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在鄱陽湖蝸居了一百多天,仍沒有要讓冬天走出來的意思。就像夏天留戀鄱陽湖,放一湖“秋老虎”,讓人遲遲找不到秋風蕭瑟的感覺。秋,你為何如此貪戀鄱陽湖?你沒有看到浩瀚無垠的鄱湖水已經悄然隱退,隻留下幾縷銀色的絲帶蜿蜒盤旋在蒼茫的天地間,一群群大雁唳聲劃過長空,冬天已經在你身後躁動?
一個季節看久了,總想變換一個季節來看。春光明媚看得乏味了,就想看波浪滔天。波浪滔天看得乏味了,又想看淒風苦雨。淒風苦雨看膩了,又想看風雪交加。鄱陽湖的魅力就是四季分明,變幻無常,既讓你激情滿懷,又讓你無端感傷。激情讓人暗流湧動,感傷讓人浮躁沉澱。
我生長在鄱陽湖,我知道秋為什麽如此貪戀鄱陽湖,秋是想在謝幕之前孕育最後一湖秋色。
秋孕育的最後一湖秋色是蓼子花海。我知道鄱陽湖變成花海不是常年居住在湖邊的人告訴我的,而是遠在千裏之外的侄女告訴我的。常年居住在湖邊的人大概覺得花海有什麽奇特的,年年不都是這樣嗎!蓼子花開到了網絡上,世界上的人卻不這樣看。千裏鄱陽湖成了花海,這是怎樣的氣勢!
侄女專程趕回家裏看花海,讓我驚訝,有這麽誇張麽?
我帶著侄女徘徊在鄱湖攬勝的長廊,任鞋跟輕輕敲打著木板地麵。抬頭極目遠瞭,晨曦微露,緋紅緩緩升騰,似一縷薄紗籠罩在鄱陽湖麵。
很多小車橫七豎八停放在湖邊,湖邊人聲嘈雜。湖邊上偶爾能看到一團團淺淺的紅,這大概就是侄女說的蓼子花,但更多的地方是綠草和光禿禿的泥土。我狐疑地望著侄女問:“這就是花海?”侄女淺笑著用手指向茫茫的鄱陽湖深處說:“你看呀!”侄女的指尖前方隱隱約約有一片紅色的雲霧在浮動。還真是那麽回事。這些年,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感到慵懶,難得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侄女抬手之間,我找回了怦然心動。我們隨著人流,向那片紅色的雲霧奔去。
一望無際的花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大片的紫紅,大片的絢爛,緩緩地在我們麵前展開,向湖的兩邊無盡蔓延。雁唳葉落秋蕭瑟的感傷在這人聲鼎沸和花海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晨曦下,晶瑩的露珠掛在狹長細圓的葉尖上,凝在一簇簇的花瓣中,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迷人光華。我俯下身子,貪婪地吸著清新的花香。碧綠的葉子密密層層緊貼著,密匝匝的淡紫色小花恣意地綻放,全然沒有路邊小花的嬌小和哀憐。蓼子花出世便是這樣鋪天蓋地,自然不必去顧影自憐。
“這就是蓼子花?往年怎麽沒有聽說過?”我呢喃了一句。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接過我的話:“是蓼子花。”我扭頭一看,竟然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甩頭,做了一個鬼臉說:“爺爺說,這蓼子草還有個名字,叫半年糧。對不,爺爺?”小姑娘拉了拉旁邊的老人。瘦小身材的老人眼睛出奇地明亮,似乎能通悉一切。
半年糧?我聽外婆說過,鄱陽湖草洲上有一種草,小小的葉子,雪白的根,磨成粉能當糧。每當湖邊人遇到饑荒,這草根就是救命糧。山裏人吃樹皮、啃觀音土,吃下去難,拉出來更難,便也盯上了這草根,不惜長途跋涉來到草洲上,掘他們的“半年糧”。鄱陽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半年糧雖然算不上美味,卻是湖邊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蓼子花之美對老百姓不在花,而在根。
鄱陽湖的深秋,湖水退進了老港,裸露出來的一千多平方公裏的湖灘就是蓼子草的天堂。蓼子草似乎知道豐衣足食的湖區人不會再記起它的根,便用它鋪天蓋地的美豔來告訴世人,“半年糧”隻不過是它的俗名,不是它的學名,蓼子花才是天地賦予它的國色天香。我這樣想,不知道是蓼子花世俗,還是我世俗。也許蓼子草就是蓼子草,世俗的腳步闖入它的世界後,踐踏了它的真誠。
老者還在喋喋不休地給小女孩講蓼子花:“蓼子花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小蓮蓬,可以入藥,有散血、消積、止痛等功效。”老者似乎是在告訴我,蓼子草本就不是世俗之物,不過是我們的世俗強加給了它功利。
我在這樣天大地大的湖洲上想如此世俗的話題真是一種罪過。我趕忙放下腦子裏的世俗,與侄女放縱在這花海之間,耳邊拂過的每一縷清風都夾雜著蓼子花濃鬱的芳香。人放下雜念之後,原來是如此的輕鬆奔放!
花海裏有數不清的方言在遊動,我心裏清楚鄱陽湖在這一刻已經不屬於“鄱陽湖上都昌縣”了,而是屬於世界。千頃湖灘,蓼子花開,都昌縣城南一條長長的觀湖路,原來是情人幽會的地方,現在居然擠得水泄不通。鄱陽湖花海的一組照片在新華網一天的點擊率就超過十萬,人海與花海終於走到了一起。侄女興奮地說:“鄱陽湖的花海比普羅旺斯還要壯觀!簡直就是小普羅旺斯。”普羅旺斯是法國薰衣草的故鄉。我笑著說:“既然是比普羅旺斯還要壯觀,那該是大普羅旺斯才對。”
遠在上海衛星研究所工作的堂哥給我發來微信:蓼子花海是上帝帶給都昌人夏天“大海”之後的另外一個驚喜!我回信說,你似乎忘記了,鄱陽湖天天有驚喜,有“霧海”,有“雪海”,這就是“有容乃大”。
一直在嘉興從商的同學看見我微信中花海照片,竟激動得連夜開車趕到都昌,把我從晨夢中吵醒,扯著我奔入花海。鄱陽湖的花海讓浸泡在金錢裏的同學瘋狂了。這種“瘋狂”更讓人感動。
花海與天相接的盡頭看上去很近,我們一路狂奔下去,卻無法走到盡頭。我和侄女都累了,席地而坐在花叢中,任由暖融融的陽光照在身上。一群“人”字形的大雁緩緩在天空移動,鄱陽湖早已沒有了深秋的荒涼。
鄱陽湖最後一湖秋色以這樣的容顏示人,的確很獨特。它告訴我,秋天再感傷,也有鮮花燦爛的時候。如果說蓼子草“半年糧”的感傷是為這一湖壯觀而生,那麽人的感傷應該就是為鍛造純美的真情而生的!
§§第四輯 冬之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