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藏在人心裏的一種無奈。都是命,三哥的口氣越來越像大伯了。
大伯的無奈是自己沒有讀書。大伯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耕田耙地難不倒他,他便當上了生產隊長。大伯最怕每天給社員記工分,暗地裏把賬本帶回家讓父親教他。大伯悟出了讀書重要,也悟出了讀書能改變命運。
每次收工回家,大伯把那些哥哥們喊過來,磕著黃煙棍,拍著桌上的賬本嚷嚷:“狗崽子們,給我長點出息!還不趕快讀書,想嚐佝頭曬背、仰頭曬麵的滋味?”
大伯發了狠,勒緊褲腰帶也要送五個兒子讀書。可是,大哥、二哥對讀書不感興趣,進學堂就打瞌睡,勉強讀完高小。四哥、五哥是寧可挨牛鞭子也不願意上學。唯獨三哥從小體弱多病,到五歲才說清楚話,十歲開始上學堂。性格內向的三哥跟書本有緣。
那時,不讀書就學手藝。大伯再狠也不能把兒子吃了,隻好讓大哥跟著父親學裁縫,送老二、老四學石匠,五哥就跟著同村的叔叔學木匠,一家衣食住行不求人。大伯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三哥身上。
三哥不僅書讀得好,一手毛筆字也寫得很漂亮。大伯對三哥寵愛有加,田間地頭的農活從不讓三哥動手,家裏吃了上頓愁下頓,可三哥依然是豐衣足食,惹得其他兄弟嫉妒不已。這時,大伯得意地罵道:“眼饞了?想吃?去讀書呀!”
三哥本性善良,常常把碗中的白米飯悄悄倒進稀得可以當鏡子的粥裏,把大娘偷偷藏在碗底的雞蛋讓幾個兄弟嚐,幾個兄弟嚐完一遍,一個雞蛋就沒了。
大伯最得意的是三哥把書桌擺到灘場上寫春聯,這是三哥讀書以來讓大伯最長臉的一件事。三哥擺出一條條長凳,磨上一大碗濃濃的墨汁,把大張大張的紅紙用刀裁成一長條一長條。提筆、蘸墨、揮毫……白麵書生三哥身邊圍著一圈鄉親,不乏不懂裝懂的老“先生”品頭論足:“字好,對仗也好,果然是秀才!”
“有中意的就拿去。”大伯得意地磕著黃煙管。
紅彤彤的春聯擺滿了一灘場,拿對聯的叔叔伯伯們從來不會白拿,總要拿些過年家裏預備的糖糕爆米,有大方的還要在爆米裏藏幾個雞蛋。字無價,情也無價。
“今年的年豬就不高(殺)了!”大伯看著三哥的背影,小聲跟大娘嘀咕,“明年,三崽哩考上大學,我們要好好擺幾桌!”大伯以為三哥考大學是筷子夾粑。
三哥以2分之差落榜了。大伯唉聲歎氣了好幾天,想想不服氣,東拚西湊讓三哥複讀。第二年,三哥又差3分。三哥不發一言,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出門。大伯咬咬牙,繼續補習!
三哥讀到高七時徹底泄氣了,骨瘦如柴的他也扛著行李跟著村裏人一起去深圳打工。
肥皂泡吹得五顏六色的時候破了。三哥頭頂上的光環隨著肥皂泡沫消失了,成了全村人的笑話。大伯失去生命的最後支撐,腦溢血去世。
大伯家的驕子、寵兒——三哥不僅僅是遭受村裏人的冷眼,就是做裁縫的哥哥和做石匠的弟弟也瞧不起他,兄弟怕跟他往來多了,少不得揩油,竟成陌路。三哥既沒出息,又沒手藝,勉強娶上一個同樣貧窮又厚道的梅子。
命運也是勢利眼,隻願錦上添花,不願雪中送炭。三哥用了十年還清結婚債務,生育了兩個孩子,剛從債堆裏爬出來,卻在一家裁縫廠日夜加班,引發了腦梗塞,進了醫院。腦部做手術需要大量的錢,大伯大娘走後,家裏兄弟是一盤散沙,是父親把族裏的兄弟和親戚召集攏了,湊齊了手術費。
三哥走出醫院,再也無法出去打工了。最不可能作田的三哥卻毫無選擇地重拾起大伯的鋤頭鐵耙,弄得村裏人連嘲弄都不忍。
盡管父親說給他治病的錢不用還,三哥卻放不下。三哥白天忙完農活,晚上還堅持要從小鎮服裝加工廠拿些衣物在家裏加工,賺些手工錢逐年還賬。
三哥就是一個倒黴透頂的人。前不久又聽說,三哥騎自行車去一家服裝店拿衣服加工,迎麵跟一輛公交“親吻”上了,三哥成了血麵菩薩。公交司機想逃,所幸被圍觀的鄉親攔住,司機掏出50元錢,圍觀的人憤憤不平:“打發叫花子呀!”司機又掏出100元。三哥竟然手一揮,說:“沒事,趕緊把車開走,我回家擦擦就行。”說完扶起破自行車往家裏走。
類似這樣的事,我一年總要聽個兩三回。我苦命的三哥啊,你是開腦開傻了?你是認命了?還是讓苦難扭曲了?也許什麽都不是?命運就是一種心境,命運就是一個軌道。一個人從一個命運軌道轉換到另一個命運軌道,同樣有自己獨特的視野和風景,也許三哥不覺得倒黴,隻要他心是平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