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我已經三個月零十七天沒有吃肉了。我的三個哥哥和兩個妹妹也是。捉襟見肘的母親小心翼翼地避免談到肉,但鄰居家傳來的肉香引起了我們一場舌頭上的騷亂。母親都快控製不了家裏的局勢了,終於答應等到祖母生日那天吃一頓肉。祖母已經八十六歲,躺在病榻上的時間遠比我們沒吃肉的時間長,身體每況愈下,估計過不了年關,但當她聽說將要吃上肉了,快樂得像我們兄妹中的任何一個。為此,母親快速而痛心地將地裏能賣的東西都賤賣了,終於湊足了六塊錢。家裏每一個成員,包括久不聞窗外事的祖母都知道,這是三斤肉的錢。我的兄妹大概在家裏憋壞了,迫不及待,都爭著跑一趟鎮上,紛紛向母親保證,晚上肉肯定會落到我家的鍋裏。
“必須是三斤!”母親厲聲說道。沒有三斤肉無法應付這幾張三月不知肉味的嘴。母親嚴厲起來是說一不二的,我們沒有誰敢陽奉陰違。
兄妹們輪番向母親表明自己多麽適合去鎮上買肉。我把他們推開,說:“我跟肉鋪行那些屠戶熟得很,老金、老方、老宋、老闕,他們都認識我,不敢對我短斤少兩,或許我還能從他們那裏多要一些。”
這是兄妹們都無法比擬的優勢。雖然他們據理力爭,但母親最後還是把錢交到了我的手上。
“去吧!”母親再次厲聲強調說,“必須是三斤!”
午飯後,我將錢藏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撒開雙腿,像一匹小野馬,往鎮上飛奔,我的身後揚起了滾滾黃土。
鎮上人來人往,大部分是無所事事地閑逛。我從那些散發著汗臭的肉體中間穿過,老馬識途地直奔肉行。在我心目中,肉行是全鎮最重要的地方,但它不在鎮中心,像電影院不在鎮的中心一樣。
肉行和電影院中間隔著一條坑坑窪窪的街道。肉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電影院是我最不熟悉的地方。每次到鎮上,我總喜歡坐在肉行臨街的長椅上,遙望電影院牆壁上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傾聽從電影院傳來的人物對白和配音,想象銀幕上每一個角色的言行舉止和觀眾席上表情各異的臉孔。長椅上日積月累起來的汙垢散發著油膩的氣味,蒼蠅和肉行裏粗鄙的閑言碎語也無法分散我的注意力。我願意這樣端坐一個下午,直到電影散場,然後一個人乘著暮色孤獨地跑十幾裏路回到村裏。肉行裏的屠戶都說,見過聽戲聽得忘記自己姓甚名誰的,沒見過聽電影也聽得如醉如癡的。他們不知道聽電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有些電影在電影院裏不止上映一次,隻要聽過兩次,我便能複述那些情節,背得出那些台詞,甚至能模仿電影裏人物說話的腔調,令肉行的那些奸商刮目相看。但他們絕不會施舍兩塊錢給我買一張電影票。
然而,聽電影肯定比不上看電影。我特別羨慕那些能大搖大擺走進電影院裏的人。我最大的願望是天天都待在電影院裏。但一年到頭,我能進電影院一趟已經算是天大的幸運了。何況,我連到鎮上一趟的機會也不容易得到。
肉行的屠戶們看到我,對我說:“小子,好久不見了,又來聽電影?盧大耳說了,從今天起,聽電影也要收費了。”
盧大耳是電影院入口的檢票員。我才不相信他們的鬼話。
“那大街上的人都得向他交費囉?”我說。
他們說:“盧大耳說了,隻對你收費,因為你聽電影聽得最認真,電影裏的門門道道都被你聽出來了,跟坐在電影院裏看電影沒有多大區別。”
我說:“我今天不是來聽電影的,是來買肉的,今天是我祖母生日,我必須買三斤肉回家。”
屠戶們大為意外,紛紛誇自己的肉,從沒如此慷慨地給我那麽多的笑容和奉承。我像國王一樣挑剔,從頭到尾,對每一個肉攤的肉都評頭品足一番而沒有下決心掏錢,終於激起了眾怒。他們開始懷疑我的錢袋。我從衣兜裏摸出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六塊錢,並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像炫耀一堆大鈔。
我不是嫌他們的肉不好,隻是覺得我應該還是像一個老成持重的國王,跟他們周旋,直到價錢合適到令我無法拒絕為止。然而,價錢要到達最合適的位置,要等到肉行快打烊的時候。到那時候,他們往往還剩下些品質比較差的剩肉。這些開始散發著餿味的剩肉往往被他們忍痛賤賣掉。也就是說,六塊錢現在隻能買三斤肉,到了傍晚,卻有可能買到四斤甚至更多。如果提著四斤肉回到家裏,我將成為全家的英雄。因此,我得跟他們耗時間。時候還早。反正我不缺時間。
屠戶們看不見我的城府有多深,膚淺地對我冷嘲熱諷,特別是老宋,說我妄想用六塊錢買一頭豬回家。我曆來對老宋不薄,差不多每次買肉我都是光顧他的肉鋪,他說話卻如此尖酸刻薄!金錢確實能照得見人心啊。
我不管他們,像往常那樣,坐在肉行臨街的長椅上,安靜地聽電影。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電影了。
電影剛好開始。一聽片頭音樂,便知道是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這是一年來我第三次聽這個影片了。估計是電影院弄不到新的影片,便放映這些舊影片糊弄人,怪不得今天的電影院門口冷冷清清的,似乎連檢票的盧大耳都不見蹤影。但當我聽到薰子說話的聲音時,心還是禁不住狂奔亂跳甚至渾身顫抖。然而,萬惡的電影院竟然從沒有張貼過《伊豆的舞女》的海報,因而我無法知道薰子長得什麽樣子。我無數次想象薰子的模樣和她的一顰一笑,她長得是不是像我的表姐?或者像我的堂嫂?又或者,表姐和堂嫂加起來也比不上薰子漂亮、溫馴?我好像跟薰子早已經相識,她從遙遠的日本漂洋過海來到我的小鎮,每次都隻是和我相隔一條簡陋的街道,一堵破敗的牆,甚至隻隔著粗鄙委瑣的盧大耳,仿佛我隻需伸出手,便能摸到她的臉。她已經第三次來到我的身邊,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覺得我應該和她相見。
肉行也變得冷冷清清了。我從長椅上站起來,引起屠戶們的騷動。
“你不買肉了?”他們的臉上泛著油光,髒兮兮的身子養著一群群的蒼蠅。無論如何,薰子也不可能在這種場合與我相見的。
我說,我得去見一個老朋友了。
屠戶們莫名其妙,目送著我穿過街道,走到電影院門口。我滿以為,今天電影院會大發慈悲、大赦天下,免票觀看電影。事實上,電影院的入口確實沒人把守,暢通無阻。我將信將疑,左顧右盼,確信盧大耳不在,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簡陋的電影院裏隻有寥寥的幾個觀眾,連放映室裏也空無一人,隻有放映機獨自運轉。我揀一個角落的座位坐了下來,故意把身子掩藏在座位上,抬眼看到了銀幕上展現出來的山川、河灘、小屋和幾個老歌女……馬上就能看到薰子了!我下意識地直了直身,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這將是我和薰子的初次相見,我還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儀表,雙腳相互蹭掉對方的汙垢。一切準備就緒,突然一隻手將我從座位上拎了起來。
是該死的盧大耳!
他低聲地對我吼道:“我早料到你是一個小偷,今天偷到電影院來了!”
我正要爭辯。盧大耳警告我:“別在電影院裏喧嚷,否則我會打瞎你的眼睛,然後送你去派出所!”
盧大耳把我拖出電影院,扔到門外的大街上,還大聲喊叫:“大家來認識這個小偷,今天偷看電影,明天就會偷看女人,將來會偷遍全鎮……”
我掙紮著爬起來,發覺褲襠裂開了,一直裂到了P股後麵,我還沒有到穿內褲的年齡,冷風直往我的褲襠裏灌。我本想大哭,但控製住了,在盧大耳這種人麵前大哭不值得。
我夾著雙腿走到盧大耳麵前,對他說:“我不是小偷!”
“不買票就混進電影院看電影,不是小偷是什麽!”盧大耳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存心在圍觀的眾人麵前出我的醜。
我說:“售票窗口關門了!”
我說的是事實。
盧大耳說:“今天售貨員請假了,由我賣票,你現在買票呀,你買票就能進去,我就不說你是小偷……你買票呀,怎麽不買?”
盧大耳語氣裏充滿了輕薄和挑釁。看熱鬧的屠戶和過往的行人也用盧大耳一樣的眼光盯著我,甚至還有人附和著盧大耳。
“這個小子平時坐在肉行的長椅上偷聽電影院的電影,卻從沒向我們交過一分錢——聽戲也得付款,何況是聽電影!”盧大耳振振有詞,“這小子偷聽電影比偷聽人家夫妻行房還仔細,他都把電影裏的故事和台詞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別人,誰還願意掏錢看電影?電影院還要不要經營下去?我還要不要吃飯?說不定這小子偷聽了電影,回到村裏說給別人聽還收別人的錢呢,說不定他吃肉的錢就是靠這樣得來的……”
眾人竟然覺得盧大耳說的全是道理,紛紛點頭稱是。
我本想跟盧大耳爭辯,但電影院裏傳來了薰子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甜美、清澈、純淨,此刻更代表著慈愛和正義。薰子在呼喚我了。
我心裏答應一聲,咬咬牙,掏出兩塊錢,送到盧大耳又老又醜的手上。他既驚奇又尷尬,對著眾人說:“花錢看電影,天經地義。”盧大耳從深不可測的褲兜裏摸出一本票,撕了一張給我。我拿過票,拍掉身上的髒物,昂首挺胸地走進電影院,心安理得地找了一個最理想的位置坐下來。此時我才發現偌大的電影院裏空蕩蕩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成了電影院裏的國王,尊貴、孤獨,正氣凜然,高人一等。
我終於看見了有點陌生的薰子,伶俐清秀,盤著高聳烏黑的舊時發髻,撲爍著明麗的大眼睛,眼角和唇邊點著一抹古色胭脂紅,有著宛若鮮花般嬌豔稚嫩的笑靨……她走動,我仿佛也跟著走動,她開心,我心裏也甜蜜,她傷感,我潸然淚下。我對薰子充滿擔心,怕她摔倒,怕她被想入非非的老男人玷汙了。在剩下的時間裏,她一共對著我笑了十一次,我確信,她已經看到了我,已經向我示意,等她忙完就要從銀幕裏走出來和我單獨交談。在黑暗中,我也向她報以會心的微笑——這是國王和女王的相互致意。在這短暫的幾十分鍾裏,我們心心相印,依依不舍。在偏僻的中國小鎮終於見到了老朋友,薰子可以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也可以心滿意足地買肉去。我們開始了漫長而傷感的告別……
電影院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電影還沒有結束,銀幕上的影像頓時暗淡了下去。盧大耳站在後麵迫不及待地嚷道:“電影結束了!”
我站起來,向著銀幕上的薰子揮揮手。她消失了。我轉身走出電影院。從盧大耳身邊經過時,我對他說:“我還會再來的。”
盧大耳不客氣地說:“下一次,你還得買票,休想從狗洞鑽進來!”
我開始懂得憎惡這個鎮,因為鎮上有盧大耳。我願意跟隨薰子跋山涉水遊走四方,像電影裏的那個比我大幾歲的川島一樣,我會比他做得更好。那一刻,我的心裏已經有了遠大的理想。
我一離開,電影院的大門哐當一聲關上了。此時我才為剛剛花掉了的兩塊錢發愁。母親一再警告我,不要把錢花在別處,也許這是祖母這一輩子最後一次吃肉了,一定要拿著三斤肉回家。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抬頭一看,天色已晚。我忘記了冬天的白晝要比春天短促得多。但願那些屠戶慷慨地將剩肉賤賣給我,讓我四塊錢也可以買到三斤肉。肉差一點也不要緊,祖母也不會計較。我善於跟這些摳門的屠戶討價還價。特別是老宋,我一向對他不薄,他應該咬咬牙,將最後剩下的三斤肉賤賣給我。他說話刻薄,但心眼不壞。
暮色從街道的盡頭奔騰而來。
我把口袋裏的四塊錢捏得緊緊的,快步穿過寂寥的街道。然而,肉行已經打烊了,屠戶們早已經不見蹤影,幹幹淨淨的肉台散發著淡淡的肉味。空蕩蕩的肉行裏隻有一個老婦在打掃衛生,兩三隻老鼠肆無忌憚地在我麵前竄動。今天確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日子,連肉行都提前打烊了。
我惘然不知所措,一P股坐在臨街的長椅上,對著電影院號啕大哭。
盧大耳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三次我才覺察。我抬眼看他。他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把一塊肉送到我的麵前,說:“三斤!”
我不明就裏,不敢接。
“老宋賤賣給你的。四塊錢。你把錢給我,我明天轉給他。”盧大耳說,“老宋說了,就當是他請你看了一回電影。”
盧大耳不像開玩笑。但看上去他至少沒有先前那麽可惡了。
我依然將信將疑。
“你不要?那我拿回家去,我也很久沒吃肉了。”盧大耳轉身要走。我馬上跳起來,把肉從他手裏搶過來,把四塊錢塞到他的手上。
還沒等盧大耳反應過來,我已經飛奔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兄妹們肯定早已經守候在村口。安詳的祖母躺在床上,她見多識廣,老成持重,不像兄妹們那麽急不可待,但也伸長了脖子。
(原載《朔方》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