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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從林黛玉詩詞看其心理流程

  《紅樓夢》是一出淒美的悲劇。“它的悲劇美在藝術上表現出朦朧美、意境美和詩意美。”書中無論是典型人物塑造還是環境意境描寫都帶有詩意色彩,比如書中女主人公林黛玉不僅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性格具有多方麵的規定性,同時又是一個充滿新意的美的典型。特別是她的多情多才,她與寶玉之間的愛情,充滿濃鬱的詩意特征;而這樣的濃鬱詩意又每每體現在黛玉的詩詞創作中。黛玉的一生都在作詩,詩是她心靈凸現,是她生命所係、靈魂所歸。

  黛玉心境的不斷變化,無一不體現在書中所詠和她所寫所歌的詩詞中,我們可以從《葬花吟》、《題帕三絕》、《秋窗風雨夕》、《桃花行》等詩詞中窺看林黛玉的心理流程。無論是孤獨、淒惻還是無奈,我們都可以從黛玉詩詞中感受到她短暫一生的“哀音”。

  在《紅樓夢》人物畫廊中,全身充滿詩的靈性,是黛玉的個性特征之一。而她的任性嬌飾,孤標傲世,敏感自尊的性格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力量。對黛玉而言,詩就是她青春生命的一部分。在小說前八十回,共錄有黛玉詩作十六首,除題詠大觀園的《世外仙源》、《杏簾在望》這類奉命之作,以及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製春燈謎》中《蘆雪庵即景聯句》的急就之章,她的詩作豐富地表現著她對現實生活的情思。小說中黛玉的詩詞,主要出現在十八回之後,這時黛玉已是二進榮國府,她父母雙亡,已處於寄人籬下的地位。陰冷的環境,昏暗的前途,使黛玉一頭紮進了詩的世界,在詩中去尋找她的生命,表現她的抗爭。

  一、淒淒“哭花陰”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寫黛玉往怡紅院叩門,因晴雯不知是誰,賭氣未去開,正好寶釵在她之前進入院中,黛玉因此誤解,以為寶玉絕情,不覺傷感,便在牆角花陰之下悲切嗚咽,直驚得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亦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書中即插入對句《黛玉哭花陰》: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因為黛玉的哭泣,花為之神魂顛倒,默默傷感;鳥也從夢中驚醒,弄得癡癡呆呆。

  黛玉一到賈府,除了賈母,與她最親近的就是寶玉,行則不離,臥則同榻,一個是賈母的嫡外孫女,一個是賈母的寶貝孫子,備受賈母的寵愛。寶玉的姨媽攜女兒薛寶釵來到賈府,薛姨媽向寶玉母親王夫人言說金玉姻緣的事,薛寶釵向寶玉出示金鎖,黛玉即流露出排他性的嫉妒之意(見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如今黛玉以為因為寶釵而使自己被丫頭關在門外,更是“千般滋味,萬般感受”湧上心頭。在以上兩句詩中,曹雪芹不僅將花、鳥擬人化,寫它們也富於同情心,且將它們也描畫得像弱女子黛玉一樣可憐可愛。

  在《黛玉哭花陰》對句之後,小說又插入四句《哭花陰詩》以渲染氣氛,表示對黛玉的憐惜: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闈。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在大觀園的眾女兒中,黛玉的才貌是最出眾的,可她的身世也是夠悲苦的。在黛玉短暫的一生中,她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是“無依無靠,投奔來的”;寄人籬下,孤苦伶仃的遭遇,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賈府,雖然物質生活並不匱乏,但在精神上,她卻時時感到壓抑和痛苦,“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一種無家可歸、無所依傍、無可擺脫的深刻的孤獨感,像沉重的陰雲,始終籠罩在黛玉的心頭。她的眼淚,她的傷感,她的內在孤獨的生命體驗,既來自她無依無靠、孤立無援的人生經曆,也來自她與生存環境的格格不入。“林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夢》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於姐妹,不得於舅母,並不得於外祖母。”在這四句詩裏,作者讚頌了黛玉的才華容貌和她對寶玉的深情厚意,同情其寄居賈府受到的冷遇,更以此“哭花陰”細節作引,為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作鋪墊。

  二、幽幽“葬花吟”

  黛玉“哭花陰”之時,恰值暮春落花時節。黛玉不覺移情於落花,提籃荷鋤,前去葬花,吟出一首抒發自己內心抑鬱已久的情感之作——《葬花吟》。這充滿生命激情的哀歌,是黛玉第一首長歌行。這時寶黛的感情,在封建勢力的重壓下,已從兩小無猜的兄妹情誼,發展到相互愛慕中試探與傾訴的階段。《葬花吟》是徹底的“言誌”詩,是黛玉性格與生命的折射。在這“言誌”詩裏,黛玉的心境仍然是沿襲了《哭花陰》的哀傷淒惻,但更多了一種抑塞不平之氣。詩中既有濃重的傷感和悲觀,又有激越的控訴和抗議。她明確表示,決不屈服於汙濁的殘酷壓力,要永遠保持那孤標傲世的潔白品格。可以說,黛玉借《葬花吟》發出了感歎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好一個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的林妹妹!眼看滿園落花隨風逝去,獨自一人背著香囊,擔著花鋤,來到那無人之處。時值芒種時節,凡這日人們都要祭花神,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大觀園中那些女孩子更興這風俗,不僅將園中裝飾得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將自己打扮得桃羞李讓,燕妒鶯慚。偏偏這其中出了個格格不入的黛玉,竟有那麽多悵惘及感傷。她儼然知道自己無法挽回落紅飄飛的結局:曾幾何時,鮮花時豔於枝頭,吐露芬芳,可這種美麗多麽短暫,轉眼間敗落凋零隨風逝去,再難尋覓。粉色的春天一過,就是綠色的夏,然後就是枯黃的秋,蒼白的冬,這和閨中女兒的命運多麽相似!黛玉怎能不有感於肺腑,有歎於口中呢?除了黛玉,誰還會有如此憂思?於是,山坡之上,落花之中,多了這麽一位悲悲切切的絕代佳人。手捧落花,愁上心頭,不禁淚落兩肋,嗚咽的聲音,讓宿鳥棲鴉也不願再聽。

  “花謝花飛飛滿天”,黛玉試圖打開自己塵封已久的心,她要將自己的哀怨愁情,一吐為快。

  “紅消香斷有誰憐”,黛玉知道自己的這一回答將是否定的。世事碌碌,誰有清閑?唯有黛主才會如此癡傻去可憐那落英殘花。這也正道出了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殘花落英與自己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雖然世態炎涼,黛玉卻始終保持自己的高潔與尊嚴。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是落花的命運,也是黛玉悲苦生活的寫照,冷酷的環境讓她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這是多麽無奈的歎息,“自古紅顏多薄命”,也許黛玉早就明白了。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黛玉隻是一味的哀怨嗎?不,她心中也有希翼,她渴望一個好的歸宿,如同她手中葬下的落花。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就算死也要幹幹淨淨,黛玉竟如此坦然,甚至麵帶笑容,倒叫人心酸。偌大一個大觀園,隻有唯一一個知己,豈不令人心痛!自己孤高一世,卻換來世人的鄙笑。沒有人理解她的痛苦,自己隻能自傷、自憐。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的內心早已做了堅毅果斷的決定——沒有愛,毋寧死。若黛玉的愛情失敗了,她唯有去死。因為愛情就是她的生命。

  黛玉隻知戀愛,不知其他。“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戀愛以外,人生還有其它更重要的生活內容,也看不到戀愛以外還存在著一個客觀的世界。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著咀嚼著這裏邊的一切,從這裏麵釀造出她自己的思想、性格、情緒、嗜好,以及她精巧的語言與幽美的詩歌;此後,就在這裏麵消滅了她自己。”以戀愛為生命的黛玉最終失去了愛情,真可謂“更有情癡抱恨長”。

  黛玉惜花憐人,為落花傾灑著悲戚的淚水,把紅顏會老的青春少女,寫成紅消香斷的落地桃花,情切切,意綿綿,香軟的詞句中寄托著不盡的情思,對花與人的命運進行了形象的闡釋,對美的存在與消亡進行了哲學的思考。《葬花吟》不就是林黛玉悲劇命運寓情於景的詩意寫照嗎?葬花,也就寓意著埋葬自己的青春!然而,《葬花吟》雖然充滿了淒楚悲哀的色調,但也並非隻是纏綿悱惻,抒發自己滿腔的哀怨,她已開始體驗貴族之家的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而有了憤懣的情緒。總之一首《葬花吟》,黛玉淋漓盡致地寫盡了自己的哀婉悲愁,傷感淒涼……

  三、深深“題帕”情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中黛玉所撰的《題帕三絕句》寫於寶黛愛情生活心意初通時期。這三首詩,第一首是淚,第二首是淚,第三首仍是淚。這是黛玉用心血和淚水向寶玉傾訴出潛壓內心許久的肺腑之言,知己之音!情調雖過於淒愴,傷感雖過於濃重,但這淒愴中有顫抖的呼喊,傷感中有不可忍受的抗爭。在詩中,黛玉進一步深化了自己在《葬花吟》中的叛逆性格;如果說在《葬花吟》裏黛玉為自身的青春、愛情、命運而悲泣,那麽《題帕三絕句》中的黛玉的“淚”卻是為知己而流,為共性之人而流。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寶玉突遭父親賈政毒打,黛玉“滿麵淚光”,寶玉“心下記掛”,遣送兩條舊帕,黛玉心有靈犀,一時“餘意纏綿”,遂以深情筆觸寫下著名詩篇《題帕三絕句》。

  對將愛情深藏內心的雙方來說,最大的要求莫過於在期待和不安中盡可能想方設法了解對方的心情了,寶黛二人正所謂“人居兩處,情發一心”。雖然有時會產生誤解以至鬧翻,但仍然是彼此相思。黛玉對愛情的全部理想就寄托在這《題帕三絕句》中。

  黛玉追求的愛情是最崇高的兩心相依。寶玉贈舊帕,對於黛玉便是一個承諾,黛玉感到了踏實和安全。所以在黛玉的眼中,絹帕是那樣的非同尋常。自此以後,黛玉在愛情的心境上可以說是走得比較祥和的。她與寶玉消除了猜疑、誤會、爭吵、譏諷,而增加了相互理解、信任與尊重。以至在後來小說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薛寶琴的出現,“極美麗,極聰明”的寶琴一進賈府就受到賈母的特別優待,甚至有把她給寶玉做媳婦的打算,就連一向大度有涵養的寶釵都對此感到心理不平衡。黛玉卻出忽意料的平靜,沒有驚慌沒有不安,就是因為這看似樸素卻意味深長的絹帕。試讀這三首絕句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黛玉是極重感情的,她決不會忘記寶玉前世的贈水之恩(神瑛侍者對絳珠仙子有甘露之惠,灌溉之情,小說隱括黛玉和寶玉愛情中以眼淚酬答知己的性格特征),也不會忽略寶玉今世的贈帕之情,她要把前世蓄積的所有眼淚,都毫不保留地回贈給寶玉!這麽生動的場麵不僅僅是令黛玉自己傷悲,也令我們傷悲,令所有看過《紅樓夢》的人傷悲!因為這種傷悲不僅是來源於現在,而是來源於過去;不隻是來源於黛玉的今後,而是來源於黛玉的前世(絳珠仙子為償灌溉之情,隨神瑛下凡,將一生所有的眼淚報答給他),“刻骨銘心”也是“刻古銘今”的。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黛玉的今生就是為還淚而來的,她不為名利而奔波,不因人世間的勾心鬥角而算計,而是為了實現她前世的諾言和誓約。在她今生的生命中,眼淚成了她生命最主要的內容,手帕則可以證明黛玉的一切感情,所以黛玉把這三首泣淚之詩寫在手帕上,就能夠記載任何東西都無法載動的情感!就好像薛寶釵的“芳齡永繼”一定要刻在“金”上,賈寶玉的“仙壽恒昌”一定要刻在玉上一樣,黛玉的淚一定是要寫在手帕上的。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黛玉用“湘江”比恰自己的住處“瀟湘館”,而用“舊跡”來表明此時她的芳魂和詩魂已經進入了自己生命的未來,“瀟湘館”當然也就成為“舊跡”了。黛玉前瞻自己“魂斷瀟湘”之後,進入她的來世,回憶著自己的“湘江舊跡”,那眼淚呀,也是“彩線難收”的!也不知道瀟湘館門前的“千竿竹”是否依然青翠挺拔,它們是否還記得自己原來的主人——林妹妹,也不知道瀟湘館中自己眼淚的香痕還依舊存在?黛玉在詩中盡情地描述著自己在紅塵凡間的泣淚過程。那香痕,那翠竹,那曾經記載著一生喜怒哀愁的瀟湘館,都成了自己情感的見證,這幽美和哀婉的畫麵一直把自己的情感延續到了未來,延續到了來世,延續到了生命的深處!瀟湘館中的每一件物品都記載著黛玉的記憶,同時,也感動了所有的《紅樓夢》讀者。

  黛玉用《題帕三絕句》表達了自己穿越時空的情感,我們隻有打破時空的局限,用前世、今生和來世的更長的生命體驗才能從根本上理解其包含的全部意蘊和深刻內涵。“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但這真摯愛情有力見證的《題帕三絕句》,這令黛玉對愛情最終安心的絹帕,最終還是落了個焚絹焚稿(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的結局。黛玉的絹帕,令黛玉肝腸萬斷,令寶玉牽腸掛肚,也令所有《紅樓夢》的讀者回腸蕩氣。

  四、離離“風雨夕”

  通讀黛玉的詩詞,我們會發現總有一些表現傷悼身世之感的作品。《代別離·秋窗風雨夕》與上述《葬花吟》的抑寒之氣和傲世態度相比,顯得更加苦悶和頹傷。再拿《題帕三絕句》與之相比較,如果說在《題帕三絕句》中黛玉是以“淚”訴情,以“淚”顯性,那麽《秋窗風雨夕》中的黛玉則以“秋”進一步融情,以“秋”進一步表性。黛玉這時的心境已從以往的身世之感轉向對未來命運的不盡擔憂。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釵黛“互剖金蘭語”後,不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黛玉病臥瀟湘館,燈下翻看《樂府雜稿》,見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眼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秋窗風雨夕》意境悲涼感人,低吟著黛玉一陣悲秋苦痛的心聲。孤獨、頹傷、淒涼,自是詩人壓抑的詩情抒發,詩中的景物、意象無不充溢著她的情感、意趣、心緒和韻味。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在敏感的黛玉看來,秋天本已讓她魂銷腸斷,淫靡的秋雨更加重了她心中的淒涼,雙親都已過世,在這淒風苦雨之夜,沒有任何親人與她作伴,許多年來,黛玉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獨自咀嚼著深重的孤獨。黛玉把思緒拉到她的生活世界之外,尋找著沒有風雨隻有溫暖的秋窗小院,為疲憊的心靈尋得一塊暫時歇息的淨土;然而,她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在空靈的世界裏,處處都是風雨,家家秋院都是風雨肆虐,哪裏有什麽溫暖可尋呢?這兩句詩寫盡了黛玉在風雨之夜的淒涼孤獨,使全詩罩上了一層濃鬱的悲劇氣氛。

  在“風雨夕”中,黛玉的孤苦頹傷無不充斥其間,真乃催人淚下!這是久病纏身的林黛玉精神上更加壓抑的詩性渲泄。詩中的事物、情景無一不與她特有的意趣、心緒相構相係。秋,正是她悲美風采的詩意寫照!

  五、蕭蕭“桃花行”

  黛玉的詩,到了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中的《桃花行》和《唐多令·柳絮》,更加悲哀憂傷。黛玉在這兩首詩詞中雖仍表現出對自由幸福的向往,但她已自感身如桃花柳絮,飄零無倚,“誰舍誰收”,已預感到未來悲劇的結局,情調更加低沉。到了七十回後,這種悲傷的色調則更濃了。這時的她覺得自己已經接近“淚盡夭亡”。她由胭脂想到桃花,再想到眼淚,以悲劇感情浸潤美好色彩,唱出這首哀婉的性靈之歌。

  多愁善感、纖細哀婉是林黛玉的性格特征,她的《桃花行》就籠罩著這種氛圍。全詩寫道: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在這首《桃花行》裏,黛玉並非發出一般風花雪月、兒女之情的吟哦,而是通過燦爛桃花與久病少女的映照和對比,藝術地描繪了自己身處窒息之境中噴發出來的以絕望等待希望的掙紮和反抗!

  重建桃花社後,湘雲、探春、寶玉、黛玉、寶琴、寶釵六人填了五首(探春、寶玉合填一首)“柳絮詞”,黛玉填了一首《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吟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與《桃花行》一樣,黛玉這首纏綿淒惻的詞,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

  在《桃花行》和《唐多令》的傷春意緒中,黛玉折射出自己特有的精神氣質。她用靈魂留住生命底層中的痛楚、不安,對其進行它物(桃花、柳絮)的外化,並殘酷熬煎自己的靈魂。她的生命中沒有晴空,沒有朗照,在蒼茫的暮色中,她心靈彌漫著月色的餘輝,孤身一人在迷茫中“淚盡夭亡”!

  縱觀林黛玉的自創詩詞,均具有“這一個”的藝術特色。象征性的詩句總是詩意般地展現其悲劇性格。怨不得寶玉一看《桃花行》,“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並猜“自然是瀟湘子稿”,並斷言隻有“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確實如此,無論《葬花吟》,還是《題帕三絕句》,它們都是以其內在的獨特情韻真實展現了林黛玉的高潔心靈和悲劇性格。最後又像她在《葬花吟》中所寫的那樣:“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八十回以後,小說寫黛玉日夜盼寶玉出獄歸來,淚流從秋至春,以至淚盡夭亡,寶玉歸來看到的是瀟湘館人去室空,“蛛絲結滿雕梁”!黛玉的死,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劇的美,同時又具有濃鬱淒愴的詩意的美,她的一生譜寫了一首首既幽美又悲壯的詩篇!

  黛玉詩中極能體現她的“個中性情”的,還有很多詩詞。如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的《詠白海棠》和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的《詠菊》、《問菊》和《菊夢》等。其《詠白海棠》末四句寫道:“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此數句,不正抒發著黛玉難以傾訴的哀愁的“情”嗎?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的《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是黛玉詩詞在前八十回的最後出現。其“冷月葬花魂”的詩句,境界雖佳,然而格調卻太悲涼了。不過,在林黛玉如花的短暫生命中,豈有比“冷月葬花魂”更好的結局適合她淒美潔白的靈魂嗎?這一句“冷月葬花魂”,如杜鵑啼血,哀猿嘯淚,是她以詩詞為生命形式的絕妙寫照。

  詩,是林黛玉青春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曹雪芹塑造林黛玉藝術形象的極重要手段。從林黛玉“自己”創作的詩詞中,我們窺見了林黛玉多愁善感、孤傲自尊、潔白不屈、悲涼淒婉而又激越熱烈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詩,使林黛玉具有了詩人的稟性與氣質;詩,使林黛玉的藝術形象充分詩意化;詩,使林黛玉這個悲劇性的藝術形象具有了蕩氣回腸的感染力和永遠輝煌的生命力。

  在林黛玉的生活裏,詩給了她孤寂靈魂的最大安慰。讀詩寫詩已成為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態度。古典詩詞以其深沉、淒冷的韻味熔鑄其風神秀骨,使林黛玉超凡脫俗的叛逆之性和多愁善感的哀婉之態始終蕩漾出一種清冷雅麗的特殊韻味,在十二群釵中隱射出一種凜凜之美。

  黛玉既是一個使人激動的高貴詩人,又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悲劇人物。“悲”和“美”的精神氣質經由詩詞在她身上顯現出流光溢彩,身處困境使她擁有了對悲劇命運和時世靜觀、內省、盤詰的可能。她的詩詞均來自內心敏感而獨特的體味,這所有的體味既有客觀自下而上之環境的逼迫,又有著天性的敏感與體認。生活的淒苦,青春的易逝,知音的難覓,命運的坎坷,均融入那精美獨秀的詩詞,賦於孤標撼人的風骨,淒美的象月下的曠野,幽幽中散出徹骨的寒意。林黛玉以其超凡脫俗的個性和獨樹一幟的才思贏得了讀者的垂憐和認可。在那時那個“不可救藥”的頹傷末世裏,她是一顆夜暮裏的新星,雖微小而單薄,但其迷人的光澤,已使秋江月夜,波光熠熠,漁火稀微,螢流鳥宿……閱讀林黛玉其人,解讀林黛玉其詩,她骨子裏所煥發的,她詩詞中所浸透的精神氣質或風采將永遠留在人間!

  (原載《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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