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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遠大的前程

  艾瑪

  於小鬆於小柏家的對麵,是一座山。

  山上密密麻麻地長著鬆樹,也有些櫟樹、野生毛栗和合歡。灌木和雜草一年四季都很茂盛,它們把林間的空隙都填滿了。坐在小鬆小柏家的稻場上,隔著幾丘稻田望過去,山永遠都是黛青色。麵向小鬆小柏家的是山北坡,坡勢要比山那麵平緩,山腳一帶原先是坡地,種過棉花和油菜,後來無人耕種,變成了一片油綠的野草場。有一條細細的小路,順著山腳往山那一麵彎過去,山這邊的人家,要出門,比如去涔水鎮,或是再由涔水鎮去縣城,去外麵各處,都要走這條路。路很窄,跑不了汽車,但是走個人,趕個牲口,或是騎個單車什麽的,路就顯得寬綽了。

  於小鬆和於小柏是雙胞胎兄弟。

  十八年前,他們的母親,一個神情總有些恍惚的女人,先生下了小鬆,過了一會——大約是一個斯文人喝一盞茶的工夫——她把躺平的身子又死命地撐了起來,使出最後一把勁生下了小柏。小鬆和小柏的出生,使小竹村於家成了附近幾個村子裏最令人羨慕的家庭。一連生了兩個孩子,卻沒人來家裏捉人,也沒人來牽牛殺豬抬櫃子,也沒人來掀於家一連三間帶偏廈的房子,小鬆和小柏的母親,那個說話做事都蒙頭蒙腦摸不著邊的女人,成了於家最大的功臣。小鬆小柏滿周歲的時候,他們的父親從親戚們給兒子的賀禮錢中抽出了張十元的票子遞給他們的母親,他們的父親用了一種特別親切和藹的口吻對他們的母親說:“去鎮上耍耍吧。”於是他們的母親就到鎮上去耍。從小鬆小柏家所在的小竹村到涔水鎮,一個年輕人輕裝步行,所需的時間大約是一個半小時。小鬆小柏的母親,吃過早飯就出門了,她走一走歇一歇的,直到晌午才來到涔水鎮。她先進了一家雜貨鋪,花一元五角買了一包水果糖,然後她進了一家小吃店,花兩塊五毛錢吃了一碗縐紗餛飩。吃完餛飩她在街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坐下來,看了會熱鬧。街上人很多,無數雙穿了鞋和沒穿鞋的腳從她麵前走過,無數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車輪從她麵前軋過,還有兩隻狗從她麵前跑過。梧桐樹的另一邊坐著一個盲人,他把一根竹杖摟在懷中,空空的眼窩安靜地對著街道。小鬆和小柏的母親準備起身離開時,盲人突然把頭扭過來,隔著梧桐樹幹對她說道:“想不想知道你的前世今生?”聽上去好像別人的前世今生都在他那雙握著竹杖的手裏。小鬆和小柏的母親對自己的前世沒什麽興趣——知道又能怎樣嘛!而她對自己已走過的人生路也還是比較清楚的,她在一個長年刮風沙的地方長大,一日兩餐,餐餐都是洋芋和麵疙瘩,十三歲時被一個販藥材的男人帶到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她和他在一條廢棄的小船上住了幾個月。後來,販藥材的男人把她轉手給一個挖沙的男人後回家了,她住進了那個挖沙的男人搭在河邊的窩棚。再後來,挖沙的男人喊她上了一輛運沙的汽車,她坐了一天的汽車後,被交到了一個麵容黑瘦的跛足中年男子手裏。她跟著這個男人坐了一天的汽車來到了涔水鎮。在路上她來了初潮,男人給她買了包衛生巾,然後把她帶進她剛剛吃了碗餛飩的小吃店,她和他一人吃了一碗餛飩後,他把她帶回了小竹村,一年後她生下了小鬆和小柏。這就是她經曆過的人生。小鬆和小柏的母親把頭側過去,隔著樹幹看了看那個盲眼男人。小鬆和小柏的母親把自己兜裏的錢都掏了出來,她很想知道自己曾走過的由三個男人連起來的路程,是不是還得有三個男人她才能走回去。她把錢塞到那盲眼男人的手裏,在他麵前蹲了下來。

  盲眼男人親切地問道:“給你自己算嗎?你的生辰八字呢?講來聽聽。”說完他微微偏了偏腦袋,把一隻耳朵對著小鬆小柏的母親。

  小鬆小柏的母親不知道什麽是生辰八字。

  盲眼男人於是又把腦袋正過來問道:“哪一年哪一日出生的?什麽時辰?”

  小鬆小柏的母親從未過過生日,她並不曉得自己到底生於何日,她隻是大約知道自己的年齡。她記得她跟那個販藥材的男人走的那天,繼母和弟弟趕著羊群翻過了門前的土崗,患了重病的父親從土炕上欠起身,叮囑她道:“轉過冬來,你就十四了,要懂事……”父親說完這番話,從枕頭底下摸出包水果糖塞給了她。她長那麽大,第一次一個人吃掉一包水果糖。小鬆和小柏的母親蹲在那盲眼男人麵前,有些為難,她問道:“算命一定要日子和時辰的麽?”盲眼男人耐心地聽完她帶著異鄉口音的問話後,笑了下,溫和地說道:“沒有日子和時辰,那就算不準了。”盲眼男人一邊說話,一邊把錢攤在膝上理了理,然後迅速疊好塞進了他貼身的小布袋裏。他理錢收錢的動作非常流暢,就好像他的每根手指上都長了眼睛。小鬆和小柏的母親明白自己是要不回來這幾塊錢了,她也不好意思往回要了——錢都到了別人的口袋裏,怎麽好開口要嘛!小鬆和小柏的母親想了想,決定給小鬆小柏算一算。於是她對盲眼男人說道:“我的兒子,昨天滿周歲了。”她擔心盲眼男人會找她要雙份的錢,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她就沒有告訴盲眼男人她同時生了兩個孩子。她仔細回憶了下生小鬆小柏的時辰,生小鬆生到一半的時候,天完全黑了,她記得她的婆婆突然拉亮了電燈。她把這個細節告訴給了那個瞎眼的男人。瞎眼的男人推算出了一個時辰。“酉時,酉時中生。”說完他仰起頭,十指在胸前飛快地互掐起來。過了一會,他身子忽地前傾,空空的眼窩往上翻著,臉上帶了點近乎驚喜的表情,道:“你有福啊,你兒子的命,極好!”他摸索著抓起小鬆小柏母親的一隻手,捏著她瘦瘦的指尖,把她的手掌翻過來朝上,用一根留著半截灰白指甲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劃來劃去:“此命命局極正大厚重,有福慶之征、祥瑞之兆。運勢也算得上是好的,你瞧——”他用指甲在她的掌心畫了一個奇怪的圖案,“雲散盡,月當中,光輝到處逢。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小鬆小柏的母親聽不懂盲眼男人的話,不知道兒子的命到底是怎麽個好法。

  盲眼男人於是告訴她,她的兒子這一輩子福星高照,前程遠大。“不過——”盲眼男人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停了下來,“歲運並臨,偶有不順。”盲眼男人鬆開了小鬆小柏母親的手,道:“再給十塊錢吧,我告訴你保全之法,這麽好的命,倘若運勢不順,那就太可惜了。”小鬆小柏的母親沒有錢,她從口袋裏掏出那包水果糖塞到盲眼男人的掌心。盲眼男人捏了捏手中的糖果,又把它舉到鼻尖上聞了聞,笑了。“好吧。”他說,“等你將來享福了,有錢了,可要記得我李安世。”他把糖果也塞進貼身小布袋後,道:“命是好命,就是八字官煞稍稍重了些,年幼離祖則不吉,但是呢,父母雙全可無虞。父母雙全,父母雙保全!有父母在,縱使安靜處偶生囉唕,得庇尷尬處必有救神。怎麽說呢?最好的化解之法呢,其實就是親厚的人,娘啊老子啊立得住,就沒有後爹後娘,沒有後爹後娘,則無烏雲遮月,等長大些,命勢壯起來,就再無人能妨他了,你兒子的遠大前程那就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這是我算過的最好的命了。”末了盲眼男人又說。

  小鬆小柏的母親是一路跑著回去的。當她喘著粗氣砰地一下撞開於家那兩扇桐油油過的杉木大門時,小鬆小柏的父親,那個麵容黑瘦的男人正和他的老母親在一盞昏黃的燈泡下吃晚飯,他們驚愕地從各自的青花大碗上抬起頭,看見小鬆小柏的母親跌跌撞撞地直奔向屋內,兩個人慌忙把碗放下跟了進去。他們進到裏屋後,看到小鬆小柏的母親一條腿跪在床上,俯身向下,正笨拙地掀起自己汗濕的衣衫,試圖將兩個小小的稚嫩的乳頭塞進孩子們的嘴裏……小鬆和小柏的父親愣了下,臉上很快浮起一絲溫和的笑,他往後退了退,搓著手喃喃道:“回來了?也好,也好……”小鬆和小柏的奶奶擦了下眼睛,伸手牽了牽兒子衣襟,低聲道:“造孽……就當多養了一個吧。”

  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多養的一個並沒有白養。

  雖然小鬆小柏的母親不會煮米飯不會種菜不會養豬,小竹村的媳婦會做的很多活,小鬆小柏的母親都不會做,但是呢,對孩子,她倒比小竹村任何一個媳婦都要盡心。她幾乎不去鎮上耍,從不打麻將,那麽瘦小的一個人,自己似乎都還站不穩,就左手一個孩子,右手一個孩子,沒一刻是得閑的。小鬆小柏的母親在生小鬆小柏時,因為年紀太小,小小的乳房分泌不出奶水,小鬆小柏的奶奶就把小鬆小柏抱到自己床頭,用米湯喂他們。小鬆小柏的母親在街道邊遇到李安世後,就像一個沉睡的人突然被人叫醒了一般,驀地一睜眼看到的東西令她吃了一驚……兩個兒子!她是有兩個兒子的人啊!算完命後她的胸口就奇怪地脹痛起來,她在路邊坐了很久。小鬆小柏的母親坐在路邊,也想到了她自己的繼母,繼母是壞人嗎?繼母疼弟弟,疼爹,可是,也不能說她好。親媽在世的時候,當然生起氣來也是拿羊鞭子打過她的,但是她挨過的繼母的羊鞭子要格外多,多得像她的頭發一樣數不清……小鬆小柏的母親在路邊坐了很久很久,直等到那陣疼痛過去後她才起身一路狂奔回去。第二天,小鬆小柏的母親開口找他們的父親要了件東西,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找這個男人要東西:“買隻母羊嘛。”小鬆和小柏的父親跛著腳走了好幾個村子,終於買到了一隻剛下完崽的母羊,小鬆小柏自此喝上了羊奶。羊奶把小鬆小柏喂得又漂亮又結實,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於家會有的孩子。

  小鬆小柏的奶奶去世前對他們的母親說:“於家欠你的,隻有來世再還了。”

  小鬆小柏的父親去世前也對他們的母親說:“於家欠你的,隻有來世再還了。”

  小鬆小柏的母親感到很奇怪,他們到底欠她什麽呢?她真是一點也沒弄明白。小鬆小柏的母親帶著那點疑惑,把小鬆小柏的奶奶和小鬆小柏的父親都用漆得油黑鋥亮的棺材盛了,熱熱鬧鬧地埋到了羊每天都要去吃草的山坡上。小鬆小柏的父親去世時,小竹村的一位老人和小鬆小柏的母親開玩笑:“這壞東西把你像牲口一樣弄來了,你用卷草席埋他又怎樣!”小鬆小柏的母親不說話,隻顧低頭在火盆裏燒紙錢。小鬆小柏的父親死去的那年,小鬆小柏十歲,小鬆小柏的母親想起李安世以前說過的話,心裏怕得要命。她跑到鎮上問過李安世後,回來就讓小鬆小柏拜了門前的大樟樹為幹爹。小鬆小柏進進出出喊大樟樹“幹爹”,逢年過節給它燒香、磕頭,小鬆小柏又成了父母雙全的人。

  時光不知不覺地把小鬆小柏變大,也把他們的母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倒是沒有長高,但人卻變得十分粗壯結實,她成了一個個頭矮小、敦實耐勞的中年婦人。現在的她說一口純正的本地方言,一天吃三餐飯,人們早已忘了她身後那個模糊而遙遠的異鄉。她自己呢,差不多也完全忘了吧,隻有一點,還時常提醒著人們她的與眾不同,那就是她很會養羊,卻完全不會養豬。小竹村家家都要養豬的,豬圈在偏廈內,拿菜葉和潲水喂,年底的時候,殺了解成一塊塊掛在火塘上方的橫梁上,能一直吃到來年春上。小鬆和小柏家的偏廈內沒有豬,隻有羊,他們家的火塘上方也總是掛著羊肉。小鬆小柏的母親每年都要養三四十隻羊,要不是那間偏廈太小,小鬆小柏的母親一定會養更多的羊。小鬆小柏的母親隔一段時間就要賣幾隻羊到涔水鎮的海子煎餃店去,山腳下那條細細的通向小鎮的路,是羊一生中最後要走的路程。羊幫助小鬆小柏的母親解決了很多問題,羊養活孩子們和她自己,羊給了小鬆小柏的奶奶和父親體麵的棺材,在小鬆小柏的母親自己還是黑戶的情況下,羊還讓小鬆小柏上了戶口……羊就是一切。白天,小鬆小柏家的羊是要牽上山的,為了防止羊鑽進山林難以找尋,小鬆和小柏的母親像拴狗一樣在羊的脖子上套上藤編的頸圈,然後用一根細長而結實的麻繩牽著它們上山吃草。她牽羊上山時,她自己常常都覺得好笑,她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帶著她一起放養的龐大的羊群,總是像潮水一樣漫卷過山嶺。有時候,她一手抓著麻繩一手揮舞著一根柳條驅趕羊時她會想到她的父親,如果他看到她現在這樣放羊,一定會笑掉下巴的吧。每天早上,她把羊牽到對麵山上,分開來拴在草場上,有時候她吃過午飯再去給它們換個地方,有時候她也懶得去。羊卻總是隻隻肥壯,從未令她失望過。因為草長得實在是太好了,密密實實的像張毯子,羊要是自己願意,單是坐著就能把自己喂飽。小鬆小柏剛生下來時,像兩隻耗子一樣瘦小。後來,他們的母親拿羊奶喂他們,也喂她自己。三個人形影不離,都慢慢結實起來。有一段時間,三個人甚至長到一般高,一樣的小小的結實的胳膊和腿,一樣的又黑又硬的頭發,身上都散發著一樣的羊膻氣,看上去就像三姐弟。不過這段時間很短暫,仿佛是一眨眼,兩個孩子突然就長得高出了他們的母親一大截,長高了的他們常常像小時候那樣與母親親昵,比如突然伸出自己粗壯的胳膊,將母親的頭摟到自己腋窩下。他們的母親把腦袋掙脫出來,揮舞著拳頭作勢要捶他們,兩個孩子大笑著靈巧地從母親身邊跑開,他們像健壯的牛犢一樣衝下稻場,越過田埂,跑到對麵山上去牽肚子吃得滾圓的羊。他們的母親立在稻場邊的樟樹下,一邊理著自己被弄亂的頭發,一邊笑盈盈地注視著他們年輕而結實的背影。小鬆和小柏從會走路開始,就常常幫著他們的媽媽牽羊了。而她人生中的一點甜頭,全來自這兩個孩子。

  小鬆小柏小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時常帶著他們去鎮上賣羊。

  一個渾身散發著羊膻味的個頭矮小的女人,兩個渾身散發著羊膻味的結實的孩子,三兩隻溫順而肥壯的羊,他們組成了一支奇怪而沉默的隊伍。涔水鎮上的人看到他們,總是會說一句:“小竹村這女人,不容易!”但小鬆小柏的母親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容易。在小竹村,人如小草,活著真是一點也不費勁,吃什麽肚子都能飽,孩子們簡直就是見風長,她操過什麽心?賺錢,也不是太難的。小鬆小柏的母親在鎮上買過三個手電筒,三隻帶蓋的塑料小桶。五月天氣好,她在小桶裏抹上百草枯,每夜帶著小鬆小柏去對麵山上抓蜈蚣。最多的一晚他們抓了三百多條蜈蚣。一個月下來,用竹簽繃得直直的紅頭金足的蜈蚣能鋪滿一稻場。每年五月,單是賣蜈蚣,都要賣上個兩三千塊錢呢。

  小鬆小柏的母親喜歡小竹村。

  小竹村是那麽好,可孩子們還是要往外麵跑。長大後的小鬆小柏也離開了小竹村,去了又遠又陌生的城市。小鬆小柏的母親不舍得小鬆小柏,可她也是知道的,小鬆小柏的遠大前程,並不在小竹村。小鬆小柏出門前,他們的母親沒有什麽更多的話叮囑他們,她像小竹村其他母親一樣叮囑孩子:“不準賣腎,不準下井!”就好像隻要她們的孩子點點頭,就可以避免遭遇這些單是聽一聽就會讓人發抖的可怕的事情。除此之外,小鬆小柏的母親還多叮囑了一句:“要把身份證收好!”薄薄的兩張身份證,用多少隻羊換來的!盡管小鬆小柏的母親自己沒有身份證,盡管她沒有身份證也曾像被風刮著一樣跑了很遠的路程,但她還是知道的,孩子們不能沒有身份證。小鬆小柏用清澈無邪的眼睛看著他們的母親,各自把兩隻空空的稚嫩的拳頭捂到嘴上,嗤嗤笑著答應了,就好像在嘲笑他們母親那多餘的擔心。小鬆小柏去城裏後,他們的母親感覺房子變空了,日子變長了。每天早晨,她把羊牽上山後,回頭望望於家那三間帶偏廈的房子,常常會對接下來漫長的一天不知所措。於家沒有電話,小鬆小柏偶爾會把電話打到村長家,留話給他們的母親。小鬆小柏的母親隔三岔五走過那條小路到村長家去,村長有一輛小汽車,去涔水鎮的公路就連著村長家的稻場。小鬆小柏的母親偶爾去向村長或是村長老婆打聽小鬆小柏是否打過電話,村長或是村長老婆有時候說有,有時候說沒有,大部分時候說沒有。說有的時候,消息也是零零碎碎的,而且越來越少,小鬆小柏的母親不免懷疑起村長和村長老婆的記性。小鬆小柏的母親於是告訴村長,她想去城裏看看小鬆小柏。村長不耐煩地問道:“好嘛,你要怎樣去嘛?”小鬆小柏的母親說:“我不坐要身份證的車,也不住要身份證的店。”村長說:“那你到了城裏,城裏人問你是誰,你要怎樣回答嘛?”小鬆小柏的母親說:“我是小鬆小柏的娘啊。”村長笑了笑,說:“你要怎樣證明自己就是小鬆小柏的娘嘛?”——這把小鬆小柏的母親嚇了一大跳。在小竹村,人人都知道小鬆小柏是她的,那三間帶偏廈的房子是她的,山坡上的羊是她的,稻場上晾曬的蜈蚣是她的……等再次賣了羊,小鬆小柏的母親就去買了一隻手機。當然光有手機是不行的,她還得要個手機號,沒有身份證,她就從火塘上方的橫梁上取下一條羊腿,去鎮上找李安世。李安世把自己的身份證複印了一份給她,幫她辦了個手機號。小鬆小柏的母親回家後,又從火塘上方的橫梁上取下一條羊腿,這回她去了村長家。村長在看電視,《神探李昌鈺》。小鬆小柏的母親把羊腿擱在村長的腳邊,然後把寫著自己手機號碼的紙條遞給村長,拜托他轉告小鬆小柏。村長接過紙條揮了揮手,連頭也沒有抬一下。小鬆小柏的母親不放心,坐在村長家稻場邊的一塊青石上等著,直等到電視放完了,親眼看著村長把羊腿擱到了電視櫃上,又親眼看著村長把紙條貼到了電視櫃上方的牆上,這才起身離去。

  可小鬆小柏的母親依然沒有等來任何電話,她吃飯睡覺都把手機帶在身邊,可是手機從未響過。小鬆小柏的母親懷疑自己買了個不會響的手機,她又去了村長家,央求村長撥打自己的手機號碼。手機不但會響,而且會唱!村長撥完電話號碼後,小鬆小柏母親的手機很快就唱起歌來。小鬆小柏的母親這才放了心。閑下來,她時常坐在門前的樟樹下,手裏握著手機,眼裏癡癡望著那條山腳下的小路,回想起帶著孩子們去放羊、去撿蜈蚣的情景,小鬆小柏的母親不知不覺就會笑起來。她單是想他們,別的其實倒也不太擔心,她在小竹村度過的這些年使她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而好人總是會碰到好人。也許就像村長說的——村長說:“不用想他們!兔崽子們燈紅酒綠的好著呢!等到春節,他們就會明白自己終究不是城裏人,再遠也得滾回來!”

  而春節還能有多遠呢!

  一個初秋的早上,小鬆小柏的母親把羊拴在山坡上後,她回頭望了望於家那三間帶偏廈的房子,房子裏沒有小鬆小柏,也沒有羊,她回去做什麽呢?於是小鬆小柏的母親就地找了塊平坦些的地方躺了下來。小鬆小柏的母親躺下來後,聞到了初秋的青草那幹燥濃鬱的溫暖氣息,天上的雲遠遠地飄走了,留下來一大片藍瑩瑩的天。小鬆小柏的母親覺得日子好得令人心裏發空。她打了個嗬欠,把一隻胳膊搭在眼睛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在夢裏,小鬆小柏的母親見到了她的父親,他完好如初,抱著根羊鞭朝她走來。他朝她微笑,告訴她藥材商人的錢治好了他的病。小鬆小柏的母親很詫異父親還活著,她看著他高興得直淌眼淚。小鬆小柏的母親想把小鬆小柏推到麵前給父親看,她回身抓到了小鬆,卻沒有抓到小柏,她舉著一隻空空的手,焦急地問小鬆:“你弟弟呢?你弟弟呢?”小鬆低著頭不回答她。她把他的下巴抬起來,看見的卻又是小柏,她搖著小柏的肩膀問:“你哥哥呢?你哥哥呢?”小柏也低下頭不回答她。她急得出了一身汗,驚慌地從夢中醒過來。小鬆小柏的母親從草地上坐起來,她擦了把額頭的汗,四下裏看了看,山坡下的稻田裏有個老人在幹活,風正順著山坡吹上來,草葉被吹伏下去的一瞬,露出來一些黃的白的野花。一隻羊拴得距小鬆小柏父親的墳墓近了點,現在它把半邊墳堆上的草都啃低了。小鬆小柏的母親連忙起身走過去,給羊換了個地方拴著。這一天才開始呢,居然躺下就睡著了。小鬆小柏的母親感到很奇怪,更令她奇怪的是,剛剛做的這個夢,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小鬆小柏的母親拍了拍身上的草莖和塵土,決定去鎮上找李安世問問。

  小鬆小柏的母親把羊牽回家後,推著單車出了門。轉過山來,小鬆小柏的母親意外地看到那麵山坡上竟然圍著許多人,不遠處村長家的稻場上停著三輛警車,車頂的紅燈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稻田裏那些彎曲狹窄的田埂上,還有不少人正往這趕過來。有個穿著件紅色上衣的女人,邊走邊用木梳梳著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小鬆小柏的母親頭一回見到這番景象,這麽多的人,鄰近幾個村子裏的人,隻怕也都趕來了。小鬆小柏的母親把單車靠到路邊一棵鬆樹上後,也趕緊擠到人堆裏去。

  “死人了!死人了!”周圍的人嗡嗡議論道。

  這麵山坡地勢陡峭,有幾處因泥石流造成的溝壑,溝壑幽深,鬆樹長得密不透風。以前她還帶著小鬆小柏來這裏捉過蜈蚣呢。小鬆小柏的母親奮力鑽到人群前麵去,她看到溝底用繩子圍起了一個圈,村長也在圈裏頭,正和一個臉色灰黃的警察說著話。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推搡著一個戴腳鐐手銬的人過來了,人群裏響起了“殺人犯,快看那個殺人犯”的喧鬧聲。小鬆小柏的母親於是仔細看了看那個殺人犯,三十來歲的年紀,一張瓦刀樣的瘦長的臉,微微佝縮著的單薄的肩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殺人犯的腳鐐和手銬被一根鐵鏈扣在了一起,他的兩隻碩大的手都隻能端在小腹那。殺人犯怯怯地伸出一根手指頭,略帶遲疑地往一個地方指了指。幾個戴白手套白口罩的警察拿來了鐵鍬,一小塊草地被扒開了,露出來深紅色的黏濕的土。這些深紅色的土再被掘開,露出來一件灰暗的人形物體,一把尖嘴鎬把它從泥土中勾了出來,衣服鞋襪竟都還是全的。小鬆小柏的母親心裏一陣亂跳,而人群晃動起來,響起了“咦——”的一聲喧囂。

  “為麽子要殺他?”人群裏有人問。

  “麽子也不為!殺人犯要搶珠寶店,想先練練手,聽說是從勞務市場找到他的,是個細伢子,不曉得辨人。一槍打在後腦殼上。”人群裏有人答。

  “麽子也不為!”小鬆小柏的母親嚇得把手捂到嘴上去。

  村長用一隻手捂著口鼻,走到土坑邊看了會,回身大聲對那個臉色灰黃的警察說道:“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不是!”

  那個臉色灰黃的警察嘴裏一直嚼著什麽,他默默地看著另外幾個警察在溝底忙活,沒有再跟村長說一句話。一頓飯的工夫過後,戴白口罩的警察用一塊塑料布把沾滿紅土的屍體兜了起來,裝進了一個長方形的塑料箱子裏。他們抬著箱子,押著那個殺人犯一並上了那兩輛警車。村長把他們送過去後,馬上一路小跑折回到現場來,他折了根鬆枝,蹲在土坑邊在泥土裏撥來撥去。

  小鬆小柏的母親看著草地上那個紅色的土坑,心裏難過得不得了,她也在村長身邊蹲下來,她問村長道:“村長,曉得不,是誰家的孩子?”

  “哪個曉得!又沒找到身份證,褲兜裏隻有一支筆。”

  “他的身份證呢?現在的孩子不是都有個身份證的麽?”

  “哪個曉得!”

  那個穿紅色上衣的女人也湊過來,好奇地問道:“怎麽被打死在這裏?”

  “哪個曉得!狗日的哄他說家裏有口煤井,缺個坐在井口記數的夥計。”村長失望地把手裏的鬆枝扔掉,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了起來,道:“唉,一句話,牽牲口一樣就把一個人牽來殺了。”

  “造孽,他家裏人都不曉得,到了年底還會盼著他回去過年的吧。”紅衣女人歎道。

  “他脖子上掛著個護身符呢!”村長有些興奮地衝大家說道,“想想看,一個貼身物件,隱含著多少秘密啊,真要下工夫查,哪有查不到的?”

  “下工夫查?”有個見多識廣的村民撲哧笑道,“嗬嗬,死的又不是皇帝兒子!”

  “這話算你說著了。”村長歎了口氣,道,“搶劫殺人犯都抓到了,這個案子算是破了,大家都立了功,哪個還查這個倒黴蛋!有個護身符又有麽子用嘛!”

  “村長,你可看得清,是哪樣的護身符?”有人好奇地問道。

  “一個不值錢的石牌牌,兩麵都刻了字,一麵刻著‘出入平安’,一麵刻著‘前程遠大’。”

  小鬆小柏的母親停下腳步,把一隻手慢慢捂到胸口上去。她看到人群聚攏來,將村長圍到了中央。小鬆小柏的母親離開人群,走到那棵鬆樹下去推單車。她兩手用力抓著單車把手,抬腿試了好幾次,都沒能騎上去。“誰家的孩子啊,死在這裏……”小鬆小柏的母親心裏亂得很,她推著單車慢慢在山道上走著,山還是那座山,路還是那條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被改變了,風吹過鬆樹林,聽上去都像是一陣陣的嗚咽,她聽得心驚肉跳。“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啊?”小鬆小柏的母親把一隻手伸進口袋裏,握住了那隻從未響過的手機。她盼望著它趕緊響一次,哪怕隻是一次……可手機一直都沒有響,隻有太陽,沉默而溫和地照了她一路。

  (原載《江南》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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