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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北京大學通訊導師

  “五四”前後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是奠定北京大學具有國內外崇高的學術地位的偉大教育家。他提倡大學要辦好研究所,首先辦起了國學研究所。這時候,王國維國學研究的成績已經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蔡元培主張兼容並蓄,聘請各學科和不同學術派別的最有成就的學者到北京大學任教,於是,一種新的互相探討的學術風氣很快就形成了。

  早在1917年9月初,蔡元培就寫信給馬衡,表示想聘王為“京師大學堂教授”,王國維卻托故推辭。1918年冬天,蔡元培委托王國維的同鄉和朋友馬衡再次出麵禮請,又被王國維婉言謝絕了。不過,王國維也留有餘地,告之北上有困難。王國維寫信給羅振玉,征求意見。羅振玉請他征求沈曾植的意見。音韻學家沈曾植可算是前輩遺老。王國維估計到:“北學之事,若詢之寐叟(沈曾植號——作者注),必勸永(王國維自稱——作者注)行,然我輩乃永抱悲觀者,則殊覺無謂也。”王國維專程去征求意見後,報告羅振玉說:“北學事寐謂其可允,其如有研究或著述事囑托,可以應命;並謂可乘此機北行,作二月勾留,果不出永所料也。公謂此事何如?”而後,王國維忙碌了一陣,思想上有矛盾,最終沒有應聘。

  1920年夏,羅振玉從日本回國後,馬衡又請羅振玉作書相勸王國維應聘。羅振玉當了馬衡的麵寫了推薦書說:“公有難於北上者數端,而淑兄(指馬衡——作者注)堅囑切實奉勸……”可是,第二天早晨,羅振玉又另寫信給王國維,說明昨天晚上的信“不得不以一紙塞責”,“公必知非弟意”。王國維回信對羅振玉說:“馬淑翁(指馬衡——作者注)及大學雅意,與公相勸勉之厚,敢不敬承。惟旅滬日久,與各界關係甚多,經手未了之事與日俱增,兒輩學業多在南方,維亦有懷土之意,以遷地為畏事。前年已與馬淑翁麵言,而近歲與外界關係較前尤多,更覺難以擺脫,仍希將此情形轉告淑翁為荷。”這次不受聘,說的理由是“以遷地為畏事”,確實符合王國維處事的習慣。

  可是,過了不久,羅振玉自己先應了北京大學之聘。他對王國維說:“去冬法國博士院舉弟為考古學通信員,因此北京大學又理前約。弟謝之再三,乃允以不受職位,不責到校,當以局外人而盡指導之任,蔡、馬並當麵許諾。因又托弟致意於公,不必來京,從事指導。乃昨忽有聘書至,仍立考古學導師之名,於是卻其聘書。蓋有聘書,則將來必有薪金,非我誌也。若有書致公,請早為預計。”

  馬衡於同時也寫信給王國維說:“大學新設研究所國學門,請淑蘊先生為導師,昨已得其許可。蔡元培先生並擬要求先生擔任指導,囑為函懇。好在研究所導師不在講授,研究問題盡可通信。為先生計,固無所不便;為中國學術計,尤當額手稱慶者也。”同時,正巧顧頡剛南行,又去上海麵請王國維。王雖將他們攜來的薪金退回,但這次有進展,“仍許留名去實,不與決絕,保此一線關係,或有益也”。學校方麵考慮到王國維不就教職的理由是“以遷地為畏事”,那麽,通訊導師本來不必“遷地”,這層困難應該能解決了。在這樣的基礎上,北京大學國學門正式寫信懇請說:“大學同人望先生之來若大旱之望雲霓,乃頻年孜請,未蒙俯允,同人深以為憾。今春設立研究所國學門,擬廣求海內外專門學者指導研究。校長蔡元培先生思欲重申前請。”“先生以提倡學術為己任,必能樂從所請。”這次,王國維總算答應了。

  不久,又起波折。北京大學再派人送去薪金,王國維仍然拒收。他於1922年8月1日致馬衡信中說:“昨日張君嘉甫見訪,交到手書及大學脩金二百元,閱之無甚惶悚。前者大學屢次相招,皆以事羈未能趨赴。今年又辱以研究科導師見委,自惟淺劣,本不敢應命。惟懼重拂諸公雅意,又私心以為此名譽職也,故敢函允。不謂大學雅意又予以束脩。竊以導師本無常職,弟又在千裏之外,絲毫不能有所貢獻,無事而食,深所不安;況大學又在邸屋之際,任事諸公尚不能無所空匱,弟以何勞敢貪此賜,故已將脩金托交張君帶還,伏祈代繳,並請以鄙意達當事諸公,實為至幸。”在大學方麵看來,不受薪金,是不是意味著還會不受職位。於是,馬衡於8月17日又致函王國維說:“大學致送之款,本不得謂之束脩,如先生固辭,同人等更覺不安。昨得研究所國學門主任沈兼士兄來函,深致歉疚,堅囑婉達此意,茲將原函附呈。”同時,再請張嘉甫致送一次,又申明:“務祈賜予收納,萬勿固辭,幸甚幸甚。”這封沈兼士致馬衡的書信手稿,近期亦已見到。沈兼士聽到王國維不受薪金事,鄭重地告訴馬衡:“本校現正組織《國學季刊》,須賴靜安先生指導處正多,又研究所國學門下半年擬懇靜安先生提示一二題目,俾研究生通信請業,校中每月送百金,僅供郵資而已,不是言束。尚望吾兄婉達此意於靜安先生,請其俯允北大同人歡迎之微忱,賜予收納,不勝盼荷。頃晤蔡孑民先生,言及此事,孑民先生主張亦與弟同,並囑吾兄致意於靜安先生。”王國維多次不受薪金,顯然不隻是一般意義上的廉潔。這使人們想起了殷周時代的伯夷,作為遺老,不食周粟而亡。那麽,以清朝遺老自居的人能不能拿民國的國立大學的薪金呢?看來老實的王國維在思想中經曆了曲折的鬥爭。蔡元培校長很懂得體貼人。他以特有的智慧指出:這不是薪金,而是郵資。因為,既然接受了通訊導師的名義,緊接著“郵資”總該接受的。這樣就名正言順了。果然,王國維在1922年8月24致馬衡的信中說:“前日張嘉甫攜交手書並大學脩二百元,諸公詞意殷拳,敢不暫存,惟受之滋愧耳。”並且,立即任事。他說:“研究科有章程否?研究生若幹人?其研究事項想由諸生自行認定?弟於經、小學及秦漢以上事(就所知者)或能略備請生顧問;至平生願學事項,力有未暇者尚有數種,甚冀有人為之,異日當寫出以備采擇耳。《國學季刊》索文,弟有《五代監本考》一篇錄出奉寄。”王國維終於出山。

  1922年10月20日,王國維致信沈兼士,為學生出了四個研究題目,這是正式為北京大學學生服務。這四個研究題目為:一、“詩》《書》中成語之研究”。這裏“成語”是前代的習用之語。比如《詩·鄘風》“子之不淑,雲如之何”。“不淑”猶言不幸也。“是‘如何不淑’一語,乃古吊死唁生之通語。”由此推而廣之,“古今言語文章,無不根據於前世之言語”。二、“古字母之研究”,他作了如下說明:“一字之音,有母有韻。古韻之學,創於宋人,至近世而極盛。古字母之學,創於嘉定錢氏……”他認為對漢字中的輔音的研究曆來不夠完整,即“至於古音中之字母,則尚未有論其全體者,此亦音韻學上一缺點也”。三、“古文學中聯綿字之研究”。說明:“聯綿字,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比如風曰發,泉曰沸,小之小者曰蕪,“辭賦既興,道語尤夥,乃至重疊用之,如離騷、須臾、相羊,見於一簡之中”。研究這個問題的意義是:“若集此類之字,經之以聲,而體之以義,以窮其變化而觀其會通,豈徒為文學之助,抑亦小學上未有之事業歟!”四、“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說明如下:“史記》年表起於共和,厲王以前,年祀無考。”“如能以黃帝、顓頊、夏、殷、周、魯六曆,各上推四五百年,各著其分至,朔望之甲子,以與《尚書》及古器物之月日相參證,雖宗同諸王在位之年數無從臆說,然武王克殷之年、周公營洛之歲,與成王在位年數,或可得定歟。”

  這四個題目提出之後,王國維意識到有的太難,就寫信給沈兼士說:“惟《古字母》及《共和以前年代》二條,其事甚為煩重,非數年之力所能畢事,姑提出以備一說而已。”王國維的研究題目,刊登在北京大學《國學季刊》一卷三號。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有五位學生選了王國維出的題,曾來信請求指導。王國維對研究題目所涉的有關材料作了介紹,對研究目的、步驟以及同學之間的分工提出了建議。最後特別提出“五君表字、籍貫,望見示,庶後日通信便於稱呼”。那時,友朋之間通信,一般不直呼其名。王國維寫信給學生,稱呼“達安、菊生等諸兄”。王國維除了業務上指導以外,對學生也頗為體貼。比如他在通信中說:“前見大學日刊,知五君均尚在校三四年級,既有聽講功課,則於此事自不能從速進行。一切情形,弟在遠無從懸揣,任諸兄自視便利為之耳。”

  王國維想到與北京大學學術發展有關的事,就主動寫信給馬衡。比如1922年12月12日,在寄出上述研究題目的第三天,又致信馬衡說:“現在大學是否有滿蒙藏文講座?此在我國所不可不設者。其次則東方古國文字學並關緊要。研究生有願研究者,能資遣德法各國學之甚善,唯須擇史學有根柢者可耳。此事兄何不建議,亦與古物學大有關係也。”這項建議馬衡認真地提出了。但是,那時的北京大學並未做好;即使在今天,這項建議仍然是有現實意義的。

  王國維在北京大學留下了很好的學術上的影響。他的學問受到普遍的讚譽與尊敬。比如顧頡剛1922年春天寫信給他說:“服膺十載,前日得承教言,快慰無既。唯以拙於言辭,不能自達其愛慕之情,私衷拳拳欲有所問業,如蒙不棄,許附於弟子之列,剛之幸也。”當時年輕人熱心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王國維十分高興。他在1922年8月1日,曾致信馬衡指出:“鄭君介石與顧君頡剛均已見過,二君皆沈靜有學者氣象,誠佳士也。”差不多同時,8月8日,他在致羅振玉信中說:“京師大學畢業生(現為助教)有鄭介石者來見,其人為學尚有條理,又有顧頡剛者(亦助教)亦來,亦能用功,然其風氣頗與日本之文學士略同,此亦自然之結果也。”此外,當時王國維周圍的遺老,總有一種心理,認為提倡了白話文,國學就沒有人研究了。比如勞乃宣就寫信給王國維說:“又蒙見示近正研究古代字母,自六朝反切,漢人聲讀以上溯三代,此真不朽盛業。吾國自謂新學以來,學生知平仄者已寥寥,越後識字之人,必日見其寡,可以預料。我公宏願有成,當可為救時之藥石,特予望之。”這封書信手稿,王國維十分珍惜地保存著。這裏的意見,與王國維平時的議論,不但論點相似,連語氣也頗有相吻合處。現在,大學中正式研究中國古代文化,顯出前所未有的熱情。

  王國維雖然隻是通訊導師,但是北京大學的重要事情,經常向他報告。比如,蔡元培校長暫時離校,沈兼士就寫信給他說:“北大蔡鶴卿先生雖暫離校,校務仍由各部主任負責維持,《國學季刊》第二期本月中旬可以出版,惟同人學問淺薄,當懇先生不棄,隨時指導,第三期中尤盼能大作賜登,俾增聲價。”之後,王國維提供了稿件,沈兼士馬上寫信致謝:“大著《五代監本考》收到,謝謝。當由本期《國學季刊》登出。”

  通訊導師王國維在北京大學期間,隻管學術,不涉及政治。這是他個人設想的自己的道路。王國維就任北京大學通訊導師之後,又有人想請他出任國學門研究所主任。他對好朋友蔣汝藻說:“東人所辦文化事業,彼邦友人頗欲弟為之幫助,此間大學諸人,亦希其意,推薦弟為此間研究所主任。但弟以絕無黨派之人,與此事則可,不願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諸不問。大學詢弟此事辦法意見,弟亦不複措一詞……弟不欲與任何方麵有所接近。”

  王國維到了北京,北京大學國學門要開歡迎會,王國維卻力辭,隻接受召開二十餘人參加的茶話會。令人感到他有專心治學、不事張揚的風度。

  1911年辛亥革命以後的清代皇帝常出賣宮中財寶,以維持其靡費的日常開支。北京大學考古學會因重視考古,反對清室破壞古跡,出賣國寶,發表了一個宣言,其中用的是直呼其名的方式點了皇帝的名,王國維當時是北京大學的通訊導師,可同時又是清皇室的南書房行走,在身份上處於兩難的境地。於是他“以考古學者之資格”站出來批評了這個《宣言書》,論據是:清皇室財物是“私產”。他特別不能容忍的是,原民國定的“優待條件”載,民國人民待大清皇帝以外國君主之禮,今《宣言》中指斥禦名至於再三,不審世界何國對外國君主用此禮也“以上是公開聲明的道理。接著又寫”再啟者“實際上辭去了一切職務。他說:弟近來身體孱弱,又心緒甚為惡劣,二兄前所屬研究生至敝寓谘詢一事,乞飭知停止。又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名義,亦乞取消。又前胡君適之索取弟所作《書戴校水經注後》一篇,又容君常白鈔去金石文跋尾若幹篇,均擬登大學《國學季刊》,此數文弟尚擬修正,乞飭主者停止排印,至為感荷。”這是王國維公諸於眾、堅決維護皇室利益的表白。但是,王國維在處理實際問題時,並沒有使用“辭職”的字樣,隻強調“近來身體孱弱,又心緒甚為惡劣”實際上,王國維和馬衡的私人交誼又並未斷絕,互相來往書信論學與以前一樣的頻繁。其實,當時的內務府中人經常盜賣國寶,北京各報常有揭露。這些情況,王國維本人不可能不知道。

  王國維這篇公開信發表前曾給羅振玉看過。羅振玉還催促這封信的發表,“尊致馬沈書嚴正和平,不知已發否!若尚未發,請勿猶豫。……此輩頑梗,非時加警惕不可,若謝絕大學各種關係,則以婉詞謝之”。過了一天,羅振玉知道王國維的信已發表,又問致馬沈函“彼方有答書否?”

  §§第八章 所謂“南書房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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