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餅奶奶
一
冬嬌奶奶是丈夫的曾祖父用十塊排餅換來的待年媳。現在的人很難想象十塊排餅和一個女孩等價。
那時小城很小,隻有東西兩條街。鄱陽湖水上南來北往的商賈把小城當成是“打尖住店”的地方,水上遊牧的漁民則是把小城當做賣魚購物的交換場所。
西街有一許源泰餅家,東街有一興發餅家。興發餅家的掌櫃——有源公生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本起和小兒子荷生得到了父親的真傳,二兒子振中是個“書癡”。
中秋節過後,小城的秋意一日濃一日,屋後柳樹堰邊的柳樹葉兒落滿了水麵,黃澄澄的隨波蕩漾。振中坐在柳樹杈裏捧著書看得入神。有源公喊破嗓子,振中也沒有聽見,他隻得自己坐店。
也是該當有緣。有源公剛坐下來,一眼就瞧見店鋪前衣衫襤褸的一老一小。兩人一樣的黝黑,一樣的精瘦,似一陣風就能吹走。有源心生憐憫,抓起兩塊排餅走出來。
閑聊中得知老者叫黃石英,是隔湖相望的鬆門山人,生了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捕魚淹死了,身邊的是他大女兒冬嬌,才十歲。鬆門山茫茫一片都是沙灘,種不出稻穀,隻能種些南瓜、西瓜,再捕些魚貼補生活,日子過得苦巴巴的。老者是想用南瓜幹換些糧食回家。一天過去了,卻無人問津。女兒吵著說餓了,他就帶著女兒聞餅充饑來了。
看人看眼睛,有源公相中了小女孩。如果冬嬌的外表是塵土,那麽她的眼睛就是塵土裏的一塊美玉。
“養活七個孩子難哦!真擔心有一天餓死一個。”老者歎息。
“兄弟,如果你願意,就把女兒放我這。我有飯吃,絕對餓不著她!”
話說到老者心坎上。他轉頭看看女兒,女兒隻顧埋頭啃她的排餅。
冬嬌留在了向家,老者隻帶走了十塊排餅。
二
漫天的黃沙伴著怒號的湖風,搖搖欲墜的茅草屋,一鍋稀得能照見影子的粥,結滿補丁的單衣,瑟瑟發抖的紅腳杆,都時常出現在冬嬌的夢裏,但一次比一次模糊遙遠了。
冬嬌現在睡的床軟綿而溫暖,北風在屋外呼嘯卻怎麽也鑽不進她的小閨房,透過窗欞一溜兒二層小瓦房,掩映在細柳枝條裏。樓下熱氣騰騰的餅爐暖烘烘的,總是把冬天趕得遠遠的。冬嬌沒有恨父親把自己換了十塊排餅,甚至感謝父親把自己換了十塊排餅。
冬嬌渾身都來勁,磨麥子、熬米糖、揉麵團……什麽活都搶著幹,一點兒也不比男子差。幾年工夫,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出落成牛高馬大的俏姑娘。
待年媳,待年媳,待到成年做兒媳。有源公擇了個吉日,讓冬嬌跟大兒子本起成親。
結婚後,有源公把餅鋪交給他們打理。興發餅家很快興盛起來,可以與許源泰餅家平分秋色。
日本佬從鄱陽湖上岸,進了小城,駐紮在南山。小城人整天惶恐不安,晚上都是早早地熄燈關門。一天傍晚,夕陽懸在西山頭,湖麵還是萬丈霞光。冬嬌挑了一擔做糕餅的模子和盆子去湖邊洗,忘了回家的時辰。等她回鋪裏,才發覺整條街死一般寂靜。
“快收鋪!”冬嬌衝本起大喊。
埋頭算賬的本起茫然地看著冬嬌。
“沒發現天暗了?想招鬼進來呀!”
“是,是。”本起慌了神。
在本起上最後一塊鋪板時,一柄刺刀伸了進來。冬嬌下意識地擋在本起前麵,自己賤命一條,不能讓丈夫有任何閃失。其實冬嬌身體像篩糠顫抖,卻拚命咬緊嘴唇,眼睛緊盯著刺刀。
一雙黑色的馬靴跨進來,在眼皮底下轉了一個來回,然後在餅櫃前停下了。冬嬌覺得心快跳到口裏,背後的本起也在哆嗦。
黑馬靴終於邁出去了。冬嬌鬆了一口氣。
黃色軍裝的高大背影忽然又轉過身來。“嘿嘿,嘿嘿!”幾顆黃得發黑的大門牙衝著冬嬌幹笑兩聲,嚇得她全身雞皮疙瘩豎了起來。
那人解開腰中的皮帶擱在櫃台上,然後又一粒一粒解開衣服的扣子。看得冬嬌心直往下沉,她捏緊本起的手,兩眼一閉,一行眼淚滾落下來。
其實,日本佬根本沒有看她夫妻,自顧脫下外衣擱在櫃台上,然後把餅櫃裏的各種糕餅放在一堆,紮成一包,嘿嘿幹笑兩聲,揚長而去了。
呼嘯的北風吹得窗欞啪啪作響,寒氣從瓦縫中、門隙裏、門檻下絲絲鑽入。躺在厚厚的被褥裏依然覺得冰涼,冬嬌摟緊兒子,緊貼在丈夫的胸脯上。這是冬嬌每天最幸福的時候。
本起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經常覺得胸悶心慌氣短。他也懷疑過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卻從來不把這恐懼告訴冬嬌。
“我可能又有了!”冬嬌興奮地說。
“哦,最好還是個小子,像你一樣有力氣,你就可以好好歇歇!”本起沒有冬嬌想象的那樣興奮,語氣還略帶憂傷,隻是冬嬌沉浸在幸福裏,沒有察覺。
本起心裏的恐懼就是惡魔,不因為他的憂傷而停下腳步。就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本起默然地離開了冬嬌,留給她無盡的悲戚與黑暗!
三
自丈夫去世後,冬嬌才感覺自己就是一隻孤雁,白天瘋狂做事麻醉自己,到了晚上心在黑夜裏哀鳴。
振中十五歲那年,冬嬌替振中做過一個裝書的木箱。這在振中看來,冬嬌是這個家裏唯一懂讀書人的女人。振中那時就想,冬嬌就是他的“王寶釧”。現在楚楚可憐的冬嬌又讓振中動心了。
振中娘開始反對,但經不住振中軟硬兼施,嫂嫂終究嫁給了叔叔。
四
冬嬌是個非常幸運的童養媳,剛失去愛人,又被人愛。
餅鋪的活再苦再累,冬嬌都是樂嗬嗬全包攬了,從不讓振中進作坊,說侍弄糕餅葬送了他滿肚子的墨水,讀書人就該入仕途。振中終是入了仕途。
冬嬌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初生孩子時,不明白孩子會從哪兒鑽出來,懵懵懂懂就在接生婆的幫助下完成。以後生孩子對冬嬌來說就像摘西瓜那麽簡單。肚子痛得快受不了時,才停手裏的事,然後燒一鍋開水,把剪刀放在沸水裏煮,再靜靜地躺床上。那時振中在外麵忙事業,她不叫他,也不讓其他人靠近,把門反鎖起來。痛過之後,孩子出來了,她用剪刀把臍帶剪斷,把孩子放進幾天前就曬好了的布包裏,捆綁好後就開門,像做完一件事之後又做另外一件事。曾祖奶奶勸她養養月子。她笑著說:“孩子在肚裏是負擔,出來了才輕鬆!”
都說生孩子是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冬嬌卻像到菜園裏逛了一趟。
公私合營那會,小餅鋪並入了食品公司,冬嬌失業了。
鄱陽湖裏魚滿艙、砂滿筐。渾身是勁的冬嬌就去湖邊砂石碼頭挑砂裝貨,成了最搶手的勞力。街坊愛跟她一起合作,天蒙蒙亮時,她們就扯著嗓子喊:“鬆門婆,去挑砂呀!”一群女人合夥包一船砂的裝卸。冬嬌扁擔上了肩就不歇口氣,兩個筐裝得滿滿的,遇到身體弱的,她還要搭把手。勞累就是冬嬌的快樂音符。
幾房媳婦娶進門,家裏更是窮得揭不開鍋。街鄰說,孩子娶了媳婦,你擔子就下了地,趕緊讓分家,別淡吃蘿卜鹹操心。做了奶奶的冬嬌天生就像一個“統帥”,便要“淡吃蘿卜鹹操心”。冬天,她帶著媳婦們去南山撿樅樹球,剝出的籽賣到藥鋪,曬幹的樅樹球當柴火。夏天,領著媳婦們去挑砂撈魚蝦。稀得照見影子的粥先讓兒子媳婦孫子填飽肚,然後再舀一瓢水刷下鍋,放三兩棵野菜填自己的肚子。
日子雖然過得苦巴巴的,卻也婆媳相敬如賓,妯娣和睦,兄弟和氣。家裏每一個人都是冬嬌奶奶快樂的音符。
五
冬嬌奶奶漸漸老了,再也沒有使不完的力氣,隻能靠撿拾破爛來計算自己剩餘生命的價值。
冬嬌奶奶聽說大煉鋼鐵時留下的那一堆土山裏有鋼鐵“淘”,很多撿拾破爛的都往那裏去。壬子年夏天的一個清晨,兒媳們還未起床,冬嬌奶奶煮好粥,帶上鋤頭和竹筐就去“淘”鐵。
冬嬌奶奶鑽進了一個大窟窿,窟窿深不見底,洞裏靜悄悄的。冬嬌奶奶雖然氣力弱了很多,但仍然改不了年輕時做事風風火火的性格,掄起鋤頭就挖。挖著、挖著,窟窿頂上土屑簌簌往下掉,緊接著一陣劇烈的搖晃,土山坍塌了。
老輩常說,生有時辰,死有地點。冬嬌奶奶正應了這句話。等人聞訊趕來把她挖出來時,她匍匐在地,臉緊貼地麵,與大地在做最親密的接觸。不是烈士的冬嬌奶奶最終葬在南山烈士墓旁,與英雄為伴。這不是曆史的詼諧,冬嬌奶奶就是我心中的草根英雄。
滿爺爺的女人
小城林立的高樓深處有一個墳場,墳場裏埋葬了一個家族世世代代的逝者。這個家族便是我婆家的向氏家族。每年清明,散居的向氏子孫都要提著花籃、香紙爆竹和飯食來到這高樓深處,祭掃黃土之下叫不出名字的先人。隻有這時,才能看到隱藏在小城裏一個家族的背影。
清明又至,我帶著兒子,跟著丈夫,陪著公公,提著供品,側著身子小心翼翼轉過逼仄的小巷。一股清涼之氣頓時撲麵而來。蟲鳴唧唧,荒草淒淒。突然抬起頭來,看到密匝匝的樹葉上停歇著幾隻壁虎,瞪著眼睛看我們,聽到腳步聲近了,便在樹葉間四散奔逃,的確讓我們毛骨悚然。墳場的樹木遮天蔽日,把小城的喧囂擋在外麵,守護著祖公祖婆們的安息之地。
我輕聲提醒兒子,別驚動了草叢中的蟲蛇。
“崽哩,來掃墓了!”蒼啞的聲音突然從林間鑽出來,嚇得我倒退了幾步,高跟鞋踩進濕漉漉的泥土裏,一個重心不穩就跌倒在地。我爬起來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剛才草尖上搖晃的光斑似一個個猙獰的骷髏,周身頓覺被驚悚凝固。
兒子扯緊我的衣角:“媽媽,有鬼麽?”
公公大著膽子問:“誰呀?”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似有一股陰風掃過,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手中的紙花瑟瑟作響。
“崽哩,是我呀!嚇到你們了?”一個黑影飄到我們麵前。
“哦,是賽娥嬸!您還真嚇著他們了。”公公大聲回應,人在驚慌時往往會虛張聲勢,“您怎麽一個人在這?忠伢和城伢沒陪您來給爺掃墓?”
“倆崽哩祭掃完先回去了,我想跟崽哩的爹說會兒話。”
少年夫妻老來伴,陰陽路上兩茫茫;在生冤家死難忘,原來愁緒亦斷腸。飄到眼前的賽娥奶奶就像是一具幹癟的木乃伊,原來一臉橫肉的大圓臉隻剩下一層雞皮,眼窩深陷,鷹鉤鼻更尖突,隻有嘴角邊那顆黑痣依舊那麽靈動。昔日“母大蟲”的威風已然不再。
賽娥奶奶是已入土的滿爺爺的未亡人。
族譜上記載,光緒年間的一個大旱年,北山芳淑向村顆粒無收,遠祖向延棠遵父命去小縣城謀生。他靠著賣體力打短工,間或編些竹製品賣,不但站穩了腳跟,還在小城的東街蓋上了一幢小瓦房。在強弱懸殊的小城,要想存身立命必須要有看家的本領,延棠打發兩個兒子去拜師學做糕餅。民國六年,興發餅鋪張燈結彩開業了,哥哥有源負責磨粉,弟弟有宣專司烘餅;糕餅花樣雖不多,卻外酥內軟口感極佳,興發餅鋪漸漸有了一些小名氣。
我公公出自有源公一支,比他大一輩的滿爺爺則是有宣公藤上的瓜。
聽公公說,滿爺爺自小浸泡在白麵粉中,長得自然是細皮嫩肉的,而且愛潔淨得很,容不得家裏有半點灰塵。他放棄了祖業,進醫學院讀書成了一名職業醫生。有潔癖的滿爺爺總覺別人身上攜滿了細菌,不願意跟人多說半句話,更別說請人進屋坐會兒!可天生萬物就是陰陽平衡的,寡言者偏娶個多嘴的老婆。賽娥奶奶那張嘴呀,甜的時候能把人膩死,狠的時候能把人咒死。每每上下班時,賽娥奶奶在廚房的窗口就伸著腦袋,見誰都招呼:“肝兒,吃飯沒?”“寶,剛下班呀,進來喝口水不?”聰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籠絡人心,穩固她家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在家族裏,兄弟少,又不知道看眉高眼低,自然要受欺侮。滿爺爺很不屑她的嘴臉,卻無可奈何,隻得躲進自己的書房,在書中尋找他的淨土。
一個家族同在一個屋簷下,彼此互相照應,對外抱成一團,光鮮的都露給了別人,家族裏雞毛狗爪的小事爛在窩裏。牙齒和舌頭也有打架時,夫妻拌嘴,婆媳爭吵,妯娌不和,都是家族裏常見的紛爭。賽娥奶奶刀切豆腐兩麵光,這邊說過來,那邊說過去,唾沫四濺,腮幫子上那顆黑痣上下滾動。吵昏了頭的人被賽娥奶奶一折騰,成了渾水塘裏的魚,被賽娥奶奶牽著走。賽娥奶奶心裏偷著樂。有時也有後知後覺的,發現事都是她攪渾的,是非就對上她。對上了是非,賽娥奶奶也不怕。她拉下一臉橫肉,兩手叉腰,跺著腳,指天罵地,末了,還扯出滿爺爺。官司打上了門,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斯文儒雅的滿爺爺也會扯下臉皮,不陰不陽地說:“你們自在些,就不幹賽娥的事了!”大家都尊滿爺爺是長輩,不好造次,隻能拿自家的鍋碗瓢盆撒氣了。
我嫁過來時,正逢改革開放之初,歇業數十年的興發餅家又在細爺爺的小兒子手裏開張了,我沒少飽口福。隻是興發餅再也難有過去的光景了。向氏家族的大宅院早已破舊不堪,向氏家族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大宅院變得十分冷清。我從沒住過那座大宅院,偶爾去大宅院也是保持緘默,見到賽娥奶奶手一拍,腳一跺,潑婦罵街,便繞道而行,躲避了很多是非。
老天爺似乎偏愛滿爺爺,一塵不染的他患上了肺結核,滿爺爺在絕對寧靜中沉睡歸去。滿爺爺走了,再也看不見“母大蟲”發威。賽娥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抱著遺像惶惶然。剛才,她那樣詭異地跳到我麵前,讓我驚嚇過後不免生出幾許感慨。
“崽哩,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成什麽樣了?”賽娥奶奶雞爪子般的手指著墳場四周的房屋說,“你滿叔進來時還可以八個人抬著進來,現在一人進來都要側著身子。這家缺德的,占了死人的道不說,還把家裏的髒水排到墳場,攪得死人不得安寧!知道不?他家才三十多歲的兒子得了食道癌。”
賽娥奶奶突然伸出手把我拉到她麵前,湊著我耳根又說:“你知道他兒子為何得癌症嗎?嘿嘿。”她陰陰地笑。
我渾身又起了雞皮疙瘩:“難道是您……”
她不待我說完,又陰笑說:“幸好這家人聰明,央求我給列祖列宗燒紙放鞭炮道歉,把下水道改道了。他那寶貝兒子又活了!”
賽娥奶奶故弄玄虛在說一段善惡因果。我不相信,又不得不回她一個淡淡的笑臉。
她放開我,嗓門突然提高八度,轉向我公公:“崽哩,那邊做房子,聽說找過光頭,光頭答應讓他占過來。光頭是個侄兒輩,怎可代表我們家族,再說光頭也沒個親身人葬這兒,如果不是你這個當二堂哥的壓著,我早讓忠和城倆掀了這家房!這,這,這些人就像蠶吃桑葉,把我們家族的祖墳山啃光了!”賽娥奶奶一手叉腰,一手四周指指點點,嘴角邊的黑痣又滾動起來,滿臉的雞皮又橫起來。
我說:“我們湊錢圈個圍牆,他們就啃不進來呀!”
公公淡淡地說:“他們已幫我們圈了圍牆,還有做圍牆的意義嗎?”
賽娥奶奶一看公公的表情,頓時像泄氣的皮球,旋即飛撲到滿爺爺墳前,拍著墓碑,號啕大哭起來:“死老倌,你看見沒?你在那要好好懲懲這幫人……”
我默默地在我不認識的先人墳前燒著紙錢,心裏想,能燒一回是一回了。
向氏家族就像一點顏料,遲早都會被歲月的河流稀釋得沒有了一點顏色。借著逝去的人發發威,能把一個家族的背影放大嗎?向氏家族的先人在我這一代人裏還能想起,也許到了下一代或更下一代,就煙消雲散了,根也難找到了。
巧兒
老城棚戶區即將改造,盤踞在東街一百多年的向家大院將徹底消失在曆史的煙塵裏。我沒有在向家大院住過,自然談不上傷感,但大院裏的一些瑣事還得要我去處理。
我剛跨進斷壁殘垣的大院,就聽到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從上廳罵到下廳,從廳裏罵到廳外。罵的話都是不堪入耳的穢言。行人路過都是繞道而行。三嬸說她就是巧兒奶奶。向家大院最俊俏的媳婦巧兒怎麽會瘋成如此?倒是令我感歎唏噓。先前我聽到的關於巧兒奶奶的碎片在腦子裏很快拚成了一個完整的形象。
公公的父親有兄弟三個,巧兒奶奶是細叔的老婆。
細叔的父親和大哥早些年已先後逝世,二哥忙於仕途,母親不管閑事,整天走東家串西家。細叔到了成婚的年齡,冬嬌長嫂當母,細叔的婚事是冬嬌一手操辦的。
“有錢人可以娶三妻四妾,我們也是有錢人哈!”細叔母親說不管事卻又喜歡湊熱鬧。
細叔母親的得意全因有源公用十塊排餅換來的冬嬌。有源公不是把冬嬌為奴為婢,而是做了兒媳,算是有良心。恰恰就是這個冬嬌把興發餅鋪打理得風生水起,好心換來了好報。
細叔母親門牙掉光了,說話不關風,這都是吃多了甜餅。老太太蹺著二郎腿,眯縫著眼繼續說:“我們雖然不娶三妻四妾,但一定要選個漂亮的。”
老太太還算是個豁達開明的女人,從她同意冬嬌嫁二叔的事就能看得出來。
細叔看看大家,沒有吭聲,心卻活絡開來。小城很早就流傳一句話:吳老虎、邵半街、鄭家把門莫進來。邵家富甲一方,占據了小城半條街。吳家出了一個吳秋生,如狼似虎,居三大家族之首。鄭家盤踞在小城北門,勢力也不小,屈居第三,在北門收些買路錢。世態炎涼原是看兩個字:一是“勢”,二是“錢”。向家不在小城歌謠裏,算不得一個大家族,但也算得上是一個殷實戶。家殷實了,細叔的眼界就高了,凡夫俗女豈能滿他的意。
“長相無所謂,聰明賢惠要像我們家的冬嬌!”振中是第一次當大家的麵誇自己的老婆。
“還是找個排場的,不要像我五大三粗。”冬嬌被振中誇得有點不好意思,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實在的女人往往會誇大自己的缺點而喜歡別人的優點。
“那就麻煩嫂子多留心,嫂子覺得合適,我都滿意!”冬嬌的話正中細叔心。
冬嬌好不容易訪到了離小城不遠的磯山王家有女年方十八,明眸皓齒臉蛋俏,婀娜多姿P股翹,未曾開口先是笑,蘭心蕙質手兒巧。冬嬌屁顛屁顛地拿出多年積蓄,托小城最有臉麵的邵家祖爺爺去說媒,包上沉甸甸的聘禮,到小城最好的金鋪打了最漂亮的金耳環金手鐲。結婚用了八人大轎,王家姑娘巧兒風風光光嫁進了向家大宅院。
巧兒人如其名,臉蛋小巧嘴兒巧,身材小巧腰肢巧。剛嫁進向家,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跟著冬嬌P股後麵,一口一聲:“冬嬌姐。”冬嬌樂得合不攏,重活粗活從不讓巧兒沾手。巧兒人巧心更巧,眼睛滴溜溜地看冬嬌如何配料如何發餅,甚至看她如何拿捏糕餅的成色。
巧兒除了會哄冬嬌,還會哄婆婆。婆婆從房門前經過,巧兒總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進去:“我知道娘喜歡吃冬瓜糖,糖就擱這抽屜。我給您房門鑰匙,想來就來。冬嬌也是,娘吃糖也管。”
巧兒哄丈夫的本事也是一流。她說話嬌滴滴,叫一句荷生,荷生立刻就會停下手裏的活來伺候她。餅鋪裏的進賬出賬一直是由荷生掌管,巧兒管住了荷生就管住了餅鋪的經濟命脈。
冬嬌是一個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女人,巧兒卻是一個巧舌如簧心機滿腹的女人。這樣的妯娌就像狐狸和老牛。
一年冬天,天出奇地冷,餅鋪裏的酵母粉都凍得像石頭。冬嬌發狠地搓粉團,期望能讓身體熱起來。冬嬌的手凍得像枯樹皮,鮮紅的裂口處隨時都有可能滲出血來。
突然,一聲尖叫從巧兒房裏傳來。“天哪,您把賬本燒著了,完了,完了!”是巧兒在喊。
“冬嬌姐,娘把賬本燒了!”巧兒跑出來拉著冬嬌進了她的房裏。
“我,我不知道P股下有賬本!”婆婆像犯錯的孩子站在倆妯娌麵前。
原來是巧兒燒了一缽炭火,擱在暖桶裏,硬拉著婆婆來烤火。炭火燒得很旺,婆婆P股熱得受不了,一擦一擦,就把賬本擦進了火缽。平常賬本都是放在抽屜裏。
冬嬌臉氣得通紅,真想開口罵人。巧兒搶著說:“都怨我,娘是我拉來烤火的。”巧兒算是看透了冬嬌。
“不怨巧兒,巧兒是一片孝心,是我太笨。”婆婆趕忙護著巧兒。
冬嬌已不能說什麽了。
燒賬本以後,冬嬌慢慢把賬本的事放下了,巧兒卻把家裏的事撿起來了。
“冬嬌,王老板來收麥子錢了,說我們欠他三千塊大洋!”巧兒臉陰沉沉的。
冬嬌放下手中的麵團,愣了一下,覺得巧兒哪兒不對。她想了半天才回過味來,巧兒是頭一回直呼其名。
“討來了就把錢給他。”冬嬌爽快地應她。
“說得輕巧。賬本燒了,欠我們的錢沒有憑證,討不回來。我們欠人家的一分錢賴不掉。”巧兒像吃了銃藥,吐出來的都是火藥味。
冬嬌眼珠直翻:“你的意思是餅鋪該關門了?”
“不關門你還有錢還債麽?十塊排餅換來的女人能做什麽事!”巧兒丟下一句話走了。
“你,你……”一向不善言辭的冬嬌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撕破了臉皮的妯娌開始三天兩頭吵。荷生雖然知道理在嫂子那,卻隻能順著自己的老婆,分家已經沒有懸念了。
餅鋪裏的家具存貨抵了債務,分家也沒什麽分的。冬嬌是淨身出戶,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餅鋪沒有給她帶來半點財產。振中勸冬嬌:“多虧你有遠見,我們還有國家工資可以維持這個家。”
分家後,巧兒也把燒賬本的事放下了,笑經常掛在臉上。
一次,冬嬌無意中聽到巧兒夫妻的談話,算是明白了燒賬本的奧妙,但已經是木已成舟。
“娶到我你是上輩子修來的福。一個童養媳還想跟我鬥。你知道箱子裏的錢為何越來越多嗎?實話告訴你,你在算賬時,我都會從裏麵抽出幾張來放這箱子裏。”巧兒嗓門壓得很低。
“是你在偷錢?怪不得每次核對賬目都有出入。幸好冬嬌嫂嫂從不過問賬目。”荷生大吃一驚。
“還告訴你一個秘密,那賬本根本沒有燒,是我藏起來了。我隨便找了一本舊賬本墊在暖桶裏,故意讓娘蹭進火缽。出賬抵了,進賬成了我們口袋裏的錢。”巧兒越說越得意。
冬嬌氣得握緊拳頭,提起一隻腳想踹開房門。可轉而一想,家都分了,他們死不承認,錢還能要得回來嗎?算了吧!人不清楚天清楚!
巧兒獨占了餅鋪的財富,又偷學到了冬嬌的做糕餅技術,餅鋪重新開張,錢仍像從前一樣滾滾而來。巧兒生了四個兒子,她就蓋了四棟小洋樓,四個兒子兒媳都是金銀滿身。
前些年,我聽說巧兒奶奶被車撞斷了尾椎骨,躺床上兩年,積攢的保命錢用得一幹二淨,才能勉強行走。後來又聽說,巧兒奶奶機關算盡,兒子都住進了她蓋的小洋樓,卻沒有一個兒子領受她,她和荷生爺爺是住在三進大院旁邊還沒有倒塌的小側屋裏。冬嬌奶奶曾經在那裏養豬。
向家大院衰敗至此,並沒有讓我吃驚,草木尚有枯榮,何況一棟房子。巧兒奶奶是這樣的結局我沒有想到,命運竟然是如此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