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這個冬天特別的冷,父親在私底下說,要做好春節前“辦事”的準備。父親所說的“事”當然是祖父的喪事。祖父的情況說不上好,可也沒有壞下去的跡象,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這麽悲觀。家裏頭有暖氣,氣溫恒定在21攝氏度,再冷的天氣和我的祖父又有什麽關係呢?父親說:“你不懂。”父親的理論很獨特,他認為,氣溫下降到一定的地步一部分老人就得走,這是天理,和屋子裏的溫度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去年夏天祖父在省城做了直腸癌的切除手術,他的理想是過完上一個春節。春節過去了,他好好的。大年十四那天他更新了他的理想,他在微博上寫道,他要力爭再過一個春節。這句話並不晦氣,可也算不上吉利,我們都沒有答理他。祖父不慌不忙拿起了手機,一個一個打電話。沒辦法,我們這些親友團隻能一個又一個幫著轉發。我的丈母娘很不高興,直接罵上了門來。她在我的微博下麵貼了一句話:“大過年的,神經病!”祖父對我的丈母娘很失望,祖父對我說:“無知少女這個人俗。”
祖父是一個看透了生死的人,生和死,風輕雲淡,他無所謂的。但祖父也在意春節,這裏頭似乎有一筆巨大的買賣:死在大年初二他就賺,死在大年三十他就虧。也是的,落實到統計上,這裏頭確實有區別,一個是終年84歲,一個則是享年85歲,很不一樣的。
這個冬季著實冷得厲害。電視裏的美女播報都說了,最低氣溫“創下了三十年來的新低”。這則天氣預報對我們一家來說是致命的,父親不說話了,祖父也不說話了,他們都是相信天意的人。而老天爺並沒有天意,可處境特別的人就這樣,他們會把極端的天氣理解成天意。他們的沉默使我相信,祖父也許放棄了。他覺得不遠處的春節不屬於他。
祖父說:“有點冷,我想到澡堂子泡泡去。”
這個我為難了。以祖父現在的狀況,性命固然是無虞,終究是“隨時隨地”的人,任何一點小小的變動都有可能帶來不測,一頭栽倒在浴池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說:“浴室太滑了,很危險的。”
祖父很驕傲地告訴我:“我也隻剩八十來斤了,我孫子抱著我呢。”他撒嬌了。
浴室沒什麽生意。一進浴室我就後悔了。“八十來斤”的身體幾乎就不是身體,說觸目驚心都不為過。祖父赤條條的,他的身體使我相信,他老人家是一張非常特殊的紙,能不能從水裏頭提上來都是一個問題。但是,等我把他緩緩地放進浴池之後,我不再後悔。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祖父被浩大的溫水包裹著,張大了嘴巴,他的喉管裏發出了十分奇特的聲音。他在體驗他的大幸福。他滿足啊。可他實在太羸弱了,他的體力已經不能對抗水的浮力。隻要我一撒手,他就會漂浮起來。我隻能把他摟在懷裏,不讓他旋轉。
老話說得沒錯,人是會返老還童的。人老到一定的地步就會拿自己當孩子。祖父躺在我的懷裏,說:“明天再來。”我說:“好的。”祖父說:“後天還來。”我說:“好的。”祖父笑了,我看不見,可是我知道,祖父的臉上布滿了毫無目標的笑容。這笑容業已構成了返老還童的硬性標誌。
我和我的祖父一口氣泡了四天,第五天,我特地下了一個早班,祖父卻說不去了。他用目光示意我坐下,要我承諾,不要把他送到醫院去。祖父說:“就在家裏。”這句話說得很直白了,等於是安排後事了。我答應了祖父,並不難過,因為我的祖父也不難過。的確,祖父在死亡麵前表現出來的淡泊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擁有的,到底是四世同堂的人了。
深夜四點,我被手機叫醒了,是父親打過來的。一看到父親的號碼我就知道了,我的祖父,我們這個小縣城裏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校長,他沒了。都沒有來得及悲傷,我即刻叫醒我的女兒,趕緊地,太爺爺沒了。
祖父卻沒有死,好好的。看見我把女兒都帶過來了,祖父有點不高興。因為久病的緣故,他的不高興像疼,也可以說,像忍受疼。祖父說:“這麽冷,你把孩子叫過來做什麽?”我笑笑。“那個什麽,”我說,“不是以為你那個什麽了麽?”祖父說:“還沒到時候呢。”我把女兒安頓到奶奶的床上,回到了祖父的房間。祖父的手在被窩裏動了動,我把手伸進去,在被窩裏頭握住了祖父枯瘦的指頭。祖父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但他的手指頭在動,是欲言又止的那種動。這一次我真的知道了,祖父的大限不遠了,他要對我交代什麽了。
父親把一切都看在眼裏,退了出去。我們這個家有點意思了,父親一直像多餘的人。父親望著此情此景,明白了,這裏不需要他了。祖父望著父親的背影,很輕地咳嗽了兩聲。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怎麽說。
嚴格地說,祖父之所以在我們小縣城如此著名,完全是因為父親,他能當上校長,也是因為父親。作為物理老師的兒子,父親最有機會上大學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時間全部給了他的學生,那時候祖父正做著班主任呢。他每天上午六點出門,夜裏十一點回家,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五十七個學生的身上。高考就是這樣,結果很殘酷。因為父親在另外一所中學,父親沒有考上,而祖父的五十七個學生考取了三十一個。在當年,這是一個“放衛星”一般的天文數字,祖父在我們縣城一下子成了傳奇。到了九月,祖父的故事終於傳到省城了,省報派來的記者為祖父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整整一個版,還配了祖父的一張標準像。黑體的通欄標題很嚇人的——《春蠶到死絲方盡》。
祖父享盡了殊榮。他在享盡殊榮的同時並沒有失去他的冷靜。他冷靜下來了,突然就有了愧疚。就在當年的十月,他建議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去補習。祖父說,好好地辛苦一年,上不了重點大學還可以上普通高校,上不了普通高校還可以上大專,就算上不了大專,還有中專嘛。祖父是對的,父親資質平平,考上總還是可以的。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兒子的感受。《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一隻無堅不摧的拳頭,它把父親擊倒了,附帶著還把父親的自信心給砸爛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備如此巨大的新聞價值,說到底就因為他的兒子——三十一個都考上了,他的兒子卻沒有考上。好了,全省都知道了,全中國都知道了。父親望著報紙,像一堆爛掉的韭菜,軟塌塌的,渾身散發出混濁的穢氣。父親拒絕了“春蠶”的建議,他盯著自己的腳尖,告訴“春蠶”:“你忙你的去吧。”
父親其實是賭氣。自卑的人就喜歡一件事,賭氣。可父親找錯了賭氣的對象,他怎麽可以和我的祖父賭氣呢?新生都開學了,祖父上午六點就要上班,晚上十一點才能下班,他哪裏還有心思和你玩如此無聊的心理遊戲?他們的冷戰持續了一兩個月,其實,所謂的冷戰是不存在的,那隻是父親一個人的戰爭,也可以說,父親麵對牆壁打了一場乒乓球。
父親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模仿祖父的筆跡給教育局的局長寫了一封信,要求局長在縣文教局給自己的兒子安排一份工作。口吻是謙卑的,卻更是狷介的,有壓迫的意味,酷似祖父。父親多慮了,他哪裏需要模仿祖父的筆跡呢?不需要的,局長根本不認識祖父的筆跡。但那時的祖父是整個縣城最大的明星,明星就是這樣,時刻伴隨著傳聞。社會上已經有這樣兩種說法了:一、祖父很可能去省裏;二、也有可能做分管文教衛的副縣長。局長直接找到了我的父親,幾乎是用巴結的態度把事情辦了。他收藏了祖父的親筆信,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著的。父親就這樣進了縣教育局,在那張淡黃色的椅子上一直坐到退休。
父親在那張淡黃色的椅子上一直做到退休可不是一個誇張的說法,是真的。一個月之後,祖父知道了,父親去教育局上班了。祖父一路小碎步,急匆匆地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他瘦小的身體爆發出了雷霆般的震怒。祖父命令父親回家,上補習班去!考大學去!父親被嚇壞了,都尿了。可父親有一個特點,這個膽小的人在嚇壞的時候並不哆嗦,而是抿嘴、昂頭,目光在頭頂上不停地掃視,像烈火中的永生,他就這樣,一輩子都這樣。祖父那麽大的動靜,局長怎麽能聽不到呢?這個小官油子出麵打圓場了,他告訴祖父:“教育局挺好的,也算機關呢,大學畢業了也不一定進得來呢。”祖父不明就裏,他用右手的食指指著局長的鼻尖,給了局長兩個結論:庸俗!鼠目寸光!一年之後,祖父做了校長,而教育局長終於有機會出任分管文教衛的副縣長了。因為巨大的內疚和無法撫平的創傷,在組織部的相關人員麵前,祖父隻說了六個字:庸俗,鼠目寸光。語氣平和,十分克製。祖父是誰?他的克製就是分量。教育局長功虧一簣,這是多麽巨大的一個啞巴虧。他把他的委屈和憤懣一股腦兒摁在了父親的頭上。
父親是祖父一輩子的痛。這是一塊腫瘤,硬硬的,始終長在祖父的體內。我知道這塊腫瘤還是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家宴上,因為興奮,祖父過量了。就在我伺候他嘔吐的時候,他拉過我的手,第一次在我的麵前流下了眼淚。他跪在馬桶的前沿,一口一個“對不起”。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弄明白,祖父搞錯了,祖父把他的孫子當作他的兒子了。祖父很少喝醉,但是,隻要喝醉了,他都要來一次規定動作:跪在馬桶的前沿,對他的馬桶一口一個“對不起”。嘔吐出來的“對不起”毀掉了這一對父子,在未來的幾十年裏,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幾乎就沒有對視過,也說話,卻不看對方的眼睛,各說各的。他們都不像在對人說話,而是在對著另一個東西自言自語。說完了,東西就不是東西了。
但酒醉之後的祖父說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親,而是一屆又一屆的高材生。祖父有他的癖好,往好處說,愛才;往壞處說,他的眼睛裏其實沒有人,隻有高智商。他酷愛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誰,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湧起宗教般的癲狂和犧牲精神,狂熱、執著。最要命的是,還沉著,更持久。他要布道,上午六點出門,晚上十一點回來。
酩酊大醉的祖父摟著他的馬桶開始報人名。這些人名都是他當年的心肝寶貝。人名的後麵則是長長的單位與職務,我不可能記住的。祖父卻記得清清楚楚,涉及麵極廣,諸如世界名牌大學、國家機關、公司名稱、榮譽機構,與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研究員、副省長、副縣長、辦公室主任、董事長或總經理。也有記不住的時候,他在記憶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隨後,一聲長歎。這一聲長歎比馬桶的下水道還要深不可測,幽暗,四通八達。
父親退出去了,我握住了祖父的手。我知道我和祖父之間會有這樣的一次對話,也知道祖父會對我說些什麽。無論祖父怎樣看淡他的生死,我的父親終究是他一生的痛,祖父是個好祖父,但祖父卻不是好父親。祖父的歉疚難以釋懷。老實說,我懼怕這次對話。沉痛之餘,我又能對我的祖父說些什麽呢?父親的一生被祖父的榮耀毀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多麽希望我是一個牧師。
祖父安安靜靜的,但是,這安靜是假象,他老人家一直想說什麽,他的表情在那兒呢,可他就是不說。想來想去,隻能是我開口了。我輕聲說:“爺爺,如果你走了,真的是壽終正寢。這年頭可以壽終正寢的人不多了,你很享受的吧?”祖父笑了笑,同樣輕聲地說:“很享受。”
我說:“我也很享受,很享受這會兒還能和爺爺聊聊天。——你想啊,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帶著心思走的,你呢,什麽心思都沒有,了無牽掛。你蠻有福的。”
祖父沉默了半天,說:“我有福,但心思還是有的。”
我立即接過祖父的話,說:“唉,不就是爸爸那點事嘛。那一代人不上大學的多了,他這一輩子也挺好的,多少年了,爺爺,這不算事。”
祖父說:“這件事吧,我有責任。我呢,痛苦了很長時間。突然有那麽一天,我釋懷了。我早就不再為這件事苦惱了。”
祖父的這番話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胸口頓時就鬆了一下。我笑了,問:“爺爺能不能告訴我,是哪一天釋懷的?”
祖父說:“你爸爸退休的那一天。都退休了,唉,任何人都他媽的一樣。”
祖父都俏皮了,都出粗口了,看起來真的是釋懷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祖父不再談父親的事,我反而有些始料不及,眼淚突然湧上我的眼眶。我一直忍受著疼,這疼卻自動消炎了、消腫了,很讓我舒服。我再也沒有想到如此可怕的對話居然是這樣地感人至深。我隻能說,我還是太年輕、太狹隘了。小人之心不可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一代人有一代人處理恩怨的方式。時光真是一個好東西啊,它會帶走一些,也能留下一些。時光到最後一定是中秋的月光,再捉摸不定,再陰晴圓缺,老天爺總是會安排好的,中秋一到,必定是萬裏無雲,月亮升起來了,滿眼清輝,乾坤朗朗。
我說:“爺爺,你知道我為什麽這樣愛你?”
祖父像孩子一樣笑了,說:“隔代疼嘛。我愛你,你就愛我。你爸爸吃過醋呢。”
我搖搖頭,說:“不是。爺爺偉大。君子坦蕩蕩,爺爺就是君子。你走了,我會想念你,但是,爺爺不讓做兒孫的痛苦,爺爺不讓做兒孫的糾結,爺爺萬歲。”
祖父真的高興了。祖父說:“爺爺做了三十五年的教師、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十個月的教導主任、六年八個月的副校長、兩年半的校長,拍爺爺馬屁的人多得很呢。——還是我孫子的這個馬屁讓爺爺舒坦。”
我拍拍祖父幹癟的腮幫子,說:“孫子的馬屁高級吧?”
祖父說:“高級。你哪方麵都比你爸爸強。”
我在被窩裏抽出手,說:“爺爺,孫子明天接著拍。——你看,天都亮了,孫子還要上班呢。”
祖父的手是無力的,但是,祖父無力的指頭再一次抓住我的手了。因為發力,都顫抖了。他不再微笑。他的臉上有了苦楚的神色。
“疼麽?”我說。
祖父搖了搖頭,又補充道:“不是。”
祖父有話要說,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羞於啟齒的樣子。
“是不是欠了誰的錢?”我說,“有我呢。”
祖父閉上了眼睛,搖頭。他的眉頭擰起來了,眉毛很長,眉頭與眉頭之間全是多餘的皮。
事態突然就嚴重起來了。雖然很困,但是,我還是集中起注意力,仔細地設想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隻能往壞處想,祖父是不是做了什麽特別虧心的事了?我試探著說:“是不是欠了誰的人情?”
祖父依然是搖頭。我的話沒能說到祖父的心坎上,祖父很失望,越發淒涼了。
我必須把話挑明了。我說:“爺爺,你知道的,你不能讓我猜。我到哪裏猜呢?你也不虧欠誰,你還有什麽說不出口的呢?”
祖父睜開眼睛,望著我。祖父似乎是鼓足了勇氣。“你說——”祖父說,“你說我能得到多少個花圈呢?”
哎,這算什麽事呢。這不是事。多少個花圈都不是事。
我說:“你想要多少個花圈?”
祖父沒有給我答複。他老人家再一次把眼睛閉上了。因為太瘦了,他閉上眼睛之後有了遺容的跡象。但是,爺爺的呼吸是急促的。他有心思,他憂心忡忡。
祖父十分淒涼地憋了半天,他輕聲地卻又是清晰地說:“當年榮校長是182個。我數過兩遍。”
我想讓說話的語氣變得輕鬆一點,特地挑選了嘻嘻哈哈的語氣:“你想要多少個就有多少個。”
“不能作假。”祖父依舊閉著他的眼睛,神情詭異,語氣是中學教師所特有的刻板、嚴厲,“死是一件嚴肅的事,不能作假。”
祖父終於耗盡了他的體力,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但已經無力握住我的手了。
榮校長的音容笑貌我記不住了,我見過他麽?我沒有把握。想必還是見過的。那時候祖父喜歡把我帶到他的學校裏去。我對榮爺爺的葬禮至今還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整個縣中都白花花的,洋溢著盛大和隆重的氣氛。那是1982年的春天,57歲的榮校長在給補習班的同學上曆史課,就在下課鈴響的時候,曆史終結了,他倒了下去。那可是80年代初期的小縣城哪,絕大部分葬禮隻有十來個花圈,182個,說“鋪天蓋地”一點都不過分。就是在那一刻,我對死亡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它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又體麵又莊嚴。那一天的祖父穿著他的第一身西服,領著我,在縣中的花圈之間不停地徘徊,回過頭來看,祖父其實在數,一直在數。然後,校對。在確定無誤之後,祖父把“182”這個天文數字記在了他的腦中,同時,接過了榮校長遺留下來的職務。“182”這個莫名其妙的數字就此成了祖父的夢,成了祖父關於死亡的理想和標尺,歲歲年年都在縈繞。
“知道了。”我對我的祖父說,“你放心。”
事實上,當我說“知道了”、“你放心”的時候,我一定是困乏了。我是敷衍的。我知道什麽了?我做什麽才能讓他老人家放心呢?在許多時候,生命的確是一個特別詭異的東西,讓人很無奈。我的祖父哪怕再清醒一天也好哇,我們還可以再商量商量。就在我說“知道了”、“你放心”的第二天中午,祖父說不行就不行了。他進入了彌留狀態。他在彌留之前似乎經曆了一場大醉,他說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後麵還附上了長長的單位和職務。祖父躺在那裏自言自語,仿佛主持一場盛大的卻又是虛擬的會議。他在介紹與會代表。祖父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念完那個長長的名單,他的曆史也終結了。
我沒有在現場,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還開會呢。”父親是笑著說這句話的。事實上,父親,這個縣教育局的退休會計並沒有笑,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看見了,父親在笑。俗話說,“皮笑肉不笑”,父親的皮並沒有笑,他的肉卻笑了。父子之間就是這一點不好,我們的眼睛裏從來都沒有皮,直接就是肉,甚至骨頭。
我不想看見父親這樣,我害怕父親這樣的表情。他有他的曆史,都是我沒有經曆過的。我不能說什麽。祖父就躺在我們的身邊,一邊一隻耳朵。我不能說什麽。我走上去,擁抱了我的父親。我沒有想到我會擁抱我的父親,這是我們父子倆的第一次擁抱,彼此都不太適應。父親掙紮了幾下,卻沒能逃脫我的懷抱。他也老了。下一代總是在上一代的懷抱裏風一樣長大,而上一代卻要在下一代的懷抱裏風一樣老去。可擁抱真他媽的是個好東西,一擁抱目光就避開了。就在對方的懷裏,卻誰也看不見誰。很好。一點風都沒有。
我的耳朵卻出問題了,我的兩隻耳朵成了兩座空洞的禮堂,一邊一個。禮堂裏空無一人,因為空蕩,到處都是祖父的回聲。
我放下我的父親,回頭望著我的祖父。他的彌留又瘦又小,是黑色的,像一個麥克,一把就能抓起來。我不敢弄出任何動靜,我不想聽麥克的回音。
嚴峻的問題就此擺在了我的麵前:祖父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什麽?關於花圈,他是渴望超過182個呢還是等於182個,還是有幾個算幾個?最為關鍵的是,我到底能不能作假?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祖父賦閑多年了,以祖父實際的影響力,如果親友團不出麵、不組織,簡言之,不作假,他無論如何也湊不齊182個花圈。他又不是在崗位上轟轟烈烈地倒下去的。再說了,這年頭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再說了,這是什麽時候?大家都忙著過年呢。
死亡不再是問題,標誌著死亡的紙質花朵卻成了一個問題。
祖父還活著,他在呼吸。可到底有多少個花圈才能讓我的祖父高興呢?我必須問問我的父親。父親在陽台上。我來到陽台,意外地發現父親把陽台拾掇過了,是一個小書房的樣子,幹淨、整潔,短而高的書櫥裏全是大而厚的《會計學》《統計學》《運籌學》和《市場營銷》。因為陽光充足,小書房裏洋溢著莊嚴而又勵誌的氣場。父親端坐在陽光底下,是刻苦攻讀的模樣。聽到動靜,父親的身體伴隨著轉椅轉了過來,取下老花鏡,捏住了他的眼窩,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告訴我:“高等數學很重要。”我給了父親一根香煙,他送過來一隻巴掌,謝絕了。我點上煙,借著吐煙的工夫,附帶拉開了推拉窗。我說是的,不過高等數學很費腦子。父親同意我的觀點,他在轉椅裏頭做了一個擴胸的動作,說:“身體必須跟上,開春之後就開始長跑。”
我的祖父,我們縣裏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校長,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這一天特別特別的冷。我第二次轉發了祖父的最後一條微博,同時向這個世界通報了祖父仙逝的消息。從時間上看,祖父的最後一條微博是在我們長談之前留下的,他睡不著,所以把我叫過來了。祖父在微博裏極為灑脫:“也許是最後一條了。心緒太平。桃李滿天下。來吧,無恨、無悔、無怨、無憾。”下麵有12條留言,有11條是誇他的。也有一條態度不明,這個態度不明的人是“無知少女”,她用不鹹不淡的口吻告訴我的祖父:好好過年吧。
祖父總共有1139個粉絲。
就在我轉發祖父的微博的時候,我的心顫了一下。祖父並不是我知道的那樣淡定。
祖父選擇的時機很不對,他老人家留給我們的時間太局促了。在這樣的時刻,願意前來參加葬禮的人算是給了天大的臉麵。老實說,我不關心葬禮的人數,我唯一關心的是花圈的數量。但花圈的數量讓我揪心,不用數的,別說“鋪天蓋地”了,幾乎構不成一個體麵的葬禮。
前些日子我還在糾結,到底要不要作假。作假是容易的,簡單地說,像傳銷那樣,動用我的親友團再發動他們的親友團。現在看來我的擔憂荒謬了,無論我怎樣組織,那也是無濟於事的。我突然就覺得我祖父白疼了我一場,這讓我揪心。我知道個屁!我放心個屁!全他媽的吹牛。
女兒問我:“爸,怎麽搞的,怎麽就這麽幾個花圈?”
我取出錢包,來到了殯儀館的花圈出租處,要來紙,要來筆,要來墨。我努力回憶祖父酩酊大醉的那些夜晚,那些人名我不可能記得住,那些單位和職務我同樣不可能記得住,但意思無非是這樣的——
劍橋大學東方語言學中心副主任 羅紹林 遙寄哀思
斯坦福大學高能研究所研究員 茅開民 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化學係教授 儲陽 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KGR課題首席教授 石見鋒 遙寄哀思
北京大學再教育學院副院長 馬永昌 遙寄哀思
北京北部非洲問題課題組組長 朱亮 遙寄哀思
新疆煤炭開發院地質調研院院長 王榮輝 遙寄哀思
南沙科考站負責人 柳仲萇 遙寄哀思
廣州外貿外語大學葡語係教授 施放 遙寄哀思
甘肅省發改委金融處處長 高群興 遙寄哀思
寧夏回族自治區水資源辦公室主任 於芬 遙寄哀思
山西林業大學副校長 趙勉勤 遙寄哀思
江西井岡山精神辦公室主任 李浩 遙寄哀思
重慶城管突擊隊副大隊長 王有山 遙寄哀思
南京消防器業股份董事長 安如秋 遙寄哀思
中凱實業總經理 白加雄 遙寄哀思
……
我一口氣寫了兩個多小時,並不悲傷。事後我並沒有數,我不想知道具體的數據,數字永遠是有害的。作為祖父的孫子和祖父的遺囑執行人,我盡力了就好。我再也沒有去看那些花圈,我不知道如何麵對那一大堆陌生的姓名、陌生的單位和陌生的職務。世界就在這裏了,我親愛的祖父,你桃李滿天下,這從來就不是一件虛擬的事。
父親沒有給祖父送花圈,卻親筆為祖父書寫了一副挽聯。我知道父親會寫什麽,是現成的句子: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父親一直站在祖父的遺體旁邊,卻沒有瞻仰祖父的遺容,一秒鍾都沒有。他緊抿著雙唇,頭有些昂,目光在掃視他手書的挽聯,最終落在了下聯上。他的眼眶裏沒有淚,但是,畢竟上了歲數,有了水光,很亮,像洞穿。
(原載《鍾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