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有心。
如果說鄱陽湖的女人是鄱陽湖裏的一湖清水,那麽鄱陽湖的心就是一個永遠不會衰老的妙齡少女。借一束明媚陽光,春之心身披綠洲花海,情逐藍天碧波,意隨白雲浮動……
夜深人靜時,偶爾能聽到小城的郊外傳來“哞哞”的牛叫聲,這熟悉的鄉音引領我穿越時空,來到盤踞在篁竹峰腳下的一個山村。那是一座有千餘戶的山村,清澈的山澗溪水穿村而過,兩座石拱橋橫跨在小溪上。山村裏有七口形態各異的池塘:葫蘆形,牛角形,柳葉形,尿泡形……
一棵高大的棗樹上掛滿了青澀棗子,微風吹開綠葉,露出的棗子像風鈴。棗樹下低矮的瓦房便是我家。早晨的陽光穿過葉間,射進窄小的窗欞,投影在地上,一個個小光圈把陰暗的房間點亮起來。我躺在亞白色的麻紗帳裏,依稀可辨認出屏風床上雕刻的人物鳥獸。床上沒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我頓時感到孤單和恐懼,便扯起尖細的嗓子哭了起來。
哭聲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召來母親驚慌而迅捷的腳步。我止住了哭聲,把小腦袋探出麻紗帳外,看看地上的小光圈,又把腦袋縮回了蚊帳內。我想家裏沒有人了,哭也沒用。我折騰了半天,給自己套上一件花背心,褲子我無論如何不會穿,便伸手去扯蚊帳,臉憋得通紅,沒有拉開。母親是擔心我滾下床,把麻紗帳緊緊壓在被褥下。我隻好在麻紗帳上麵扒開一個洞,鑽了出來。床前踏板上那雙粉色布鞋也很難穿上,我於是光著腳丫搖搖擺擺出門。
村西土坡上有一片小樹林,光禿禿的枝杈上已經長滿了墨綠的樹葉,遠看像一片雲。幾頭水牯正悠閑地甩著尾巴,一頭黃牛閉著眼睛悠悠地享受著這林中的陰涼。一頭彪悍的水牯調戲起來黃牛,另一頭水牯眼似銅鈴直打響鼻,很不滿意,低頭撅蹄,掙脫韁繩。三頭牛打起架來,把樹林弄得塵土飛揚。我嘻嘻笑起來,嘀咕道:“牛牛,打架架!”便沒有再理會,繼續搖搖晃晃走進了一條小巷。小巷通往柳葉塘,姆媽一定是在池塘裏洗衣服。
小巷很窄小,伸開雙臂就能碰到兩邊的磚牆。地麵是被腳板磨光了的麻石,高低不平。我的小腳丫踩在麻石上,涼絲絲的,癢滋滋的。牆根長滿了綠色的青苔,我用小手去摸,手變得濕漉漉的。
巷尾出現了一頭水牯的黑影,肥胖的身體,彎彎的牛角,高大威猛。水牯狂奔過來。“牛牛,嘻嘻。”我興奮起來,朝著水牯小跑過去。可是我沒有跑幾步便仰麵朝天摔倒了。原來頭頂上一方藍天藍得醉人。
這時,有一個女人驚呼:“梅菊啊,你的囡,要死了!”
梅菊是我的母親。“你的囡”,不是我嗎?我怎麽要死了?這個壞女人是在跟我母親吵架嗎?池塘邊洗刷的女人一般都是說說笑笑,把白色的肥皂泡搓滿池塘,太陽出來了,肥皂泡便在水麵上跳起七彩舞蹈。這些女人也經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在池塘邊吵架,聲音在屋宇間回響。旁邊的女人勸了一陣,池塘裏便鴉雀無聲。隻聽到棒槌捶打衣服的沉悶聲。
“鳳呀,你怎麽就爬起來了?完了,我囡完了!”母親在號啕大哭。母親不是在跟女人吵架,是在哭我,哭我幹什麽呀?
兩三個女人又在喊:“你不要命啦?水牯瘋了!”母親像是被幾個女人拉住了,並沒有出現在巷口,卻依然在號啕:“老天爺呀,您開開眼,救救我囡吧!”母親磕頭的聲音特別響,我身體下的地都在震動。
這時巨大的水牯已經站立在我麵前,銅鈴一樣的眼睛裏充滿好奇,也或許是慈愛。一隻毛茸茸的大腳抬起在空中,粗大黑蹄像許多年輕人結婚時貼的心字形的剪紙。黑蹄上粘著紅土,是村西土坡上才有的紅土。水牯喘著粗氣,噴在我臉上,是青草的鮮味,很好聞。“牛牛,你想和我一起玩呀,嘻嘻。”我是第一次這樣躺在牛的懷裏,覺得非常新鮮,不免手舞足蹈起來,“來呀,牛牛,我們一起拍拍手。”水牯“哞哞”叫起來,像是說,小囡,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大呀。水牯毛茸茸的大腳跨過去了,看上去是小心翼翼。水牯龐大的身軀遮住了蔚藍的天空。接下來,我又看到了另兩頭牛同樣抬起毛茸茸的大腳,同樣小心翼翼,同樣噴著青草的鮮味,同樣是龐大的身軀閃過藍色的天空。水牯在小巷裏留下了急驟的牛蹄聲。我口裏不斷念叨,“牛牛,嘻嘻,跟我玩呀。”
當再也沒有毛茸茸的大腳抬起來的時候,我索然無味地爬起來,又搖搖擺擺走到小巷盡頭。巷口圍著一群女人,瞪著牛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她們圍成的一個圈中心躺著一個女人,是母親。我蹲下來搖動著母親說:“姆媽,我要和牛牛玩。”母親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顯得很蒼白,看到我驚疑的眼神,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把我抱在懷裏,我都喘不過氣來。母親說:“囡,你要嚇死姆媽呀!”我背上濕了一片,冰涼冰涼的,是母親的淚水。我嬉笑:“姆媽,好大的牛牛!”
我和牛的舉動震撼了所有在場的人。女人們開始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這囡命大福大,牛都不敢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囡是牛變的,跟牛也能說上話。牛通人性,你家的老扁千萬不要再宰牛了。”“沒想到狂怒中的水牯看到這囡都乖了。你躺在小巷裏試試,水牯同樣不會踩。嘻嘻,不但不會踩,牛肚皮下那東西說不定伸得老長。哈哈……”
先前說“你囡要死”的女人說:“說歸說,笑歸笑,囡的命是牛給的,我看梅菊你要讓囡拜那兩頭水牯做爹,拜那母牛做娘。這囡今後一定一生平安!”
女人們都附和起來。母親回到家裏,鄭重其事地把自己和我打扮了一番,左手牽著我,右手提著一籃子的瓜果,父親擔了一擔嫩草,到村西土坡上認牯父牛母。我對著牛群三拜九叩頭之後,伸出小手去撓牛鼻子,牛一個響鼻,我又仰麵朝天了。母親扶起我,罵道:“沒大沒小的死囡,要叫爹爹、姆媽!”
山村的歲月早已模糊不清,然而我對牯父牛母的記憶卻愈發變得清晰起來。三十多年了,它們還健在嗎?看到當年天真的小女孩已為人母時,會是一副怎樣的神情呢!
夜深沉,萬籟俱靜。遠處,聲聲牛哞似在回應我心頭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