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美學史上,最早研究喜劇美的,也可算王國維了。王國維闡明悲劇觀、喜劇觀的主要文章是《人間嗜好之研究》,發表於1907年4月《教育世界》雜誌第146號上。他在評論《紅樓夢》時談到了他對悲劇的看法。《人間嗜好之研究》比《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晚發表一個月,可以算作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王國維研究悲劇和喜劇的出發點是一樣的,也是從人的心理的實際需要出發的。他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中說出了他的中心的論點:“自心理學言之,則此數者之根柢皆存於勢力之欲,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動,以療其空虛之苦痛。以此所論者,乃事實之問題,而非價值之問題故也。”這種理解的根柢,在美學上直接受斯賓塞、席勒的遊戲衝動說的影響,在哲學上又與叔本華的哲學有關。按這種哲學看法,每個人都有生活的欲望。如果沒有欲望,就會產生空虛。空虛是最大的苦痛,為了避免空虛,就要消遣,王國維認為,所以有嗜好,是醫空虛的苦痛者。
為了說明“空虛”,說明空虛與生活之欲的關係,便創造了勢力之欲的概念。生活之欲促使人進行競爭,如競爭得勝,便化為勢力之欲:想使其物質上與精神上之生活趨於他人之生活之上。這不過是生活之欲之枝葉。“生活之欲”有餘力而進行個人愛好的活動,這種活動為嗜好。所以嗜好即生活之欲的小影。
嗜好有各種各樣:抽煙、喝酒、打扮、打獵、愛書、收集古畫……而最高尚的嗜好如文學、美術,亦不外勢力之欲之發表。王國維的理論是參照叔本華的,但是對於嗜好分高尚的與不高尚的,要用教育的辦法提倡高尚的嗜好,這是王國維的發揮,也是我們要給予積極評價的方麵。王國維按照這些理論解釋各種嗜好。賭博、下棋,得勝之後,高興在什麽地方呢?“欲於競爭之中,發現其勢力之優勝之快樂耳。”不過他說明因為金錢而賭博者不在此例。其他如藏書收集古畫,他認為“非必愛其所含之真理也”,“非必愛其形式之優美古雅也”,主要是“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難得相炫也”,“一言以蔽之,炫其勢力之勝於他人而已矣”。
這些語言,實是叔本華慣用的語言。王國維就是以這樣的理論引出他的喜劇理論的。他說:“常人對戲劇之嗜好,亦由勢力之欲出,先以喜劇(即滑稽劇)言之。夫能笑人者,必其勢力強於被笑者也,故笑者實吾人一種勢力之發表。然人於實際之生活中,雖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為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遠在吾人之下者,則不敢笑。獨於滑稽劇中,以其非事實故,不獨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對喜劇之快樂之所存也。”叔本華在《關於滑稽的原理》中所說:“鄙笑,帶著挫敗對手的勝利喜悅,宣告對手所堅持的概念跟正在顯示給他看的現實之間是何等的矛盾。”王國維提出的“勢力之欲”說根據於此。這裏對滑稽的理解似乎太狹窄了,比叔本華更狹窄。叔本華還提出“乖訛說”,認為笑產生於由概念與實際客體之間的某種乖訛所引起的突然的領悟。這說法比“勢力之欲”更廣泛。叔本華還就微笑、愚傻、迂謬、機智、妙語、鄙笑、苦笑以至諷刺和幽默等等作過分析。王國維對喜劇的理解太狹窄,這是由於他有“輕視滑稽”的態度,大概這是中國正統文人不苟言笑的生活態度、人生態度的一種反映吧。喜劇離不開笑。笑是值得研究的專門學問。達爾文在研究人類和動物的表情時說過:“大概笑隻是快樂或幸福的最初的表情。”“笑”除了“勢力之欲”這種情況以外,屬於人的一種心理的需要。比如習慣語“笑一笑,少一少”就並非是從勢力之欲出發的。笑,是一種接近於美學的享受,有時又是一種有社會評價的內容。
王國維對“滑稽”是有輕視之意的。他治戲曲史時也表現了這種傾向。任半塘在《唐戲弄》中說:“在我國戲劇史中,首先介紹唐宋優俳者,乃王史;而首先等閑諷刺、輕視滑稽者,亦王史。”他的話是有根據的。宋元戲劇史中他斷言唐宋的傀儡戲“其以敷衍故事為主,且較勝於滑稽戲”。王國維對滑稽演員也不夠尊重。這原因還在於王國維接受了叔本華的理論;在這種理論看來,喜劇“煽動人們去繼續執著意誌”,所以王國維認為在喜劇中見不出人生的“真諦”。這是他輕視喜劇的原因。這種傳統其實也和中國士大夫的習性有關,士大夫似不苟言笑。當然,從理論上說,悲劇與王國維關於“人生是痛苦”的這樣的想法更容易協調。
與喜劇比較起來,王國維重視悲劇。他在評《紅樓夢》時說這部書的價值時,“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其實,人們喜愛喜劇與悲劇是有共同點的,就是看悲劇,也可以使人發表“勢力之欲”。因為悲劇中人物的痛苦,向人傾訴,讀者產生同情,也就有了“勢力之欲發表”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