說:“不打緊,可能是有點感冒。”老夏忽然道:“你不夠朋友。”老夏的聲音有點兒重,米高聽出來了,笑笑說:“我真的不舒服,又有飯局?”老夏說:“我說的不是這個。”米高問:“不是這個是哪個?”老夏說:“你清楚。”米高問:“我清楚什麽?”老夏頓了頓說:“米高啊,我可是從不把你當外人。”米高聽出老夏的嚴肅,愣了愣:“我也沒把你當外人呀,什麽事你不知道?什麽事不找你?”老夏說:“我等了你整整一上午,等你給我打電話,你小子撐勁大啊,我隻好上趕了。”米高摸不著頭腦,問:“你說的什麽事呀?我怎麽聽不懂?”老夏罵:“你小子,和張吾同是什麽關係?”

  米高愣了片刻,突然就笑了:“根本就沒有張吾同這麽個人,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老夏追問:“沒有?你敢說沒有?”米高幾乎看到老夏瞪圓的牛蛋眼。老夏眼大,眼皮厚,自嘲是牛蛋眼。米高說:“也不是沒有,可我並不認識他。”老夏說:“認識也罷,不認識也罷,反正有這麽個人吧?”米高說:“可能有這麽個人,但與我無關。”老夏問:“無關你審判他幹什麽?”米高笑罵:“靠,那不是胡扯嘛!”老夏說:“朋友歸朋友,有些事不能擺到桌麵上,我懂,你和張吾同有什麽過節,不說也罷,什麽時候用我,一個電話就得,咱公檢法都有熟人。”老夏如此認真,米高急了,叫:“我和他沒什麽過節啊。”老夏不客氣地回敬:“沒過節審判個鳥?”米高意識到邏輯上有些混亂,越想理順,越理不清楚,惱火地咳一聲:“反正,我不認識他,隨你怎麽想吧。”老夏說:“算啦算啦,我哪有那麽賤,上趕著求著幫你,實話說吧,我上午接到四個電話,問你和張吾同怎麽回事,我說不知道,他們根本不信,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他們認為我肯定知道。我他媽不知道怎麽解釋?你不說,我也不想知道。我又不想認識張吾同,也不關我的事。”

  和老夏通過電話,米高的腦袋真昏了。昨天,他確實是隨意扯的。距小區不遠有個大塘頭公園,米高常去散步,公園廁所牆上有這麽一句話:審判張吾同。每次上廁所都能看到。不知怎麽就刻到腦子裏,竟然隨意扯出來。

  米高沒去單位,而是去了公園。他走得很快,從未有過的快。還在,模糊了一些。歪歪扭扭的,或許是哪個頑皮孩子的傑作。那幾個字對米高的意義就是上廁所時看一遍,再無其他。不知別人是否注意到,是否放在心上。米高也僅僅是掃掃,怎麽……米高摸摸兜子,找出數日前交有線電視費的發票,報複似的把那幾個字擦一遍。突然心一沉,他把證據毀了。又一想,什麽鳥證據?暗嘲自己愚。

  米高不怎麽痛快,看書看電視注意力都不集中。後來,他去街角看下象棋。晚上,覺得還是向老夏解釋一下。那邊很吵,米高說:“你不方便,改天吧。”老夏說:“能講就講,沒什麽不方便,我出來了,你說吧。”米高就講:“那句話是從公園廁所牆上看到的。”老夏笑了:“米高,你解釋這個幹嗎?”米高說:“真是這麽回事,我真不認識那個鳥人。”老夏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吧,我又沒逼你認識。”米高問:“你相信啦?”老夏笑了:“一個子虛烏有的鳥人,你幹嗎這麽在乎別人信不信?”米高腦子又有點亂,於是狠狠罵了髒話。老夏說:“瞧瞧你這脾氣,你平時不是這樣嘛,我信,你沒事就好。”老夏語氣很平靜,可米高總覺得其中摻了什麽。掛了電話,米高發了好一陣子呆。

  3

  米高的每一天是以刷牙來結束的,刷完牙就該上床睡覺了。那天,他刷完,對著鏡子齜齜牙,忽然想起一檔子事。他重新打開電腦,搜索張吾同的相關信息。叫張吾同的還真不少,有作家,有經理,有教師,居然還有一個殺人犯,潛逃八年,終於落網。這幾個張吾同應該不是廁所牆上那個,都在別的省份。米高仍在紙上草草記下他們的信息。突然生自己的氣,隨後把那張紙揉作一團扔了。

  吳京回來是兩天後了。她進門先洗澡,每次出差都這樣,好像一路都在灰裏滾著。米高掐著點兒,她進門,他放好水,不遲不早。她在家睡覺時候不多,吃飯時候不多,米高能替她做的沒幾樣。洗完澡,馬上過夫妻生活,倒不是兩人多當緊,而是不敢耽誤,吳京隨時可能拎包走人。那次,吳京洗完澡,米高接了一個電話,扯得時間稍久了些,其實也就二十分鍾吧。他剛掛,吳京被電話催走,半個月不見影子。米高從來不問吳京生意上的事,吳京也不說。吳京升銷售主管後,更忙得首尾不見。

  兩人在一起的日子很像流水線,在不同的時間複製相同的過程。有些乏味,不過,習慣了,也沒什麽不好。米高一個人在家,除了更自在,也沒什麽不同。

  吳京從衛生間出來,不是披著浴巾,她穿戴整齊,不過換了一套裝束。已經習慣那個過程,米高就有些愣,問:“這就走嗎?”吳京反問:“誰說我要走?剛回來就讓我走,你什麽意思?”吳京蕩著淺淺的笑,語氣中卻透著怨。米高忙說:“沒有,我怎麽會……我巴不得……”他沒往下說,他覺得該說出來,但他沒有,似乎怕那幾個字燙著。吳京說:“可以歇兩個星期。”米高“啊”一聲,隨後就想擰自己的嘴。吳京稍稍瞪他一眼:“你驚著了是咋的?”米高辯解:“沒有沒有,你該好好休息幾天,他們不能當牛馬一樣使喚你。”

  程序亂了,米高有些不適應,吳京很隨意地問米高怎麽了。米高說:“沒怎麽呀。”吳京說:“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米高愕然:“我問什麽?”吳京說:“問你想問的。”米高笑了笑:“我,沒什麽想問的,什麽也沒有。”吳京拍拍沙發:“坐呀,好像你是客人。”

  吳京有些反常。在外麵把舌頭磨短了,回家就不想張嘴,這是她說的。今天,她的話格外多。

  “我說說外麵的事,你想聽不?”

  米高說:“行啊,你想說,我就想聽。”

  吳京抿抿嘴,積蓄力量似的:“我以前不願意講,是不想讓你難受。你我沒背景,沒資源,我還比你少一樣,沒文憑。可是,咱得掙錢是不?靠什麽?除了一張嘴兩條腿,就是辛苦了。進燈具廠,人家問我能吃苦不,我說我最拿手的就是吃苦。試用期半年,底薪隻夠吃喝,完不成銷售任務,半年就得滾蛋。六個月的中間,我好容易簽了個單子,沒這個單子,我離滾沒多遠了。那個單子是和外地的教育局簽的……算了不說了,我被折磨過了,不想再折磨你。現在當了主管,在領導眼裏,依然是個扛包的,不過原來扛一個包,現在扛幾個包。在外麵更什麽都不是,孫子都不如。有時下作得自己都懷疑,但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信嗎?”

  可能是吳京拐彎過快,米高的反應便有些遲鈍。對視數秒,米高才意識到她在等他回答,忙不迭地點頭:“信呀,我沒說過你什麽。”吳京說:“你沒說,不一定就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米高有些惱火:“我沒招惹你,你這是怎麽了?”吳京說:“我也沒招惹你呀,誰知你怎麽了,你看看這個吧。”

  吳京的手機有一條短信:米高在調查你和張吾同的事。

  米高的腦袋砰的一聲,像被槍擊中了,但他的眼睛並沒有發黑,硬而亮。

  “燈具廠沒有叫張吾同的,大老板姓李,二老板姓喬,我的客戶中有姓張的,但沒有這個名字。下三爛的勾當我沒少幹,我雇過小姐,隻要客戶有要求,我盡量滿足。但我沒賣過自己,誰稀罕一個老女人?”

  “誰發給你的?”米高的呼吸很粗。

  吳京說:“問你自己吧。”

  米高按那個號撥過去,接通,他的腿突然有些顫。沒人接聽,米高一遍遍地撥,後來就撥不通了。米高接住吳京的目光:“我沒調查你和張吾同的事,這是造謠,是胡說,你別理他。”吳京說:“那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給我發短信,他怎麽知道我的手機,還知道你?”米高說:“惡作劇,一定是惡作劇。”吳京說:“但願吧,這也太無聊了。”米高罵:“簡直是無恥!”

  米高說出去買點水果,到樓下便迫不及待地給老夏打電話。米高聲音不高,可氣衝衝的。老夏說:“你這口氣是興師問罪呢?你是不是懷疑我給吳京發的信息?”米高說:“懷疑你就不給你打了,那天吃飯的沒幾個人,你幫我分析分析,誰最有可能?幹嗎陷害我?”老夏說:“把那個號碼發給我,我試試吧,別上火。”

  米高進屋,吳京問:“水果呢?”米高一拍腦袋:“瞧這記性,被氣昏了。”吳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4

  米高把那天晚上吃飯的人過濾一遍,除了那個陌生麵孔,沒有誰和他有過節,他們沒有理由惡他,陌生麵孔八竿子打不著,更不可能。他後悔自己信口胡扯,別人當了真,竟然還把張吾同和吳京扯上關係。米高不是沒懷疑過吳京,但的確沒怎麽猜忌她。這話有些矛盾,他實在是說不清楚。吳京長得沒多出色,但有時候挺迷人的,尤其笑起來的時候。有時在書上讀到某句話,在電視上看見某個鏡頭,他會突然想起吳京,但不允許自己想下去,那對他對吳京都是汙辱。刺激反應來得快散得也快,如狂風中的一縷輕煙。他沒猜忌她,怎麽會調查她和別人的事?都怪老夏這家夥,喝酒就喝酒吧,非要亂講,而他竟然扯出那麽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次日,米高起床,吳京還在睡。挺罕見的。她有限的在家時間,總比他起得早,睡過頭她會頭疼。米高沒敢驚動她,輕手輕腳的。到單位,米高便迫不及待地給老夏打電話,問老夏查了沒有。老夏說:“你得限個工夫呀。”米高說:“你快點兒,媽的,我半夜沒睡。”大約一個小時後,老夏說:“找人查了,那個號碼沒注冊,可能是街頭賣的一次性卡。”米高失望地說:“那怎麽辦?就這麽放了他?”老夏說:“如果僅僅是玩笑,就不要在意,如果……”米高打斷老夏:“沒有的事,可我在意。”老夏說:“既然無中生有,幹嗎在意?”米高吞了穀糠似的有些噎,梗梗脖子:“不是我在意,是吳京在意,老夏,你得幫我。”老夏也罵了髒話:“我什麽時候沒幫過你?這種忙沒法幫啊。”兩人在電話裏分析那天吃飯的人,都被老夏否掉了:“那幾個人我還了解?絕無可能。”米高問那個陌生麵孔,老夏說:“他根本就不認識你,更不可能。”米高說:“他們都不可能,那是怎麽回事?”老夏叫:“你這是給我拴套子!米高,你明說嘛,幹嗎繞圈子?”米高忙說:“你誤會了,我沒懷疑你。”老夏說:“我傷心了,你讓我傷心了。”米高說了一大堆好話,求老夏挨個給那晚吃飯的朋友,還有那個陌生麵孔打個電話,如果是他們中的哪個,站出來說一聲,玩笑開過頭了。“我問不合適,老夏,你得幫我一把。”老夏無奈地說:“好吧,我給別人擦過屎P股,你這還不如屎P股呢。”

  吳京沒再提那條短信,沒再提那個叫張吾同的家夥,但明顯有什麽豎在兩人中間。不提並非不存在。有時,往往相反。晚飯是吳京做的,她很多年沒下過廚,不知油鹽醬醋在哪兒放著。她沒讓米高幫忙,但米高也沒閑著,守在廚房門口,等她詢問。準確點說,這頓飯是兩人合作的。飯後,米高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像在等待什麽發生。吳京說:“忙你的,別管我。”米高自問:我管了麽?沒管她呀!於是,他打開電腦,戴上耳機。手機就在旁邊擱著,鈴聲一響,他就接了,但沒馬上說話,進了衛生間,才“喂”了一聲。老夏說:“問了幾個,都說沒開這種玩笑,根本不知道你老婆的號碼。還有兩個沒聯係上,隻能明天問了。怕你著急,先匯報一聲。米高,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哪天得請我。”米高應了,匆匆掛掉。

  熄燈後,米高仰躺了一會兒。這是吳京回家的第二個晚上,昨天他們囫圇著睡了,誰也沒碰誰。心別扭,身體自然也別扭。今天不同了,但也沒有多麽的不同。米高思忖她會不會拒絕,會不會嘲諷他。終於,他決定摸過去。如果真有那麽一個人,他又在調查的話,絕不會碰她的。這話不能說出來,隻能用行動來說。吳京倒沒拒絕,但米高覺得她身體有些僵。他再次躺下去時,她問:“你還讓我出去不?你覺得我在家好,我就天天在家。”語氣是征詢的,話是委婉的,可話外音很多。她還在勁兒上。米高頓了頓說:“你想在家就在家,想出去幹,也沒問題啊。”吳京說:“什麽叫沒問題?過日子得要錢,房貸是還完了,沒幾個餘錢,碰上頭疼腦熱的,連醫院的門都進不去。”這是實話,吳京養著這個家。米高的工資少得可憐,夠他自己花就不錯。米高也因此底虛。憑良心說,吳京沒有因他掙得少而說過什麽。憑良心說,他也沒幹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因此,米高的話就有些硬:“隨你的便,你愛信不信,我沒調查過你。”吳京說:“你想清楚了,我天天在家可能會妨礙你,你接電話不那麽方便。”米高想糟了,盡管躲進衛生間,她還是聽見了。索性開誠布公吧,他說電話是老夏的,沒什麽秘密,隻想讓老夏搞清楚,是誰開這麽無恥的玩笑。

  吳京呼地坐起來,黑暗中,眼睛依然瞪得嚇人:“怎麽和老夏講?想傳播是咋的?”米高說:“要想查清楚,還你一個清白,也還我一個清白,隻能靠老夏。”吳京似乎冷笑了一下:“你我清白不清白要靠老夏證明?”米高辯解:“不是證明,是查明真相。”吳京問:“老夏能查明?”米高說:“當然能。”突然意識到說過頭了,可是改似乎更加不合適。吳京反而平靜下來:“那就查吧,我倒要看看真相是個什麽東西。”

  5

  老夏終於聯係上另外兩人。當然了,他們也沒給米高老婆發任何信息。其中一個叫白五的,還給米高打了電話。可能是喝了酒,口齒不那麽利索,直叫米高不夠意思,為什麽不問他,難道他的嘴需要老夏撬嗎?米高解釋,白五好像沒聽進去,連著問:“相信兄弟嗎?……相信兄弟嗎?”米高說:“相信啊,我懷疑你幹嗎?”白五追問:“真的?”米高說:“當然是真的。”盡管白五不在跟前,米高依然被他的酒氣嗆著似的,捂了捂鼻子。白五說:“你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告訴嫂子,我最恨無事生非。”米高幾乎是乞求了:“我一萬個相信你,行了吧?”正要掛斷,白五問那個家夥叫張什麽同來著。米高說張吾同。白五說:“想起來了,你想把他怎麽著?咱黑道上有人,做了他都行。”米高說:“你喝大了。”白五說:“我是灌了不少,但說的不是酒話。”米高掛斷了。他覺得什麽東西往下掉,抬頭看看天空,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腦門上的汗。

  連著三天,米高接到八九個朋友的電話,有的直接問他與張吾同怎麽樣了,有的沒提到張吾同,但關切的語氣顯然聽到了什麽。米高盡量耐心地平靜地說自己沒什麽事,根本不認識什麽張吾同。那天中午,大學時的輔導老師也打來電話。那時,米高剛走進單位廁所,還未蹲下去。他便秘好幾天了。輔導老師對米高不錯,但畢業後再無聯係,直到兩年前的同學聚會,輔導老師也參加了,米高和他互留了手機號,但也僅限於節假日發條短信。老師說的時候,米高慢慢解褲子,他感覺腸胃有那麽點兒聽話的意思了,不敢錯過良機。老師仍然是老師的口吻,說沒有哪個人是一帆風順的,難免遇到什麽危機,這是正常的。老師說,米高啊,老師終於拐到米高個人問題上,說昨天才聽到的,勸米高想開點,別做傻事。米高沒忍住,叫:“沒有的事,別聽他們胡說。”老師顯然被米高嚇著了,頓了頓說:“沒有就好,是我多嘴。”米高恨不得將手機砸了。他像一條被激怒的公牛,隻是沒有犄角。他狠狠拍著廁所的門,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上廁所的。他痛苦地努力著,什麽都拉不出。

  米高趕到老夏那兒,進門就嚷:“你把我害苦了。”老夏“哈”一聲:“誰害誰呀?沒良心的東西!”米高講了自己的遭遇,老夏苦笑:“是你求我給那幾個人打電話,我是按你的意思問的,沒多說沒少說,我不是亂講的人,你知道。沒想到那麽多人給我打電話,惦記你的人還真不少,他們問你和張吾同的事,我說不知道,他們說我不講實話。這幾天,我盡忙你的事了,你說,誰害苦了誰?”米高泄氣地仰在沙發上:“老夏,你得幫我呀!”

  老夏攤開手:“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讓我怎麽幫?”

  米高咕噥:“反正,你得幫我。”

  老夏說:“你得跟我說實話。”

  米高叫:“我什麽時候沒說實話了?”

  老夏盯住米高:“那個張吾同,究竟……”

  米高氣呼呼的:“我早說了,沒有那麽個人。”

  老夏斟酌著:“你老婆,她……”

  米高說:“她沒外遇,我從沒懷疑她。”

  老夏擊掌:“既然沒有張吾同這麽個人,你也沒懷疑過老婆,由別人說去吧,你害怕什麽?”

  米高想:我害怕了麽?不,他不害怕,可是,他難受。他,一個被忽視,享受忽視的人,突然間被置於舞台中央,被巨大的燈光烤著,比不自在痛苦萬倍。還有吳京,得給她個交代。

  米高在老夏那兒泡了半天,老夏答應向吳京解釋,再當一回惡人。“話可以說,相不相信我就管不著了。”吳京挺給老夏麵子,適度地笑著:“我不在乎破短信,自個兒幹淨,外人潑不髒,我生氣的是他滿世界地嚷嚷。”老夏解釋,是他的破嘴嚷出去的,並不是米高,怪就怪他好了。

  老夏走後,吳京雖然責備米高,臉顯然晴了許多。夜裏身體也軟了許多。吳京說:“我已經是菜幫子了,也就是你啃幾口。”米高很賣力,似乎要告訴她,就算她是菜幫子,他也當菜心吃。

  吳京在家快一周了,後天必須得走。明兒想去趟醫院,這幾天乳房老隱隱地疼。米高忙說:“我陪你去。”次日起了個大早。乳腺增生,輕微的,醫生開了兩盒藥。兩人大鬆一口氣,商量著中午去吃牛排。剛出醫院,吳京接到一個電話,街上嘈雜,吳京捂著一隻耳朵往小巷走。米高站在那兒,看著她的背影。吳京返回來,步子遲緩了許多,臉色也不怎麽好看。米高問怎麽了,吳京不答。米高再問,吳京說:“有人給我的同事打電話了。”米高的心縮緊了,他已經意識到,還是愚蠢地問:“幹嗎?”吳京說:“還能幹嗎?”

  米高覺得一條冰涼的蛇緩緩地爬上後背。好半天才說:“你還懷疑我……”

  吳京說:“我相信,你不至於。”

  米高說:“那不得了,別人愛他媽怎麽嚼怎麽嚼。”

  吳京說:“你沒調查我,我信。那個張吾同,你和他到底怎麽回事?”

  米高急了:“不是說過麽,我隨便講的。”

  吳京緩緩地說:“好吧,這個我也信。”

  6

  家裏終於剩下米高一個人了。那幾日單位跑得太勤了,得歇一歇。電視開著,電腦開著,聲音灌滿每個房間。在混雜的震耳的聲波中,米高反而是無聲無息的。後來,他想起該給吳京發個短信。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朋友的,一個是陌生號碼。他把手機丟在沙發角落,離開沙發。

  當然,他不會二十四小時這樣,超過限度,那就不是享受。還有人會問他,但隻要提到張吾同,他就毫不留情地掛掉。他相信無聲的駁斥會使張吾同更快地死掉,更久地消逝。

  但老夏的電話他不能掛。許多事,還得仰賴老夏。老夏問還有沒有人打聽張吾同,米高稍稍猶豫一下,大聲說沒有了。老夏抱怨被米高折騰得夠嗆,米高聽出老夏邀功,忙說改天坐坐。老夏也不客氣,說行啊。米高問哪天,老夏說有空給他打電話。

  那天,老夏定的是晚上,後來說晚上另有活動,改在中午。人都是老夏喊的,有米高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因是中午,又開著車,喝酒的沒幾個。米高做東,自然得喝。另一個原因是,米高想借酒壯膽。米高有些虛,有些緊張。他害怕他們問到張吾同,又希望某個人問起,這樣,他就能將來龍去脈說清楚。像兩根繩子,米高被五花大綁,一會兒往這邊歪,一會兒又往那邊倒。

  有一個晚到半小時,邊落座邊和眾人打招呼。和米高對視時,目光突然亮了幾分,問米高:“沒事吧?”米高說沒事。那個人比米高低一屆,是米高和老夏的師弟。他說:“沒事就好,昨天聽說你把一個人打了,本來要給你打電話,後來接待了兩個上訪的,就把這事忘了。”米高再次被目光圍住,他冷笑著問:“那個人是不是叫張吾同?師弟說好像姓張,我忘了,真打了?”老夏忙打圓場,說:“別在飯桌上扯這些沒影兒的事,你看米高像打人的人嗎?”米高沒買老夏的賬,某一端的繩子突然抻緊。他說:“在座的都是朋友,老夏,你把經過講一下吧。”

  老夏就講了。

  米高說:“張吾同這個名字是我在大塘頭公園廁所的牆上看到的,誰不信,我領你們去看。”

  老夏說:“沒有誰說不信呀,看個鳥,別提這個碴啦。”眾人也附和,勸米高別放在心上。氣氛突然就有些悶,雖然老夏一再慫恿著講黃段子。米高又不自在了,是吳京在家時間過久的那種感覺。

  老夏和米高走在最後。老夏重重拍米高一掌,有些勸慰的意思。米高突然一陣難過。他讓老夏跟他去公園,看看廁所牆上是不是有那幾個字。老夏又拍他一下:“鬧什麽鬧?”米高說:“我看出來了,他們不相信,你得給我作個證。”老夏說:“由他們講去,別折騰自個兒。”想到自己仍然掛在別人嘴上,米高更加難受,一定要拉老夏去。老夏有當緊事。米高抓著老夏胳膊,很有些蠻不講理。老夏挺惱火,狠狠甩開米高。

  米高看著老夏鑽進出租車,看著出租車匯進車流。意識到自己過分了。又一想,也沒逼老夏幹什麽,不過讓老夏作個證。既然老夏沒工夫,那米高自己取證好了。並非無聊,而是舞台的滋味難以消受,他需要回歸觀眾席。

  米高怕手機拍不清楚,從家裏取了相機。相機是吳京的,米高出門少,用相機的機會不多。走到廁所那兒,才想起那行字早被他擦掉。米高一陣心驚肉跳,虧得老夏沒來。證據沒了,他仍盯著那麵牆站了好久,仿佛時間足夠長,那幾個字會從水泥中凸出來。終於,被酒泡過的腦子轉動起來,他拐出公園,買了一支黑彩筆。寫下那一行字,仍覺不夠解氣,又加了一行:我操你媽張吾同!

  米高舉起相機,哢嚓一聲,張吾同就這樣被定格住。

  (原載《廣州文藝》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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