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喇叭聲、店鋪叫賣聲、人潮湧動的喧囂嘈雜聲在我身後漸漸遠去。
春夏之交,江南的雨說下就下,剛才還是陽光明媚,轉眼就垂下萬千絲絛。世界突然變得一片寧靜,眼前已是煙雨蒙蒙的田園。抬眼望去,近處是一片鮮亮的綠,遠處是墨綠的山,在煙雨中若隱若現,偌大的鄱陽湖也是煙霧繚繞,半遮半掩。
我棄車而行,融入到這綠色田野,張開雙臂,仰起臉,任霏霏的細雨飄灑在臉上。雨水已把泥土浸得鬆軟、潤滑,我怎麽忍心讓尖銳的高跟鞋底刺破這潤滑,於是挽起褲腿,打著赤腳,一路走去,腳底板被撩得癢癢的。田埂小道上長滿了翠綠的小草,飄灑的雨絲把細草浸透,流下一滴滴的綠。
我終於找到了父親描述的新開墾的田園。前兩年,父母進城了,跟著我們享“清福”,可我就沒有看見過父親在鄉下時那一天到晚樂嗬嗬的笑容。母親把家務全包攬了,忙完後坐在沙發上發呆,父母的身體遠沒有在鄉下硬朗了。兒女們誰也無暇顧及父母的感覺。
有一天,父親滿身泥土走進家裏,笑嗬嗬地告訴我,他總算是找到了一片荒地,開墾出來了,可以種種菜,種種花生,種種油菜什麽的,我故作嗔怪說:您勞碌了一輩子,就不可以清閑幾天?恍然間,我心裏掠過一絲感觸,便沒有再說什麽。
父母從此同進同出,早出晚歸,樂不可支。不久,又把自己種的蔬菜一捆一捆往家搬,自己吃不完,還要敲開鄰居的門,挨家挨戶送菜。
“自己種的,沒有打過農藥。”父親在門外笑嗬嗬地向鄰裏推介。鄰居也都樂嗬嗬地接過菜,比收到大包小包禮品還開心。父母沒有“公害”的蔬菜一夜之間讓原是一臉冷漠擦肩而過的鄰居親近了許多,“大爺、大娘好!”的叫喚聲充滿樓道,親切祥和。
母親常愛對我這唯一的女兒嘮叨:“我把鄉下的黃花蔸移來了,韭菜根也挪來……囡,有空去看看?”
昨晚,母親送過來一大碗的豌豆,晶瑩潤澤,似顆顆翡翠珍珠。成天奔走在這水泥與泥土隔絕的城裏,渾然不知春已悄悄溜走,居然又是豌豆飄香的季節,白色的豌豆花幻化著一個個沉睡的記憶,我終於決定去尋找父母樂此不疲的田園。
在東郊的芙蓉山腳下,連著一大片的田野。這兒原是城郊農民們的責任田,有一技之長的農民都棄地打工去了,閑置下來的荒田荒地,成了進城享清福的父母們的精神樂園。
我置身在這鮮亮的綠原之上,呼吸著這泥土的芬芳,渾身感覺透亮舒爽。
眼前就是一幅田園畫。那曾經用無數嫩黃的小花鋪天蓋地裝扮大江南北春天的油菜,此時已揚花頷首,孕育著飽滿而又密集的油菜籽。粗壯茂盛的大蒜抽出了豐潤的蒜苗,如小夥子有力的臂膀,伸向蒼穹。翻弄整齊的黃土地裏已經鑽出了嫩嫩花生芽,張開著稚嫩的小嘴貪婪地吮吸如絲細雨。溝渠邊一簇簇、一叢叢的豌豆,青青的豌豆角,嫩生生地伸展著肢體,飽滿結實,溫潤滑膩,我情不自禁摘下幾個,捧在手心,仿若是托著嬌生生的嬰兒。我輕輕地剝開如水般柔嫩的豆莢,翠玉般的珍珠豆仍在鼾睡,做著甜蜜的夢……
我把豆莢殼輕輕放入小溪,扁長的莢殼宛如一葉輕舟,穿透記憶,跨越夢境,牽著我沿著歲月之河流向久遠的故園。
四五月間,故鄉的田園是醉人的,煙柳掩映的村莊是一朵飄浮的綠雲,田野是一塊塊拚接的明鏡,迷蒙的細雨中,父親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站在耕耙上,輕輕揚著鞭兒,牛兒甩動尾巴,引犁而歌,帶著父親在明鏡上滑翔。母親挽起褲腳,露出白皙的小腿,靈巧的手兒在明淨的水麵上如彈鋼琴般奏著一串串綠色的音符。暮色將近,一聲“收工啵”,喚起一路行人。母親身後還有一大片田沒栽完,農婦們嬉笑著:“都來幫忙。”撲哧撲哧的水花過後是盈盈的新綠。
這幅田園畫有像父母一樣的農民把鮮活的生命融入其中,自然比任何一個丹青妙手筆下風景更具生命力!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人是上帝用泥土捏的,可是人卻要把自己與泥土隔開,讓自己孤獨和冷漠。
走過父親的田園,蕩滌去心中塵垢,我觸摸到了我心中的田園,心中的田園就是根植在泥土裏的一片寧靜,一處心境,一份情愛,一個靈魂棲息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