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通天橋的北麵,半年時間就長起來一座城。
呼延飛覺得,這些樓房是自己長起來的,跟小孩子一樣,見風就竄,又像成了精,隨心變化。半年前,通天橋以北還是荒地,遍布著開白花的茅草。成片的樓房從打樁到封頂他都見證過,可每每想起來,還是覺得一切太魔幻。
通天橋橫亙於河流之上,連接了此岸和對岸。
一入夜,橋南就被一雙大手拎起來倒空了。橋北的高樓,星星點點地亮了,燈光和人影令凝固的建築變得生動夢幻,像由許多個溫暖柔黃的盒子堆疊起來,盒子裏是童話般的小人國。小人兒們放鬆地掉落進各自的空間,吃幹炒牛河,上網娛樂,賴著不願睡去,害怕睡醒時那個劈頭而來的工作日。
月懸中天,呼延飛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他在夜間急診室工作,為酒精中毒的倒黴蛋洗胃,給鬥完毆的青工處理創口,看著車禍重傷、業已停止呼吸的人被滿懷希望地抬上床,他耷拉著手,無能為力。
每天清晨,他會細致地清洗雙手,接著走進更衣室時,他小心地用白大褂隔住自己的手去擰球鎖,這個自愛的、富有儀式感的動作,是一種告別,告別那個血淋淋的不高檔的世界,來到清朗而潔淨的白天。
又一個美好的早晨來臨了,呼延飛將逆著人群而行,他喜歡逆流而動的感覺,他是少數派,他的內心靜謐堅定,他常常被那樣的自己感動。
遠處是碧青碧青的山,柔和的晨曦勾畫出山體的輪廓,山路在雲絮裏蜿蜒盤旋若隱若現,那條路,仿佛是通往天上的。
他像往常一樣經由通天橋步行回家,遠遠地,他看到橋中央似乎矗立著什麽東西。長期缺少睡眠的人,眼神都不好,他並沒怎麽在意,直到身體確乎被硬物擋回,才發現自己並沒看錯。
才不過一個晚上!他後退了幾步。通天橋中間豎起來一堵牆,牆把通天橋分成了兩半。
他的家被隔絕在牆的另一麵。
呼延飛孤零零地站在橋上,牆那邊的人卻越聚越多,趕著上班的人們漸漸躁動起來。爬過去?爬過去,爬過去吧。語氣從疑問到商討,再到相互鼓勵和確認。終於,他看到一個男人躍上牆頭,男人仔細看了看下麵,一咬牙翻了過來。眼看這堵牆絕沒有自動消失的可能,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攀爬,女人也顧不上儀態,先把高跟鞋扔過來,再哎喲哎喲地往上爬。
一時之間,牆頭上全是支起的身子和張望的腦袋。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此刻也無暇深究,再晚就趕不上打指模了。好不容易尋了個空當,呼延飛兩腳一蹬,朝著與人潮相反的方向翻了過去。
他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初冬的陽光在木地板上灑下片片光斑,地板被陽光敷上一層釉,像某種包漿良好的淺色玉石。他站在窗前向外望,看到通天橋被一堵牆一劈兩半。
傍晚時分,下班的人流在橋上匯聚,卻被那堵牆擋住了去路,凝滯不前。一天的工作令人疲憊而沮喪,人們要先經過一段助跑,才能借勢躍上牆頭。
晚上,呼延飛去診所上班時,發現廣場上除了跳健美操的婦女,還多了些憂憤的中年人,都在議論那堵牆。人們約莫猜到了牆的來曆,有人宣稱已向媒體爆料,明天就會成為全城熱點。想到電視台和報紙的強勢介入,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說,事情會解決的,很快就會解決了。
這一夜病號不多,呼延飛卻覺得很難熬,那堵牆,分明橫在了他心裏。牆是一個生硬的象征,也是一種提醒,一種放大,無論他麵對與否,界限始終都在,從未消失。
第二天清晨,他離開診所走到通天橋上時,又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
牆砌高了一大截,已非徒手能攀緣的高度。他聽到牆對麵傳來嘈雜的聲響,有人憤怒地要報警,有人提議疊羅漢,先過去再說。
過了片刻,沒有人打報警電話,疊羅漢的妙計也未能實施,因為找不到那個肯蹲在最下麵的人。人們像突然聚合的一群烏鴉,高聲說著些廢話,還好有圍觀的群眾提醒,去找梯子啊。
幾位熱心人士拿來幾把長梯。眾人先對可行性進行分析,又反複測試著梯子的牢固程度。一個半大孩子不耐煩了,仗著手腳靈活先翻了過來,他打了個呼哨揚長而去,陸續又有人爬上了梯子。
很快,上學和上班的高峰期到了,橋北的人流像湧進肚大口小的瓶子,憋在瓶口,動彈不得。梯子實在有限,排在後麵的人越來越恐懼,開始往前擠。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從梯子上被拽下來,有人緊抓住橋欄杆怕被擠落,有人落地時崴了腳,還有小女孩爬上去不敢翻下來,閉起眼睛哭叫,場麵混亂如逃難一般。
呼延飛看到一個背影熟悉的人從牆麵上出溜下來,那人一回頭,果然是老劉。他和老劉住在同一棟統建樓裏。他走上前去問那邊的情況,老劉拍打著衣服,說,亂套了,很多人等不及就繞道走了。
這天,呼延飛沿著通天河一直走,經過一片水窪,幾條彎曲的土路,回到通天橋以北。在樓門口,他看到老劉的女人正挎著大包往外走,看來這個月末,她又要出去住旅館了。
晚上的都市新聞以“通天橋的牆”為題做報道,可惜隻有兩分鍾,遠沒有大家預想的那麽重磅,也無義正詞嚴的譴責,透著避重就輕的輕佻感,還隱隱散發出一絲獵奇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失落的人們重新聚集到廣場上,有人憤慨地說,誰也沒權利堵橋,這是國家的橋!這是所有水城人的橋!有人躍躍欲試地想去找對麵的村委理論,還有人聲稱寫好了上訪信。眾人越說越來勁兒,越說越有信心,似乎在對付這類事情上很老練。現如今,曝光的方式多,說理的渠道也多,不愁推不倒那堵牆。人們情緒高漲如滿拉之弓,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足智多謀絕非小角色,轟轟烈烈做成一件大事的氣息提前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呼延飛聽了一會兒也熱血沸騰,恍惚間,他覺得隻要大家齊發功,那堵牆就會應聲崩塌,轟然倒地。如果不是上夜班,他也渴望參與進去,成為其中的一員。後來,有人提議推選一個主事人。人們商議半天,漸漸感到倦怠,氣氛也冷了下來。
呼延飛經過一片水窪,沿著彎曲的土路,緩緩走入橋南的黑夜,一個結結實實的黑夜。
一到夜裏,橋北亮如白晝人煙稠密,橋南卻灰敗下來,演了一天的大戲,在此刻落幕散場。自從橋北的樓像嬰孩般瘋長起來,對麵鐵家村的房屋就大多空置了。橋北的樓房,白天看起來寡淡無趣毫無設計感,夜裏就漂亮多了,燈光漸次亮起,像整塊的水晶被一格一格地鏤空。
淩晨兩點,一對年輕父母抱著高燒癲癇的孩子跑進來,呼延飛給孩子打了退燒針,誠懇地建議他們轉院。天快亮時,一個慌亂的男孩進來買了一盒緊急避孕藥,呼延飛注意到,街角那裏有個女孩在等待,她用雙臂環抱住自己,原地轉圈。
清晨,呼延飛去更衣室換衣服時,居然忘了用白大褂的下擺隔住洗淨的手,他的手直接伸向球鎖,門哢嗒一聲打開了,他這才意識到,保持多年的習慣,竟毫無預兆地消失了。他的生活裏,某種高貴的詩一般的氣息正變得越來越稀薄。
他不知道那堵牆又會變成什麽可怕的模樣。
他本想繞路回去,可走著走著,又走到了通天橋上。牆那邊的人明顯少了,情勢既已如此,大部分人乖覺識趣地早早起床,繞路而行。而少數決意越過障礙的人,也發現他們遇到更棘手的問題。
牆上麵砌進了碎而尖的玻璃,閃著幹燥刺目的光,視覺的不適迅速轉換為肉體上真實的刺痛感,叫人心裏一抽一抽的。呼延飛聽到,對麵有人咒罵兩句,不情不願地離開了。剩下的幾個人,卻犯上了軸勁兒,非要征服這麵牆不可。他們低聲商量著什麽,隨即四散而去。呼延飛等了一會兒,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近了,接著是梯子搭在牆上的聲音。
一個莫西幹發型的小夥子出現在牆頭上,他衝下麵喊:“扔上來!”很快他接住一塊磚頭,氣衝衝地大力一扣,把碎玻璃砸平了,又來回抹削了幾下。接著,他丟掉磚頭,衝下麵喊:“扔上來!”
是一副廚房常見的厚石棉手套,他戴上手套,扒住牆頭,一骨碌翻過來。呼延飛數了數,前後一共過來五個人,都是青壯年男子。他們狠狠地踹牆,有一個幾乎雙足騰空地飛踹,嘴裏嗷嗷叫。牆依然穩穩地站立著,像個沉默無言的生靈。男青年們鬧夠了,朝一家五金廠的方向走去。
呼延飛也回到家裏。統建樓最安靜的時段就是上午,正好趁機補覺。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外麵一陣喧嚷聲。他撥開窗簾往下看,看到各色打著頻閃燈的車在牆邊停著,還有一輛鉤機正遠遠地開過來。他興奮起來,看樣子要采取實質行動了。
他起身向外張望著,很快看到了接下來的一幕。對麵鐵家村的數條小巷子裏,同時有人在往外走。皆是一個中年婦女扶著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用雙腳蹭著地麵,緩慢地行進到牆邊,躺下了。
主事的婦女擎起喇叭,衝著對麵喊話。
呼延飛隻穿一件秋衣,探出身子往下看:老太太們間距合理地分布於牆下,看上去像一道道畦壟。
這等高壽的阿婆,每個村子裏都有十幾位。她們肉皮鬆垂,眼球像一顆曬幹的豆子,嘴巴一張開,裏麵是空的。她們中午看粵語殘片,癡迷任劍輝和白雪仙,《帝女花》永遠都看不膩。她們自然是無害的,甚至在陽氣旺盛的外省年輕人眼裏,她們是近乎卑下的存在。
此刻,無辜易碎的眾阿婆,正躺在地上曬太陽,間或調整一下姿勢。
呼延飛來到橋上,發現頻閃燈已關掉,鉤機也不見了蹤影。一些人虛張聲勢地在牆邊轉悠,隻是盡責地做做樣子罷了。本地農民如純金打造,命太值錢了,更何況還是各家各戶的祖母,連風都要躲著她們吹。再說,這類事情說簡單就簡單,說複雜也複雜。橋南的農民樓,出身和來曆是可疑的,好在已貴為“曆史遺留問題”,一成為曆史,就好說了,就沒人認真了。而橋北這片樓也是趁亂搶建,還帶著熱乎氣呢,自己也不清白呢,是筆爛賬糊塗賬呢。誰都不幹淨,所謂是非對錯,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這樣一想,人們就釋然了。
顯然,雙方的實力和意誌均懸殊,不足以形成對決的態勢。
好像有什麽東西還沒來得及繃緊就已懈掉,連僵持也算不上。這場麵實在無聊,圍觀的婦孺不滿地散去,那幾輛車也低調地開走了。
呼延飛站在橋北,麵前的這堵牆,令他感到虛弱,令他自我虛構的生活失去了繼續虛構的動力。牆像一隻手,揭開了一片表麵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下麵,原來爬滿了蟲子。牆也刺破了他的幻覺,讓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此刻,他身處小莞。他腳下的這片土地,在行政區劃上,屬於小莞。
晚上,呼延飛經過廣場去上班時,發現昨晚零落的健美操隊伍重振聲勢。氣氛變得很微妙,顯然,很多住客不願再談論此事,一見有人慷慨激昂地講話,就嫌惡地撇撇嘴,很敗興的樣子。也有人跟著附和幾句,是擋公事兒的態度。
他看到老劉正抓著欄杆拉抻身體,他走到欄杆下,問:“老兄,怎麽打算的?”老劉跳下來,說:“隨大流吧。”他接著問:“什麽是大流?”老劉答不上來,沒頭沒腦地抱怨了一句:“一水之隔,價錢差一倍,憑什麽呢?就因為,他頓了一下,使勁兒跺腳?就因為下麵這塊地叫小莞?我就叫它水城不行嗎?誰規定的它必須是小莞?我想不通。”
這晚,呼延飛救治了一個被開水燙傷胳臂的小男孩,傷口上大小不一的潮紅色水泡已經起來了,一問才知道是從橋北繞小路跑過來的。父親喘著粗氣,不停地埋怨那堵牆。送走父子倆後,他查了查網上關於那堵牆的帖子,已經少有人往上頂,沉降到了十頁以後,好像已是上世紀的事件。
他始終沒見到牆的主人,不知道他們在哪裏,似隱遁於無形,又暗中宰製著天地萬物。
他期待明天的到來,他想知道牆會變成什麽模樣,那堵牆好像自己會進化,他更想知道,五個男青年會不會繼續翻越。
一交完班他就來到牆邊,牆不負期望地有了新麵貌,牆上麵楔進一排鐵槍花,鐵槍花凶狠地往上戳著,威嚴,鋒利。時間還早,他便在牆邊坐下,靜靜地守候。也許是長期的夜班損傷了記憶力,他有些想不起來了,今早洗完手,有沒有用白大褂隔著手去擰門鎖。
他望見了遠處的山,在奇異的光影效果下,人們很容易產生一種幻覺,那山路是通往天上的。
一股嗆人的煙草味道從牆那邊飄過來,接著,他聽到一陣嬉笑聲。驀地,笑聲停住了。
他站起身來,有些絕望地盯住牆頭,半天都沒有動靜,或許,是全體敗退了吧。
他隻好往前走,準備繞個大圈子回家。他走走停停,不時地回頭張望。走到幾百米時,似乎看到牆頭上冒出來一個人,並不真切。他趕緊掉轉頭往回跑,跑到橋上時,那人已經下來了。那人身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衣服一側被鐵槍花劃破,稍微一動就羽絨亂飛,他愛惜地把羽絨往裏塞了塞。呼延飛注意到,他的手也破了,正往外滲血。
男青年有些後怕地看著這堵牆,似乎在對自己剛才的行為作出評估。呼延飛關切地說:“你的手破了,我,我是醫生。”男青年茫然地搖搖頭,走了。
呼延飛心裏牽掛著那個男青年,睡到中午就再也睡不著了。他來到樓頂天台上,眺望著空無一人的通天橋,才不過幾天,橋就枯槁了,是廢棄很久的樣子。而那堵牆風華正茂,似乎還向著天空徐徐生長。
冬天的陽光,漠漠蒙蒙地帶著些煙氣,籠住橋南橋北的大片土地。呼延飛獨自待在天台上,看著白日漸漸衰老,又一個白天被黑夜擊退。
晚上,高談闊論的義憤人士徹底失去了聽眾,居民們散步閑聊,爽朗地大笑,跳交誼舞,逗孩子,好像那堵牆從來就有,一直都在那裏。
也恰恰是在這個夜晚,呼延飛接待了從醫以來第一個不是病號的來客。午夜時分,來客沒有聲息地出現在他麵前,像足不沾地飄進來的。來客身著一襲絳色長衫,麵龐清臒,仙風道骨。
呼延飛驚恐地站起來,臉色煞白。來客露出安撫的笑容,說:“別怕別怕,你是醫生呢,不會信鬼神吧。”
他坐下來,說:“何況,我也不是鬼。”他拿出兩頁紙,放在呼延飛麵前,呼延飛覷視一眼,一張是購房合同,一張是租房合同。
來客並不說明來意,卻跟他談起天來:“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醫學院的畢業生,受過良好的教育,專業人才,知識分子,有自己的前途和願景。”
呼延飛惶惑地問:“你是誰?”
來客沒回答,自顧自地說:“很快就會有新熱點,很快就淡下去了,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個體不會把自己的時間長久地浪費在大家的事情上。隻顧著往下活,誰有工夫做‘刁民’?”
呼延飛輕蔑地回擊道:“未必。人生難得,總有義薄雲天的人,總有堅如磐石的人。”
來客繼續說:“你們人多,我們反而好辦了,人多是做不成事的。我們不使用暴力,也無需斷水斷電,那是低級手段。說穿了,隻需拿一點小利出來。他用兩根手指虛捏住一點空氣,嗬,你明白吧?”
呼延飛站起來:“你們,真卑劣!”
來客微微一笑,說:“不食周粟是三千年前的老事兒,共同利益是個謊言,灰色的問題就有灰色的解決辦法。有奶便是娘,這才是真理!對了,老劉,你的鄰居,他也算上道兒,昨晚把協議秘密簽了。”
呼延飛想起老劉來,心裏就難受。老劉跟橋南一個超市的收銀員搭夥過日子,逢到他妻子回家,收銀員就出去住旅館。有一次,在樓道裏,他聽到老劉對妻子說:“你也別強撐著,有合適的人就先湊在一塊兒過,不影響,都理解,咱們還是……”老劉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的妻子默不作聲。空氣裏仿佛充滿鹽分,醃得人皮膚生疼,夫妻倆快速而尷尬地道別了。呼延飛本想出門呢,又偷偷折返回去。那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那股扯拉著人們的霸道的力量。老劉當私企經理收入還不錯,可家裏也不能少他老婆那份工資,少一個人掙錢,心裏就沒底了。孩子放在家鄉養,老劉在水城北工作,老劉妻子在水城南打工,一家人散落著熬過這麽多年。呼延飛盼著老劉的妻子也不要自苦,他不管什麽道德上正不正確,他隻知道,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合乎人道。
這會兒,他回憶起來了,昨天看到老劉清理陽台打包雜物,還以為例行掃除呢。他正走神,來客的說話聲又響起了:“你完全有實力升級,把小莞的樓換成水城的樓!”
呼延飛抬起頭來,這句話,戳到痛處了。
來客乘勝追擊,說:“購房價,租價,全部優惠,算下來比橋北也貴不了多少。這信息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是被選中的少數幸運兒之一,為了示範效應。”
來客忽然詭秘一笑,說:快要建社區醫院了,真是個機遇,離開榨幹人的私家診所,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白天上班跟太陽同步,晚上交女朋友,一起吃甜品看電影,然後,做愛。
“小兄弟,你剛才也說了,人生難得。”
利爪掐住了脖子。他心裏猛然一震,低頭盯著合同忍不住認真研究起來。他怨恨自己,為什麽總是有求於別人有求於這個世界?他心底就那幾根弦,都被人一根一根地摸到了,慢而用力地撥著。
長夜被一道強光照亮。
來客說:“隻要這邊的房子住不滿,牆就不會拆。牆是一個高超的創意,維持應有的秩序,驅趕人群,就像把雞從籠子裏往外攆。等這邊住滿,再等上幾年,遲早也輪得到橋北發達。大學畢業生,工廠管理人員,公司白領,都會湧進來。”他的口氣裏多了幾分規劃大師的自信。
來客往門口踱步,高深莫測地說:“這是哲學,不是手段。這是道,不是術,不是奇技淫巧。”
呼延飛還是無法承受合謀者的罪名,然而,他又比誰都清楚,此事已無法逆轉。他隻是希望,他的撤退,能稍顯體麵一些,於是,他艱難地說:“嗯,再考慮,考慮一下吧。”
他的人生中,已多次錯失良機。他也經常被噩夢驚醒,夢見自己被甩脫,又被黏稠的液體粘在原地,怎麽追也追不上了。
來客宛若黃昏時淡淡的雲靄,倏忽即逝。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來接班的同事叫醒了他。並不是一場夢,那兩頁紙就在眼前,潔白輕盈,像兩片翅膀,在陽光的斜射下接近透明。
今天早晨,他依然來到牆邊轉悠。一直等到九點半,小夥子都沒出現,顯然在痛失一件羽絨服之後,小夥子也學精了。這麵簇新的牆迅速被大家淡忘,行人急匆匆地走過,不置一顧。
始終沒有人翻過來。呼延飛的內心,似乎得到了某種保證。假如拒絕長衫男子提供的幸運,要逾越的東西太多了,示弱多舒服啊,他願意跟那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解。這天他睡得倒踏實,一直睡到日暮時分。
夜裏,廣場恢複了往日的繁鬧,人們聊天、跳舞、鍛煉身體,已安於繞路而行,摩的生意也應運而生。幾天前的憤怒已然消失殆盡,幾天前還覺得比天還大的難題,就這樣解決了,輕輕巧巧地解決了。
呼延飛來到診所,穿上白大褂,取出合同,坦然簽下自己的名字:呼延飛。誘惑沒有到來時,豪言壯語總是很容易說出口。當它離你足夠近時,你就知道這裏頭的好了。
是的,水城的樓。還有,水城朗朗的白日。
明天的生活,將逼近完美。
午夜時分,他把合同別在門柵欄上,他以為這種方式,多少能挽回一點顏麵。他鎖上診所的門,準備夜遊鐵家村。今晚,他不在乎老板是否會突擊查崗,老板及老板的家人,都曾假扮病號,裝模作樣地在電話裏向他谘詢。
他也曾是鐵家村的一名租客,跟一對情侶合租一套房子。後來通天橋竣工,橋北的房子迅速形成規模,他終於擺脫了合租生活,來到橋北購置了一套單身公寓。越來越多的人向北流動,享用著橋北低廉的房子,同時享用橋南的幼兒園、診所、銀行、學校、棋牌室、家和樂超市。
再往前走,就是鐵家祠堂,一個供鐵家人追溯生命源頭的地方。祠堂臨水而建,通體青灰,那青灰色已經沉到磚瓦的肌理中去了,散發出曆經歲月、上了年紀的沉靜氣度。祠堂的體式古樸端方,具備真正的經典品格,一股正大莊嚴之氣在夜色裏慢慢暈散著。
在水邊,他遇見了長衫男人。男人手裏拿著那份合同,一見到他,就體貼地藏到袖子裏。
男人說:“小夥子,別怪我,我不是本地人,我也是個打工的。你就叫我烏先生吧。”
呼延飛大概也能猜出來,男人是個書生,扮演著師爺幕僚之類的角色。呼延飛隻在巷口宣傳欄的照片上見過村莊真正的有力人物,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名字叫鐵佛金。
男人接著說:“也別怪自己,藥太苦了,我們都需要送藥的那顆糖。”
呼延飛點點頭,他仍然感到羞恥,他曾夢想成為一個堅定高貴的人。他尋思著,他之所以被選中,或許還另有一層深意,他這樣的人,總會不出意外地格外軟弱嗎?
男人望著遠處的通天河,低聲自語:“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沉,非千鈞輕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
呼延飛問:“烏先生,你說什麽?”
男人擺擺手,說:“前年,我查出來得了癌症,為了餓死癌細胞,隻喝番薯葉汁,一天三頓地喝。”月色中,他的皮膚隱隱透出慘然的冷綠色。
呼延飛說:“重要的是,你活下來了。”
男人淒苦一笑,朗聲道:“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他們似乎都是作為某種介質和素材而存在著的。
男人說:“有些事情,必須要等。那堵牆會自動消失的。”
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鐵氏宗祠”幾個大字上。這是一個完整的村莊,一家人、一族人生活在一起,祖祖輩輩地生活在一起。
呼延飛仰視著祠堂,他們踩對了點兒,他們擁有資本,他們還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宗,共享一段光榮的曆史,實在太強大了,他確乎感受到某種強力意誌的存在。
男人說:“你姓呼延?是匈奴的後裔?”
呼延飛搖搖頭:“我們那村子,早不修家譜了,老輩人也說不清楚。親戚們天涯海角地謀生活,沒出五服就不走了,見了麵,互相也不認識,叫不上名字來。”說著說著,眼眶裏跌出熱熱的眼淚,他從未像今晚這樣想念自己的父母,渴望聽到他們的聲音,夢想跟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居民小區裏。假如每天晚上能坐在一起熱乎乎地吃頓飯,該有多好。
男人歎息著,歎息聲恍若從身體深處的裂縫中傳來,他說:“還有事情等著我去擺平,很快你就會發現,你總算能占上先機了,你的選擇沒有錯。”
他目送著長衫男人慢慢消失在夜色裏。他仔細回味男人的話,“那堵牆會自動消失的”。他突然感到很厭倦,想卸掉所有讓他感到沉重的東西,任憑心裏空無一物,任憑自己像輕煙一樣被風吹散。
天光放亮,又一個早晨到來了,是一個跟過去做完切割的早晨,清爽而充滿希望。呼延飛沒有上橋,沒有再等待什麽,也沒有再為什麽而感到遺憾。
(原載《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