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
我在草地停車場看到了小石,乍見到他時我沒有防備,吃了一驚,噫,世上竟有這樣像我的人?一刹那我醒悟過來,臉不由自主地紅起來,心情很是複雜。
他和我一樣剛停了車,隻不過,我停的是自行車,他停的是一輛明黃色奧迪A8.車子的後窗口,掛著一紅一綠兩隻布娃娃。他打開後車廂拎出運動包。這麽說,我們都是來體育館鍛煉的。他怎麽來這裏了?他住的城西地帶也有特別棒的運動館。
我假裝俯身整理鞋帶。我有一年沒見過他了,去年八月半,我們沒有在一起,過年,我們也沒有在一起。過年時候,他和媽媽、媽媽的男朋友一起去了普吉島。外婆告訴我,看見小石,千萬不要親近。你一去親近,太陽底下照出的影子就少半邊。
我不動聲色地朝他一瞄。他也在假裝整理後車廂,動作緩慢,好像這輩子整理不完了。我怎麽能不親近他?他是我的親弟弟,而且是,雙胞胎弟弟。
雙胞胎弟弟在前,哥哥在後。我倆一起走進運動館,櫃台小姐嚇了一跳,舌頭吐出來,吃驚的樣子很可愛,像我的女友,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我用的是自己的運動卡,小石用的是別人的卡。櫃台小姐劃卡的時候順便念了兩張卡的名字:何小山,崔蘭芽。
我想起來了,崔蘭芽是他的前女友,住在運動館邊上。這女子開服裝加工廠,很有錢,後來扔掉小石,嫁給了一位生意上的夥伴。那男人大她二十歲,剛喪妻。這麽說,小石和她還有往來?他開的車大約也是她的,我知道她住在這附近。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倆成了運動館的明星。我們在跑步機上跑步的時候,不斷有人走近我們,用手機給我們拍照。我身處此境,感到不自在。我是個膽怯怕事的人,我害怕每一次的引人注目。我的不自在僅僅維持了幾分鍾,可能五分鍾都不到,因為我感到小石的身體裏一股勁地冒著揚揚得意的情緒,他的自得就像陽光一樣撫慰著我,我隨之也揚揚得意起來。
我開始警覺。我能確定,這是小石在向我施加影響。
我調快速度,邁步大跑、流汗、喘息,為的是趕走這股討厭的得意,但沒有成功。小石的能量太大,從小到大,我總是感應著他的情緒,外婆說得對,小石是吸鐵石,小山就是一把鐵屑。
小石認認真真地慢跑,沒有看我一眼。我有點放心不下了,他會再像以前那樣用感應來支配我幹出格的事嗎?自從我父母發現小石使用心靈感應來支配我,便把我們分開了,我住吳郭城東,他住吳郭城西,分隔的路程是五十公裏,分隔的時間已逾十年。這十年我倆之間風平浪靜,過年過節見見。倒是身邊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不用我多說。
小石轉眼去看旁邊跑步機上的女孩,看了又看,頗感興趣。
我把速度調慢了,也去看那女孩,這女孩長相平常,但樣子有點騷,腦袋後麵紮起的長頭發隨著節律左右打著圓圈,左邊三圈,右邊五圈……右邊的圈子多,左邊的圈子少。她跳舞一樣的姿勢很吸引我。
我肯定她吸引的是真正的我。她吸引的我是一個完整的我,不是被小石侵略的我。
她看上去性能力不錯,她的嘴閃爍珠光,肥而有力,口交很棒。我這樣想著,猛然嚇了一大跳,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小石的想法,我從來不會這麽舍棄過程直接想到結果,傳統的思維更能激發我對女性的愛戀,這是我與小石的不同,沒有對和錯,隻有自我,而小石總想讓我成為另一個他。
小石在旁邊突然笑起來,他關了跑步機的電鈕,笑得彎下腰。我被他的笑聲搞得不知所措。這時候,他直起腰,走到那女孩邊上,對她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回來,拍拍我的後背說,走。我亦步亦趨地關了電鈕去洗澡。
他在嘩嘩噴灑的水龍頭下麵對我說,何小山,那女孩一看就是不錯的。
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我意識到那女孩並沒有吸引我,而是吸引了小石,假如她真的是吸引到了我,也沒有吸引完整的我,而是吸引了半個我。
有小石在我身邊,注定是不安定的。
我洗完澡,悄悄地從小石身邊溜走了。騎了自行車出門,我長籲了一口氣。
我去了我的女朋友家裏。我的女友是我大學裏的同學,她是數學係的,我是計算機係的。她的影子是深紫色的,邊緣清晰如刀刻,閃爍點點銀光,如天使一樣。與她相比,我的影子顯得淺淡無力。我對她說,將來我倆的戶口簿上,戶主要寫她的名字。
我們深深愛著對方,每一次見麵,都想上床。三個月前我們約定在結婚前不再發生性關係。把性暫且擱在一邊,我們還有那麽多的事要做,還有那麽多的話要說。今天,我們兩個人是討論買車的事,十萬以內的,長城哈弗、豐田逸致還是東風雪鐵龍,我女友喜歡斯柯達晶銳佩上白色的頂,但她沒有說出口。她不說出口是為了靜觀事態、揣摩我的心思,然後撒嬌、妥協,女人的進攻乃是後退一步,她深諳此理,她從來都是以退為進,而我,就是吃她這一套。她緊緊摟著我的腰,不時地在我臉上親一口。這樣樸素的女孩不多見了,有了她,我的將來是踏實和幸福的。但小石,與我不同,他天生就是一位拚搏者。他要是知道我和女友為一輛十萬以內的車子這樣費心,他會怎樣呢?
他會哈哈大笑。
我喜歡他這樣笑,每當他這樣笑,我就感到世上還有他這樣的強者。
不要再想他了。
車子的問題討論到心滿意足,與往常一樣沒有結果。什麽樣的結果都是好的,我們要的是討論,最好一輩子都這麽甜言蜜語地討論。
接下來,我要回家吃晚飯了。我的家由我和外婆、保姆顧妹姐三個人組成。外公去年離世,與一大群人睡在郊外的公墓裏,我們思念他,也許他也思念我們吧。他臨死前對我們說:“你們哭什麽,到了那邊,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你們要是看見有個人站在屋後垃圾箱那邊,淌著眼淚望著你們,腳下沒影子,那就是我……”
騎車騎了沒多長時間,我還是想起了小石,我感到小石也在思念我。我沒有多想,就給小石打了電話。小石在電話那頭說:“你不要我了嗎?你真的要一直疏遠我?”他的語調就像油裏摻了水,油滑裏含著純真。我心裏一動,便問他在哪裏,他告訴我一個酒吧的名稱,我就把自行車停到我一位朋友的樓下,趕緊招呼出租車去了。與小石在一起,我如履薄冰,但又被他深深吸引。
不出所料,小石喝多了。他的身邊坐著那個健身館的女孩,她的打扮樸素得讓人奇怪,與健身房裏簡直沒啥兩樣,隻把頭發放了下來垂在肩上。不施脂粉,煙灰色棉布的長褲,一雙薄薄的藍色帆布鞋,上身穿了一件短至腰間的粉紅棉質套頭衫,手裏拿著酒杯,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把玩。她轉動酒杯的速度也是右邊轉上三五圈,再朝左邊轉上一圈,這舉動有點意味深長,讓我想起她在運動館裏甩個不停的馬尾辮。
他倆還有一位朋友,一位女士,靜靜地坐在對麵,腦袋倚在座位靠背上,見我進來,欠起身,兩隻眼睛盯著我,好似要看出點什麽,讓我感到很不受用。她的打扮讓人過目不忘,一件白色棉麻希臘式高腰長袍,幾乎把腳麵都遮住了,與此相反的是,上麵露出大片明晃晃的胸部,她要標榜自己的胸部很完美,這麽一大片白肉上麵,什麽也沒佩戴。染成酒紅色的頭發綰成一個發髻束在腦後,插了兩朵白色枙子花,風情無限。總之,她這副日常打扮並不是要聲明自己清雅高潔,明眼之人一看就知,她是處心積慮地向世界發出某種信號。
接下來說了一些家常話,我知道了女孩是澳大利亞國籍,半老徐娘是位開房地產公司的女老板,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們,她因為與市裏某領導交情好,承包了幾個大的市政建設工程,像藍湖邊的雙子摩天大樓和周邊商業街就是她承包的。她的意思我們聽得明白,她有錢。
話說到這裏有些停頓,因為這個話題是我和小石的軟肋。
女老板靜靜地看著我和小石的窘態,她一點也不同情我們,麵帶微笑,好像挺欣賞我們倆被她的話擊倒了。我低下頭深感羞辱,我得罪她了嗎?我是來散播我的兄弟之情的,不是來被人打擊的。
小石端起半老徐娘麵前的紅酒,輕輕地放到她手裏,示意她喝酒。但她不喝,放下了,摸摸小石的手背。我和小石從小就是這樣,當我倆被長輩訓斥後,他經常是含著淚對大人笑,笑得大人心軟了,笑了,抱他,親他,給他吃糖。這出戲一遍一遍地演,我呢,總是一個旁觀者。
突如其來的大風,帶來滿世界的蘆花和灰塵。我開了窗子,讓風帶了蘆花和灰塵一起湧進屋子。這兩樣東西顏色差不多呢,蘆花過了青春年少,顏色如土,不甘心沉淪,隻要有風便輕舞飛揚。我想這位女士對我和小石垂涎三尺,也是對青春的留戀吧。
我想錯了,半老徐娘不隻是留戀,她還要占有。
她們都是那種直截了當的女人,都是與我女友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們和小石一樣,善於侵略別人。
我可能錯過了什麽,一個眼神或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呆呆地看著半老徐娘和小石一前一後進了男女共用的廁所,我詫異說:“這幹什麽呀?”
澳洲國籍的女孩喝了一口紅酒,像漱口一樣放在嘴裏回旋了兩個回合,這是個惡俗的舉動。她的話也讓我反胃,她對我說:“你弟弟要給她看一樣東西。”她眼神清澈,波瀾不驚,好像我弟弟要拿一粒石子或者一張紙片給那女人看,我還是不解,問:“看什麽東西要到廁所裏去?”她抬高了聲音,頗為公事公辦地說:“驗貨。”我更不明白了:“驗貨?驗什麽貨?”
清純女孩沒有回答我,我隻好把我的問話又在心裏問了一遍。我突然明白過來,四個人,我落單了,他們三個人正在做一件交易。
他們有怎樣的影子?
我氣呼呼地甩手就走,走到門外,看著酒店的白粉牆,我恨不得在上麵撞頭,撞出紅血染上去,為我自己。我一向就是個白癡,因為我弱智,我總是旁觀者。我注定要被社會淘汰。
頭是沒有撞,但我的頭就像撞過一樣暈乎乎的。回到了家,仔細一想,我覺得事情詭異得很,但又不明白症結在何處。正糾結著,小石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小山,老女人想和我睡一覺,給五千,闊氣!你看怎樣?一定要回答!
這是一個難題。夜已深,夜並不是寂靜無聲的,它會模仿小雨之聲、蟲子歎息之聲、鬼魅滑行之聲,我在這些聲音裏苦苦思考著我的回答。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回答,那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夜半猜謎。
這時候,小石肯定和那個女人在床上翻雲覆雨呢。這女人有能量,有風情,懂生活,懂男人,最主要的是她有財有勢,可以依靠。她喜歡占有青春,青春也正想依賴她呢。依靠這種女人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不對!我不可能有這種想法,這又是小石在遠距離地遙控我的思想。
我一個電話打到小石那邊,小石接了電話,我不客氣地說:“小石,你幹你的事,我沒權反對。但是你,何苦又來操縱我的想法?”
小石一副懵懂腔調:“我沒有啊,我都睡著了,怎麽發信號影響你?”
我一聽便知,他沒有撒謊。
小石冷笑一聲,說:“我一個人,老哥。別想入非非的,我敢保證你正在瞎想一氣呢。怎麽樣,我的生活還吸引你吧?”
我看到小石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小石說:“人,不能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該怎樣就怎樣。當了婊子以後,還能做一個人,還能金盆洗手做一個良家婦女。但是既當婊子又立了牌坊,就兩頭不靠了,又不是婊子又不是良家婦女,也不算是一個人。”
他的嘴裏像春蠶吐絲一樣吐出一大串語言,立刻把我搞得暈頭轉向。我的邏輯思維、道德體係、正麵能量,在他莫名其妙的語言盛宴裏土崩瓦解。我渾身無力,好似被他揍了一通。
夜深人靜,孤獨感加重,正是人最脆弱的時候。
我抓著手機哭了起來,為了我自己的糾結和矛盾。
小石在那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哭完以後,我平靜了。哭泣真好,當你長大以後,如果還能在一個人麵前這樣哭泣,那麽這個人就是你最親的人。可是我又多麽的希望這個最親的人不是小石,最親的人是我女友、我外婆,是我媽、我爸、顧妹姐……就是隔壁張木匠也沒關係,他們都有著完整的影子,清晰明白,不管太陽還是月亮,都給他們一個健康正常的影子。我,多麽的希望與小石毫不相幹,事實上,我感覺到我倆越走越近了,我倆又要共用一個靈魂嗎?
我忘了說,小石從十歲起,就隻有半邊影子了,這個秘密,隻有家人才知道。
外婆說,失魂的人,連半個影子也沒有。
關於靈魂,不管你感覺如何,麻木或敏感,甚至沒感覺,它都是存在的。你在太陽底下走,如沒影子,它便不在了。每回碰到小石,我就擔心太陽下看不見它,或者隻看見半個人影。這也是外婆最害怕的事情。
小時候,我忘了是什麽時候,反正是小時候,我和小石分開之前。小石有一次神秘地對我說:“哥,你想不想樣樣事情都聽我的指揮?不動腦筋,不費力氣。”
他的話說到我的心坎上了,我打一出生就帶了上一輩的性格基因,我媽媽,我爸爸,我奶奶,我爺爺……我奶奶的媽媽和奶奶,我爺爺的爸爸和爺爺……他們全都是不喜歡動腦子的老好人。所以我吐出一個字:“好!”
小石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想想我現在要你做什麽。”
我看著他的眼睛,沒看出什麽。他拉住我的手,讓我再看他的眼睛,我這次仿佛聽到他親口對我說話一樣:“去,去把大江打趴下。”
我後退了幾步,帶著哭腔說:“我不敢,我不敢。”
小時候我長得又高又壯,小石瘦小幹癟。但是他膽大,我膽小。小石說:“不敢就算了。你跟我好好練習心靈感應,練好了,我還會讓你考試考個好分呢。這件事我們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雞吃米一樣地點頭。
小石不像我們家的人,也不像我們周圍的人。我們都是胸無城府,嘰嘰喳喳,一臉溫順。而他沉默寡言,眼神凶狠,走路兩肩一高一低,顯得與眾不同,挺有派頭。我們的外婆有一回小心地問他:“何小石,你派頭好得嚇人,到底想幹什麽?”
小石回答她:“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外婆歪著小腦袋說:“什麽?你和我說英語……還是日語?”
既然我願意聽他指揮,那麽就有了電線杆事件。這事件是孩子們的一次“政治活動”,也是他首次巨大勝利。
電線杆豎立在公共花園的中間,它實在是太顯眼了,許多人家一清早開門就能見到它,因而它也超越了一根電線杆的意義,可能已經上升為某種象征、某種權力和力量的承載體。孩子們喜歡圍著它做遊戲,男孩子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搶奪它的控製權,它成了一個模擬征服的小世界,一個小陷阱,一個小戰場。
戰爭剛打響,小石就退出了,靜觀男孩子們混戰一氣。不久,塵埃落定,霸氣的大寶占據了電線杆的控製權。他才占了一天,還沒來得及考慮電線杆周圍地盤的分配問題,當他拿著媽媽給的瓶子去小店打黃酒的路上,我在小石的帶領下,三拳兩腳就把他撂倒了。我是學校的跆拳道冠軍。接著小石帶著我,叫上幾個效忠於他的男孩,圍著電線杆慶祝勝利。小石叫喚:“這電線杆是我的!”雙手向外劃個合攏的大圈,說,“電線杆邊上的地,也是我的!”
他趕緊把電線杆周圍的地“分”了,規定男孩在何處,女孩在何處,出力最多的人,如我,可以占據電線杆邊上的小花壇,這地方通風向陽,冬暖夏涼,有石凳和石桌,可以在這裏做作業或講鬼故事,因為地方好,鬼故事講得再爛,也有人圍著你聽。
除了大寶,孩子們幾乎全部“歸順”小石。
巷子裏的大人們都說,小石這孩子厲害,長大了有出息。
我和小石互為一體,我們互相知道對方的想法,也能互相幹涉對方的想法。我從沒有嚐試去操縱他,因為我害怕。這樣不久,我就失去了解讀他內心的能力。我多出了許多事,我會莫名其妙地暗襲小石的班主任,把小石的同桌頂到牆上,還會向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生傳達小石的心意……小石的臉上漸漸有了紅暈,到了冬天也不再拚命咳嗽了。
可惜發生了娟娟事件。
我們這條巷子裏最嬌貴的女孩是娟娟,娟娟的高貴完全是她爸媽一手打造的,因為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她的父母不讓她與別的孩子接觸,不讓她喝冷水喝飲料,不讓她說本地話,見了長輩一口一個普通話“您好”。一年四季穿裙子,三十八度的大夏天也要穿白襪子,手上經常戴著手套。很奇怪,她喜歡和我說話,她父母也不阻止。
那天,我和娟娟站在她家門口說話,她家門口種著一大株開粉紅花的刺玫瑰。小石走過來,撥開玫瑰的枝丫站到我們邊上。他也想與娟娟說話,但娟娟正忙著和我說話,沒有搭理他,還嫌他不懂禮貌,白了他一眼。小石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從書包裏掏出削筆刀,拉起娟娟的手按在牆上,在她的手背上捅了一個洞。我做得很自然,娟娟笑嘻嘻的也很配合。直到鮮血流出來,她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大叫起來,像一塊手絹一樣軟癱在地上。
我媽舉了拖把趕到,把我打得在地上翻滾。娟娟媽在一旁冷冷地說:“自家生的兒子,心裏沒有一點數。你不要打他了,還是回家去問問小的吧。”
大人們這才知道雙胞胎弟弟有超常的能力,雙胞胎哥哥是這能力的受害者。大人們很害怕。正好我的一個表舅從寺廟回家探親,表舅是一座大寺廟的住持,很有名氣。大人們就去找他尋求方法。表舅少年時出家,一直潛心研究佛學,但是最近,他被自己與一位女居士的初戀搞得六神無主。大人們問他這事,他正想著與那女居士的結局,淡淡地若有所指地說:“那就遠遠地分開來吧。”
大人就把我倆遠遠地分開了,我和外公外婆過,小石和爹娘過。我們相距五十公裏,小石給我發射的信息影響不到我。
小石現在又來影響我了,這種情形比小時候更糟糕。因為我長大了,我的骨骼、內髒、思想都長大了,我需要獨立,不能與他共用一個魂。
草草睡了四五個小時,我就起身上班了。中午,我接到小石的電話,他問我,昨夜給我的問題是否想好。我說沒有。他說那就不要再想了,要我記住,這世界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現在尤其是這樣。我嘟囔著說:“那我就為寇好了。”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冷笑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誰不想走在時代的前列?做一個落伍的人滋味不好受。我不相信你不懂這個道理。”說完了,他追問我:“你懂不懂?”我想了一想,回答他:“我懂。”他說:“這就對了,不要欺騙自己的心。”末了他加了一句,“這是你自己的思想哦,不是我影響你的。”我自省片刻,對他肯定地說:“是的,是我自己的思想。”
小石說:“今天找你,是為了一件事。昨天那個富婆,她也看上了你,要你和我一起陪她玩。也是五千。”
我當然是拒絕的,一秒鍾也不多想。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女朋友,我和小石之間,我永遠是被侵犯的那個,我說了她不會高興的。
到傍晚時分,小石又來一個電話,他希望我參加他們的遊戲,富婆又拉了另外兩個富婆,他說:“我們兄弟倆對付三個女人,她們出手都很闊氣,都是五千。兄弟倆玩一場一人賺一萬五,而且,那丫頭說了,富婆們還會不斷地介紹新的朋友來。”
他說的“那丫頭”就是運動館裏認識的那女孩吧,她怎麽袖手旁觀?她到底是做什麽的?
我當然是再次拒絕。
晚上,我簡單地吃了一碗日式烏冬麵,就坐下做電腦版麵,我的工作很累人,一個月除去各種費用,淨得三千不到。一萬五千塊錢,我在公司工作五個多月才能得到。我搖頭清除雜念,還傻傻地給女友打了個電話,問她愛不愛我。她說愛,無限地愛。這“無限”是什麽意思,我其實搞不明白,但我感覺到愛情的真誠和恬靜,我就安心了。
愛……
誰都需要愛,可是愛需要什麽?
我再次心煩意亂,這是遇到小石的代價。遇到他,我來不及地就掉入水深火熱裏,變成半個人。
我穿上外套,信步漫遊。一路走去,隻見到處狼藉,馬路上攔著隔離板,這是在建地鐵線。路邊黑漆漆的地方搭了簡易棚,又一所高檔花園小區將拔地而起。遠遠的某一處,地上冒著白汽,壓路機連滾帶翻,正在地上爬行,翻鬥車在一旁待命,它們正在加班改建一條臨時馬路,五平方公裏的地塊,會被建設成一個城中之城。
地鐵一號線、二號線、三號線、四號線……
一座洋房、兩座洋房、三座洋房、四座洋房……
城中城,城裏的城,城市裏的城市……
強烈的焦慮占據了我整個身心。辦公室的老高昨天還哭喪著臉對我說:“小兄弟,現在的時代,就像一根繩子勒著你脖子,拖著你向前跑,一不小心慢了腳步,就會被時代拖死。緊張哦,小兄弟!說到底就是金錢鬧的,口袋裏沒錢,隻好尋死。我半截子已經入土,自尊心不重要了。你還年輕,剛工作,要好好努力啊!”
好好努力?現在想來,一股嘲諷的味道。
路邊一個酒吧,我走了進去,這酒吧頗像懂得我的心思,在我需要它的時候,就像長腳一樣走到了我的麵前。既然是它遷就我,那我不妨半推半就地進去吧。
我付錢要了一杯金色的酒,名叫“金青蛙”。聽人說,最近在吳郭市,這種酒的含義就是“等你來”。我剛坐了五分鍾,就有一個女人上來搭訕了。我喝了一口酒,那女人說:“這酒不大好喝吧?”我回頭應她的話:“是啊,茴香放得太多了,味道很重。印度人才喜歡這麽重的香料味道。”她咯咯嬌笑,說:“一般人才不會點這種酒呢。”她按低下巴,雙眼挑高,從額頭上看我一眼,充滿挑逗。我也從酒杯口打量她,她還年輕,一身黑色套裝,黑色平底皮鞋,看上去倒像是酒店領班。她沒等我回應她的挑逗,就心急火燎地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不討厭她,再說她長得也漂亮。她用另一隻手從她衣袋裏掏出一遝卷起來的錢,塞到我的手裏。憑感覺,有八百或者一千。從這薄薄的一小卷裏我感到她生活的艱澀。
我下意識地攥住這鈔票,湧上欺淩她的欲望,如果我這時候收起鈔票站起來一走了之,她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她隻好吃啞巴虧。這念頭折磨著我,突然我站起來走了,我看到這女人一臉驚愕,我走出門,到底敵不過男人的自尊,當著她的視線,把錢扔在了門口。
我的心裏充滿無名憂傷。
月光當頭,我不經意地朝灑滿月光的地上一瞧,我看見了我的影子,我隻有半個影子。
沒想到月光也能現我的形。這是我的因果,我並不感到害怕。回到家,我繼續在電腦上做我的事。十一點鍾,小石又來電話了。
他在那頭抽泣,抽泣得很傷心。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問:“小石,是你在哭嗎?”
小石的鼻子嘟嘟嚕嚕的,聲音低沉,拖拖拉拉。他說:“是啊,我是在哭。你也在我麵前哭,我也在你麵前哭。我沒打擾你吧?”
“你為了啥哭得這副腔調?”
我話音剛落,小石就哇的一聲哭出來了,他對我說,剛才開車經過一條僻靜的大路,一隻鞋子躺在路的中間,路兩邊的燈光太暗,他沒有看見這隻鞋子,車子就從鞋子上碾了過去。
他說,他碾了鞋子,心一直在疼,怎麽也止不住。
一隻鞋子……
小石的敏感讓我心疼。
“不過是一隻鞋子嘛,你哭個屁呀!”我罵他,“你喝多了吧?”
“鞋子也是有生命的,它躺在路中間,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和它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小石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他的話當然是毫無理性的。我問他在哪裏。他說他在藍湖邊上樂高山莊。
“你怎麽去那麽遠?誰和你在一起?”
“如狼似虎的三個……她們給我兩萬。你來吧,錢我都給你。隻求你來,救救我!”
我吃了一驚,我擔心小石,他太瘋狂了,小時候他是多麽小心謹慎,知彼知己才打贏了“電線杆戰爭”,現在他卻這樣馬虎輕敵,浮躁自棄。他也變多了。世界在變,誰都會改變。誰會不變?幸存者在哪裏?
我很想去小石說的那個地方,我們兄弟倆年輕力壯,對付三個女人不在話下。我們聯手出擊,打敗那三個不知高低的猖狂的女人,然後把錢甩到她們的臉上,警告她們,永遠不要把男人玩弄於股掌,有再多的錢也不行。但是我後來想,我沒有汽車,打車到那裏要一百塊錢呢。過了一會兒,我決定把這件事放下,不去想他。
他和我沒關係。
現在是獨自一人,可以對自己說實話嘛。我去了會留下來嗎?我會留下來嗎?不會。不會,不,有一點點會……會嗎?會嗎?真會嗎?不會吧?會的!說實話,到底……會不會……留下?
過了片刻,我的心也疼了起來,我沒有想法去阻止心疼,在心疼中間,有一股很大的歡娛襲擊了我的身體,這是一股強大的溫暖的浪,比世上任何快樂都要深邃。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來不及想這是我的感受還是小石的,小石在藍湖邊,與我之間的距離超過了五十公裏。和尚舅舅說過,我和小石的距離隻要超過五十公裏,他就不會影響我。我心跳加劇,手腳開始麻木,思維模糊,大腦更有一種窒息的快感,身體的歡娛和大腦的快感像兩隻巨大的手一齊揉搓我,我聽之任之,享受這股不知來曆的歡欣。不久,我大汗淋漓,虛脫地倒在地板上,麵臨墮落的深淵。地板的木香我聞著像是瀝青味道,地板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冰冷刺骨,從哪裏刮過一股風,風卷起灰塵,形成一個一個灰色的風渦向我滾過來,我的腦袋裏突然閃現一個孤苦的念頭:
無家可歸。
是的,我變成了一隻鞋子,正躺在寬闊整潔的馬路上動彈不得,接受車輪碾壓的命運。
快到中午,我被我外婆從地上叫醒,保姆顧妹姐張開她那健壯的手臂,把我抱到我的床上,然後在我耳邊小聲說:“小山,剛才你媽媽打來電話找你,說小石死了。他夜裏和三個女人在一起,吃多了那種西洋春藥。”
我就這樣和小石人鬼兩隔,徹底分開了。不管我的生存狀態是不是正確的,最主要的問題是我幸存下來了。我和他之間,我才是強者。
我虛弱地從床上坐起,光著腳丫走到外麵的大太陽底下,我急切地要瞧一瞧,我有無影子,我的影子是深是淺,是完整的還是隻有半個。
(原載《花城》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