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自沉之後,對其死因一直眾說紛紜,直到目前尚在討論。其主要的見解是:一、“殉清”、“屍諫”說,二、悲觀哀時說,三、羅振玉逼債說,四、文化衝突說。其實,自殺有原因,這是綜合的。分析這些問題,當然要與王國維的個性聯係起來,才有實際意義。
盡管以上的見解,互相牴牾,然而有一種表麵上似乎一致的見解:王國維早年接受叔本華的悲觀思想,則是他自殺的思想上的一個原因。研究王國維的自沉,首先要對此作一些分析。誠然,主張生活的本質是痛苦,並不能救助人的自殺;然而當王國維接受叔本華學說時,他是明確地反對自殺的。王國維在早年就看到,要成就偉大的學術,必須有堅忍之意誌,永久之注意。他批判當時廢學的不良風氣,反對“運動狂”、“嗜欲狂”、“自殺狂”。既然自殺是意誌薄弱之結果,是消極行為,那麽,如若美化自殺,豈非應科以殺人之罪!王國維這樣的看法,是十分徹底的。他接著說:“前二者之為意誌薄弱之結果,人皆知之。至自殺之事,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副其誌,而入於絕望之域,必其意誌之力不能製其一時之感情,而後出此也。而意誌薄弱之社會,反以美名加之,吾人雖不欲科以殺人之罪,其可得乎。”由此可見,王國維早年對自殺是十分明確地反對的。王國維在運用叔本華學說評論《紅樓夢》時,也明確地指出,如若黛玉死後,寶玉自殺,“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這裏應該特別指出,叔本華之哲學是反對自殺的。叔本華提出,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自殺顯然是人的意誌作出的決定,並沒有放棄意誌而得到解脫。所以叔本華說:“自殺,亦即一個個別現象的自甘毀滅,也就是一個完全徒勞的、愚蠢的行為。”叔本華的上述言論,是從根本的哲學意義上說的,王國維也是這樣理解的。所以,他對《紅樓夢》中的自殺行為,也從來就不認為是真正的解脫。至於說,王國維既接受了悲觀哲學,就可能由悲觀走向自殺,這顯然是一種習慣上的引申,並非是對從哲學體係上叔本華學說的把握。
一個人作出重大的決策,總是與他的整個處境相聯係的。王國維的清華時期,是他一生發揮得最好的時期。他進入清華時就明確說過是為了脫離“小朝廷”的勾心鬥角的困境。以前他在北京大學當通訊導師時,遇到大學與“皇室”有矛盾時,他是站在一位超然學者的立場上,支持“皇室”的。但是,他要求北大師生以對待別國的君主的禮儀對待溥儀。這裏講的是禮儀,並不是想複辟,也並不是想在“小朝廷”的政治鬥爭中去撈取個人的職位或利益。王國維很難擺脫這種兩難境地,所以一度想過專去教書,不就學校職務,以達到“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對得起自己曾經作出過的選擇;也對得起朋友,主要是遺老圈中的朋友;對得起“皇上”的恩寵。受舊文化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即使有“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勇氣,但知遇之恩的蜘蛛網卻很難突破。特別是王國維,重自己的名譽,深怕別人議論,以為見利忘義,有違初衷了。王國維在北大師生與“皇室”有矛盾時,公開發表言論維護“皇室”,但他與北京大學並沒有決裂,還留有餘地,與北大學者的交往,仍同過去一樣的密切。後來,他進入清華大學,就與學術環境進一步接近了,與“小朝廷”也就比過去疏遠了。此時的王國維,在一個新的群體,即學者的群體中生活,受到尊重,在學術上發揮了主導的作用,這是他自己明確意識到的,當然有滿足之感。飽經世態炎涼的王國維,深切感受到作為《觀堂集林》的作者,受到國內外學術界的尊敬,這是他的榮譽,也是他進一步開拓新的學術領域的精神動力。他這時經濟收入優厚,生活穩定;四處奔波的生活總算了結了,有了一份難得的家庭團聚的祥和的生活。在進入清華之前,王國維在學術上有一段時期因社會政治波動而受影響,這時又能全力沉浸到學術領域中,恣意翱翔了。他在學術上的發展正值盛期。王國維此時對清華學堂研究院和自己的期望值都很高。
在上麵列舉的一些關於王國維的自殺原因中,羅振玉“逼債”說,因有他們的通訊為證,可以排除。“殉清”,據說王國維曾與羅振玉、柯劭忞相約投水殉清,未果。於是,就有人認為這次自沉是為避免“再辱”而“殉清”。但是,自殺而與人相約,大約是口頭上的。這樣的大事,既然相約,又不實行,不過說說而已;況且,並沒有見到王國維本人張揚此事。所以,是否有此相約之事,也就死無對證了。至於“君辱臣死”之義,因為溥儀是下了台的“皇帝”,從皇帝威嚴的角度說,每天都在受辱。然而,如果承認了他遜位的事實,那麽還是活得挺風光的,眼下的生存並未受到威脅。臣子們要做的是去護衛,等到“皇上”有個三長兩短,再殉不遲。“皇上”活著,臣下先殉,誰去侍候“皇上”呢!辛亥時未殉,搬出故宮時未殉,偏偏在“皇上”並未受到直接威脅的此時,倒“殉”起來了。這說得通嗎?對於一個曆史學家來說,熟悉幾千年的中國曆史,也知道法國大革命,皇位的更替,大約是常見的事。至於“悲觀哀時”,也是事實。但這是一種心態,離自殺的距離尚遠。王國維死亡的原因,還有一種說法:“一死報知己”。這是羅振玉提出來的。其中的“知己”,指羅振玉自己。劉蕙孫(劉大紳之子,羅振玉親戚)以龍峨精靈的筆名發表《觀堂別傳》,載《人間世》雜誌第39期(1939.11.5)爆料羅振玉對王國維死因的新看法:“靜安以一死報知己,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時間為1930年夏,在旅順“魯詩堂”(羅書齋名)。1990年,劉蕙孫又發表《我所了解的王靜安先生》,申明上次“據羅雪堂先生口述發表的文章,隻是因尚有一些顧慮,有些事沒有寫”,這次重申羅振玉的話:“他最後覺得對我不起,欲以一死報知己。我也覺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對他不起。”這裏指出導致王國維自殺的“那件事”,可能是當時人稱之為“摯友之絕”的事了。“粗暴”在什麽地方?羅氏並沒有說。好在有王國維保留下來的羅振玉寫的聲色俱厲的信,可能是“粗暴”之一吧,可供後世評論。劉蕙孫這篇回憶錄有驚人之舉,他聲明並不認同羅振玉的見解,他認為:(王國維接受)“雪堂先生指出的道路是現實的。這才下了決心,埋葬自己的理想,走雪堂道路,從此一直到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之日止,就是沿著雪堂路線,成為樸學的超人。但是埋葬的理想並未澌滅,在一定的氣候與條件之下,仍會複燃,折磨著人。我以為這和自己家庭理智與感情矛盾的苦悶,是靜安先生終於走上自沉道路主因。”這裏所說的“主因”,其實有兩個。一是進入清華後有離開“雪堂道路”“雪堂路線”的矛盾;二是對家裏夫人不滿的苦悶。王國維與潘夫人結婚20年,育有三男二女,潘夫人又撫育莫夫人所遺三個兒子,照料王國維的生活起居,過著窮書生的生活,直到最後,尚有少量債務。重要的是王家一直自尊處世,既不騙財,也不敲詐。細讀王氏家書,知他對兒子在羅家用餐,再三囑咐付夥食費。平時人情來往,禮單親自寫明。至於王國維口袋裏沒有帶錢,據筆者調查當時的教授生活,“男主外,女主內”,屬於習慣。
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下,王國維如若每天處理家務,怎麽能專心治學呢?所幸王國維女兒王東明活到101歲,仍能介紹當時的具體情境,可供參考。劉蕙孫傳達羅振玉深知王國維想要娶李清照那樣的夫人,當然浪漫,但反過來思考,李清照能照管這樣一個大家庭嗎?她願意嗎?男人娶不到李清照那樣的夫人,20年後再自殺,實屬過分。考查王國維自沉前,家庭生活十分平靜。不幸的那天早晨,夫人如常給他梳辮子。不久前全家一起上西山遊玩,王國維騎驢前往,遊興甚濃。他在日本時寫過“西山朝暮見,五載未一攀”。這次終於上了西山,還向日本朋友介紹過。最堅實的材料,王國維遺書充滿對家庭的眷戀和責任感,並沒有一字一句涉及雪堂路線和雪堂道路。王氏入清華後,仍堅持原有的學術方向和學術興趣。《觀堂集林》出版後,又想編《觀堂集林》補編。他的講義《古史新證》匯聚眾多已有成果。他進入新的領域元史研究,出版了最初的專著。他研究《水經注》興趣正濃。在學術研究領域,確實沒有發現什麽尖銳的內心衝突。至於說“雪堂路線”、“雪堂道路”,在學術界從未流行過;王國維也從未承認過有這種“道路”或“路線”,那麽,王國維產生背離這種“路線”的內心矛盾,又成為自殺之主因,似乎是海外奇談。文人的自我標榜,並不少見,讀者自可辨析,但如若貶低別人,抬高自己,就成了損人利己,一旦被揭穿,反倒會損及自身。這裏需要指出,這篇文章多處不符合事實。比如,著重寫王國維剪辮子:“作了南書房行走後,一次來到天津,靜安先生辮子沒有了羅家人竊竊私議,後來才知道是奉旨剪掉的。其實後來雪堂先生入南書房,溥儀也勸他剪辮。羅未奉旨,溥儀也未再問。”又比如龍峨精靈說,王國維返國前夕“行時苦於無書,雪堂先生將大雲書庫所藏副本三萬餘卷全數割贈”。此事王國維在日記中有記載:“此次臨行購得《太平禦覽》《戴氏遺書》殘本,複從韞公(羅振玉)乞得複本書若幹部,而以詞曲書贈韞公。蓋近日不為此學已數年矣。這部日記是與羅振玉相約日後相互傳看的。我相信王國維的記述實在,因為王回國時隻有10箱書,裝不下三萬餘卷的。1990年劉蕙孫發表文章改口說:記得雪堂先生說,有二百餘部。”羅在《海寧王忠慤公傳》中說:予割藏書十之一贈之。羅王關係,值得研究,應該以事實為基礎,應該直麵他們的學術著作。
陳寅恪認為王國維的自沉,出自“文化衝突”,真是王國維的知己。他排除了對不少“個人恩怨”的猜測,涵蓋了其他的許多因素,最重要的是將人們探討問題的注意力引向文化的範圍。王國維逝世之後,陳寅恪作為受托處理後事的朋友,在悲痛中多次寫下了悼念詩文。他思考著王國維的命運,隨著社會上種種議論的產生,他也思考著那時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思考著中國知識分子命運所係的中國學術的命運。他的思考逐步深入。陳寅恪對王國維命運的理解、同情與共鳴,在當時的學者中可以說是最深切的。1929年夏天,陳寅恪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中鮮明地提出“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這是從個人的生存的角度說的。一般地說,自殺出於絕望。王國維自殺前太鎮靜了,鎮靜得似乎沒有人感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其實他自沉前夕,時局動蕩,他經常與陳寅恪、吳宓商議時局,這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反應。但到王國維自沉前一天,據吳宓日記中記,曾建議他去日本暫避,他卻說:“我不能走。”學生們也建議他到外省暫避,王國維也表示這樣的意思。他已覺得無處躲避了,所以也不想躲避了。其實,即使一個人遇到危難,最多一死;如果死都不怕,危難尚未到來,為什麽要自己去結束自己的生命呢?這當然涉及王國維對時局的估計,他看到了北伐軍總歸會來的,“小朝廷”根本不可能保護他了。更為重要的一點,王國維想最後實現自己“以學術為性命”的理想。在王國維看來,一個人的名聲不好,學術的成績就都說不上了。一個人能保持自己的名節,如同屈原一樣,文章還是能與日月同輝的。他的鎮靜,令人不寒而栗,也令人肅然起敬。他在自沉前夕,從容地將有關蒙古史的著作定稿,從容地重編了《觀堂集林》補編目錄。在自沉前十天,王國維將《觀堂集林》的補編目錄交給趙萬裏,並囑咐說:“此近年來精心結撰之作,今日幸得寫定。他日刊補編時,均宜依次編入。爾有暇日,當為我次弟副錄。”在王國維最後赴頤和園前,還將學生作業批改好,送到辦公室,表現了他對學術的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作風。所以吳宓在他日記中說:“其昨日就義,至為從容。故家人友朋,事前毫無疑慮。”王國維在這人生的最後關頭,能做到“至為從容”,是和他心中另有寄托有關:他期望他的學術生命得到永存。誠然,王國維的決策是錯誤的,他實際上使中國學術遭受了重大損失,他一生準備的學術大廈並未最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