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姓村背靠大山,出門還是山。
山裏隻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常年嘩嘩流向外麵的世界。全村三十來戶人家,雜陳著向、朱、陳、曹四大姓。山裏有一所巴掌大的學堂,一教室、一先生、一黑板、幾張長板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腦袋瓜子,是個典型的複式班。孩子稍大些就帶菜背米去山外的中心小學念高小,山裏的學堂也就是一個“放牛場”。
陳淑珍家裏窮,十多歲才上學,勉強念完三年的複式班,就幫父母在田間地頭、屋裏屋外忙活著。九十年代,打工潮如龍卷風般把農村男男女女橫掃一空。山村更幽靜了,嘩嘩的溪流邊隻有零星的老嫗在浣洗。
曹奶奶花白的頭發快掉光了,都能看見泛著油光的頭皮。一口瓷白的牙齒是這幾天才裝上去的。曹奶奶吸口氣,似乎是擔心牙齒裝得不夠緊,原本靈活的舌頭也有點結巴了:“希……希毛的女兒,昨兒……昨兒又寄錢來了,希……希毛的兩個兒子不……不用打單身了!”
朱大娘揮著棒槌,手背上的青筋在斑駁陽光下如田間小道無限延伸。朱大娘搭腔:“這年月,還是生個女兒好哦。大嬸哦,您這牙齒也是女兒寄錢來裝的吧!”
“好……好是好哦,隻……隻是生個孩子不能姓……姓曹!”曹奶奶又吸了吸牙齒,長歎了口氣。
向太婆跪在草墩上,駝背愈加彎曲了,陽光灑在尖削的臉上猶如糊窗的白紙。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濃痰吐在水麵,很快地被一群小魚搶食一空。她似乎感覺好受多了,挺了挺永遠也伸不直的腰,揚了揚嘴角邊的笑容,不無自豪地說:“我家孫女今年也沒讀書,跟她爺娘到溫州打工去了。才十來歲的孩子,每月也能掙上好幾百呢!我這把老骨頭現在享福了!”
朱大娘停下棒槌,向著淑珍的背影努了努扁嘴:“這陳大憨也不知咋想的,兩個大閨女在家,也不曉得打發出去賺錢!我們這村裏還有誰住破瓦房?”
淑珍正蹲在不遠處柳樹下青石板上搓洗。這些大娘奶奶們的話吹進耳朵裏,弄得她心兒癢癢的。外麵賺一年,超過父親刨田地十年。父母養大我不容易,再有幾年就要出嫁了,嫁出去後賺錢再多也給不了父母。還不如趁著這幾年光景賺些錢把家裏的房子改造一下,再帶父親找一家好些的醫院,治治他咳嗽的毛病……
山裏的秋天來得特別早。一陣秋雨過後,金浪翻滾的稻穀就進了糧倉,溝坎突然之間就開滿了野菊花,一簇簇是那麽豔麗。山林間綠的青蔥,紅的如霞。這季節,正是父親捕獵的好時光。天蒙蒙亮時,父親就去查看昨兒下午裝在樹林裏的獵夾子。
淑珍提著浣洗來的衣服還未進門,就聽見後門有父親的咳嗽聲。“淑珍,快拿碗櫥裏的刀來,大豐收了。昨兒裝的獵夾子裏逮著好幾隻兔子,居然還夾著了一隻該死的野豬,哈哈!”淑珍趕忙放下桶子,拉開後門栓。
“你媽呢?讓她把火燒旺來,燉野豬肉。今兒我要和細眼叔好好喝一頓。”父親的笑聲中夾雜著洋洋得意。
“哦,爹,您先坐下休息一會兒,我給您捏捏背。”淑珍討好地把父親按在木背椅上,“舒服嗎,爹?”
“舒服,真舒服!還是閨女好哦!”父親很受用地閉上眼睛。想著剛才浣洗時那些奶奶大嬸們的說話,淑珍小心翼翼地接著說:“昨兒,水鳳姐回家了,帶了好多錢來。嬸嬸說年底也蓋三層樓房。爹,咱這屋頂老滴滴答答地漏雨。趕明兒,我跟水鳳出去,也裝一麻袋錢回來,把這房屋掀了,蓋個全村最漂亮的樓房……”
“閉嘴,還學會了黃鼠狼給雞拜年了!”父親的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是晴空萬裏,瞬間就是陰雲密布。
父親拍著桌板大聲吼著:“不要跟我提打工的事。爹在世一天,你們姐妹倆就別想跨出大山一步,跟我老老實實安安分分待著。我們家再窮也不稀罕你跟她們一樣,走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幹幹淨淨回大山了!”父親的臉比村背後的大山還沉。
這幾年,山裏的姑娘走出大山,也能大把大把地賺錢。有人還說,姑娘們賺的錢跟年輕貌美成正比,便覺得這些錢不幹淨了。但錢是好東西,不管幹淨不幹淨,大家都接受了,並且用這些錢改變了山村的舊麵貌。淑珍的父親卻不希望她們姐妹去賺這樣的錢。
淑珍再也不敢提出去打工的事,隻能把憧憬隱忍在心裏。父親是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母親雖然又聾又啞,卻也心靈手巧,針線活賽過全村,最拿手的還是紮管芒笤帚。每年四五月間,山上燦如煙霞的管芒盛開,碧綠的管芒葉片如鋸齒般鋒利,長長的芒稈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母親帶她姐妹進山總要全副武裝,頭臉包裹嚴實,長褲長褂,還得戴上帆布手套,提把柴刀。
母親比劃著告訴她們,半苞的管芒顏色粉紫嬌柔,卻如嬰兒般水嫩脆生,紮不了笤帚,顏色灰白的管芒已瀕臨衰敗,像個垂暮的老人,上手就斷,隻能選擇花絮多而正在怒放的,有筋道可逆彎又耐用。母親突然轉過頭來,指指那叢風姿綽約的管芒,又摸摸淑珍臉蛋,微笑著比劃淑珍就是這盛開的管芒,羞得淑珍臉若桃花。
2
小勇出生在陽儲山腳下的小埠港劉村,有三個姐姐,一家六口,僅靠幾畝山地維持生計,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父母說,小勇是家裏的香爐缽,要傳宗接代,女兒們將來都是要嫁出去的。三個姐姐隻能眼巴巴看著小勇吃香的喝辣的,從不敢跟弟弟爭長短,處處讓著他。父母的百般寵愛更讓小勇恃寵而驕。全家餓著肚子送他上學。他就沒安心念過一天書,不是睡懶覺,就是跟同學打架,沒有哪個年級不是重讀,成了全校有名的“桐油簍”。親戚朋友都勸小勇的父母要好好管教管教,驕子不孝,驕狗上灶,小時候不管,大了管不了。可小勇的父母總覺得他長大了,書讀多了,道理自然就懂了。直到初中畢業,小勇仍然沒有明白父母的心意,拉幫結派稱兄道弟,打牌抽煙樣樣在行,唯獨讀書沒開竅。
小勇初中畢業了,高中沒考上,書也算念到頭了。他鬧著要跟姐姐們去大城市打工。父親東挪西借送兒子讀書,本指望兒子能鯉魚跳龍門光宗耀祖。現在夢醒了,父親也隻能搖頭歎氣,能耐兒子何?
小勇跟著鑲牙的二姐二姐夫去了上海。高樓密布猶如突兀的森林,高架橋穿行像蛇一樣纏繞在高樓之間。初春的花在這城市竟開得如此燦爛熾熱而鱗次櫛比,更有甚者攀牆而上,抑或跨欄而過,留給小勇滿臉的詫異和驚喜。街頭邊,人行道上,公交站台,一群群穿白貂皮大衣的或者長裙曵地的,也有露肚臍紅夾襖的女子,或紅色卷發或黃色波波頭或長發飄飄……在車窗邊一波一波晃過。太美了,上海的女人!小勇看得脖子都轉不過來,搖下車窗,對著街邊吹起了響哨,還興奮地喊著:“喂,喂!”二姐夫海平厭惡他這副二流子嘴臉,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舅子:“小心你的腦袋!”如果不是老婆強逼著要帶小舅子來,他可不願意惹上這個小禍精。
海平個頭不高,一張肥嘟嘟的大圓臉,是一個厚道人。海平是苦水裏泡大的。娘是懷著他晚嫁到王家咀村,娘在王家又生下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繼父從沒拿正眼瞧過他,讀了四年半書,繼父就逼著他一起下湖捕魚。十五歲那年,海平趁著天黑步行到縣城,從二姨那撒謊騙了十五塊錢,買了張去上海的汽車票。到上海後兜裏僅剩三塊錢。他隻好去工地幫人提灰桶搬磚頭,吃方便麵啃饅頭,晚上睡工棚,做了兩年泥工,然後又跟人到溫州鞋廠學做鞋。再後來,跟了一個老鄉學做牙齒。
在鞋廠做工時,其貌不揚的海平走進了二姐鳳嬌的世界。父親打過她,罵過她,甚至在她麵前下跪過,可鳳嬌吃了秤砣鐵了心,結婚證也沒辦就跟著海平走了。十幾年的光景,海平鹹魚翻身了。他不僅獨自辦了一個牙科診所,還把鑲牙鋪子搬進了大醫院,日進鬥金,腰包也鼓了起來。人有錢了,富在深山有遠親,何況是親生父親和繼父。繼父要他回家蓋樓房,親生父親也求他回家造世業。買不親,賣不疏,海平選擇回到了親生父親身邊,蓋上了村裏第一棟高樓,買上了村裏第一部小轎車。有錢腰板也直了,現在回丈母娘家,丈人橫豎看著都是樂嗬嗬的。家裏姐妹都誇鳳嬌有眼光,嫁對了郎!
二姐鳳嬌好酒好菜接待小勇,還領著他逛遍了上海的南京路,給他配了三星手機,裏裏外外的衣服是買了一大堆。小勇從小嬌貴,皮膚粉嫩粉嫩的,濃眉大眼高鼻梁,架一副裝斯文的近視眼鏡,再穿上筆挺的西裝,還真像個氣宇軒昂的少年才俊。
二姐夫海平的牙科診所就在浦東新區國信大醫院的門診一樓。雖是個小小的門診,卻是海平的獨立王國,他每年隻需要向這家醫院繳十五萬的管理費。鑲牙是利潤最高的行業。誰一天都要吃三餐飯,吃飯就離不開牙齒,牙齒出了問題就食不知味,你就知道不是錢好,而是牙齒好。
上班的第一天,小勇就穿著二姐給他買的筆挺藏青西裝,還特意在潔白的襯衫領下打上條花色領帶。小小的門診裏就一桌兩椅,其他都是些明晃晃的器材,還有就是牆上貼的花花綠綠的牙齒圖片。海平剛推開門,小勇就一P股坐在辦公室桌前,伸了伸黃棍腰,甩了個響指,不屑的微笑在嘴角邊一閃即逝:“二姐夫,這門診有點小哦,過幾年,我賺了錢一定弄間比這大的!”海平想訓他不知天高地厚,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跟他這樣的人何必多費口舌。海平提起桶子拿著抹布搞起衛生來。小勇自討沒趣地一手翻著案頭的書籍,眼睛卻盯著外頭一動不動。
正在這時有兩個捂著腮幫子的中年婦女進來了,徑直走到小勇麵前:“醫生,我牙疼得厲害,請給看看!”小勇架著個二郎腿,手指彈著桌麵:“你在那椅子上躺會兒,馬上安排!保證藥到病除,牙齒立馬不痛!”小勇的得意洋洋遭遇到海平冷冷的一瞥,慌得小勇伸伸舌頭,這才醒悟自己有點過分了,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接過二姐夫手中的抹布裝模作樣搞衛生。
小勇坐久了就覺P股發癢,逮著空就去串門,沒幾天工夫各科室醫生護士全混熟了。“兄弟,今晚弟弟我請客,去海天搓一頓。”小勇拍拍胡醫生的肩膀。“美女,今天想去哪喝茶,哥請客,有多少姐妹都帶上。”小勇瞄著倩倩的臉蛋,紳士似的拉開車門。小勇是趁姐夫不注意時偷偷把車開來的。倩倩的小姐妹們嘰嘰喳喳地開起了他們的玩笑。小勇更是樂得嘴巴合不攏,口袋裏的錢恨不得全掏空。
海平是真想把手藝教給這個小舅子,好讓他能早些出去混自己的生活。隻可惜小勇心思就不在學牙醫上,惱得海平窩著火不好對他發作,關緊房門就衝二姐吼:“家裏人的臉都被他丟光了,他不嫌醜我還不好意思見人。你明兒就把他送回鄉下去。我們賺了錢寧可多孝順你父母也不要養這樣的敗家子。”
海平不說鳳嬌也知道小勇的所作所為,她隻能低聲下氣地說:“是我不好,不該領受了小勇,可父命難違呀!你是我老公,他是我弟弟,除了郎舅無好親,你就多擔待擔待些,好嗎?回頭我也會教訓教訓他,好歹熬過這一年,明年打死我們也不帶上他,行嗎?”很少溫柔的鳳嬌又是遞蘋果又是給他捏肩膀,海平也隻能歎口氣,他能理解鳳嬌做女兒和做妻子的難處。
3
進城務工農民拋棄了閑散的農耕生活,學會城裏人的快餐文化,兩情相悅又羞羞澀澀的嚴肅婚姻淡化了。不知什麽時候起,短短的年假成了相親節。打工回家的青年男女跟著說媒的走東村串西村,就跟“捉伢豬”一樣,看上對眼的,相處兩天就訂婚,訂婚後就跟著男方出去打工,等第二年過年回家再辦結婚酒。節奏快的,結婚酒和孩子的滿月酒一齊擺上。
鳳嬌日盼夜盼著過年,好把這個禍人精弟弟送回娘家。鳳嬌姐妹都很孝順,這幾年在外麵打工掙了錢,也幫著娘家把茅草房換成三層樓房,房前屋後還砌上了圍牆,種上好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兩塊板的茅坑也變成了全自動化的水衝廁所,在村裏也算得上是風風光光的好人家。
臘八節剛過,鳳嬌夫妻就帶著小勇回家。小勇神氣活現地從奧迪車裏下來,對著車後視鏡摸摸油光水滑的頭發,扯扯微微皺起的深藍色西裝,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副墨鏡戴上,邁著大八字步,故意露出鋥亮鋥亮的皮鞋:“二姐,小弟我這整得咋樣?帥不帥呀!肯定可以迷倒一大片哦!”
海平最不屑他這副嘴臉,把車尾箱裏的行李拎出來,擱在地上,朝著鳳嬌大喊:“鳳嬌,我們先回家看兒子去,趕明兒帶兒子一起來。”
“小勇哦,回來了!”村裏愛湊熱鬧的麻婆奶奶拄著拐杖,伸出雞爪般的手,踮起腳想摸摸小勇油光水亮的頭發,“又長高了,奶奶夠不著了。也更俊了!小勇哦,有帶上海媳婦來麽?”
“奶奶,上海姑娘怎麽可能看得上我們山裏娃!還是請奶奶幫忙介紹個漂亮姑娘!”小勇邊笑著邊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紅包,遞給麻婆奶奶,“奶奶,別嫌少,買糖吃。”
小勇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可待人卻大方著,隻要口袋有兩個錢他就舍得花,所以來他家串門的奶奶嬸嬸絡繹不絕。小勇的大方讓他落了個好名聲。
“小勇這崽哩真不錯,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口袋的錢肯定也賺了不少,誰家姑娘嫁給他就享福了。”來提親的把小勇家門檻都踏平了。都說女人有兩個命運轉折點,讀書上大學有好工作,還有嫁個好老公。眼下,好老公的標準當然是有錢。生了女兒的父母都巴望女兒嫁給有錢的老公,高頭嫁女低頭娶媳婦也沒有人去計較了。
小勇回家過年,沒有別的事,就是跟著媒婆這家看姑娘那家選媳婦。媳婦一個也沒相上,相親的麵條倒把肚兒喂了圓圓的。是嫌姑娘不夠漂亮,還是嫌媳婦俗氣,隔著肚皮無從猜測。
4
過了臘八就得準備年貨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多,進山打獵的父親常常是空手而歸。收的棉花換了幾個錢買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電。上次進城看見的那件紫色羽絨服一直在淑珍的夢裏晃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淑珍哪敢開口。
“今兒天晴了,你帶著閨女把豬圈裏的幾十把管芒笤帚挑到縣城賣吧!或許這時節能賣個好價錢。”劈裏啪啦的劈柴聲夾雜著父親嘶啞的咳嗽聲。
進城!淑珍一骨碌從夢裏醒來。
“大閨女也不小了。過年來了,那些打工的後生也都回來了,明兒也托人給她找個婆家,嫁到山外去,別在這窮山溝裏轉圈!”廚房裏隻有父親低啞的聲音,閉上眼睛也能猜到母親在一個勁點頭。父親的任何決定,母親從不搖頭。
淑珍換上一件淡紫色暗花的棉襖,把長長的頭發高高挽起,綴上一紫色的蝴蝶夾,清秀端莊的臉蛋格外迷人。都說老婆是別人的好,閨女是自家的漂亮。娘是橫看豎看都覺女兒俏。
今兒可能真是個黃道吉日,管芒笤帚剛擺地上,用不著吆喝,就集攏了一圈人。淑珍興奮地忙著收錢找錢。“城管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周圍的小攤販四散逃竄。淑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雙大手拽起,十多把管芒笤帚也被那人夾在腋下。等回過神來,已被拉進了一小巷。娘還在地攤那傻站著。男人的手仍然緊緊抓住自己的手。淑珍下意識地甩開男子的手,抬頭就迎上了一張白淨微笑的臉,濃濃的眉毛下麵竟長得一雙女人般水靈靈的丹鳳眼,閃動著的那絲狡黠亮光似乎能攝人魂魄。淑珍的心突地一跳,臉漲得緋紅,想要問的話生生咽了回去,竟沒有問出來。淑珍趕忙低下頭,把散落在額前的一縷發絲捋到後麵,掩飾著自己的窘態。
“給你。剛才是城管來了,捉到亂擺攤就要罰款,還要沒收東西。”男子是小勇。小勇見了淑珍是一臉的真誠。
這時候,母親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淑珍扯扯母親的衣角,指指小勇。管芒笤帚剛擺上時,小勇就被俊俏清純的淑珍吸住了眼球,他一直在旁邊傻傻地盯著,城管的到來讓小勇抓著了機會,這回見著淑珍的母親更是打躬作揖。
這小夥子長得真帥,既懂禮又機靈,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說媳婦。母親這陣心事老往淑珍的婚事上轉。
小勇屁顛屁顛地跟在淑珍母女後麵,把管芒笤帚夾得緊緊的。換作在家裏,讓他拿雙筷子都嫌麻煩。母親把剩下的笤帚便宜賣給了一個擺地攤賣黃煙葉絲的老頭,在幹菜鋪裏買了些香菇木耳。經過鴨鴨羽絨服專賣店時,淑珍還是情不自禁地進去摸了摸那件紫色棉襖,看看標簽,又摸摸口袋,默不作聲離開了。
小勇在大上海混了一年,揣摩女孩的心事最在行。他趁著淑珍母女轉身出店時買下了淑珍摸過的那件羽絨服。小勇送淑珍母女倆上車,下了車後猛然想起手裏的羽絨服,又推開車窗,大喊著:“接著。送給你的。”
是那件夢寐已久的紫色羽絨服,淑珍又是一陣心跳。
5
紅彤彤的太陽從山坳邊探出頭,灑給山村濃濃的年的氣息。
挎籃子的、提桶子的、拿鍋盆的閨女大娘都聚在小溪邊,此起彼伏的棒槌聲,洗刷刷的鍋盆聲,嘻嘻哈哈的笑罵聲,就是山村的第一首晨曲。還有三天就過年了,淑珍把幾張床上的被單被套全拆下來,裝滿了兩大桶,彎下腰用扁擔鉤子鉤起,正要出門,卻被撞了個滿懷。
“嗨,美女,好勤快,大冬天還洗這麽多被褥!”有點陌生又有點耳熟的聲音。
抬頭就迎上了火辣辣的眼光,竟然是那個男人。淑珍心跳得厲害,臉燒得比那山坳的太陽還紅。淑珍慌得趕快退到廳堂一邊,向廚房喊:“爹,來人了!”
男人背後閃出來淑珍的三姨。三姨笑眯眯地拉著淑珍,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喲,女大十八變,真是越長越俊!”當著外人的麵這樣誇獎她,讓淑珍的臉都紅到了脖子根。
山裏的風冷颼颼的,衣著單薄的父親咳嗽得愈加厲害。母親天天催著他去山外買點藥來治治,父親總說不打緊,在灶門口多窩窩就會好。父親佝僂著背,屋頂上的明瓦射進來一縷陽光晃在父親頭頂上,花白的頭發刺得淑珍心裏一酸,五十還沒到的父親竟如此蒼老。
“是三姨來了,快請坐!這位後生是誰呀?”父親強忍住咳嗽招呼。
“是我婆家堂侄小勇。這侄子可出息了,跟著姐夫在上海發大財呢。家裏是三層的樓房,做得比城裏人的房子還漂亮。那堂兄堂嫂就這一個寶貝兒子……”三姨說話像放機關槍。
小勇趕忙把手裏提來的東西擱下。東西鋪滿一桌,一條金聖煙、兩瓶四特酒、一大袋香蕉蘋果,還有花花綠綠的糖果糕點。
“三姨,你們空手來就可以了,使不得!”父親慌忙把東西收起來往小勇懷裏塞。
“姐夫,使得!俺閨女有福氣。小勇這小子東不成,西不就,那次上街就相上了淑珍。他父母央我來提親,初次進門必須得帶禮品,這是規矩。”三姨的話軟軟的,熨帖得如春風吹進了心窩。
山村人喜歡湊熱鬧。聽說淑珍家來了提親的,有端飯碗的,有提著煙鬥的,還有剛從田畈回來的,都到淑珍家張望。小勇儼然是熟客,又是散煙又是分糖果,討得鄰裏們既羨慕又嫉妒。
自從那次回家後,淑珍就愛有事沒事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會兒對著鏡子癡癡地笑,笑著笑著臉就紅了,一會兒又翻出衣櫃裏那件紫色羽絨服穿在身上,在房間轉圈傻著樂。要不說人跟人是前世的緣分。夜深時,淑珍就靜靜躺在床上,聽著不時傳來的鳥蟲叫聲,盯著鑽進來的那絲月光,恍惚那月光裏有一張俊朗的笑臉,還有眼睛中的那狡黠亮光。淑珍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撫摸那張臉。那絲撥動她情弦的思念竟折磨她日夜不得安寧。淑珍不止一百次一千次地渴望小勇來找她。
內心狂熱的想念隻能悄悄放在心裏,但當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她又藏起了喜悅,抿著嘴低著頭縮進了廚房。知女莫若母,女兒的喜悅藏在心裏,卻暴露在目光中。母親比畫著告訴淑珍,隻要你願意,我們都同意。
“隻要閨女自己願意,我不反對。隻是馬上要過年了,先讓兩個孩子接觸接觸,多點了解。”一向古板的父親今天也笑眯眯的。人與人之間就是有緣分。
自那次在街上見到淑珍後,小勇也是坐臥不定。閉上眼睜開眼全是淑珍的模樣。哪種漂亮女人他沒見過,可淑珍的那種美,小勇就是形容不上來,反正是抓得他心癢癢的感覺。
大年一過,小勇就騎著摩托車直奔淑珍家。冰冷的雪子打在臉上,蒙蒙的細雨鑽進領窩,他全身涼颼颼的,心兒卻有火在燃燒。遠遠看見淑珍父親正挑著一擔糞往外走,小勇趕忙停下車,顧不上脫去那筆挺的西裝,搶過糞擔,說:“我來。”都說戀愛前的男人是奴隸,結婚後的男人是老爺。小勇現在就是副奴隸相。小勇在家裏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別說挑水擔糞,就是蹲個茅坑還捏著鼻子。
“淑珍,中午讓你娘多弄幾個好菜,小勇這崽哩真不錯,今兒他吃累了!”父親笑眯眯地看著小勇的背影,大聲吩咐著淑珍。山裏人擺不出珍肴佳品,母親燒了臘兔肉,醃菜燉豬腸,幹竹筍煨野豬腳,煙熏豬肝,拿出自家釀的米酒,父親和小勇對飲上了。
山裏的夜黑得早,太陽剛轉過山頭就會伸手不見五指。淑珍有點擔心夜黑了,山路不好走,騎摩托車更不安全,於是扯扯父親的衣角,努努嘴指著快要落下去的太陽。小勇卻故意抖抖西裝,捏捏身上快被汗濕透的襯衫,笑嘻嘻地說:“叔叔,我該回去了,隻是這山風還真是有點冷,西裝晾了一天還濕濕的!”父親心疼他,衣著太單薄了,騎摩托車兜風了會感冒的:“崽哩,今晚就住這吧,讓淑珍把你衣服烘幹了,明天再回去。”
小勇心裏狂喜,口頭卻連聲說:“這多不好意思,給您和淑珍添很多麻煩!”眼睛卻瞄著淑珍,看得淑珍脖子都紅了。
父親白天太累了,吃過晚飯就上了床。母親有點頭暈,淑珍燒了瓶開水擱母親床前,唯恐晚上母親要喝水。然後把自己的床鋪換了幹淨被單,讓小勇睡。又把自己的衣物挪到妹妹床上。收拾完廚房的鍋碗瓢盆,趁著鍋裏還有股熱氣,淑珍把小勇的西服翻到反麵鋪在鍋裏,不停地翻轉烘烤,濕濕的熱氣浸潤著淡淡的男人氣息。蒙蒙霧靄中似乎有一張俊朗的笑臉,還有眼睛中的那絲狡黠亮光。
突然,有一雙手輕輕地從背後摟住她,下巴摩挲著她的頭發。驚得淑珍一哆嗦,抬手就是一巴掌,手未落下就被小勇輕輕接住,握在他的大手心裏。
小勇說:“你真漂亮,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迷住了,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想你想得心都好痛哦,嫁給我吧!我會把你當心肝寶貝一樣寵著,讓你生活得比蜜還甜!”柔柔的情話吹得淑珍軟綿綿的。他輕輕一帶,淑珍重心不穩就整個倒在他懷裏。暖暖的氣息吹在耳根,心撲通撲通像要跳出來。她閉上眼睛不敢看他,臉卻情不自禁地貼得更近了,氣息吹到了臉頰上,又吹到了嘴邊,麻麻酥酥如觸電的感覺,身體牢牢地粘上了,想甩也甩不開。小勇的舌尖輕輕敲開她雙唇,如遊龍般觸著她牙齒,吸著她舌尖。她覺得無法呼吸,已停止了思維,周身被一朵紫色的雲朵包圍,軟綿綿地托著她飄悠悠,飄過熟悉的小溪,飄過漫山遍野的管芒……
“燒了什麽東西了,淑珍?”是父親的聲音。淑珍一激靈,掙開他的懷抱,趕緊拿出窩裏的西服。
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小勇膽兒就越來越大了,三天兩頭賴在淑珍家。背著淑珍父母,他偷偷親過淑珍很多回了。如果不是淑珍嚴守最後一道關卡,恐怕早被他抱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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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勇整天像掉了魂似的,無心跟姐姐、姐夫去上海。姐姐、姐夫也裝糊塗,過了年就回了上海。小勇在家想淑珍,見著了淑珍還是想她。不知誰說過,麵對麵坐著還是想,那就是真心喜歡上了。小勇吵著父母要早點把婚事給辦了,也好天天摟著她,親她,要她。
夏天到了,山裏的水總是流不盡,小溪嘩啦啦晝夜奔騰不息。房前屋後的梔子花開得格外皎潔,香氣散滿在山山村村。田岸山澗的管芒像趕集似的,一叢比一叢開得嬌豔,粉紫色的一片,大有鋪天蓋地之勢。母親沒有帶淑珍進山割管芒,還有兩天淑珍就要出嫁了。
紅彤彤的鞭炮炸滿一地,迎親的車輛從家門口排到了小溪邊,一身紅色旗袍的淑珍被抱出了大門,一頭的珠花在陽光下閃爍,映著淑珍淡淡粉妝的臉,把山裏人的眼睛都看呆了。佛要金妝,人要衣妝。以前怎麽就不知道那個割管芒的聾啞女人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女兒!
參加婚宴的人全部散去。淑珍坐在沙發上,打量著這個陌生而又充滿憧憬的新房。寬大的落地窗,綴滿紫色小花的窗簾。微風吹起淡紫色的窗紗,送來田野裏禾苗的清香。田野偶爾能聽到一兩聲青蛙呱呱的叫聲。淑珍擰亮牆角邊的高腳水晶燈,朦朧的紫色光暈投在長沙發上。玻璃茶幾上擺放著一大盆花,黃色、紅色、紫色的玫瑰在滿天星的簇擁下鮮嫩欲滴。占滿房間的是一張碩大的雙人床,床上是那紫蔓蘿緊緊纏繞的被單,床頭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婚紗合影照,照片中的小勇緊緊擁著她裸露的雙肩。看著看著,淑珍的心竟然狂跳起來。
房門猛然被推開。
“我的寶貝兒,快過來,讓我親親你!”小勇跌跌撞撞撲向沙發上的淑珍,“來,親親,親親我的寶貝!”
淑珍被扔進了軟軟的席夢思床,一股濃濃的酒味夾裹著淡淡的男人汗味直衝過來,把她緊緊地壓進軟軟的被褥裏。
“等等,好嗎?”淑珍輕若蚊絲的話語早被小勇吸進嘴裏了,她隻能在他強有力的雙手下臣服。那雙大手很快褪下了她的旗袍,裸露出來的肌膚在朦朧光暈中泛起凝脂般的誘惑。小勇的呼吸更加急促,不停地親吻著淑珍的脖頸、肩胛,酥酥的感覺慢慢下滑,吻上了她深深的乳溝。軟軟的掙紮慢慢變成柔柔的順從,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背,內心竟渴望他快脫去包裹著她緊緊的文胸。酥酥的感覺突然停止,壓得緊緊的身體放開了,她竟然有了瞬間的失落。突然,腳尖被熱熱地含住了,腳背、小腿……親吻在慢慢上移。淑珍的心兒又被捏緊,她抓著床單,咬著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唯恐那種揪心的舒暢消失。吻在那關鍵地方又停止了,急促的呼吸變成了呼呼的喘息。一種久久的壓抑被徹底釋放,一絲疼痛之後竟是被拋上浪尖的暢快歡愉!
呼嚕聲很快在耳邊響起。田間的蛙聲在此刻鼓噪起來,和著呼嚕聲奏起了激情洋溢的婚禮進行曲。淑珍翻身起來,找來毛巾,輕輕擦去他滿身的汗水。頭枕在他堅實的胸脯上,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滿房屋的紫色包圍著她。她帶著甜甜的夢入睡!
新婚燕爾,兩人是如膠似漆。小勇再也不提要去上海的事,甚至還主動幫父母做些重活。父母暗暗高興,娶上了個好媳婦。淑珍還真爭氣,結婚沒多久就懷上了。公婆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小勇更是百般嗬護,裏裏外外的活都不讓她碰。
“老婆,吃完飯別躺著,我扶你出去走走。外麵空氣新鮮。”小勇攙扶著她,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道,一直走向大山深處。她坐在他的懷裏,風兒輕輕吹過,她覺得幸福極了!
7
又是一年的陽春三月,漫山遍野開滿了紫色、紅色、黃色小花。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奔忙。
“哇——哇——”淑珍的兒子出生了。公婆是眉開眼笑,小勇也是樂得奔前跑後。
奶水不夠,半夜起來泡奶粉。尿片濕了,剛躺下又得起來給兒子換上。眯上眼想睡會兒,小家夥又哭起來。小勇做父親的喜悅很快被煩瑣的活兒折磨殆盡。
“小勇,寶寶又哭了。泡點奶來。”淑珍喊了半天,沒人回應。原來小勇早在另一房間睡著了。沒辦法,淑珍隻得強撐著爬起來,給寶寶換尿布,喂寶寶喝奶。
“小勇,今晚就睡我們的房間,寶寶容易餓,我還在坐月子,要多休息。”做母親後,淑珍才瞬間覺得自己是真正長大了,柔弱與靦腆被理直氣壯而取代。
“我讓媽睡這兒照顧寶寶,我太困。媽媽年紀大沒什麽瞌睡。”小勇說得理直氣壯。
淑珍不這樣想,帶孩子是自己的責任。淑珍寧願自己累得滿身酸痛。這一累就使原本豐滿的身體形銷骨立了。
小勇越偷懶精力越旺盛,半夜躺在床上,聽到外麵的貓喵嗚喵嗚地叫春,身體內就覺得燥熱,翻來轉去無法入睡。於是,他躡手躡腳地溜進淑珍房間,鑽進被窩,剛摸上她飽滿的乳房,她竟然習慣性地彈起來:“寶寶,別哭,媽媽給你奶奶。”
“噓,是我。別大聲,吵醒兒子!”小勇捂住她的嘴巴。
“要幹嗎呀你?”聽見是小勇,她又軟綿綿地睡下。
按捺不住燥熱的小勇壓在她身上,她很想熱烈回應,但又一點力氣也沒有,實在太累了,隻能任由他左右折騰。
滿身大汗的小勇氣呼呼甩給她一個枕頭:“跟個死豬樣,我還不如抱著母豬睡。”
滿心委屈的淑珍見小勇生氣了,溫婉地說:“下回來過,好嗎?”
可下回還是一樣。
婚後的新鮮勁徹底消失了。兒子的哭聲,妻子的抱怨,父母的嘮叨,讓他進了家門頭就大了。兒子滿月不久,小勇借口家裏開支太大,要去上海掙錢。公公是個實誠人,說:“帶淑珍一起去上海吧,也多雙手掙錢。”婆婆也說:“家裏有我和你爹,一定會照顧好寶寶。”
公婆的一番話還真說到淑珍的心坎裏。到了上海,她可以和小勇租間房,白天去姐夫的牙科門診幫忙,到時候還可以自己開間小診所,晚上就可以無拘無束鑽進小勇懷裏做夫妻。她連夜收拾好衣物。
第二天,小勇提著一個大行李包,衝著房間喂奶的淑珍喊:“走哈。”
“等等我,我把寶寶哄睡著了就走。”
“走什麽走,你在家乖乖待著。兒子還小,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
“都與爹媽說好了,寶寶他們帶。我去了還可以給你洗衣服做飯呀!”
“不要!”
小勇邊說邊邁出大門。淑珍咬著嘴唇,強忍著眼淚,手扶著搖籃卻在不停地發抖。
8
來到車水馬龍的大上海,小勇有龍潛大海、鳥入叢林的感覺。在這裏,無人認識他,更無人管他,他是一個絕對自由的人。他不想見二姐夫海平那張臭臉,也不願意聽二姐嘮嘮叨叨,他就是他,一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男人!
跟著海平的那些日子本事沒學到什麽,酒肉朋友倒是拉了一大幫。在狐朋狗友的幫助下,他在國信醫院旁邊的小巷裏開了一個牙科診所。也許是他俊朗的外表很迷人,穿上白大褂,都相信他是一名醫生。診所的生意居然紅紅火火,每天錢包都被脹得鼓鼓的。
男人有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學壞。夜上海的生活更是多姿多彩,小勇每天想的就是怎樣花口袋裏的錢,吃喝嫖賭,小勇一沾就上癮了,早把妻兒父母忘在腦後。
夜深人靜,寶寶熟睡了,淑珍兩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不可遏製地想小勇。想初次見麵時緊握著的那雙手,想他在耳邊輕輕地說愛她疼她一輩子。想著想著,手不自覺地摸摸身邊冰冷冰冷的被窩,就怨起自己來。恨自己太怯懦,恨自己缺少哄男人的本事,不會把自己的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再想想,又不對,管得服服帖帖的男人不就是個窩囊廢,窩囊廢整天守著自己又有什麽指望?左想不對,右想也不對,淚水不知什麽時候就打濕了枕巾。
縱使心裏有一百個聲音在說,想他就給他電話呀,想他就去上海找他呀,可淑珍就是抹不下這個臉皮,也怕分了男人的心,弄得男人心掛兩頭,影響了男人的事業。
兒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淑珍終於找到了一個打電話的理由,心裏甚至感謝兒子生病了,但想想又太殘忍。雖然殘忍,卻能理直氣壯給小勇打電話。哪曉得心裏打過一百回的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淑珍猶豫了,打多了會不會影響小勇的工作?可兒子的病需要錢,家裏過日子沒有錢可以過苦些,兒子的病沒有錢治不了。六神無主的淑珍,隻好給二姐打電話。
二姐鳳嬌接到電話火急火燎找到小勇時,他正赤裸裸地睡在一女人身邊。二姐怒不可遏,掄起床頭的皮帶就抽他。流著口水的小勇在美夢裏被抽醒,看看是二姐,也不怒,也不惱,奪過二姐手中的皮帶,訕笑:“男人賺錢就享樂,女人為錢就下賤。五百塊錢甩在女人麵前,她就會一絲不掛地跟我上床,這真怨不得我!”
二姐鳳嬌被氣得無話可說,狠狠地摔門而去。出門後又想起等待救急的淑珍,又憤然推開門,拉起小勇就走。
9
錢在小勇口袋裏永遠過不了夜,穿名牌用名牌抽名牌,還得泡小妞。開門做生意,有賺的時候,也有虧本的時候。賺到了錢,他呼朋喚友,神氣活現,幾天沒錢進時,債主便討上了門。
護士小娟這段時間跟他粘得特別緊。帶她去逛商場,她看中了一款手機,吵著鬧著要小勇買給她。小勇口袋裏正空著,憋紅了臉把她拉出了商場。氣得小娟一個星期沒有搭理他。
好事逢雙,禍事連串。泡到手的小娟不理他,開業才不久的診所又被人舉報,說他沒有執業醫師資格,非法行醫。他被關了十多天,費盡周折,耗盡家底才出來。診所門關了,醫療器械被沒收了,他又像初到上海一樣兩手空空。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發了一天呆,卻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找二姐呀!怎麽把她給忘了!可這樣赤裸裸地問姐要錢,姐答應了,姐夫也不一定會答應。得想個轍才對,還需要小娟來配合。
“是鳳嬌姐嗎?小勇是你弟弟吧!他得了急病,住在我們醫院,沒有錢交藥費,醫院要停藥。”
“別停藥,在哪家醫院,我馬上送錢過去。”鳳嬌雖怒其不爭,但畢竟是骨肉相連的弟弟,怎能見死不救。兩萬塊錢很快送到了醫院。
二姐走了,小勇從病床上跳起來。剛才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病態樣,轉眼就生龍活虎。他拉著小娟,一路狂奔到商場,眼睛不眨一下就買了小娟想要的那款手機,還買了一大堆的衣物和化妝品。喜得小娟小鳥依人般貼著他,親著他。
“小勇,今年回來過年嗎?兒子會喊爸爸了!”淑珍想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總算想清楚,兒子喊爸爸的理由足以讓自己打這個電話。
“沒空,過年時診所的生意特忙。”小勇板著臉孔合上了手機,轉頭卻嬉笑著把手伸向了身邊的小娟。
“你媽媽這段時間高燒不退,不知得了什麽病,送她去醫院,她不願意,隻是想你……”淑珍又想起婆婆,突然覺得多出了一個打電話的理由,又打通了小勇的手機。她很想說她最想他,可就是說不出來。
“煩不煩,我要賺錢養你們,哪來時間回家。你不會要媽媽去醫院!沒要緊事不要打電話,打電話要花錢。”
淑珍心裏覺得特委屈,還有什麽事比這事要緊?她想不出來,眼淚卻出來了,淚水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仰著頭想讓眼淚流回去,結果兩個眼窩成了兩個水潭。都說婚姻如穿鞋,合不合腳隻有自己知道。就是合腳的鞋也有進沙子的時候,沙子在鞋裏,腳怎麽也不會舒服。該怎麽辦?淑珍開始整夜整夜失眠。
10
小勇的診所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死不活地經營著。但這不影響小勇到處嗜酒獵豔。小勇似乎是沒有女人就過不得夜,隻是錢越來越少,沒有錢,哪個女人願意跟你!家裏有年邁的雙親,還有幾年未見的兒子,他也想哦!隻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曾那麽熱烈追求過的淑珍,現在卻找不到一點感覺,她的唯唯諾諾竟讓他有點厭惡。口袋空空,無臉見父母,躲一年是一年,這一躲竟然是連著三年沒有回家過年。
快近年關,小勇的口袋裏徹底空了,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又想到了二姐。小勇想讓小娟故伎重演,上醫院裝病,讓二姐送錢來。沒想到二姐、二姐夫前幾天就回家過年了。這下躲都躲不了,隻能收拾行李回家過年了。
火車上,小勇一直在捉摸,過年回家沒錢,如何向父母妻兒交代。演出戲吧,或許能蒙住父母,說不定還能把淑珍趕回娘家去。小娟信誓旦旦說隻要他離婚就嫁給他。這不,一大清早,小娟就打扮得俏麗風騷,纏著要跟他去鄉下。小勇拗不過她,硬著頭皮帶著她。
看著身邊的小娟,眉頭緊鎖的小勇情不自禁地又去抓捏她。這小娟總能讓他全身的細胞都興奮起來,那股精靈古怪又充滿了野性的魅惑力,抓得他心忽癢忽痛,柔情時似水蛇纏繞他,發飆時如烈馬踢翻他。在她麵前,他就是那耍戲的猴子,被她牽著轉,可他就喜歡這樣被馴服。
剛下火車,小勇就躲一邊打電話:“二姐,你在家嗎?趕快上前趕到我家去!”
“出什麽事了?”鳳嬌問。
“我帶小娟回家過年來了。你去我家,讓淑珍避一避。要麽讓淑珍去你家住幾天,要麽讓淑珍回娘家。”小勇從小就沒有人違逆他,現在還想二姐應按照他的錯亂想法去做。
“荒唐!你還要不要臉了?三年沒回家,回家就帶一個女人來。好意思開口讓淑珍回避?我不當你的幫凶,愛怎樣折騰我管不了!”二姐憤怒極了。
小勇終究是沒把小娟領進家,而是把小娟安頓在縣城的旅館裏。這幾年,淑珍在家任勞任怨,善待公婆,撫養兒子,村裏沒有誰不豎大拇指。父母早把淑珍當親閨女看待。
小勇獨自一人回到家,剛進門就衝屋裏大喊:“掃把星,給我滾出來。”淑珍聽見小勇的聲音,驚喜萬分,想也沒想就跑了出來。“叭叭”,小勇上去就給了淑珍響亮的兩巴掌,把淑珍打得暈頭轉向。淑珍還沒弄清怎麽回事,臉上“叭叭”又來了兩巴掌。母親聽見響聲跑出來,攔住小勇,罵道:“冤家,你媳婦做錯什麽了?進門就打她。”
幾巴掌把淑珍的心徹底打涼了。她含著眼淚,抱起正在玩耍的兒子,準備回娘家。婆婆上前勸阻。小勇卻在後麵吼叫:“滾,滾得越遠越好,最好不要回這個家!如果不是你這個掃把星,我昨兒準備回家過年的錢包也不會被小偷扒走。”小勇的戲是演得越來越爐火純青了!自己沒賺到一分錢反而栽贓起淑珍來。
淑珍剛走出村口,迎麵碰見了正擔棉花稈回家的公公。公公問明真相,放下棉花稈,抽出扁擔,抱起孫子,氣憤地說:“婊子崽,在外別的沒學會,學會打老婆了,看我怎麽教訓你。女崽哩,你也別回娘家,快過年的,我讓他跟你一起去親家那送下節。”紅腫著臉的淑珍也是真不想回娘家,回去怎麽說?說丈夫一回家就打她?為什麽呀?自己的年不好過,還要讓父母的年不好過?
淑珍就梯下坡,跟著公公回家。婆婆下廚房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公公婆婆是個老實厚道的人,對淑珍也像親生閨女一樣疼著。隻是倆老太嬌寵小勇了,路上公公嚷嚷著要教訓小勇,可見到小勇,手卻軟了,還一口一聲寶寶回來了。都是當父親的人了,父母還這樣寶寶寶寶地叫著,淑珍隻好把委屈咽進肚子裏。
父母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再不好的男人也是自己的選擇,認命吧!也許小勇真的是被小偷摸了錢包,心裏煩,自己再溫順些,煩惱就煙消雲散了。這樣想著,淑珍吃完晚飯,就早早地上床等著他。左等也不見他進房,右等還不見他上床。淑珍拉開房門,小勇正蹺著雙腳躺在沙發上打電話。肉麻的話不絕於耳,肯定是跟哪個女人,淑珍想發火,又忍住了。罷,罷,由他去吧。外麵的男人都這樣,村裏的婦人們常常這樣說。命哦,認了吧!淑珍打落牙齒往肚裏咽。
第二天,小勇又跟淑珍攤牌:“離婚吧,離了大家都自由。”
淑珍拚命搖頭。怎麽怕什麽就來什麽。幾年,他不回家她認了,他在外麵風流快活她也認了,他寄錢回家越來越少她也認了。就怕離婚,怕離婚讓自己的父母抬不起頭,也怕別人戳她脊梁骨,更怕兒子孤苦伶仃。她扯著他苦苦哀求。
小勇鄙視地甩開她的手,冷冷地說:“你稀罕這個家,那你就待著,我走!”
小勇真走了,在縣城裏陪小娟過年。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小勇帶回了一個女人,全村人都知道了。淑珍的父母也聽說了,跑來把女兒、外孫接回娘家去了。淑珍想瞞也瞞不住了。
年後,不是小勇要離婚,而是小娟的父母要他們離婚。淑珍沒有臉子阻止,小勇的父母沒有理由阻止,小勇正是想這樣的好事,甚至淑珍的父母提出外孫歸淑珍,小勇也爽快答應了。把小勇的父母氣得大病一場。
淑珍哭哭啼啼帶著兒子走了。小勇興高采烈帶著小娟也走了。山村裏的罵聲隨著這兩個人的走偃旗息鼓。小勇的父母隻好想回頭,指望來年小娟也帶一個孫子回家過年。
11
小勇回到上海,色心是變本加厲。漸漸對小娟也膩了,又去逛窯子。窯子逛多了,再好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小勇很快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輕,口吐鮮血被送到醫院,一直昏迷不醒,瘦得不成人形。信誓旦旦要嫁給他的小娟一見這情形,悄悄收拾東西走人。等二姐鳳嬌趕到醫院時,醫生已下了病危通知書。鳳嬌想拿錢買弟弟的命,醫生卻回天乏力。
鳳嬌沒敢把弟弟的骨灰往家裏送。送骨灰等於是送父母的命。鳳嬌不僅沒有送骨灰回家,還編了一個故事,弟弟又結婚了,還生了一個胖小子,把父母樂得合不攏嘴。
快過年了,父母一遍又一遍打電話催鳳嬌帶弟弟回家過年,弄得鳳嬌自己都不敢回家過年。父母說,你們忙,不來過年,我倆老倌閑,我們到上海去。鳳嬌知道紙再也難包住火,橫下心帶著弟弟的骨灰回家了。
鳳嬌把裝著弟弟骨灰的瓷器壇放在八仙桌上。父母說:“你拿人參燕窩,我們都不稀罕。我們就是要你弟弟。”鳳嬌說:“弟弟在瓷器壇裏。”
父母一聲慘叫都暈倒在地上,醒來的第一句話都是:“我就知道有這一天。”
鳳嬌把自己的一個家搬過來,陪父母過年。菜弄得滿滿一桌,爆竹煙花放得驚天動地,就是趕不走一屋的淒淒慘慘。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孩從黑暗中走出來,喊了一聲:“爺爺、奶奶。”屋裏突然亮堂起來。燈還是原來的燈,是心亮堂了。
爺爺問:“我的心肝,你怎麽來了?”
大人隨著小孩回頭的目光望去,一個嬌小的黑影消失在大山巨大的黑影深處。
§§第三輯 秋之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