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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小腳外婆

  戊午孟春,花開劉門;蘭心慧質,豔若彩虹。家道富足,嬌而不寵;習織學縫,文繡女紅。飄香油坊,不讓須眉;田野農耕,勞作不棄。少女初成,下嫁寒貧;勤儉傳承,內賢外明。五男三女,施以德育;三災二難,樂於助人。上敬下慈,一團和氣;愛以仁孝,小家日盛。五代同堂,名垂千古;鄰裏稱頌,德布四方。期頤百年,耳聰目明;春蠶絲盡,壽終正寢。音容宛在,淑德長存;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上篇

  引子

  人生有很多決定是來自心血來潮。

  今年五一,我原沒有任何計劃,因為心血來潮,便放下手頭的事情,帶上孩子去看望外婆。

  剛拐過外婆家的牆角,老外婆就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來迎接我們。九十七歲的老外婆居然耳聰目明,大老遠就能分辨出是我來了:“囡,終於來看我了!”

  曾經風韻迷人的外婆,已是鶴發雞皮,佝僂著背,嘴巴因為沒有牙齒而凹成扁平,一雙三寸金蓮支撐她那瘦小的身軀總像是搖搖欲墜。

  外婆出生於民國四年,經曆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霜雨雪,已經由一個千金小姐,變成了地道的農家太婆。

  外婆踮起腳來摸著兒子的頭:“喲,曾外孫都長這麽高了,歲月不饒人啊!花有蒂,樹有根,你們都是外婆身上的人,外婆時常惦記你們啊!”

  外婆轉過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方小手絹,擦擦幹澀的眼睛,幽幽地說:“你有十八年三個月沒來看外婆了。”我非常訝然,她怎麽記得這麽清楚。我無意發現廳堂正中擺放的外公的遺像,猛然間,才想起這是外公離世的時日。

  1993年,剛立過春,外公就走了,轉瞬間,快二十年。送走外公,我竟然一直不曾來探望過外婆。此時經外婆用軟話敲打,我已覺很羞慚。母親曾說過:“去看看外婆吧,看一次少一次!”我一次又一次計劃,終究因瑣事沒有成行。

  外婆打開床背後的穀櫃,嘴裏不停絮叨:“再不來就看不到外婆囉,估摸著你們今年春天會來,我讓你細母舅炒好了花生、蠶豆,你大姨媽拿的酥糖我也留著……”

  外婆家一點沒變,還是土磚瓦房,還是那個穀倉,唯有北邊的土磚牆倒塌了,是用稻草壓成的氈子當牆來遮擋風雨。

  我有些憤懣:“母舅都蓋了樓房,為何不接你過去住呀?”

  外婆撩起衣襟,擦擦裝花生的碟子:“不怪你母舅,我住慣了,舍不得離開,這屋裏有你外公,屋前還能看見湖!”

  兒子是不屑的,這陰暗潮濕的破房子哪有樓房住得舒適……

  身上人的情結愈老愈濃,戀舊隻有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才有所領悟。我帶兒子來鄉下,唯願兒子對這種親情傳承有所感應。

  娃娃親

  “沉梟陽,浮都昌”,滄海桑田,千裏沃野轉眼萬頃碧波,連綿起伏的群山平地而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何等的氣勢,豈是人能想象的。

  外婆的娘家在浮起的陽儲山支脈——金雞山下小埠港劉家,那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村後有金雞護佑,村前有涓涓細流,風是清風,水是綠水,小埠港人的祖先一定是個懂風水的先哲。

  村裏有家木榨油坊,老板二胖,生有六個兒子,個個都是榨油的好把式。陽春三月,油菜籽上市,便是油坊開榨的時候。二胖吆喝著六個兒子搬出劈好的板柴,洗淨木篩,掃幹淨石磨,用樟樹段削好木脹楔……一切準備就緒,二胖擺上一桌酒菜,一家人喝了個紅麵赤頸,二胖一聲長嘶,“開榨囉……”

  木榨榨油工序十分繁雜:篩籽、車籽、炒籽,磨粉、蒸粉、踩餅、上榨、插楔、撞榨到接油有十多道工序。

  油菜籽收來後,首先用木篩篩去塵土,再用風車扇去雜質,然後在大鍋裏炒熟。炒菜籽要掌握好火候,由心細的老二負責。炒好的油菜籽冷卻後,要進行兩至三次碾磨。碾磨時牽一頭被蒙住了眼睛的老黃牛,套上牛軛,拉著石碾子不停地轉圈。有時石碾的橫杠上坐一兩個頑皮的小孩,小孩一麵揮動著鞭子,一麵嘻嘻哈哈把P股有節奏地往下壓,以增加重量,二胖站在一旁看著小孩直樂。

  油菜籽被磨成細細的粉,就可以開始蒸粉了。蒸粉是一道很關鍵的程序,二胖一般是把這項重任交給精明的老三。蒸鍋底下是沸水,上擱一個鐵架子,再鋪一塊棉布,粉就放在棉布上。蒸好後,用棉布一包,倒入鋪好稻草的鐵箍中,踩壓成粉餅。踩粉餅,赤腳踩在滾熱的粉上,實在需要一副好腳板。

  踩好的粉餅再放到木榨中。木榨一般是由木質堅硬有韌性的大樟樹做成,在樹中間挖了一個圓孔,靠脹楔擠壓粉餅的原理榨油。上榨是個細致活,得要兩個人通力合作,才能順利完成。粉餅被安放好後就插木楔,木楔分兩排,一排脹緊則另一排鬆掉,再脹再鬆。安放木楔這個技術活總是由大兒子來操作。

  油坊屋梁上懸一根粗繩子,繩子下麵是根粗大的木樁,由幾個壯實的漢子一起撞擊木榨中的粉餅,油就從鬆開的木楔孔中順油槽源源不斷流出。

  不僅菜籽可以榨油,花生、芝麻、棉籽甚至桐子都可以被二胖榨出香噴噴的油來。開榨後,小埠港飄出來的油香,幾裏路外也能聞到。

  二胖的油榨得好,色澤金黃,入口留香。油香不怕山溝深!山裏人推著獨輪車翻山越嶺也要把菜籽運到這裏來,換得醇香濃鬱的油回家。隻要是來油坊換油的鄉親,不管路途遠近,二胖必要盛情款待。

  小港盡頭就是鄱陽湖,湖邊小沔池的老詹是二胖油坊的常客,他倆都是丁卯年生,結拜為老庚,六個兒子喊老詹同年爺。

  女兒才是娘的貼心小棉襖。二胖的老婆劉氏想啊盼呀,到四十五歲上居然還生了個寶貝千金芝蘭,這就是我未來的外婆。

  那時,父母總愛早早地給孩子定下親事,指腹為婚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外婆滿月時,老詹來喝酒,喝得起興,二胖竟然答應把女兒許配給老詹的小兒子。

  外婆是集父母、六位兄長寵愛於一身,劉氏專門請了丫鬟服侍她,請了秀娘教她刺繡。外婆的刺繡與美貌跟她家的油一樣香溢四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提親的絡繹不絕,都被二胖給婉言拒絕。

  山裏人重承諾,不要臉的事打死也不會做。

  外婆和外公的結合是山水相配油為媒,是上一代人的情結的延續,男歡女愛在人間真情麵前如山水間輕淡的薄霧。

  山裏有女初長成

  山裏有女初長成,未到二八就出閣。

  情竇初開的外婆,對素未謀麵的未來夫君有些許羞澀,更有一絲絲的憂慮。

  二胖把掌上明珠留到二十,不能再留了。

  那年正月初六,老詹親自上門提親。

  二胖打發油坊的夥計去金雞山砍樹,砍的都是又粗又大的香樟,鋸成一段一段放在油坊的高溫下烘幹,然後請鋸匠師傅鋸成一塊一塊的板,再請來遠近有名的木匠做成上好的木箱。香樟做出的木箱放衣物,既可防蟲蛀又可以讓衣物沾上香氣。二胖給女兒打好了十二隻木箱,劉氏給女兒精心挑選了十二箱綾羅綢緞,每個箱底壓十二吊銅錢,箱底的銅錢是娘給女兒的保命錢,劉氏一再囑咐女兒不可輕易使用。

  山裏油坊老板要嫁女兒,山裏人伸長脖子要瞧瞧是怎樣的氣派:悠揚的嗩呐聲,長長的迎親隊伍,最惹眼的是四人抬的大花轎(山裏隻有官宦人家嫁娶才用大花橋,尋常百姓是趕土車或牛車接新娘),十二箱沉甸甸的嫁妝,讓四鄰八鄉的人羨慕極了,都說窮駕船的前世積了德,給兒子娶了這麽個美麗富有的千金小姐。

  湖上人豪爽,誰家要娶媳婦,就把他們捕來的最大的魚送來,湖水煮湖魚,舀來湖水,架起大鍋,把洗幹淨的魚頭、魚身子、魚肚腸一起煮,長板凳,八仙桌,一村人,漢子們劃拳,女人們打情罵俏,直鬧到紅日西沉。

  蓋著紅蓋頭的外婆,心兒怦怦跳得厲害,夫君長什麽樣,脾氣暴躁不暴躁……

  鬧酒的散去,醉紅了臉的外公進了新房,輕撩外婆的紅蓋頭,外婆額頭方正娥眉細,齒如瓜子白又齊,下巴尖細還微翹,笑靨疑是雲霞醉!外公憨厚地傻笑著:“好看,好看。”

  憧憬中的夫君是如此瘦弱木訥,外婆很失望。再看新房,不過是一間茅棚房,沒有廳堂與廂房之分,婚床也是幾塊木板拚接而成,屋正中一張八仙桌子,幾條長凳子,屋梁上吊著幾串小幹魚,門角裏一副船槳,一堆漁網。往屋外看,草洲上倒扣著一小船,這寒酸破落的家讓外婆心涼透。

  三朝回門,外婆見著母親就大哭大鬧:“打死我也不回他窮得叮當響的家!”

  外公跪在外婆的閨房門口哀求,外婆脫下三寸金蓮上的弓鞋恨恨地扔出來,正砸在外公頭上。

  二胖怒氣衝衝地推開門,掄起巴掌,第一次打了外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外婆含著眼淚坐轎跟外公回了家。

  外婆打心眼裏看不起外公,總是用背對著外公。外公不言不語,每天,天蒙蒙亮,就煮好粥,默默地把茶飯送到外婆床前就離開,然後扛著漁網出湖。外公多了份牽掛,收網比平日早了許多,回家侍候完外婆茶飯,再打好洗腳水,然後悄悄出門去鄰村跟一個打師練武,學跌打推拿。起風落雨,無法出湖,外公又跟私塾先生學算盤。

  外公骨骼日益壯實,算盤打得流利嫻熟。外公細心體貼,自強不息,漸漸讓外婆臉色溫善起來。

  出湖

  漁民是水上的遊牧民族,浩瀚的鄱陽湖是他們的草原,魚群是他們的羊群,土坯茅草屋是他們的氈房,船是他們遊動的家。

  外婆是山裏人,不敢上船,但外婆也漸漸融入了他們的生活。

  外婆走東家竄西家,捧著飯碗,蹲在湖邊或盤腿坐在船頭吃飯,讓漁婦夾她碗裏的菜,她也去扒漁婦碗中的飯,雖然大家的生活都是捉襟見肘,但親熱勁就像一家人。

  湖邊漁民沒有柴火山,外婆跟隨村裏的漁婦去湖灘上撿牛糞,拾浪頭衝過來的枯枝衰草。牛糞燒出來的飯夾著難聞的怪味,外公卻吃得津津有味,外婆看著心裏居然生出一種滿足的幸福感。

  湖邊蚊子多,漁婦們就帶外婆去割蘆葦,編成席子,晚上納涼時鋪在湖灘上,搖著蘆葦扇子……大家講著湖怪的故事沉沉入睡。那時,湖裏總有捕不完的魚蝦,晚上納涼時,螃蟹、烏龜還會爬到席子邊,頑皮的孩子就燒起篝火,燒烤著吃。外婆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清貧但也很恬靜的生活,很少往娘家跑,娘捎幾回信,才回一趟,拿些幹魚條接爹娘,卻要換回二大壺菜油。

  外婆一次心血來潮,想出湖,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漁家婦。外公從不忍心拂逆她。

  “哇,這湖真大,都靠著天了!”外婆的話逗得出湖的人都大笑起來。寬闊的湖麵照得心亮堂堂的,外婆興奮地哼起小曲,甜得外公使勁地搖著櫓,不知不覺中竟離開了船隊。

  剛才還是碧空萬裏,陡然烏雲密布,浪頭咆哮而來,外公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才發現船已行到了人人談湖色變的烏嘴頭。

  傳說這裏漁村有一位財主,娶了很多妻妾。有一年,他的愛妾被湖水卷走了,他一怒之下把愛妾的丫鬟推下湖去陪她。龍王爺知道後就把這財主變成八隻腳的怪物,交給烏龜大仙看管。有一次,烏龜大仙沉沉睡去,這湖怪趁機溜出來,卷起狂風,把湖麵上捕魚的十多條船掀翻,龍王爺大怒,把烏龜點成石像,就是現在的烏嘴頭。龍王又用一根粗鏈子把湖怪鎖在烏嘴頭,湖怪不停地掙紮,湖水經常被攪成一圈一圈的漩渦,船行至此一不留神就會被漩渦吞沒。

  今天外公是得意忘形,居然把外婆送入虎口。外公越想越後怕,拚命搖櫓閃避著浪頭,外婆一手緊拽住外公的褲腿,一手牢牢抓住船舷,不時尖叫。外公氣喘籲籲地說:“不怕,相信我能搖出這漩渦!”

  外公暗暗發誓:拚出命也要保住外婆。外公出湖多年,明白速度就是生存的希望。他灌勁腳趾,弓起背,握緊船槳,快速搖動……終於成功地搖出了這該死的漩渦。

  從那以後,外婆再也不敢出湖了,但外婆每天都會在湖邊眺望鄱陽湖,深切盼望外公的漁船平安歸來;從那以後,外婆也跟村裏的漁婦一樣給外公端飯送茶,打洗腳水。

  骨肉分離娘最痛

  遼闊的鄱陽湖,猶如一隻巨大的“寶葫蘆”係在萬裏長江的腰帶上。這寶葫蘆裏裝滿了取之不盡的魚蝦,春捕鯰魚、夏捉鯉、秋進鱖魚、冬收鯿,最補還是小銀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鄱陽湖就是小沔池人賴以生存的地方。村裏女人在家織網曬魚,男人出湖捕魚賺錢。一個人捕魚用小漁劃,兩個人就可以搖櫓船,人多就設法添置大漁船,一張大網下水,滿網的魚兒活蹦亂跳。魚販子們都在岸邊守候,大漁船一天賺下來的錢夠小漁劃一個月的奔忙。

  漁村的女人幫男人積聚財富、減輕負擔的最賣力的方式就是多生兒女,會生孩子的女人,男人看得重。不管男孩女孩,隻管拚命地生,生了女孩能織網,生了男孩可駕船。

  外婆一生懷過十四胎。兒多娘苦啊!常年在湖水中洗魚曬網,外婆白皙的腳肚上漸漸青筋暴突,時不時會腿肚子抽筋,有時痛得跌坐在水灘上,懷的孩子在不經意間流產。

  出門就是湖,孩子生性就愛水,湖水無情,加上缺醫少藥,外婆辛苦帶大的就隻剩下八個孩子。

  孩子是娘的心頭肉!六個孩子離去,外婆就是六次死去活來。外公總是默默地坐在旁邊,輕輕摟著外婆,直到她哭累了,才把她抱上床,而後,提著旱煙袋,蹲在湖邊石頭上狠命地抽旱煙。

  最讓外婆揪心的是老二的夭折。

  全村隻要能幹活的男男女女都出湖了,寒冷的北風從蘆葦草蓋的屋頂縫隙中灌進來,陣陣分娩的疼痛折磨得外婆有氣無力,沒人去請接生婆,外婆掙紮著從簸簍裏拿來剪刀,在煤油燈上燒了一下,剪斷臍帶,用破舊棉襖包好嬰兒放在腳盆裏。外婆虛脫得再也無力動彈。老二拚命地哭,可外婆連哭喊的氣力也沒有,隻能在心裏不停禱告:菩薩顯靈,讓他爹趕快回家救救孩子!

  重寒中的外婆多麽想伸出手去抱過孩子,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孩子,可一切都是徒然。孩子直哭到天擦黑,沒了氣息。

  外婆眼睜睜地看著老二離去,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外婆開始恨這湖,這水,這船,甚至這魚。

  外婆漸漸不吃魚,吃魚如吞下自己的孩子,胃裏的黃水都會吐出來。

  重返田園

  鄱陽湖總讓外婆提心吊膽過日子:清早出湖,不知道丈夫、兒子什麽時候回來,能捕到多少魚,今天的魚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天氣一變,外婆更是揪心,不知道湖麵上能掀起多高的浪……

  外婆常常獨自站在田野上發呆,看著身披蓑衣的農夫在明鏡似的水田裏,輕輕揚著鞭兒,引犁而歌,心想,孩子的爹也能如此,就用不著牽掛。

  恬靜溫馨的田園是外婆的向往。

  外婆下定決心要買土地。她把陪嫁壓箱底的銅角子全拿出來,把好一些的衣服拿去當了,再到娘家借了些,讓外公去置地。

  外公有兄弟仨,大外公從小就過繼給了別人,剩下的兄弟倆遵從父命,一直沒有分家,兄弟謙讓,妯娌和睦。二外婆出身武師世家,學得一身好功夫,跌打推拿非常在行,聽說要買田地,也把自己保命錢拿出來。家裏有了田地,二外婆又是農家出身,犁耙、栽田、收割樣樣在行,自然成了兩個男人的師傅。二外婆常常笑外婆:“你是繡花的手,幹農活還要我這粗手大腳,我少喘口氣就夠你忙乎半天,你還是閑著吧!”

  外婆主動打理起家裏二十幾個人的茶飯,把收割回家的麥子、菜籽、豆子鋪在地上曬幹,然後分別裝進麻袋,等外公收工回來,再把麻袋整齊地放進糧倉。外婆算盤打得精,總要等到外地貨船來了,才不緊不慢地把多餘的糧食賣出去,外地收購的價錢比本地高。外婆管錢,不亂花一分,一筆一筆都記著。兄嫂笑著說:“記個啥,誰不放心!”外婆認真地說:“親兄弟,明算賬。”

  外婆不但錢管得緊,自家種的東西也看得緊。有一回,黃豆大豐收了,大姨媽偷偷炒了一大碗豆子分給弟妹們吃,外婆狠狠打了大姨媽一個耳光,把炒熟了的豆子全倒進了茅廁,說寧可當肥料,也不能養了偷嘴的習慣。

  為了能讓家裏二十多個人都有飯吃,有衣穿,外婆從娘家挖來苧麻蔸,種了幾分地的苧麻,等麻長得有人那樣高時,就和二外婆去打麻,然後幹麻,一篙一篙地晾曬幹。晚上,昏黃的煤油燈下,外婆開始破麻了。左手提著麻束,輕挑右手小指,用尖尖的指甲破開麻束,拇指和食指快速配合,一縷一縷的麻絲就出來了。接下來就是搓麻了,縷縷麻絲用巧手慢慢搓接起來,有序地吐放在漆麻簺裏。麻絲搓接好後,小小的手紡車吱呀吱呀搖起來,紡錘上的麻線又細又勻。紡好麻線後,就可以上織布機織了,外婆織出來的麻布輕巧又好看。

  她挑選出織得最好的給兩位外公一人縫製一件長袍,還精心在上麵刺繡圖案,把兩位外公打扮得體體麵麵。

  外公外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錢一個勁地買地,到解放前夕,居然買了四十八畝之多。

  外婆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土地啊,土地

  土地能給外婆一家帶來財富,帶來幸福,也帶來災禍。

  外婆家因為四十八畝土地被劃為地主。

  一天深夜,門咣當被撞開,一群人衝進來,不由分說把外公綁起來要帶走,外婆抱著外公的腳死活不放,那些人狠狠地踢了她一腳,痛得外婆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那夥人還帶來了穀籮,把家裏的糧倉撈之一空。那凶猛的氣勢比鄱陽湖的風浪更讓人心悸。

  第二天,外公被五花大綁拉著遊鄉,背後還插了塊牌子:打到地主。遊完後又被倒掛在村口的桑樹上,滿身都是皮帶抽的傷痕,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外婆去看他,他悄悄告訴外婆:“我偷偷埋了幾木桶黃豆,就在廁所旁邊的地裏。不要餓著了你和孩子們!相信共產黨,不會冤枉好人!”

  工作組下來複查,外公家沒有雇長工,是死做活不吃才攢下的土地,重新定為上中農,外公被放回來了,土地歸了集體。

  外婆受了這次打擊,昏睡了整整一個星期。外公仿佛覺得天要塌了,見廟就進,見神就拜。最後是好心人指點,請來了中醫,用針灸才把外婆喚醒。

  曆經磨難的外婆變得更堅強,在生產隊裏是好勞力。一手好算盤的外公被生產隊派到集體的貨船上做會計,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大集體的生活雖然沒有以前富足,但一家人過得平平安安。

  外婆心地好,寧願自家苦些,也要幫遇到難處的鄉鄰,連小孩也不願得罪,所以在以後的幾次運動中,曾經做過地主的外公總是有驚無險,都是因為有村裏人暗中保護。這正應了那句,妻賢夫禍少。

  外婆老了,老了愈念舊,每當從自己購置的田地走過,總要對身邊的兒孫們說:“這是我們家的六鬥(畝)丘,那是鬥四,旁邊那塊是四鬥丘,是用六十塊大洋買來的。”

  土地啊,土地,浸透你的不僅僅是希冀,是收獲,是汗水,是辛酸,也是人的情懷!

  愛是一輩子的牽掛

  “鼓聲三下紅旗開,兩龍躍出浮水來。棹影斡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小沔池的龍舟賽遠比唐代詩人張建封筆下的兩龍躍水更有氣勢。

  每到端午節,小沔池人便以家為單位組織龍舟賽。小小的漁劃子被紮成五顏六色的彩舟,幾十條小船一字排開,四鄰八鄉看熱鬧的何止千萬。

  龍舟賽的勝出者才有資格擔任當年捕撈隊隊長。

  外婆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舅舅們都長大了,外婆會生兒子,更希望他們兄弟同心,在龍舟賽上大展雄風。湖水一漲起來,外婆就逼著幾個舅舅去練習劃槳,教他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龍舟賽,外公站在船頭指揮,每年都是贏得比賽歸。

  外婆有太多的牽掛。

  母親小時候總是流兒腸,一大截出來,嚇得外婆魂不附體。外婆到處訪土方子,別人告訴她:用細黃土燒精肉能治好。湖邊隻有黑土,外婆便到南邊的山腳下取。三寸金蓮要整整走一天,山路有多艱難!

  小舅舅天生又聾又啞,長到十二歲還不能直立行走,村裏人都勸外婆放棄這個孩子,倔強的外婆背著小舅舅遍訪民醫……

  母親出嫁後三年沒懷上孩子,外婆又著急起來,獨自到山裏挖苦竹根,挖回一大籮筐,洗幹淨用布包起來,黏上瓷土,放灶膛裏燒成灰,送給母親泡水喝。

  外婆遍尋土方成良醫,對上門求偏方的鄉親毫不吝嗇:湖洲上的絲毛根燉雞可以治胃病;山上開白花的刺頭籽煎藥可以治關節疼痛;雞皮曬幹碾成粉,用白糖送服可以治孩子們膈食……

  外婆尋覓了一輩子偏方,卻沒能找到治外公食道癌的良藥。外公對她臨終的依戀讓她撕心裂肺:“對不起,芝蘭,我不能陪你走到頭了,你不要讓我在那邊擔心啊,細崽你照顧不過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外婆牽掛了一輩子。她用她的牽掛緊緊纏繞著外公,纏繞著自己的骨肉,也把她的牽掛撒向了這山、這水……

  牽掛是農家女人最深沉的愛戀,是農家女人最淒美的情意!

  下篇

  一

  再寫外婆,已經是四年以後的事了。

  我的散文《小腳外婆》公開發表以後,未曾想到目不識丁的外婆竟收藏著那張報紙。外婆還托姨父帶給我關於女人的一句民謠:“門前好芙蓉,枝繁葉又茂,好花不結子,娶你有何用。”外婆為何托人帶這樣一首民謠給我?民謠講的是不生孩子的女人的淒楚命運。外婆生了一大堆兒女,我也生了一個兒子,我們都是女人中的驕傲。外婆想告訴我什麽?

  一天晚上,我在小城的街上看到了佝僂蹣跚的老婆婆背影,像極了小腳外婆,湊近看居然是姨娘。姨娘跟外婆是一個粑印印出來的。姨父姨娘跟姆媽爹爹在一起走路。我有些驚奇:“這麽大冷天,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要去哪兒?”

  “去超市買東西,明天去看你外婆。”娘的大嗓門並沒有因為老了而改變。在百歲外婆麵前,他們的確不能算老,頂多算四個“老孩子”。

  “外婆病了?嚴重嗎?”我問。

  “樹老樹幹空心,人老百病纏身。”姨父說。

  “你也該去看看外婆。”父親說。

  姨父又說:“外婆說你有三年沒去看她了。你寫她的故事,她見人就樂嗬嗬把報紙拿出來。還說你答應等她一百歲大壽時讓她上電視。外婆托我帶幾句話給你。”

  外婆帶的話就是那首民謠。

  我突然有些明白,外婆不是要我關注她的命運,而是要我關注女人的命運。

  二

  搭乘239人的馬航失聯,飛機去哪兒了?我正關注著手機新聞,鈴聲卻響了。

  “女呐,酣(睡)沒?”

  “姆媽,十一點多了,您怎麽還沒睡呢?”

  “外婆走了!”

  “外婆去哪兒?”

  我開始時腦子沒轉過彎,一閃念就明白是外婆去世了。

  年前,摸了一輩子灶台的外婆終於躺下了。老屋場的人大部分都搬到新屋場,外婆沒有搬。外婆戀“巢”,是舍不得小舅舅。

  外婆沒有躺下過,一躺倒心裏就明白是要走路了,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幾個舅舅喊過來安排自己的身後事:“我怕是時日不多了,可憐疳積(小舅舅的小名)!”

  幾個舅媽都是聰明人,都說:“疳積的事,不用擔心,有我們一口就有他一口。您跟我們去新屋場,我們妯娌輪流伺候您,等身體好了,您還回來!”

  外婆沒有理會舅媽的話,而是窸窸窣窣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布包,讓大舅媽打開。包裏是幾塊偶爾也有一百塊新新舊舊的錢,估計有兩萬多塊。舅媽以為婆婆要分錢,都說,娘拿錢出來做什麽?我們都不缺這幾個錢!外婆沒有應兒媳們的話,而是按自己的思路說:“這都是你們給的錢,讓你們來當個麵,把這些錢都給了疳積,也讓他少拖累你們一些。”

  疳積舅舅從小得了腦膜炎後遺症,耳朵聾,說話含糊不清,一輩子沒有結婚,無兒無女,孤身一人,現在更是體弱多病。外婆摳下這麽些錢,就是想幫小舅舅多活幾年。

  三

  外婆交代完小舅舅的事,又把目光移到大舅媽的臉上。以前,家裏的成分不好,鬥地主時,大舅舅受的傷害最大。大舅舅滿腹學問都是因為家裏的成分不好埋沒了,心底鬱結,老了竟變得癡癡呆呆,有時連外婆都不認識。

  外婆對大舅媽說:“你要跟著他,千萬別讓他走失了。”

  大舅媽是她這一輩鄉下為數不多的文化女性,待人處事有禮有節,外婆最信任她。大舅媽說:“娘就別操心了!還是跟我們一起住。娘在老屋場,我們每天來回跑,都老了,跑不動了。”沒想到外婆聽進去了,居然答應搬到新屋場。外婆還說,她要在每個兒子家住上十天,外婆像是算好了日子。外婆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該和子孫多親近一些,一口氣上不來,想親近都不可能了。

  大舅媽是一個細致的人,專程請人算了外婆的生辰八字,挑了一個黃道吉日,在自己的新家安放了一張屏風床,屏風床四周都有欄,安全踏實,外婆習慣。外婆讓其他舅舅也準備上床。

  離開老屋場的那天,外婆讓燃了一掛鞭炮。她說是要跟活了七十六年的老屋場告別,跟在天之靈的外公告別。外婆還要大舅媽攙扶著到老屋大門口敬了三炷香,說她要拜托列祖列宗保佑疳積無災無難。

  外婆顫顫巍巍離開老屋場,蝦公似的背影已經是弱不禁風。

  四

  小沔池新村居高臨下而建。一棟棟高樓坐北朝南,擋住了北麵來的寒風,迎著暖暖的冬陽。外婆盤腿坐在暖桶上,在冬陽下眯縫著雙眼,有一搭沒一搭回應著來來往往問話人。累了,就翹著下巴,耷拉著腦袋沉睡。都說下巴翹有福,不知真假。反正外婆的下巴可真是翹,翹得都高過鼻子尖了。外婆以前是沒有享什麽福,子女成群,最苦的是娘。後來做了奶奶、外婆,就開始享福了。現在媳婦也開始享清福了,輪流照料外婆,兒孫繞膝,外婆睡覺臉上都會露出笑容。

  離開老屋場的第四十一天晚上,外婆又住進了大舅舅家。外婆的胃口越來越差。大舅媽說:“晚上我熬了新鮮粥,喝碗粥吧!”外婆勉強坐起來,扯過枕頭邊一塊布片鋪在胸前。外婆是擔心吃東西時弄髒了被子,大冷天拆洗被子不容易,媳婦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喝下一小碗粥,外婆又睡下了。

  今晚出奇地平靜。

  第二天早晨,大舅媽照例進房間問候外婆:“今天天晴得真好,起來曬太陽不?”外婆抬了一下眼簾,又閉上了,搖了搖頭。大舅媽看外婆的氣色不對,心裏一緊,老太婆可能不行了,家裏孫子孫媳都出去打工了,大舅舅又是癡癡呆呆的,得趕緊喊兄弟姐妹來,送終是子孫為外婆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父母是坐著二侄子的電動車驚驚慌慌趕過去的。

  舅舅舅媽全來了,圍在外婆的床前。湖邊人的習俗,人辭世前要“燒開頭”,就是人快斷氣時,要在門前池塘盛一碗水放在床底下,再放鞭炮燒紙燃香,人的靈魂便能帶著紙錢在一片熱鬧聲裏踏著嫋嫋青煙走向另一個世界!誰也沒想到外婆會走得這麽快,香紙爆竹還沒有準備。“趕快去買吧!”“姆媽的錢放在哪?”大舅媽把手伸向外婆的枕頭底下。沒有。大舅媽湊到外婆的耳邊問:“姆媽,您的錢呢?”“給了疳。”外婆氣息已經非常微弱。大家趕快湊錢吧!

  外婆在爆竹和嫋嫋青煙裏緊閉雙眼,漸漸氣息全無。外婆高翹著下巴,雙手放在胸前,腳抵著床沿,安詳又恬然地走了!

  五

  我接到母親的電話,無法相信外婆會這麽快就走。四年前的春天,外婆能聽出我的腳步聲,轉過屋角來迎我,為什麽外婆要大限將至了,卻不傳遞一點信息給我?我的意識裏,外婆至少要活過一百歲!

  看著冰棺裏靜靜躺著的外婆,我心裏默默念叨:外婆,我來了,您怎麽沒聽到我的腳步聲來迎接我?這時我的眼淚已經是狂奔而出……

  生前,外婆總想我來看她,我卻總是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麽。現在外婆走了,我才知道愧疚。愧疚過後,我問大舅媽:“需要我為外婆做些什麽?”

  大舅媽說:“什麽也不用做。外婆身前身後的事都自己計劃好了,壽料是外公在世時預備的,壽衣是外婆出嫁時的嫁衣,壓在箱底七十多年了!就連她離開時要係在腰裏的棉線都準備好了!”

  大舅媽打開一個樟木箱子,拿出一件大襟夾襖和一條大紅裙子。夾襖是天藍色的緞子,上麵用鵝黃色的絲線繡著翩翩飛舞的蝴蝶,精致的盤扣絲毫沒有鬆動。純手工縫製的褲子的腰圍是白色老式棉布,針腳均勻平整。大紅裙子也是錦緞做成。壽衣仍然保持著嫁衣時的鮮亮。

  母親說:“這身嫁衣,外婆每年過年時才穿一次。過完年,又放回箱底。到了四月春裏,都要拿出來翻曬。沒想到,你外婆是要把嫁衣做壽衣!”

  我突然明白了,結婚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時候,過年是一個家最幸福的時候,離開塵世又是一個人對親情最留戀、對來世最迷惘的時候,外婆是想漂漂亮亮地嫁給大地,嫁給她心中的未來。

  六

  3月23日,我們為外婆舉行了隆重的“出嫁”儀式。

  初晴的陽光剛烘幹大地,淅淅瀝瀝的小雨又落了下來。如泣如訴的哭聲一直在靈堂徘徊。

  按照鄉俗,封殮之前要“買水”。長子捧著遺像,孝子賢女穿麻衣,孫子輩戴白孝,曾孫輩著黃色,再下一輩戴紅孝。外婆一家是五代同堂,一根藤上的子侄有一百多人,“買水”的隊伍浩浩蕩蕩,走過田野和村莊,是何等的榮耀。外婆生前交代,她不要這樣的榮耀,兒女們都老了,腿腳又不方便,“買水”不要走得太遠,行行禮就成。如果子孫不嫌麻煩,就搭一個戲台,演幾出古裝戲熱鬧一番。

  淩晨三點,外婆要入殮了。父親是裁縫,外婆的“嫁衣”自然是由父親穿。父親用三斤三兩雪絲綿裹住外婆,再從裏到外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穿好,用棉線固定好。外婆上身穿了七層,下身穿了九層。父親又在褲縫上縫了兩條紅布條,意味著外婆有了金剛護體,可以登上浮屠之巔,踏上九重雲天。父親還給外婆縫了一條圍裙。父親說圍裙放在棺木裏,外婆能在另一個世界裏兜子兜孫來。父親最後把那卷雪白的棉線剪成九十七根,一歲一根,外婆活了九十七年,腰間便係上九十七根棉線。父親一絲不苟地為外婆妝扮,把生與死緊密關聯在外婆最後一身驚豔裏。

  父親為外婆穿好了“嫁衣”,再由未出閣的孫女為外婆梳頭。鄉俗是要毛麵的姑娘給亡者梳頭,女兒給穿鞋。父親一臉嚴肅,吩咐孫女梳頭要一梳到底,這樣外婆才能走得幹淨輕便。

  入殮後,道士開始“散花”。道士帶著孝子賢孫一邊繞著棺槨遊材,一邊唱著外婆的百年苦辛和讚美,算是給外婆超度。唱得親人心酸,旁人流淚。“咣當,咣當”的鑼聲更為夜色增添了幾分淒涼。

  外婆穿著緞子夾襖來,又穿著緞子夾襖而去。舅舅們把外婆嫁給了村前的那片小樹林。小樹林裏有外公在等候。

  外婆的一生很完美,沒有一點缺憾需要別人來彌補。我想,如果我們走的時候也像外婆一樣沒有缺憾,世界就完美了!

  讀者評論

  生命如歌

  文/潘姝苗

  人是什麽時候開始老的,我並不清楚。李冬鳳的《小腳外婆》裏,當外婆一聲“囡,終於來看我了”,仿佛隔了一個世紀的寂寞,漫過生命的長河。

  每每到了初夏,天亮得愈早,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有鳥鳴。處處聞啼鳥。它們為自然而歌,為生命而歌,為自由而歌。在浩渺的世界,我們一直守望,也卑微地回往,那些我們曾經掌控卻又不能最終掌控的迷茫,終會一去不返。人和土地是不能分離的,皇天後土,土地無言,卻也會發出生命的呼喚。“土地能給外婆一家帶來財富,帶來幸福,也帶來災禍。”土地啊,土地,浸透你的不僅僅是希冀,是收獲,是汗水,是心酸,也是人的情懷!

  “我住慣了,舍不得離開,這屋裏有你外公,屋前還能看見湖!”若不是親身遭受了身體的劇痛和心靈的折磨,或許對生的欲望和對生活的向往不會那麽強烈,這也許就是對她九十七載堅韌年華的最好詮釋吧。

  生活是這樣,有輾轉,有挫折,我們須得學會微笑。在外婆的人生縮影裏看見流年的痕跡,我知道,人的力量是那麽深邃悠長。都說最高的是天空,最闊的是海洋,其實外婆那樣一個弱女子所肩負的,豈止是山川日月能夠承載得動的?

  天總難遂人願,幾乎是在苦難的日子裏看到曙光的同時,也因四十八畝土地被劃為地主。生活裏每天都在上演變心的故事,的確有一些女人無法忍受物質的蒼白而放棄了愛情。還有一些女人和自己的男人的分手,並不是因為他的貧窮,而是在貧窮裏日益暴露出來的卑微、敏感、狹隘和粗暴,這樣的分手不免令人扼腕歎息。而外婆那個年代的詞典裏沒有背叛,她是一個如此摯愛自己伴侶的人。“她用她的牽掛緊緊纏繞著外公,纏繞著自己的骨肉,也把她的牽掛撒向了這山、這水……”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從未放下過她摯愛的人!外婆和外公原本沒有愛情,隻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他們的愛沒有誓言,沒有盟約,卻是最長的史詩。風自鬆間過,心燈照靜河。愛是一輩子的牽掛,外婆足足用了一生,才令她的兒孫們讀懂了其中頗多意味。

  我有幸能與這樣的文字交融,並在與作者外婆漫漫近百年的往來中受益頗多。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我們常在和美溫馨的生活中感到缺失,慶幸塵世中還有外婆在,還有這麽多帶著溫度的困苦可以溫習,那決絕的姿勢是對生命的愛,是如歌的生命。

  人已去,魂仍在。我想,在天上某個遙遠的地方,外公應該會麵帶微笑,聞聽他摯愛一生的伴侶唱響世紀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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