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1
康一西一度熱衷於談及堂寧小區的七道門——從小區大門到他家,之間竟有七道門。
“真是麻煩,不過很安全。”每逢被詢問起住處,他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起小區的七道門。他一般會在此處停頓片刻,等著對方滿懷同情地問:“怎麽會呢?那麽多門?”
於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娓娓道來,關於那七道門。
測繪師康一西會在這時舉起他執慣鉛筆的右手,每說一道門,便從外向裏彎下一根圓潤蒼白的手指。右手用完再舉左手。待七道門細細講完,手勢已像佛祖。
他有時候是在出租車上談起那七道門——飯局結束,食客們按居住方向分組乘出租車離場。他住的小區位於北京城中心,這讓他總是有理由謙讓:“我很近,不急。”他大度地讓那些住在遙遠的城東城北郊區的人們先離開,之後再彬彬有禮地與剩下的人一同乘車歸家。新朋舊友統統照顧到。
他喜歡那些帶著酒氣的人們,把這個問題送到他嘴邊——你住哪裏?
他自然會用帶著同一品牌酒精的口氣,輕輕說:“很近,就在堂寧小區。”“堂寧”二字,像清口的糖果,帶著濃濃的鼻音,從他的南方腔調裏滾落出來,正好滴在對方的心頭上,有點酸。
北京城無人不知堂寧小區。
有些話多的出租車司機,在他說完七道門,正打出佛祖手勢的時候,會恰逢其時接道:“堂寧麽,北京城老牌的高檔小區,早些年裏,您再有錢也住不進去,現在還是這樣麽?應該有錢就能住了吧?”
他知道人們此時在想:“這小子,居然住在堂寧小區?”他似乎還能看見,各種好的不好的猜測,像春分天氣裏雜亂的芽,在對方心頭冒出來。
就讓他們猜去唄!貌不驚人的康一西,憑什麽住在富賈雲集的堂寧小區?再一想,他又是從省城直升北京總公司的,就更覺不簡單。
他暗笑,不形於色,也更不會在此刻回想起他單薄直白如同A4紙的人生——普通家庭的出身、毫無懸念的成長、幾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因為人們正盡情發揮想象力,在白紙上替他塗抹不同版本的命運。
一切再合適不過,他隻需適時謙虛(或者是不屑一顧)地說:“不過就那樣,門倒是很多。”再適當微笑,模仿大戶人家的風度。
同車人可能還在琢磨:他到底有什麽背景?明明住在堂寧小區,卻低調成這個樣子,穿國產的七匹狼、紅蜻蜓,每天按時上下班。
出租車總是剛好停在堂寧小區正門。在為對方付過足夠的車費後(他是周到而懂禮數的),在同車人仍疑惑的心思裏,他心滿意足地下車,順便再回味一下剛剛那片刻的虛榮——味道總是好過剛剛結束的宴席。
2
他依次經過被自己談及數次的七道門。
第一道是小區正門。一扇號稱波士頓風格的紅色鐵柵欄門,常年開著,門兩側有花壇,裝點四時不同的花卉綠植。
第二道是正門內二十米遠處一扇一米多寬的小鐵門,常年關閉著,進出都需用門禁卡。門上小銅牌刻“私家花園,非請勿入”。兩側不設花壇,而常年立兩位皮膚黝黑的保安。保安們戴高聳的毛茸茸的帽子,穿異國軍服般的紫色製服,皮帶扣和皮鞋閃閃發亮,眼睛也亮,不知道怎麽練就的——總能在進出的人中迅速識別出非小區住戶。
第三道門進一號樓,第四道門進二單元——都需用門禁卡打開,每一道都精心設計、風格統一。
第五道門進電梯間,直達所在樓層。
第六道是防火門。
第七道才是家門。家門鑰匙不似普通鑰匙扁平一把,而是圓滾滾像小鐵棍。鐵棍上有五道旋轉起伏的凹槽。據說這鑰匙裏有芯片和電子信息,配一把得耗時一個月,花費一千元——房屋中介把兩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這麽交代過。
七道門和一千元一把的鑰匙,有必要嗎?他問房屋中介。
與客戶打慣了心理戰的房屋中介先遲疑再一笑,熱情瞬息退去,露出一絲還未成形的鄙夷:“這可是堂寧小區。”
那時他剛經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變動——也不過是從省城分公司調入北京總公司。空間坐標的改變卻並沒有改變他乏味的人生路徑。他依然從事同樣的測繪工作,連電腦和鉛筆的品牌都沒變過。
臨近四十的康一西,在首都機場的擺渡車上有過一刻短暫的興奮。雖然那興奮隻不過源自他同時聽到了三位姑娘打電話時那截然不同的口音。在擁擠的擺渡車上,她們分別說著東北話、四川話以及完全聽不懂的(也許是浙江)某地方言的聲音,像繩索一圈圈纏繞著他。餘音繞梁,嫋嫋不絕。完全不同的語言、完全不同的聲色口吻、完全不同的頻率,在狹小的空間中,和諧統一,像隨意搭配出的調味品,陌生、混亂,卻又刺激。
他想北京原來就是這樣的啊,口音是多樣的,姑娘是多樣的,任何東西似乎都是多樣的。它們就這樣混在一起,像三個姑娘同時各說各話——陌生、混亂卻又刺激。
他突然對新的城市和工作充滿憧憬,像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開始相信這座充斥著嘈雜錯亂口音的城市,將成就自己新的人生。突如其來的腫脹的熱情,連他自己都頗感意外。
事實上熱情的退卻比它的到來更為迅速——他走進北京總公司裏屬於他的格子間時,便知道,什麽都沒有改變。電腦裏是永遠做不完的項目,鄰座仍然是一些明不爭卻暗裏鬥的姑娘。
唯一不同於省城的,是窗外屬於北京的灰白不明的天色。
有一天,他看見天空更遠處,飄浮著一團顏色深重的灰色的雲,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對街的高樓,還是一團更濃重的陰霾。他想打開窗戶,因為懷疑被那咖啡色的玻璃窗阻礙了視線,但他很快發現那窗戶竟是封閉的,根本打不開。
那一團深灰色的雲,後來竟出現在了他的電腦屏幕上、他的眼鏡片上、他手中的筆記本上,像3D電影中的物體一樣飄浮著。他懷疑自己得了眼疾。
後來他盡量不去看窗外,而專注於電腦或者手裏的鉛筆。這似乎管用,烏雲會在眼底散去,腦海中藍天如洗,眼前閃現出短暫的清爽。然而新的問題很快出現,他失去了天色的參照物,有時會錯覺自己仍在省城辦公室的格子間,從未離開。他懷疑自己對時間的感覺也錯亂了,因為有好幾次他都無法記起某項目是剛剛完結的,還是十年前便已經做完了。——它們都在圖紙上,缺乏時間標記,看上去總覺得沒什麽差別。
現實的問題更迫切——他需租房,在北京城魚龍混雜的房產中介市場裏獨自摸索。網上找的中介騙過中介費之後竟再無消息,他便親自去尋。實地勘察,是測繪師的強項。
尋來尋去,偶然來到堂寧小區。
他被第二道門處的兩名高個子保安眼明手快攔了下來。保安的阻攔倒是恰到好處激發了康一西想進去看一看的興趣——他剛剛被網上的中介騙過,正急於證明自己。
他強撐起一點自信,假稱自己是新入住的業主。
常年蹲守在堂寧小區七道門之外的房產中介,在此時頗有眼力地替他解了圍,說是約好來看房的。隻是,在得知他不過隻是想租個價廉物美的房子的時候,房產中介便麵露悔意,斬釘截鐵地向他宣布:“堂寧小區的房子不租,隻賣。”
短暫的看房之旅,讓他記住了堂寧小區的七道門,以及一千元一把帶芯片的鑰匙。他站在小區大廳碩大的水晶燈下,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燈光太輝煌,從四麵八方投射下來,陰影便看不見了。
他當然買不起堂寧小區的房子,哪怕是最便宜的戶型,哪怕他其實收入尚可,但為了在這沒有陰影的地方多待一刻,或許也是為了虛榮,他對中介說:“也許,有合適的,也會考慮買。”
“好眼光,堂寧小區賣的可不是房子,賣的是一種象征,這個不說你也懂嘛!”
但他其實還不太懂。
3
康一西入住堂寧小區一段時間後,也並不認識幾位鄰居——因為沒有太好的方式去結交。現代的小區似乎就是為了讓人們避免認識而設計的。大房子裝著單獨使用的電梯、隔著七道門過私密的日子……所有貿然唐突的交往都是被警惕的。他不希望讓自己陷入不必要的處境。畢竟他隻是租戶,這身份也讓他擔憂,讓他覺得自己與那些買幾千萬一套房子的業主們之間,其實還隔著一層東西。
於是他時常在與他們同乘電梯時感到無所適從。他們一起站在寬闊的、四壁都是鏡子的電梯裏,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衣著素淨、發型妥帖,孩子穿著國際學校的校服,女人拎著品牌低調價格不菲的皮包。他便無端緊張,像被揭發的臥底一樣忐忑,不知該把目光落在何處。這是唯一令他不適的時刻。
也有收獲。入住堂寧小區不久,他在小區遊泳池認識了二十歲的遊泳教練唐糖。後來唐糖主動搬來與他同住。她每天睡覺、上網淘寶、做SPA,還給康一西講各種網上看來的冷笑話——乖巧可愛的樣子讓他覺得,她其實更像某種活潑伶俐的寵物。他日複一日摟著身邊好似海豚般光滑細致的唐糖,更堅定了繼續住在堂寧小區的決心——這樣的寵物,是不會住到普通小區去的。
唐糖把這兩百平米的房子填得滿滿的。雖然她什麽也沒有做,但屋子裏到處都是她存在的痕跡,就像蝸牛爬過之後留下一道道閃光的線。她隨處散落那些衣服、閃亮的發夾、項鏈、披肩,手包、雜誌、各種美容小工具;她也用各種聲音填滿整座房子,說話聲(她明明隻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聽起來卻好像很多人在聊天)、音樂、美劇、打電話、各種電器運轉的聲音;她的氣味,喧鬧的年輕女孩與生俱來的熱情味道,各種化學品(香水、洗發液、粉底、爽身粉……)混雜起來的氣息,充斥著他的鼻息。
她毫不客氣占領了這裏。
他並不反對她的占領。他任由她不斷買回各種有用無用的東西把房子填滿。她的占領讓他感到充實,盡管這種充實平庸而物質,就像她熱衷的那些節日party。
康一西從來不去唐糖的party,他在那裏找不到他需要的氣場。party的氣場是向下走的,像末日來臨前的樣子。唐糖這樣的年紀可以偶爾向下,反正還有大把青春在手,但他不行,那氣氛讓他不適。
有時候唐糖會花整晚的時間為party尋找一條合適的裙子,之後總是康一西,將她那些長長短短散落的裙子按長短分類掛進衣櫃。
她並不滿意,一邊塗著黑色的指甲油,一邊憂心忡忡地念叨,明天是萬聖節的聚會,她還沒有專門為萬聖節準備的裙子。
第二天,萬聖節的夜晚,他在格子間加班時突然想到,不知道她今天穿了哪條裙子去參加party,是那條露肩的,還是粉紅色超短的?這想法實在很折磨他——不能確定的事情都會折磨他。
萬聖節隻是唐糖名目眾多的節日之一。節日對康一西而言,不過是給唐糖準備一份價格不菲的禮物(她一般會提前暗示他,倒讓他省卻諸多麻煩),睡前再放縱自己打兩小時豆豆(無聊的電腦小遊戲,因為強調次序與規則,讓他極為熱衷,甚至上癮,但他總是克製自己,十分謹慎地每天隻打半小時,畢竟玩物喪誌,不過節日總是可以例外的)。這樣一來,或許節日對他還是有一些意義的,那意義超越了打豆豆——隻有節日,才能做些無聊之事。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多麽熱愛那些冷清的節日。而這冷清都源自唐糖不在家,房子便會出現的一段短暫空寂。那空寂就如同深夜裏的夢境,讓他沉迷,那時他總是什麽也不想,讓大腦停止運轉——所謂豪宅、事業、愛情,還有人生規劃,仿佛都不如打豆豆更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多麽可笑,不是麽?第二天他總是懊悔。
聖誕到春節期間,他透過窗戶能看見北京城那些為節日裝扮起來的越來越絢麗的霓虹。有一次他關了房屋裏所有的燈——那的確是很多的燈,堂寧小區自認為它的品質都體現在這些小細節上。然而卻並不覺得黑暗。他看著窗外閃爍的燈光,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連打豆豆的力氣都沒有。
他想,這景色佳、地段好、房子裏連空氣都過濾過的地方,為什麽沒有讓他感覺舒適呢?尤其在這樣的夜晚,唐糖正在某個夜店度過屬於她的節日夜晚的時候,他,作為她的同居男友,第一次感到她的存在是多麽重要。她是這房子的必需品,是標配。她不在,房子便像未完工的毛坯房一般粗陋。
他已無法適應沒有唐糖的堂寧小區,正如唐糖也無法適應不住在堂寧小區的康一西。
他短暫地沉迷於她不在家時的安靜,但他其實也害怕那種安靜。就像一直在熱鬧的賽道上奔馳的賽車手,他一貫不問目標隻管前行,盡管那賽道不過隻是一圈又一圈的重複的路,然而當四周突然塵埃落定、喧鬧不再,他或許會驚訝於這突如其來的安寧,或許會產生片刻的陶醉,但時間一長,他便失去了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淩晨下樓,穿過七道門,站在那扇波士頓風格的大門前等她回來。那夜突然刮起北京城標誌性的風沙,堂寧小區訓練有素的保安為他撐一把擋風沙的黑色大傘,然而狂風很快就讓那傘再也無法撐開。
不知情的年輕保安也許在想,這是一個多麽好的丈夫,這麽大的風沙,他還站在外麵等老婆回來。
那晚唐糖從出租車上下來,喝得醉醺醺的。唐糖看見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風沙中努力站直的模樣之後,竟然迅速清醒了——她擔心他的責罵,晚歸、酗酒、鬼混、不陪他過節日……無論哪一項罪名都足夠讓她離開堂寧小區,隻要他真的想為難她。
雖然她無比熱愛著堂寧小區裏中餐西餐分開的廚房和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名牌浴缸,但離開堂寧小區仍不是最壞的結果,她覺得最壞的,是讓她離開他。
她很早就發現,他其實沒那麽有錢,盡管他租了堂寧小區的房子,盡管他對她總是出手大方,但他還是騙不過她這樣的年輕姑娘。
他生活簡單,衣著甚至寒酸,他也沒有奢侈的愛好,連紅酒都喝不出差別,高爾夫、滑雪、雪茄、古玩、賽車一概不會,他朝九晚五工作,公司裏都是可以指揮他的老板……他其實沒錢,連富裕都算不上。他的生活總有種“苦大愁深”的氣息。
但她卻不知道為什麽會喜歡他。他似乎跟她認識的男人們都不太一樣。隻有他會在刮風的深夜下樓等她回家,也隻有他會真的以為她這樣的姑娘其實隻是愛有錢人。她倒是真的經曆過不少有錢人,但現在想來,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們似乎都不可依賴,不像他,他是可以依賴的。
她看見他居然在哭。
他沒有責罵她,而是摟著她,刷了三次門禁卡,穿過了七道門。
那真是一個親密的夜晚。
後來她問他為什麽哭,他說該死的風沙。
唐糖出去與朋友們喝酒跳舞的時候少了很多,她後來隻在節日的夜晚才允許自己玩樂一下(反正北京城並不缺少節日)。平日裏,她竭盡所能地讓自己顯得乖巧聽話。從這個角度看,她可以算是成熟過早的那種女孩——這跟她很小的年紀就進了體育學校或許有關係,她在裏麵不隻是學習遊泳。
但他並沒有意識到她的改變,因為他真的並不在乎她和年輕朋友們的那些娛樂。她那些年輕的朋友們,他很少見過,但他覺得自己對他們並不陌生,因為他也年輕過。他知道那些年輕的男人們,不過是風中之旗——看起來也招展著,但其實單薄而脆弱,靠不住。
4
他終於還是租下了堂寧小區的房子,三室兩廳,兩百平米,堂寧小區裏最小的戶型。
設施齊全的大房子,像出浴的姑娘在他麵前橫陳玉體。不知所措的康一西,拉著行李箱在三室兩廳間走了一大圈,還是不知道該把箱子放在哪個房間——他從來沒有住過這麽大的房子、沒有獨自擁有過這麽多的房間。
他單身多年,在省城一直和多病的母親住在一套小房子裏。信佛的母親慈眉善目,常年點燈吃素,相信這世上存在天意與因果,每日在佛前許下一個保佑全家平安的樸素心願。
母親似乎並未得償所願。那兩年康家的日子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凶險。先是姐姐康一東離婚,她被年輕的女孩篡了位,又衝動,鬧了驚天動地的一出;之後是身體一直強健如牛的電工父親出事——他在自己每天早晨都買熱幹麵的攤位前摔倒,便再也沒有醒過來。
父親離世後,為照顧母親方便,他搬回了自己小時候住的房間。那時他三十歲,還相信人生的坐標正在上行階段,目前短暫的沉寂不過是在起跑線上等待。
發令槍卻始終不響,哪怕他一直保持著即將出發的緊張狀態。日複一日,少年到白頭,似乎比想象中簡短。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在早晨起床的鈴聲中,矇矓看著天花板上多年的水漬,覺得從他出生時就已是這樣的形狀了,什麽都沒改變。
他交往過幾個女友,都莫名其妙地分開,無疾而終。他疑心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因為他無法看著她們清亮的雙眼,向她們承諾出一個有大房子的春暖花開的未來,便總覺得辜負了人家。而且他總以為自己缺乏激情,他一生都未有過那種非誰不娶的熱戀體驗。他覺得這可能與經常隨母親吃素有關。青菜豆腐中缺少合成愛情荷爾蒙的必備元素。於是一段時間裏他有意多吃了一些肉,但收效甚微,他仍然沒有產生過食肉動物那種血脈僨張的激情。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小報上見過的奇聞,說今後不長胡子的男性會越來越多。這其實是一種現代病,醫學上稱“須停症”,常見於工作和生活壓力過大而失調的白領。康一西疑心自己本就生長緩慢的胡子,終有一天也會停止生長。他也會得上“須停症”。
調入北京總公司的消息一度振奮了他,他對年輕的同事笑言自己“不用揚鞭自奮蹄”。但他很快認清了現實,這並不是一次事業上的突飛猛進,北京的職位沒有預想中那麽好,調入總公司隻不過是換一處地方重複眼前的生活,什麽也不會改變。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比賽明明還沒開始,他就已經感到大勢已去。於是他退縮了,一度猶豫著想要拒絕。改變總是需要勇氣,他擔心自己無法承受,他想留在省城至少可以為母親養老。
他後來幾乎是被母親趕出來的。因為老太太認定兒子多年單身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如今沒有姑娘會嫁給快四十歲了還住在母親家裏的男人——哪怕他工作穩定、人品純正)。於是自責逐漸成為她生活中除了念經打坐之外的第三大主要內容。
她強迫他離開:“你留下來就是折磨我。”決絕的樣子像一隻遺棄小獸的母獸。
什麽是更好的生活?
他站在大房子裏麵積最小的那間衛生間,總算在狹窄的空間裏稍微平息了情緒。
浴室鏡子裏的這個男人,已經開始明顯發福,五官圓潤缺少棱角,這就是他嗎?他又是如何來到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區以及這陌生的浴室的?
他很久之前曾去南方出差,諸事了結後去參觀當地名勝,是一座客家富商修建的大院,占地數百畝,房屋數百間。他當時對此極為鄙夷,不過一個老地主,憑什麽需要這麽多房間?他們測繪師相信數字,相信土地的需求與供給應達成和諧的平衡——平衡如被打破,世界豈不大亂?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連南方的老地主都不如。老地主建百畝莊園,因為具備那樣的實力,所以,那也算是一種平衡,量入為出的平衡。
而他,租了一套他根本就負擔不起的房子,昂貴的房租讓他將多年積蓄幾乎一天散盡,如同多年吃齋念佛的母親在一夕破戒,晚節不保,前功盡棄。他造了孽,平衡已被打破,世界即將大亂。
5
世界並沒有大亂。
入住堂寧小區的康一西如常工作,經常加班,上下班步行,偶爾參加聚會,依然不善交際,內心平穩,少有波瀾。盡管存款的數字每月都在銳減,但也沒有覺得末日將至。
恰恰相反,每天出入堂寧小區的七道門時,他會感到生活仍有希望,並依稀體會到房屋中介所說的“堂寧小區是一種象征”。
他住了多年的在省城的房子,隻有簡單的一道門一把鑰匙;四壁白牆,天花板永遠有深淺不一的水漬;熱水器是後來新裝的,占據半個衛生間的體積;所有家具與餐具都無法成套;日用品因為母親的節儉總是難得更換,哪怕每日擦拭也總是灰蒙蒙一片;牆壁不隔音,他知道鄰居家每日什麽時候炒菜……現在想來,那是多麽潦草的生活。
交出第一筆三個月的租金之前,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被調來北京總公司的直接原因——在他現在的崗位工作數年的測繪師,此前突發腦梗,英年早逝,業務崗位空缺一日都是損失,公司才在各省分公司急尋具同等資質的測繪師補位。
早逝的那位據說一生克勤克儉,有個人生夢想是備足存款,早日退休與愛妻環遊世界。康一西曾在格子間辦公室的抽屜裏,發現了還沒來得及清理的逝者夫妻合照。相貌相近的一對中年夫妻,在照片上羞怯地笑。翻過來看,照片背麵是手書的一句俗語——“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字體清秀。他突然覺得逝者的體溫氣息仍在這格子間裏停留,遲遲未散,足夠令作為替補者的康一西唏噓。
歲月不靜好,現世多橫禍。他想起同樣意外身亡的父親。父親一生的願望也不過是平穩地從國有工廠退休,可以每日種花打牌、看武俠電視劇,這個夢想最終終結於父親退休前三個月。父親從不懷疑自己卑微的退休願望會無法實現,他當年可是連下崗這股大風浪都躲過去了,這樣好的命,還有什麽災禍會躲不過去呢?
公司同事自發為那位猝死的前人舉辦了追思會,在他死去正好三個月的日子裏。康一西作為繼任者,也在被邀請之列。康一西與他們所緬懷的對象並不熟悉,他們並沒有見過麵,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
同事們聊起一些往事,那個陌生男人的輪廓竟然漸漸在康一西的腦海中清晰起來。“他總是來得很早,一坐就是一天,好像長在座位上了。”“聽說他有個女兒,但我們都沒見過。”“他好像不喜歡運動,也許多運動就不會猝死了。”“他有一次勸我別買房,說買房的錢足夠環遊世界了,但我還是買了,現在一身債。”
現在,康一西每天坐在那人生前的座位上,處理著他遺留未竟的項目,盡管康一西相信自己至少做得不會比他壞,但那種感覺卻仍然奇怪——似乎自己住在另一個人的軀體裏,偶爾無法聽憑自己的意誌行事。
康一西有時候會匪夷所思地想,那個男人攜愛妻環遊世界的遺願——這個項目,自己有沒有可能替他去實現。
同事們在追思會上感慨人生,基調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一位年輕的姑娘很激動,她決定明天就刷爆信用卡,去報一個歐洲十國的旅行團——既然天有不測風雲,必須抓緊每一天。
於是人們又紛紛談及未了心願。世俗人生,尋常百姓,心願無外乎幾類:有關物質的心願說來總是容易實現,即使買不了保時捷也可買個家用兩廂小polo過癮;有關情感的願望似乎難一些,但亦可退而求其次,獨憐眼前人;最難的心願是那些不安分的人總是希望實現自我,這話題太複雜,說來說去也覺得別無速成法,隻好歸結於無奈。
康一西竟然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麽心願。他曾經以為認真生活、努力工作終將得到回報,但現在他沒那麽樂觀。
同事問他是否在北京租好房、安頓好生活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堂寧小區。
“對自己好一點,尤其是我們這樣的老男人。”喝醉的同事拍著他的肩說。
在堂寧小區那樣的房子裏住著,生活是否真的會好一點?他應該去試一試嗎?
他覺得自己應該去印證這一想法——其迫切感遠遠超過他對堂寧小區的喜愛程度。
“我會的,找房子是個大事,總要挑一挑的。”他說。
“在北京買套好房子很貴,租套好房子還不行嗎?租房再貴能貴過房價嗎?可不要委屈了自己,錢都給誰留著呢?”同事誠懇地勸說。
他當晚便給房屋中介打了電話,認可了中介此前提出的昂貴的房租價位,因為他擔心第二天酒醒,便會反悔這個唐突的決定。
這次交易對他來說更像是一次冒險,他轉賬出那筆巨額房租的時候甚至疑心,覺得自己的內心裏其實一直都想住在一處寬敞明亮的地方——這正是他的人生心願。
有人喜歡豪車遊船,有人喜歡名表鑽石,他不過喜歡住得好一點,似乎也無可厚非。畢竟他在省城的小居室裏住了近四十年,每日都在母親點燃的香火裏入睡,在母親的念經聲中醒來,雖然不覺得逼仄,但也始終拘束。
他在省城也考慮過買房,但被母親阻攔,添置家業這樣的事情被母親認為是一種奢侈的罪過。還未等他說服母親,房價就一夜之間撐破了天,他再也買不起了。
如今,在他終於可以為自己選擇住處的時候,對居住環境的本能渴望便如春分時節的冬眠動物一樣蘇醒過來。他覺得自己其實一直渴望不被幹擾的、幹淨整潔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必要有一處私密的房間,讓他可以沉浸於自己的愛好——雖然他現在並沒什麽愛好,但他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培養出一些愛好,做菜、種花、品茶或者電影、音樂,隨便什麽,隻要能讓他感覺到生活並沒那麽粗糙。
他希望那樣的生活可以在堂寧小區實現。他還覺得自己也許是幸運的,至少他有存款,沒有負債,可以放心地在堂寧小區住上大半年,其實是十個月,準確地說。
十個月後怎麽辦,他暫時不願去想,因為人生得意須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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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那天,他遇見一位穿長衫的算命先生,先生要為他算一卦。母親相信命中注定,但他卻是唯物主義者,曆來認定此類算命不過是當不得真的江湖把戲。但他還是聽見了老先生衝他拉著箱子急匆匆的背影說:“凡是生門,也是死門。”
這是模棱兩可的話,他們慣常說這種話,他想。
後來他穿過那七道門,並第一次用屬於自己的門禁卡打開其中三道門時,卻突然想起了算命先生說的話,“凡是生門,也是死門”。
為什麽總是門?深秋的涼風平地而起,他剛剛打開的那道門,立刻被風刮了回來,關得緊緊的。
無事的周末,他穿過七道門,來到小區門外的北海公園,看明媚春光裏的白塔。北海裏,紅領巾們依然在蕩起雙槳。他們的爺爺奶奶在岸邊亭台練習合唱,曲目難度大體不會超過《社會主義好》和《大中國》。那時他還沒有認識唐糖,於是獨自打發無聊時光。
他在北海偶遇了同事的三口之家,第一次見識了人們在得知他住在堂寧小區時,臉上複雜的表情。
同事的妻子推著嬰兒車,像看護幼鳥的百靈一般神色焦慮而緊張,她直言不諱地問:“天啊,堂寧小區,那麽貴的房子,你是租的還是買的?”
同事隨即製止了莽撞的妻子,並對康一西略帶尷尬地說:“挺好,離北海近。”這讓康一西也覺得尷尬,他差點就想告訴同事:他目前一個月的收入根本就不夠交房租,而他之所以住在堂寧小區,隻不過因為他對人生快要絕望了——這是絕望之人做出的絕望之事,他不奢求別人的理解,但至少也是死刑犯的最後一餐盛宴,可以吃得好一點。
但他覺得這樣的道理很難用三言兩語說出來,他拚命地想應該說點什麽化解眼前的尷尬,也許可以開玩笑說說那不知是否必要的七道門?
康一西踟躕於如何為自己奢侈的住所辯解,手推車裏的嬰兒已經開始煩躁地哭泣。同事含著歉意與康一西話別,並留下一些意味深長的眼神。
康一西在之後的飯局上,依稀覺得有些東西正在發生變化。人們似乎對他格外關注,他幾乎都快成為飯局的主角了——那些冷漠的美女同事,此時都在刨根問底地想要打聽他的來路和收入。
那些不明內情的人,憑著一種直覺猜測這位住在堂寧小區的新來者,要麽是家底豐厚,要麽是背景強大,無論哪一種,他都不是普通人。
於是人們在酒桌上抱著他的肩膀稱兄道弟,佯醉的時候說:“哥們兒以後多關照小弟。”康一西說:“我不過是個新來的。”
他的交際就這樣一天天多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他並不喜歡那些華而不實的飯局,他甚至不懂得在飯桌上如何與陌生人迅速建立聯係。但他越是推托,在飯桌上越是沉默,人們對他反而越發熱情,大家普遍誇獎他沉穩而低調——明明是個背景複雜的大人物,卻表現得像初出茅廬的青澀少年。
回想起來,其實他並沒有幫助過飯桌上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雖然他也從未請求過他們的幫助),但他仍會忐忑——他吃了別人那麽多飯,卻無以回報,這與他多年來“先付出後收獲”的人生觀偏離得太遠。
他起初猜想,生活在這混亂陌生又刺激的北京城的人,也許就是比省城的百姓害怕寂寞,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忙於擴大自己在這座城市的人脈。但他很快發現事情其實沒那麽簡單,人們不過隻熱愛那些值得交往的人,那些人多數都手握一些錢權資源,在內心裏做著一個不可一世的偉大的夢。
而他之所以被所有人都高看一眼,隻是因為他住在堂寧小區。
哪怕他有時候會不安地向人們坦誠,他其實沒錢沒背景,能力一般,房子也是租的,但人們隻是笑一笑,以為他不過是謙虛。
7
他偶然參加過一次堂寧小區的業主活動,那時他已完全適應了新生活。新生活裏有活色生香的唐糖,以及需穿過七道門才能抵達的住所。
萬聖節,堂寧小區的父母們組織起來,將自己的孩子打扮成各種卡通形象。孩子們在這個夜晚,拎一盞南瓜燈,敲開了鄰居家的第七道門。
門鈴響時,康一西剛剛加完班回到家,正打開電腦準備打豆豆,他花了很久才分辨出那聲音原來是自家門鈴——在他入住之後一次都沒有響過的門鈴。
孩子們穿著古怪的衣服,喊著“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亂),像出籠的小昆蟲一樣飛了進來。
他立即想起來這是萬聖節——唐糖昨晚試裙子時說過的。可是他不知道堂寧小區的萬聖節竟然是這樣度過的,他同樣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那些說英文的孩子們的熱情。
一位年輕的母親在門外對他抱歉地笑,解釋說:“孩子們要過萬聖節,抱歉打擾了,支持一下吧?”這是堂寧小區的鄰居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也是第一次有人敲開他的家門。
好在唐糖的冰箱裏總是不缺乏巧克力和糖果,他熱情地招待了這些興致勃勃的孩子們,他的表現比自己預料的更加自然和親切——他不善社交,但麵對孩子,他的自信遊刃有餘。他還喜歡他們身上那新鮮又柔弱的氣息。
但他們似乎對巧克力和糖果都缺乏興趣,隻急匆匆地想去敲其他的門——本來這萬聖節的遊戲,又不是真的為了討幾顆別人家冰箱裏的陳年糖果。
他戀戀不舍地送走孩子,關上第七道門,世界重回平靜,除了地板上出現了大大小小淩亂的鞋印——他舍不得擦掉它們。
這個萬聖節沒有打豆豆,但仍是他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節日,盡管他此前從來不認為萬聖節居然也算一個節日。
第二天早晨的電梯裏,他偶遇了昨晚門外那年輕的母親。她戴著墨鏡,胸脯高高撐起西服套裝,層次分明的香水有新泡烏龍茶的味道,在電梯裏經久不散。
他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這是他最窘迫的電梯時刻,他總是無法在電梯的狹窄空間裏表現得自然一些——可能跟他居住多年的省城房子沒有電梯有關,他還沒有適應與電梯有關的生活。他由此也理解了為什麽堂寧小區三百平米以上大戶型,都使用單獨入戶的電梯——他們永遠不會與鄰居在電梯偶遇。
她似乎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墨鏡,使他無法確認她的眼神——之後她的墨鏡,便一直朝向電梯顯示屏的方向,隻給他留下一個被CHANEL眼鏡腿分割開的側臉。他瞥見她的鼻子尖尖地翹起,臉型比她的正麵要好看。
他有些沮喪地猜想,她其實認出了他——她昨晚剛跟他說過話。
走出電梯,他無意瞥見垃圾筒外,散落著不少包裝得五光十色的糖果,他也很快在垃圾筒裏發現了昨夜他招待孩子們的那些巧克力。這些被扔掉的糖果,塞滿了整個垃圾筒。
8
在堂寧小區住到第六個月的時候,他的工作出了一些狀況。
公司新規定,測繪師資質兩年一審,而康一西沒有通過這一年的審查考試。他始終不明白是什麽緣故,他記得自己認真做完了考試的試題,其實一點也不難,按時提交了用來證明自己項目實施能力的案例。他不應該通不過這樣一個形式化的考試。
鄰座心高氣傲的女同事剛剛升職,對康一西無緣無故的失利,她無法感同身受,於是她這樣勸說康一西:“不過走走形式,不要往心裏去。”隔著一層隔板以及隔板上長勢喜人的綠蘿,康一西無法看見她的表情。
還有同事發來有八卦意味的郵件,說:“康總,你肯定不差這份差使的錢,才高風亮節地把通過的機會讓給我們很差錢的勞苦大眾,把通不過的悲痛留給自己。”平時他們總是互稱“總”。
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康一西感到人們似乎對他失去了曾有過的熱情。他猜想大約人們終於意識到他不過隻是個毫無用處的測繪師,並不如當初他們所想象的那麽重要和神秘,他實在不值得他們浪費精力。但他也並不為此失落,即使他很快也知道了,他的職業生涯到底還是得終結於這樣一個“不過走走形式”的測試。總公司對未通過測試的員工設置觀察期,以待他們通過下一次審查考試,但因為康一西是借調來總公司的測繪師,本就在觀察期,總公司不能再留他,他隻能回省城。有人勸說他這並不是最後的結果,他隻要打通一些重要環節上的人物,便可以繼續留在北京。但他沒有這麽做,因為在他的存款就快要歸零的時候,這其實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堂寧小區的房子是皇帝的新衣,帶給他很多的幻覺,回省城的消息終於讓他感到踏實。
唯一的問題是唐糖。他想應該把實情告訴她:他遠沒有她以為的那麽有錢,他隻不過穿著皇帝的新衣,在北京招搖撞騙。現在他要回去了,回省城的小房子過節儉的日子、吃母親的素食。他並不想騙她——雖然他不得不承認這大半年來,其實一直騙了她。
但這話該怎麽說,在什麽時候說?他依然茫然。他懷疑自己最終也說不出口,最終還是會不辭而別。
就這樣拖延到最後不得不走的時候。
晚來無事,唐糖在上課,他便去小區的室內遊泳池看了一會兒,以為可以找到機會坦白自己。唐糖那時正在教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遊泳。男孩其實已經遊得不錯了,他甚至還會潛下水麵,在水裏繞著唐糖轉圈。
男孩的父親,一個表情嚴肅的中年男人,穿著灰色真絲的中式對襟,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雜誌。康一西適時聽見男人向服務生要了兩杯血腥瑪麗,叮囑其中一杯送給遊泳池裏的教練唐糖。
康一西突然覺得,他可能低估了唐糖,她其實總會有辦法繼續留在這裏的。她跟他並不一樣。
他還透過遊泳池玻璃製的天花板,看見了那晚灰黑間雜猶如斑馬紋的夜空,他此後再沒有看見過這樣顏色的夜空——他猜想那灰色的條紋也許是形狀奇特的雲朵,也許是他的幻覺(他可能真的有了眼疾),也許隻是玻璃天花板折射所產生的特殊效果。
他也再沒見過比那時更美麗的唐糖,她緊繃的蜜糖色肌膚與淺藍的水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兩種顏色。她是一個精靈,而他不能對一個精靈,說出那些殘忍的事實。
他獨自回到家,打豆豆,通關,才鄭重其事地給當初的房產中介打電話。
“工作有變動,房子我不再租了。”他說。中介很客氣地說要先跟房東聯係,之後馬上回他電話。
他悲壯地想這房子裏的任何東西,他都不會帶走,除了他自己那幾件簡單的衣物,堂寧小區的東西就應該留在堂寧小區,這是一種象征。
房產中介打來電話的時候聽起來聲音很緊張:“康先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都很……唉,怎麽說呢,我也理解您的顧慮,房東那邊我們溝通過,想再跟您商量商量,畢竟您的租約還沒有到期……”
康一西感到困惑,不知道什麽是中介口裏“這樣的事情”。他沒想到中介會是這樣的反應。退租也許比他想象中要麻煩。
“商量什麽呢?”康一西誠實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但您可不可以再考慮一下,您恰巧在這個時候退租,我們可能很難找到租客了,誰會租一個剛發生這樣事情的小區的房子呢?”
“剛發生這樣的事情?”康一西還是不解。
中介接著說:“房東提議房租減半,因為總比房子空著強。這條件很劃算的。等這個事情過去,您再退租行嗎?我實話跟您說吧,本來堂寧小區的租戶就少,您一個人退租,又是在這樣的時候,對堂寧小區的房價影響都大。您再考慮下,房租減半,不行我還能爭取再降一點。”
“你剛說……什麽事情過去?”
“康先生,您別假裝不知道了,有意思嗎?肯定是這個事情影響了您,您不想再在堂寧小區住了,我很理解。”中介說。
唐糖突然回來了。她的頭發沒有吹幹,滴著水就直接撲到他身上。他隻得扔掉電話。卻發現她已經哭得幾乎氣絕,泳衣之外隻有一條倉促裹上的浴巾,蜜糖色的脊背在他懷裏像小魚一樣動。
“怎麽回事?”他問,心裏盤算著如果房租減半,他到底還能多住幾個月。
“有人……自殺了,剛才……遊泳池,跳台跳下來……還有孩子,在水裏。”唐糖說。
9
康一西是在那半年以後離開北京的,最後半年的房租隻有此前的三分之一,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從遊泳池的跳台上跳下來的男人。
男人當時在遊泳池陪兒子學遊泳。自殺前半個小時,他翻看了最新的《收藏》雜誌。他是收藏家,家產殷實,專門從事偏僻冷門的古代物件的收藏,積累無數。
走上跳台之前,他鎮定地喝過一杯血腥瑪麗,並非常紳士地給遊泳池裏的美女教練也買了一杯。
後來人們傳說,他在自己的血腥瑪麗裏,加了一些會讓人產生幻覺的昂貴的小藥丸。
他在幻覺中爬上了最高的一層跳台,把遊泳池邊意大利產的米黃色瓷磚,當成了一條奔湧的黃色的河。
據說他跳下之前,還唱了歌,不是流行歌,因為曲調古雅,目擊者複述歌詞,是“春風十裏,不如你……”
屍體之下大攤血跡的顏色,近似他剛喝完的雞尾酒,血腥瑪麗。
他的兒子那時已學會潛水閉氣,正興致勃勃地打量水底世界。人不多的遊泳池裏,尖叫聲讓男孩探出頭來,他透過遊泳眼鏡上隱約的水汽,還是看清了父親身下黑紅的血,不知怎麽就又沉入了水底。
男孩最終被遊泳教練唐糖從水裏撈出來。
目擊者唐糖一直不願再提當時的情景,她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去過小區遊泳池。她甚至開始怕水,洗澡都不再用浴缸。
她對康一西說,從小到大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人自殺,太突然。
他為什麽自殺?康一西問。
唐糖說,如果不是毒品致幻,就是巨額負債被債主逼死了,鄰居們都這麽傳說。
康一西想起那晚斑馬紋的夜空與夜空下蜜糖色的唐糖,突然覺得男人其實不是自殺,至少不是為了毒品和負債這樣黑暗的原因自殺。
他寧願相信,男人也許和自己一樣,看見了那美麗的美,他不是唱“春風十裏,不如你”麽?男人一定領悟到那終是轉眼即逝不能長久的東西——這種領悟是會讓人萬念俱灰的。
康一西還是有種暫時幸免於難的慶幸。凡是生門,也是死門,說不好哪一天,跳下高台的也許正是自己。
事故讓堂寧小區的房價突然就降了下來,一些擁有多套房產的業主在著手搬家。
最大的變化,是堂寧小區的第一道門與第二道門之間,又加了一道門。這第八道門,據說是為改變小區不太吉利的風水。
(原載《芳草》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