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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傳染記

  曉蘇

  1

  飼料販子來了一支煙的工夫,傅彩霞也來了。當時,鄔雲正在房子後麵清掃豬圈。她是一個愛幹淨的女人,不僅把自己的住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就連房後的十幾個豬圈,也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她每天都要用水管子把豬圈衝洗一遍,還要按時打藥消毒。

  郝風本來也在幫鄔雲清掃豬圈的,飼料販子來後,他就丟下掃把回房子裏去了。自從辦了這個養豬場,買飼料的事情一直都由郝風負責。當然,買豬崽和賣肉豬這些大事,也都是郝風的。鄔雲隻管喂豬和豬圈衛生,還有雜七雜八的家務活。夫妻倆的分工,有那麽一點男主外女主內的味道。

  鄔雲快把最後一個豬圈衝洗好的時候,郝風在房子後門上喊了一聲。

  “鄔雲,你回來一下,傅彩霞找你。”郝風說。

  鄔雲應了一聲說:“曉得了,過兩分鍾就回來。”

  傅彩霞住在鄔雲家附近,兩家的房子隻隔著一道土梁。土梁不高,長著一些青鬆和翠柏。鄔雲站在自己家的門口,能看見傅彩霞房子的黑色屋脊。在油菜坡,鄔雲和傅彩霞住得是最近的,兩人的感情也特別好。她們的娘家都在十字衝,鄔雲還是傅彩霞的媒人呢。鄔雲頭一年嫁給郝風,第二年把傅彩霞也介紹到了這個地方。傅彩霞的丈夫與郝風的關係也不錯,這兩年一直在廣東打工。

  鄔雲回到房子裏時,傅彩霞正站在廳屋的門檻邊等她。郝風和那個飼料販子也在廳屋裏,他們坐在茶幾兩邊,一邊喝茶一邊談飼料。飼料販子還在抽煙,煙用兩個指頭夾著,吐一個煙圈,彈一下煙灰,顯出很有派頭的樣子。飼料販子是宜昌那邊的人,把吃飯說成“乞飯”,以前也來過幾次,都是郝風和他打交道。鄔雲不曉得他姓什麽,也沒問過,每次見麵隻喊他一聲“稀客”。

  見傅彩霞站著,鄔雲就責怪郝風說:“來了客人也不找個座。”傅彩霞連忙說:“莫冤枉郝風,是我自己不坐的。再說,隔這麽近,三天兩頭地來,也不是什麽客人。”傅彩霞說話鼻音很重,嗓子好像也不利索,聲音聽起來幹巴巴的。鄔雲便關心地問:“怎麽,感冒還沒好?”傅彩霞咳了一聲說:“就是,已經半個月了,一直好不了。”鄔雲定睛看著傅彩霞,發現她眼圈烏黑,鼻頭紅腫,嘴唇都裂了口。鄔雲說:“你的感冒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傅彩霞說:“誰說不是,我都難受得要命!”她說著又咳了兩聲。

  鄔雲沒急著問傅彩霞有什麽事。她搬把椅子對她說:“你坐會兒,我先去換身兒衣裳。”鄔雲很講究,每次去豬圈都穿專門的工作服,一回到房子裏就趕快換下來。鞋子也是專用的,進門出門都換。

  從飼料販子身邊經過時,鄔雲喊了聲“稀客”,算是跟他打了個招呼。鄔雲沒打聽飼料販子有多大,從麵上看應該是自己的同齡人。飼料販子每次來,都把郝風稱為老板,稱鄔雲為老板娘。見鄔雲喊他,飼料販子馬上回了一句說:“老板娘好!”其實,鄔雲不喜歡別人喊她老板娘,聽了別扭得很。

  進到裏屋換衣裳的時候,鄔雲無意中聽到了幾句郝風和飼料販子談飼料的話。郝風問:“你剛才說的肥豬靈與上次推銷的肥豬寶有什麽不同?”飼料販子說:“肥豬靈裏多了一樣元素,能讓豬長得更快。”郝風問:“什麽元素?”飼料販子說:“避孕藥。”郝風一驚問:“放避孕藥幹什麽?”飼料販子說:“打消豬的性欲,讓它一門心思長肉。”郝風說:“多此一舉,我的豬都是劁過的,哪還有性欲?”飼料販子打了個哈哈說:“你錯了,過去的太監連那東西都割了,怎麽還會調戲宮女?”聽到這裏,鄔雲不由偷偷笑了一下,覺得飼料販子說話還挺有趣的。

  已經是陽春三月了,鄔雲換上了一件綠色條紋的夾衣。她從裏屋出來時,飼料販子的目光陡然亮了一下。

  鄔雲沒有在意飼料販子的目光,匆匆走到了傅彩霞跟前,拖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鄔雲皺著眉頭問:“你是怎麽弄的,一個感冒,拖了半個月還沒好,到底治了沒有?”傅彩霞說:“怎麽沒治?生薑湯喝了,榨胡椒糊也吃了,還有……”話沒說完,她又忍不住咳了起來,臉咳得通紅,眼淚也出來了。

  郝風和飼料販子這時停止了說話,眼睛都移到了傅彩霞身上。

  傅彩霞咳聲剛停,鄔雲又用批評的口氣說:“光這怎麽行?你要去找醫生!”傅彩霞有氣無力地說:“誰說沒找?我還去老埡鎮醫院看過,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可就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郝風突然插話說:“感冒雖說是個小病,可有時候比大病還讓人受罪。”他說完,起身給傅彩霞端來了一杯開水。

  傅彩霞雙手接過水說:“你說得沒錯,我這次算是曉得感冒的厲害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咳個不停,鼻子又堵,嗓子眼兒上像是橫了一根雞毛,有時一通宵都睡不著。唉,真是難受死了!”

  郝風問:“你老公曉得你病了嗎?”傅彩霞搖頭說:“不曉得,他打電話時聽見我咳,問我是不是感冒了,可我沒告訴他。”郝風問:“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傅彩霞說:“告訴他也沒用,隻惹他擔心。”郝風開玩笑說:“你應該告訴他的,讓他回來看看你,你就會好的。”傅彩霞說:“我病成這樣子,你還說笑話!”

  鄔雲這時打斷問:“彩霞,你找我有什麽事?”

  傅彩霞說:“我今天聽說了一個偏方,說豬苦膽治感冒很有效。我就來找你,看你去年殺豬時留下豬苦膽沒有。”

  鄔雲想了想說:“豬苦膽倒是留下了,可那東西難喝呀,比黃連還苦呢!”

  傅彩霞微笑一下說:“太好了!再苦我也要把它喝下去,良藥苦口利於病嘛。”

  鄔雲馬上讓郝風去取豬苦膽,說是掛在灶屋的牆上。郝風很快去了灶屋,再回到堂屋時,手上多了一個小燈炮似的東西,裏麵裝著黑乎乎的膽汁。郝風直接把它交給了傅彩霞,說:“早日康複!”傅彩霞咳了一下說:“借你吉言!”

  飼料販子一直坐在那裏抽煙,一聲不響,仿佛對傅彩霞毫不關心。可是,當傅彩霞接過豬苦膽扭身要走時,他卻突然扔掉煙頭,站起來說:“有一種感冒,隻有一種方法才能治好。”

  聽了飼料販子的話,傅彩霞把轉過去的身子猛然又轉了過來,兩眼直直地看著飼料販子問:“哪種感冒?”

  飼料販子說:“一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這種感冒很頑固,吃藥打針都不管用。”

  “哪種方法能治?”傅彩霞迫不及待地問。

  “傳染給另外一個人。”飼料販子說,“隻要傳染給了下家,上家的感冒立刻會好。”

  傅彩霞一下子愣住了,眼皮快速地眨動著,對飼料販子的話將信將疑。過了一會兒,郝風對傅彩霞說:“他這話也許有道理,你不妨趕快找個下家傳染下去,讓自己早點好。”鄔雲卻說:“彩霞,你千萬別信,人家給你開玩笑呢。你趕快回去喝豬苦膽吧,要是喝了仍不見效,你還是再去醫院,抓緊吃藥打針。”

  傅彩霞一邊咳一邊出了門。出門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了飼料販子一眼。鄔雲注意到,傅彩霞看飼料販子的眼神有點怪怪的。

  2

  過了幾天,鄔雲喂完豬之後,翻過土梁去了一趟傅彩霞家。去的時候,她手上提著一隻保溫桶,裏麵裝著她親自包的餃子。自從把豬苦膽拿走後,鄔雲再沒見到傅彩霞,也不曉得她感冒好了沒有,心裏一直惦記著她。這天中午包餃子,鄔雲有心多包了一些,正好去看傅彩霞時送給她嚐嚐。

  傅彩霞住的是一棟老式房子,黃牆黑瓦,屋脊砌得高高的,像兩條飛舞的龍。前麵是一排正房,正房裏有一間堂屋和兩間廂屋。後麵是個匍搭子,附在正房的後牆上,是她家的灶屋。

  鄔雲先走到正房前麵,卻看見大門上掛著鎖。她折身又到了後麵灶屋門口,發現這個門也鎖著。前後都沒見到傅彩霞,鄔雲不禁有點掃興。正要扭頭離開灶屋時,掛在門楣上的一塊皺巴巴的肉皮吸引了她。鄔雲仔細一看,它原來不是肉皮,而是那個豬苦膽。不過,裏麵的膽汁已經一滴都沒有了,隻剩下了一張皮。鄔雲就想,傅彩霞喝了豬苦膽後感冒好了嗎?她這麽想著,心裏越發想見到傅彩霞了。可是,傅彩霞到哪兒去了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眉目來。

  傅彩霞旁邊還住著一戶人家,鄔雲看見門口坐著一個老婆婆。她很快走到老婆婆身邊,問:“你曉得彩霞去哪裏了?”老婆婆耳朵還好,反應也快,馬上回答說:“她去麻將館了。”鄔雲一愣,不明白傅彩霞去麻將館做什麽,她平時從來不打麻將的,連麻將子都認不全。愣了一會兒,鄔雲又問:“你曉得彩霞的感冒好了嗎?”老婆婆連忙擺頭說:“沒好,我昨天晚上聽見她咳了一夜。”

  麻將館是一個姓龔的人開的,離傅彩霞家不遠,走快點隻要一刻鍾。鄔雲決定直接去一趟麻將館,心裏還是想見傅彩霞一麵,再說還要把餃子送給她。

  鄔雲很快到了麻將館。一到門口,鄔雲便聽見了洗牌的聲音,噗噗咚咚的,有點像沙炒玉米花。老龔當時正在門口用竹簽剜牙,看樣子剛吃過午飯。鄔雲開口就問:“傅彩霞在不在你這兒?”老龔吐出一截肉絲說:“在。”鄔雲問:“她又不會打麻將,跑你麻將館來做什麽?”老龔說:“我也感到奇怪呢,她一大早就來了,自己不打,一直坐在人家邊上看,還義務地當了我的服務員,不停地幫客人點煙加茶。中午也不回家吃飯,我家的飯她又不吃。”

  麻將館有三桌麻將,這天隻開了一桌。鄔雲推開房間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傅彩霞。她這時正在劇烈地咳著,同時還在擤鼻涕。傅彩霞麵前放著一隻垃圾桶,已經被她用過的衛生紙堆滿了。打麻將的四個人,鄔雲都認得,盡是遊手好閑和好吃懶做的。四個人都抽煙,房裏煙霧繚繞,空氣汙濁,鄔雲頓時感到頭暈目眩,還一陣惡心。

  鄔雲沒有進門,隻給傅彩霞招了個手就扭頭走了。

  傅彩霞隨著鄔雲來到了麻將館門口的一棵樹下。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好半天沒說話。傅彩霞的感冒看起來還在加重,臉上已經有點浮腫了,鼻子通紅,看上去像一截胡蘿卜。她還是不住地咳,一分鍾要咳好幾次。

  “豬苦膽也沒效?”鄔雲終於開了口。傅彩霞說:“我那天一拎回家就一口喝了,舌頭都快苦掉了,卻一點作用也沒有。”鄔雲問:“沒再打針吃藥?”傅彩霞說:“怎麽沒?該吃的吃了,該打的打了,昨天我還掛了吊針呢。”她說著,把一隻手伸到了鄔雲麵前。鄔雲果然在她的手背上看見了新鮮的針眼。

  過了一會兒,鄔雲睜圓雙眼問:“你沒事跑到麻將館來做什麽?”

  傅彩霞把嘴張了一下,可馬上又合上了。

  “我問你呢,來麻將館做什麽?”鄔雲又問了一遍。

  傅彩霞勾下頭說:“我,我想把感冒傳染給別人。”

  鄔雲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傅彩霞相信了那個飼料販子的話。沉吟了一會,鄔雲說:“難怪垃圾桶的衛生紙堆滿了也不倒呢!”傅彩霞抬起頭,連咳了兩聲說:“我實在是太難受了,隻好病急亂投醫。”鄔雲說:“但願飼料販子說的不是鬼話。”

  又過了一會兒,傅彩霞問鄔雲:“你來做什麽?”鄔雲連忙把保溫桶遞過去說:“今天包了餃子,送幾個給你嚐嚐。快吃吧,聽老龔說你還沒吃中飯呢。”傅彩霞顫著手接過餃子,感動不已地說:“你總是對我這麽好,我該怎麽還你的情啊!”鄔雲說:“看你說的,跟我還講禮!”

  傅彩霞把餃子吃了一半時,鄔雲雙眉一挑問:“你怎麽想到要傳染給這些賭博佬?”傅彩霞說:“他們成天不幹正事,傳染給他們,我心裏會好過一點。”鄔雲聽了撲哧一笑,在傅彩霞肩上打了一下說:“虧你想得出來!”

  傅彩霞吃完餃子把保溫桶還給鄔雲時,鄔雲問:“你還準備再去看他們打麻將?”傅彩霞點頭說:“是的,我要等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咳了再走。鄔雲說,那你去吧,但願早點傳染上一個。”

  三天後,鄔雲和郝風正在豬圈裏給豬們打預防針,郝風的手機響了。郝風一接,是那個飼料販子的。鄔雲問:“他說什麽?”郝風說:“他給我們送飼料來了,車子已停在公路邊,讓我們趕快去下貨。”

  公路離豬圈還有半裏路的樣子,這中間隻有一條窄窄的便道,汽車開不了,隻能勉強跑摩托車和拖拉機。郝風有一輛拖拉機,他和鄔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迅速把拖拉機開到了公路邊上。

  送飼料的車是一輛皮卡,停在公路外邊。這是一種人貨兩用車,前麵坐人,後麵裝貨。拖拉機沒用到二十分鍾就開到了公路邊上。鄔雲從拖拉機上下來時,看見飼料販子正蹲在皮卡門前抽煙。飼料販子先喊了聲“老板娘”,鄔雲接著喊了聲“稀客”,然後就一道忙著下貨了。

  白色的飼料口袋上印著三個大大的紅字:肥豬靈。他們麻利地將肥豬靈從皮卡轉向拖拉機。快轉完的時候,一個拎竹筐的女人忽然沿著公路走過來了。開始,她走走停停,鄔雲沒認出是誰,走近了才發現是傅彩霞。傅彩霞好像在打豬草,竹筐裏已裝了不少枸樹葉。

  一認出是傅彩霞,鄔雲就喊了一聲。“彩霞,你感冒好了嗎?”鄔雲問。傅彩霞這時也發現了鄔雲,正要回答,卻陡然咳了起來。她咳得非常厲害,身子兩頭朝中間躬著,像一條耕田的犁彎。等她咳完抬起頭來,鄔雲發現她連耳朵都咳紅了,臉色卻白得像紙。

  飼料販子這時也認出了傅彩霞,對著郝風說:“她感冒還沒好呀!”郝風說:“看來更加嚴重了!”

  鄔雲一邊拍手,一邊走到傅彩霞身邊。鄔雲問:“傳染給別人了嗎?”傅彩霞搖搖頭說:“沒有。”鄔雲問:“怎麽沒傳染上呢?”傅彩霞說:“我也覺得奇怪,一連兩天,我都去了麻將館,不曉得為什麽傳染不上。我有時趁他們不注意,還端他們的杯子喝水呢,可還是沒傳染上。”鄔雲說:“這真是怪了,難道那幾個賭博佬的抵抗力這麽強?”

  傅彩霞又開始擤鼻涕了。她用手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鼻頭,像是要把它從臉上揪下來似的。鄔雲埋怨說:“你病成這個樣子,怎麽還跑出來打豬草?”傅彩霞掏出衛生紙擦了擦手說:“不打不行呀,總不能讓豬餓死吧!”

  郝風連忙對傅彩霞說:“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我過會兒給你送些豬草去。”傅彩霞說:“這倒不必,我隻有一頭豬,也吃不了多少豬草。”

  飼料販子這時走到傅彩霞跟前,認真地說:“你還是要想辦法把感冒傳染給別人,否則好不了。”

  “沒辦法可想了。”傅彩霞說,“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可都不管用,別人怎麽也傳染不上。”

  “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怕你不敢用。”飼料販子怪腔怪調地說。

  傅彩霞急忙問:“什麽辦法?”

  飼料販子猶豫了一下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敢用。”

  鄔雲斜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還沒說呢,怎麽曉得別人不敢用?”郝風指著飼料販子說:“你別賣關子了,趕快說吧,究竟是什麽好辦法?”傅彩霞也催促說:“你就告訴我吧,看我感冒成這樣兒,同情一下我吧。”

  飼料販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我聽著呢。”傅彩霞說。

  飼料販子說:“你找個男人睡一覺。”

  話音未落,傅彩霞馬上驚叫了一聲。“哎呀,你要死!”她是這麽叫的,邊叫邊猛地背過身去,再不敢回頭見人。鄔雲狠狠地瞪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郝風一臉壞笑地說:“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惜她老公在廣東打工,遠水救不了近火。”

  過了一會兒,鄔雲伸手拍拍傅彩霞的背說:“別聽這些臭男人的,你還是趕緊去醫院吧。”傅彩霞沒吱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邊走邊咳。

  3

  陰曆三月二十五,鄔雲去了一趟十字衝,還在那裏住了一夜。她媽這天過生日,滿六十二。以前沒辦養豬場時,鄔雲每年去十字衝給媽祝壽,都是郝風陪著一道去。自從辦了這個場,郝風就走不開了,鄔雲隻好一個人去。

  鄔雲是二十六中午回到油菜坡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發現沿路的油菜花都開了。花朵金燦燦的,像電焊時發出來的火光,讓人看了睜不開眼睛。鄔雲感覺到油菜花是一夜之間開的。去娘家時,它們好像還沉睡著,回來時就開得這麽刺眼了。鄔雲認為花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們總是在某個夜晚偷偷綻放。

  鄔雲到家時,郝風剛提著兩隻塑料桶從豬圈回來,正在門口換鞋。受到鄔雲的影響,郝風也變得很愛幹淨,每次去豬圈都要換上套鞋或球鞋,回來時再及時把布鞋或皮鞋換上。

  “豬都喂過啦?”鄔雲問。

  郝風清了清嗓子說:“剛喂完。”

  鄔雲發現郝風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已經不像他的聲音了,仿佛他嗓子眼兒那裏蹲著一隻青蛙,正在替他說話。

  “你嗓子怎麽啦?”鄔雲問。郝風說:“有點兒不舒服。”他說著還咳了兩聲。鄔雲馬上扭過頭,看著郝風的臉,發現他的臉蒼白,鼻子卻紅兮兮的,像塗了一層紅油漆。“你好像感冒了!”鄔雲說。“有點兒。”郝風說,邊說邊扭過身去擤鼻涕。他的鼻孔已經堵塞了,擤了半天才擤出一些來。

  鄔雲從口袋裏掏出半張紙巾遞給郝風,皺起眉頭說:“昨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感冒了?”郝風接過紙巾,擦了鼻孔說:“昨晚有些悶熱,我睡著後把被子掀了一半,醒來就感冒了。”鄔雲想了一下,昨晚的氣溫的確有點反常。鄔雲歎口氣說:“你呀,三十好幾的人了,睡覺還掀被子!”

  進入堂屋後,郝風又猛烈地咳了一陣。鄔雲著急地問:“買藥沒有?”郝風說:“一早就去村藥鋪裏買了幾包感冒膠囊,已吃兩次了。”鄔雲這時朝身邊的茶幾上看了一眼,發現上麵果然有感冒膠囊。看見感冒膠囊後,鄔雲就沒再把郝風感冒的事往心裏去。郝風以往也常患感冒,吃一些感冒藥就好了。當時,鄔雲一點兒也沒想到要把這事與傅彩霞聯係起來。

  吃過中飯,鄔雲去堆放農具的雜屋,忽然注意到少了一隻背簍。他們家有三隻背簍,不用時都整整齊齊地排在雜屋裏,現在卻隻剩下了兩隻。

  “還有一隻背簍呢?”鄔雲在雜屋裏問。

  郝風吃完飯在堂屋裏喝茶,吞下一口茶後回答說:“噢,我昨天下午給傅彩霞送去了一背簍豬草,回來時走得太急,把背簍忘在她家了。”

  鄔雲腦子裏的某根弦猛然顫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她把郝風的感冒與傅彩霞聯係起來了。難道他的感冒是傅彩霞傳染的?鄔雲想。她這麽想著,心裏不禁一陣慌張,好像有許多繩子在扯她的心。她的眼前頓時黑了一下,有一種眩暈的感覺,還差點倒在地上。扶著風鬥站了好半天,她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堂屋裏這時又傳來郝風的咳聲,鄔雲一聽頭就大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轉身衝到了堂屋裏。

  “你到底是怎麽感冒的?”“鄔雲指著郝風的鼻子問。”

  郝風陡然一愣,十分吃力地說:“睡覺掀了被子,我剛才已說過了。”

  鄔雲冷笑一下說:“不會這麽簡單吧?”

  “你什麽意思?”郝風把脖子朝鄔雲一伸問。嗓門也陡然擴大了幾倍,聽上去像打一個破鑼。

  鄔雲本來想說出傅彩霞的,但她剛張開嘴又閉上了。她猛然想到了傅彩霞與自己的親密關係,覺得她不可能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再說,她了解傅彩霞的為人。傅彩霞一向本分,平時跟別的男人連話都很少說。鄔雲想,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之前,她不能隨便說出傅彩霞的名字。

  郝風見鄔雲欲言又止,追問道:“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鄔雲沒有回答,快步走出了堂屋。她決定馬上到傅彩霞那裏去一趟,去看看她的感冒好了沒有。鄔雲一直記著飼料販子說過的話。她想,如果傅彩霞的感冒還沒好,那就是冤枉郝風了;如果傅彩霞的感冒已好,那一切好比禿子頭上的虱子,都是明擺著的了。

  這次去傅彩霞家,鄔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走得快。她像一股旋風刮過那道土梁,轉眼間就到了傅彩霞堂屋門口。

  堂屋的門敞開著,鄔雲一走進門就看見了傅彩霞。她正在右邊一間廂屋裏對著鏡子剪劉海。這間廂屋實際上就是傅彩霞的臥室,窗戶被打開了,外頭的陽光長驅直入,把臥室照得亮堂堂的,床上閃爍著耀眼的光斑。

  “喲,還在打扮呢!”鄔雲站在廂屋門口說。

  聽到說話,傅彩霞才發現鄔雲來了。她趕忙放下剪刀迎到門口,紅著臉說:“頭發把眼睛都擋住了,就自己剪剪。”傅彩霞這天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羊毛衫,身體的輪廓都顯出來了。鄔雲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第一次發現她的兩個乳房其實挺高的,把羊毛衫都頂起來了。

  傅彩霞很快去後麵給鄔雲端來了一杯茶,但鄔雲卻遲遲沒接。“我嘴不幹。”鄔雲說。傅彩霞請她坐,她也不坐。她說:“我沒空坐,隻來看你一下就走。”傅彩霞感覺出鄔雲這天有點兒古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不同。

  鄔雲靜靜地觀察了傅彩霞一會兒,突然說:“你感冒好了呢!”

  “是的,總算是好了!”傅彩霞高興地說。

  鄔雲一來就等著聽傅彩霞咳,或者看她擤鼻涕,但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原來她的感冒還真是好了。鄔雲的心不由猛地往下一墜,仿佛從身上墜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打碎了。

  過了許久,鄔雲目光直直地盯著傅彩霞問:“你把感冒傳染給誰了?”

  傅彩霞說:“沒傳染給誰呀!”

  鄔雲又問:“沒傳染給誰,那你怎麽會好?”

  傅彩霞一怔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鄔雲神秘地一笑說:“你曉得我是什麽意思。”傅彩霞想了一下說:“你肯定是相信飼料販子的話了!”鄔雲反問:“難道他的話說錯了不成?”傅彩霞露出一臉苦笑說:“你呀,怎麽能相信他的鬼話呢?一個跑江湖的人,有幾句話是真的?”鄔雲憤憤然地說:“以前我也不信,可今天我信了!”傅彩霞看了一下鄔雲的臉,愣神地問:“你今天是怎麽啦?”鄔雲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哼,沒想到,你還挺會裝的呀!”

  鄔雲說完,轉身走出了堂屋。可她很快又扭過頭來,冷眼對傅彩霞說:“我老公昨天給你送豬草,把背簍忘在你這兒了,我順便背回去。”傅彩霞說:“是的,我正打算給你們送去呢。”她邊說邊去後屋找出了背簍,遞給鄔雲。鄔雲接背簍時說:“不曉得他為什麽走得那麽慌,居然連背簍都忘了!”

  傅彩霞聽出她話裏有話,一驚說:“你這是什麽意思?請你把話說清楚!”

  “郝風感冒了!”鄔雲發潑似的說,“不曉得被哪個不要臉的傳染了!”

  鄔雲背著背簍回到家裏,郝風又在堂屋裏吃感冒膠囊。他越咳越凶,差點把剛吃進去的藥咳了出來。一看見背簍,郝風便說:“我說你到哪兒去了呢,原來是去傅彩霞那裏背背簍了。”鄔雲突然吼著說:“不,我是去看她的感冒了!”

  郝風嚇了一跳,忙問:“感冒?她的感冒好啦?”鄔雲錯著牙齒說:“都傳染給你了,她還能不好?”郝風恍然大悟說:“嗬,你原來是懷疑我們……”不等郝風把話說完,鄔雲便打斷說:“這還用懷疑嗎?”

  接下來,夫妻倆便開始了大吵大鬧。鄔雲要郝風坦白交代,老實認罪。郝風卻堅決否認,死不認賬。他們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還差點動手打了起來。多虧郝風讓著鄔雲,先軟了下來,才沒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4

  過了三天,鄔雲又感冒了,是郝風傳染給她的。鄔雲沒料到自己會感冒,更沒想到被郝風傳染。

  自從那天大吵大鬧以後,鄔雲便與郝風分了床。她當天晚上就睡到了兒子的房間。兒子在老埡鎮中學裏住讀,到周末才回家,他寢室的那張小床大部分時間都空著。頭天晚上,郝風曾竭力勸阻過鄔雲,但她毫不聽勸,頭也不回地進了兒子的房間。第二天晚上,郝風還來到兒子房間的門口,誠懇地請求鄔雲回到大床上去睡,但她沒有回去,理都沒理郝風。

  問題出在第三天晚上。一連兩夜,鄔雲都沒睡好,心亂如麻,怎麽也睡不著。第三天晚上,鄔雲實在是太困了,上床不久便睡著了。她睡得很沉,連郝風是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等到下半夜醒來時,她才忽然發現郝風睡在身邊,同時還發現她的內衣內褲不見了,身上被脫得一絲不掛。

  次日早晨,鄔雲開始咳嗽了,鼻孔也堵了,嗓子也啞了,感冒正式傳染上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鄔雲一感冒,郝風的感冒竟然一下子好了,說好就好了。

  鄔雲的感冒很重,症狀與郝風的一模一樣,當然也與傅彩霞的一模一樣。咳個不停,鼻孔不通,嗓子眼兒裏像卡了一根雞毛。郝風勸鄔雲去看醫生,催她趕快吃藥打針。鄔雲卻沒聽他的,心想自己患的是那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吃藥打針毫無用處。

  眼看著鄔雲的感冒日益加重,郝風就越來越著急。這天上午十點多鍾,幫著鄔雲喂過豬衝洗好豬圈,郝風決定去一趟老埡鎮。鎮上有個酒廠,郝風打算去買一些酒糟回來喂豬,再順便到鎮上醫院給鄔雲買點治感冒的特效藥。

  郝風是開拖拉機去的。

  郝風走了半個鍾頭的樣子,那個操宜昌口音的飼料販子突然來了。當時,鄔雲正一個人坐在堂屋裏幹咳。她先聞到了一絲煙味,抬頭一看,飼料販子已經站在了門口。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一支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彈著煙灰。

  一看到飼料販子,鄔雲馬上笑了一下。她心裏隱隱有些激動,心想她的感冒可以傳染給下一個人了。

  (原載《天涯》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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