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以“有益於勸懲”為主旨,將自己的學術思想與治學態度、鬼神觀、儒釋道三教評議,以及為人之理、文學觀等,融入故事的敘述與議論之中,反映其社會責任感。本文選取《此狐不俗》、《功敗垂成》、《薑三莽》、《杏花精》等四則予以簡要評述。
《此狐不俗》
紀昀是個知識淵博、氣質平和的學者。他對形跡顯然的名士風度十分反感,而對淡宕曠遠的魏晉風度卻別有深情。他多次談到,他創作《閱微草堂筆記》的動機是為了“消閑”。所謂“消閑”,並非無所用心,並非無聊,它指的是一種心境:擺脫了營營擾擾的功利糾纏,人靜穆了,恬然了,思緒飄進一片清明的天空,這時,作者當然沒有忘卻生活,沒有忘卻生活的灰暗和沉悶,但確乎灑脫得多了,猶如孫端人飽飲醇酒之後,看什麽都多了幾分醇厚的韻味。由這一韻味引導,人便愈加襟懷夷曠,寫筆記的心理準備也便成熟了。所以,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這也就是紀昀說的“晉人風”,也就是淡宕曠遠、超越塵俗的藝術精神。
正因為紀昀的淡宕曠遠、超越塵俗,所以他才能寫出這樣一篇顯現出對雅的推崇、對俗的嘲弄的篇章,才能創造出這些悠然、淡泊,情味盎然的小品,才能以空靈之心去“測”狐鬼情狀,而使其各具神采。本篇《此狐不俗》,“托狐鬼以抒己見”,顯露了紀昀超脫、飄逸的審美趣味,令讀者想到人生的一角,怡然會心一笑。
本篇在藝術上有意模仿魏晉筆記小說質樸淡雅的文風。短短百餘字,借月夜賞花,便寫出狐女的“不俗”和雪峰公的“不俗”,可謂語言簡練古拙,意韻含蓄不露,而又在莊重中忽雜以冷雋風趣,自然令人會心失笑。魯迅說《閱微草堂筆記》有“敘述雍容淡雅,天趣盎然”的長處,這個評價是很公允的。
《功敗垂成》
紀昀不僅在故事敘述中,發表了許多發人深省的至理名言,而且尤其擅長在故事描述的前後借題發揮。當然,在他的議論當中,主要是進行封建道德、因果報應等傳統儒家思想的宣傳,但也不乏富有生活哲理的真知灼見。
“功敗垂成”這一典故原出《晉書·謝安傳論》:“玄]廟算有遺,良圖不果,降齡何促,功敗垂成,拊其遺文,經綸遠矣。”意謂事情將要成功的時候卻遭到了失敗,含有惋惜的意思。紀昀則在《功敗垂成》這個同名故事裏把其內容具體化了。
在不到二百字的有限篇幅中,作者把故事分成兩段。前段寫農人夏日鋤禾畢,於田塍上見一白狐自西南飛來,被創流血,臥而喘息;後段寫狐媚某家婦,被道士劾治,捕於封罌中,卻被兒童輩私揭其符,致使其破罌飛去。從全文看,白狐所飛之時,正當農人見火光一道如赤練的當兒,筆記顯然用的是倒敘手法。此種寫法,一則是製造懸念,使人欲知全篇的來龍去脈;二則更重要的是為了說明“古來竭力垂成,而敗於無知者之手”的道理。
故事前文先敘白狐化火光自西南來,被農夫舉鋤擊之後,又投東北而去,但為何從西南來呢?從下文便可知曉其來蹤去跡:原來此狐欲媚某家婦,被道士劾治,捕得封罌中,隻是由於兒童輩欲視其形狀,私揭其符,而使其得以逃脫。這種寫作上的倒置,恰與作者所要點明的主旨休戚相關:眼看已經成功的事情在頃刻間便發生了變化,是令人遺憾良久的。這當然有兩方麵的原因:從道士一方說,他沒有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發生突變,因而沒有采取更妥當的措施,以不變應萬變,防止白狐逃走,繼續興風作浪;從兒童一方講,正因為他們的無知與好奇,“欲視狐何狀”,而釀成此禍。即所謂“道士咒術可雲有驗,然無奈騃稚之竊窺”。
故事中的白狐破罌而去,看似偶然,卻包含著必然的因素,並充滿哲理:即將到手和已經到手的勝利備嚐艱辛,來之不易,但也有可能稍縱即逝,成為終天之恨。所以,凡事要更周全更穩當一些,要極力保護好已經得到的成果,不致使之前功盡棄。
《薑三莽》
這篇《薑三莽》寫出這樣的觀點,即:隻要人的“氣盛”,鬼怪即無所施其術而自行消亡。基於這種認識,作者筆下的薑三莽把鬼看成就像狐狸、野兔一般可供捕獲出售的獵物,因此,他主動前去抓鬼。憑著這股氣勢,足以壓倒任何妖魔鬼怪,所以,鬼竟嚇得不敢露麵。
自然,作者以讚賞的態度敘述這個不怕鬼的故事,絕不僅僅因為好奇“追尋前聞,憶及即書”(《灤陽消夏錄》序),而是借狐鬼以言人事,作寓言而寄褒貶。這裏,作者實際上是在總結一種人生經驗,告訴人們如何與現實中的“鬼怪”打交道。他告戒人們:在邪惡勢力麵前,害怕逃避是不行的,隻有憑著凜然正氣和聰明智慧去同它鬥爭,才能使它無所逞其技。薑三莽的形象使人在啞然失笑之餘發人深思,它啟發人們應該破除迷信,以毫不畏懼、主動出擊的態度去對待一切困難和挫折!
在寫作上,作者崇尚魏晉筆法,“尚質黜華,敘述簡古”,惜墨如金,用白描的手法寫人物的“神”,以簡潔的語言攝人魂魄,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杏花精》
《閱微草堂筆記》是一部瑕瑜互見、眾論不一的作品,涉及內容廣泛而不稍嫌蕪雜,因此能為舊時各類知識分子所擇取。其所可貴者,是對講學家每多問難與嘲諷,“造戲語以垢俗儒”(《灤陽消夏錄》序),揭露道學先生的無知和偽詐,而對一般人不盡符合禮教之處,則往往以情原諒之,待以寬恕之道。同時,《閱微草堂筆記》的大部分篇章不講究故事性。紀昀曾再三強調他所有的文字都是以期“不乖於風教”,“有益於勸懲”的。因此,故事隻是一個由頭、影子而已,就好像議論文中的例子。
本篇《杏花精》中那個書生的故事便是一個由頭與影子。紀昀對書生亂搞“同性戀”是持否定態度的,他對這種可恥的性變態和社會風氣腐敗也是深惡痛絕的。同時,他對於書生的大徹大悟、改邪歸正又是持讚許態度的,即所謂“以情原之,待以寬恕之道”。這也是與他一貫主張寫作的用意在於所謂勸善懲惡、有助於風俗教化相符合的。
(原刊盧潤祥、沈偉麟主編《曆代誌怪大觀》,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