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華園,在往昔平靜的學術氛圍中,增添了忙碌和緊張。1927年6月1日,離端午節還有三天了,人們誰也想不起過節,忙的是清華研究院第二班36名畢業生畢業。學生們忙著向老師告別,請老師題字。王國維也為學生題扇,為謝國楨的紙扇題了韓偓的七律二首:《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埨院》。又為同學錄陳寶琛《落花詩》題扇。原來古人寫落花詩係感傷身世之作,陳寶琛詩也抒發感傷之情。過去王國維題時人詩作,總是錄沈曾植、柯劭忞的詩,這次題了《落花詩》,大家傳誦一時。6月1日中午,舉行導師與畢業生的敘別會,席僅四桌。王國維主席那桌,總的說是寂然無聲,雖然他有時也說些蒙古族的風俗習慣。不過,王國維平時慣常寡言笑,大家也習慣了。席間,有位山西籍同學聽傳聞北伐軍將近,怕時局會亂,敦請王國維去他家鄉長治,王國維答雲:“沒有書,怎麽辦?”席間梁啟超起立致辭,表揚同學成績優秀,對清華研究院滿懷希望,“繼續努力,清華必成國學重鎮無疑”。王國維點頭讚同。
下午,同學分別到各老師家話別。有幾位同學去王國維家拜見,王國維不在。經電話詢問,知他去陳寅恪家。王國維當即趕回來會見學生,懇切論學一小時左右。晚飯時,同學方告辭。晚上,戴家祥等拜訪王國維。“是晚,某與同學謝國楨,謁先生於西院十八號私弟,問陰陽五行說之起源,並論日人某研究幹支之得失。言下,涉及時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亂移居之思焉!”王國維還告訴他們:“聞馮玉祥將入京,張作霖欲率兵總退卻,保山海關以東地,北京日內有大變。”謝國楨記述這次會見如下:“先生未逝之前一夕,楨嚐侍側,談笑和怡,誨以讀書當求專精。既而曰:‘時事如斯,餘全無可惜。惟餘除治學外,卻無從過活耳。’蓋先生之死誌著之久矣。”王國維送別戴、謝二位之後,回屋繼續閱學生試卷。據家人回憶,當夜“熟眠如故”。
1927年6月2日,陰曆五月初三日。據王國維女公子王東明回憶:“早上一切如常,父親早起盥洗完畢,即至飯廳早餐。那時我們兄弟姊妹雖沒有上學,但必須與父母親同進早點,不能睡懶覺。父親餐後必至書房小坐,大概是整理些什麽,如有東西須帶至公事房,總是叫老家人馮友跟隨送去,這一天,他是獨自一人去的。”王國維到了研究院教授室之後,又與同事商議下學期招生事,並囑辦事員去他家將學生成績稿本取來。昨夜他為學生謝國楨紙扇題字,偶稱謝國楨為“兄”,此時又慎重將“兄”字改為“弟”字。一切料理妥當之後,他向研究院辦公處秘書侯厚培借二元錢。侯厚培身邊無零錢,就借給他一張五元的紙幣。當時的教授習慣身上並不帶錢,侯也不以為意。兩人談話甚久。當時的國學院辦公室設在“清華學堂”大樓的二樓,各教授研究室也在近旁。這座樓位於上書“清華園”的南校門的東側。因清華大學擴建,現在習慣上稱“二校門”了。王國維走出辦公室,就走向清華南校門外兩旁守候的人力車,雇車赴頤和園。進園前,命車夫等候,並付洋五毫。
王國維於十點多鍾走入頤和園,漫步過長廊,在石舫前兀坐沉思,不多久向東步入魚藻軒,吸紙煙。大約十一時,從魚藻軒石階上躍身入水。有清潔工聞聲即來救助,撈起後,已氣絕,那時離投水最多二分鍾。看來,他死誌已決,用頭埋入淤泥中,窒息而死。因為那裏水淺,死時背上衣服還未全濕。
大約下午三時,頤和園中工作人員詢問門口車夫,何故在此久候。車夫告知有一老先生命在此等候。工作人員告知有人投湖自盡,敘投水者相貌、衣著,一一符合。該車夫即奔回清華報訊。其時,王國維家人久等他不歸均感奇怪。王國維三公子王貞明,剛從上海轉到燕京大學就讀,中午回家吃飯。他在清華校門找車夫,才知道父親上午乘35號車往頤和園,即西奔往探。王貞明途中正遇上35號車回校,車上坐著一名巡警。王貞明認識這位車夫。巡警問明王貞明身份之後,一起折回頤和園,複至警察局立案。這是六月二日下午四時左右。
據吳宓記載:“清華學校全校之人,於六月二日下午七時頃,均知此事矣。是晚九時,清華學校教職員、研究院學生二十餘人,乘二汽車至頤和園。園門已閉,守兵不許進入,經再三交涉,始準校長曹氏、教務長梅氏,及守衛處處長烏氏入視。六月三日晨,教職員及學生,又王氏家屬多人均來。時王之遺體,仍置於魚藻軒亭中地上,覆以一破汙之蘆席。學生有失聲痛哭者。直候至六月三日下午四時,時天隱隱有雷聲,屍頗脹起,而檢察廳之檢察官始至驗屍。此時於王國維內衣袋中,搜出遺囑一封,並現洋四元(按:四元四角)。驗屍畢,即由校中員生之蒞止者,約三四十人及家族,舁屍至頤和園西北角園門處之三間空屋中,於此正式入殮。以棺運來甚遲,直至晚九時,始正式運柩至清華園南之剛秉廟中停放。校中員生來者,均執燈步行送殯。諸子麻衣執拂,入寺設祭。眾行禮畢,始散。已六月三日夜十一時矣。”
是日送殯者有清華教授梅貽琦、吳宓、陳寅恪、梁漱溟、陳達,北京大學馬衡教授、燕京大學容庚教授,研究院學生均前往送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