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是《紅樓夢》中寫到的十二個貴族女子的統稱,她們是《紅樓夢》中描寫的重要人物的一部分。在曹雪芹筆下,金陵群釵幾乎無一能逃脫紅消香斷、花落春殘的結局,作者把她們統統歸入到“薄命司”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堪稱為一部以創造女子典型著稱的悲劇作品。
“金陵十二釵”是《紅樓夢》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曹雪芹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伊始,就表明書中人物是以這些女子為中心來寫的: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則一並使其泯滅也。……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可知金陵十二釵實為書中所寫之主要對象。
曹雪芹在西山寫作《紅樓夢》時,雖然窮困潦倒,咽齏食粥;然而仍不忘懷於舊時的江南“閨友”,他以全部的激情和才華,把她們的聲容笑貌,從外表到內心,一一描繪入這部瑰奇雄偉的曆史畫卷中。
在花柳繁華、富貴溫柔的女兒世界——大觀園裏,有的是聰穎的才智、美麗的心靈、純潔的友誼、高尚的愛情和美麗的生命,這是那一時代最富於人生價值的東西。
然而,曹雪芹卻毫不留情地令其一一毀滅,金陵群釵幾乎無一能逃脫紅消香斷、花落春殘的結局,作者把她們統統都歸入到“薄命司”中,任憑她們的眼淚由秋流到冬,由春流到夏。
18世紀這一曆史時期的低氣壓正挾著濃濃的濕度向地麵上迅猛地壓過來,這樣,旋轉回蕩在讀者心頭的隻能是那極端悲愴的旋律,看起來那麽小的一個個音符,竟化為一把把沉重的小錘子,敲打著人們的心扉……
而製造這“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的社會人生悲劇的究竟是誰呢?逼真的現實主義的光芒,不斷地把讀者引進深沉的思考。
《紅樓夢》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請他品茶飲酒。寶玉品茶,那茶“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就問是什麽茶?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飲酒,那酒“清香甘洌,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風乳之麹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
這當然是神話。
不過,這裏的“千紅一窟”和“萬豔同杯”都別有深意。“千紅”、“萬豔”代指千千萬萬紅豔嫵媚、嬌嬈多姿的女子。“窟”,諧音“哭”,“杯”,諧音“悲”。“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就是說千千萬萬美麗的女子在封建末世都遭到令人痛哭的悲劇命運。在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堪稱為一部以創造女子典型著稱的悲劇作品。
作者以酣暢淋漓的筆墨描寫了大觀園中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眾多婦女形象。她們的大多數“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口聲”(金聖歎語),而且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紅樓夢》即是通過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戀愛、婚姻悲劇,寫出了大觀園中一大群女兒們“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劇。
所謂“金陵十二釵”,書中有著明確的交待。
太虛幻境薄命司封存的冊子分正冊、副冊、又副冊三等。
正冊十二釵(正釵)依次是:
黛玉 寶釵 元春 探春 湘雲 妙玉 迎春 惜春 鳳姐 巧姐 李紈 可卿
副冊僅舉香菱(即英蓮)一人,又副冊僅舉晴雯、襲人。
“金陵十二釵正冊”即“金陵十二冠首女子之冊”,副冊、又副冊“二櫥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可見,“金陵十二釵”分三等共計三十六人。
尤二姐、尤三姐等,其身份、地位與香菱相仿,是副冊裏的人物。
又副冊是丫頭,除晴雯、襲人外,還有鴛鴦、平兒、茜雪、小紅等。
這裏講的是“正十二釵”。
“金陵十二釵命運薄冊”不僅是普天下女子命運遭際的記錄冊,而且是對封建社會腐朽禮教的抗議書,它以其鋒銳的筆觸,把矛頭直指封建社會的罪惡製度,向現實社會提出最強烈的控訴。
“金陵十二釵”長得都很美,她們是那樣的多彩多姿,尤如一座百花壇呈現在讀者麵前:那有刺紮手的玫瑰花兒,是探春;那直莖大葉、色彩明快的風荷,是湘雲;而那有著豐姿豔色,可使玉堂生春的牡丹,自然是薛寶釵。至於林黛玉的“風露清愁”和“孤標傲世”,則又渾似搖曳在霜晨之下竹影蘭魂……
“金陵十二釵”的才智也是多方麵的:或長於理智地思考(探春),或長於情感的表達(黛玉),或長於寫詩填詞(寶釵),或長於挑琴繪畫(惜春),或長於家政管理(鳳姐),或長於針黹女紅(湘雲)……
“金陵十二釵”的理想和所走的生活道路更是大不相同:有的呼喚“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勇敢地進行抗爭(黛玉);有的祈禱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溫柔平和地聽從於“父母之命”(寶釵);有的悔恨自己不是個男人,“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立一番事業”(探春)……
但生活現實給予她們的是不同的悲劇:黛玉,癡情夭折;寶釵,獨守空閨;湘雲,白首雙星;元春,曇花一現;迎春,葬身狼口;探春,遠飄天涯;惜春,入庵為尼;鳳姐,聰明自誤;可卿,風情淫喪;李紈,青春守寡;巧姐,淪為煙花;妙玉,欲潔不得。
曹雪芹寫的就是大觀園裏的眾多裙釵“美被毀滅”的悲劇!
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個個女兒的悲劇吧。
一、黛(玉)、(寶)釵、湘(雲)、妙(玉)
《紅樓夢》描寫諸女子以黛玉為中心,以寶釵為匹敵,湘雲則介乎二者之間。她們都是公府侯門的千金,也都是賈府的親戚,但因各自的境遇不同,便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除黛、釵、湘外,性情孤潔高雅,不合流俗的“檻外人”妙玉,也是和怡紅公子賈寶玉有著感情糾葛的女子。
黛玉
林黛玉到賈府,是因父母早逝,無人照管。她雖然受到外祖母——賈府“老祖宗”的“萬般憐愛”,但她很快發現“這地方本也難站”,人與人之間“虎視眈眈”,“背地裏言三語四”。
她感到賈府是個虎穴,卻沒有采取回避態度,而是放縱自己的個性,我行我素,時而還要鬥膽去摸一摸老虎的P股。這就難免引起非議:“浮躁”、“耍歪派”、“孤高自許”……
特別是她不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閨訓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戒律,在翠竹搖曳的瀟湘館,在風雨陰晴的大觀園,讀書寫詩,談情說愛。
這一切,加之她自幼失去怙恃和“怯弱多病”,就鑄成了她那雙“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黛玉愛讀書,卻從不勸說寶玉“讀書明理”、“立身揚名”,因而使厭棄功名的寶玉視為“知己”,並相互產生了真摯愛情。
在那個“存天理、滅人欲”的時代,婚姻的締結是不需要愛情來作基礎的。愛情和婚姻是毫不相幹的兩回事。“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意願。”(恩格斯語)
在這種條件下,關於婚姻問題的最後決定權怎能屬於愛情呢?於是,她沿著荊棘叢生的愛情之路走進了“薄命司”。黛玉以自己的死控告了世態的炎涼,批判了沒有愛情的婚姻製度,並發出了微弱的“個性解放”的呼喚。
“金陵十二釵曲”是《紅樓夢》的主旋律樂曲。“金釵”、“裙釵”原是古代對婦女的代稱,而“金陵十二釵”則是《紅樓夢》對書中十二個風靈神秀的青年女性的總稱。曲子是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為“指引迷津”特命十二個舞女演唱給他聽的。這套曲子對書中十二個貴族女性的思想性格和身世命運所作的提綱挈領的介紹,在整個《紅樓夢》悲劇構思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枉凝眉]曲是說林黛玉的: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這首曲如泣如訴,表現出寶、黛愛情曲折多難的曆程。他們之間那種又要“好”,又要“惱”,越是“冤家”,越要“聚頭”的微妙複雜心理,是《紅樓夢》讀者所熟知的。但林黛玉何以會在戀愛中以淚洗麵,而不能僅僅責備她是“小性兒愛惱”?
固然,在愛情萌生的初期,賈寶玉“愛博而心勞”(魯迅語),林黛玉卻執著而深沉,愈斟情重,以至於求全責備,這種性格差異曾引起一係列誤會和風波。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真摯的愛情有悖於那個時代陳腐的道德觀念。因苦於無法表白,他們隻能以“囫圇不解語”相互試探,“一個在瀟湘館迎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籲”。一旦寶玉“訴肺腑”,剖白心曲,誤會也隨之冰釋,他們的性格衝突就讓位於第二個更深刻的衝突,即他們的愛情與環境、社會的尖銳衝突了。
這時黛玉深感“雖素日和睦,終有嫌疑”,沉重鬱抑之情反日甚一日,其間雖有紫鵑為促成他們婚姻進行過勇敢地努力,寶玉也為此激成“癡迷”,但主宰著他們婚姻的賈母等人依然無動於衷。這種情況反過來又發展了黛玉憂鬱清怨的性格,終於淚盡而亡。
從曹雪芹原來的構思看,寶黛愛情不是毀滅於“小人撥舌其間”的陰謀,而是毀滅於封建家長的冷漠。
這個悲劇,就是這樣在性格和環境的雙重衝突中完成的,並在這雙重衝突中擴大和深化了它的意義,成為《紅樓夢》最打動人心的內容之一。
在曹雪芹筆下,在那麽多活靈活現的女兒群中,最令人矚目的當然是林黛玉。這一人物身上帶著曆時久遠、永不磨滅的光彩。
曹雪芹不愧為深悉“靈魂辯證法”的藝術大師,他有著很多啟開人們心靈的鑰匙,那些深含在人物內心最隱秘最微妙的東西,他都能纖毫畢露地表現出來,而且使人讀後,覺得是具體的、可感觸的。
對林黛玉,我們常常從她那心靈的呼喊裏,看到現實給她的沉重打擊。
隨著她父親林如海的逝世,她的社會地位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再度回到賈府後,我們常從鳳姐,這個靈敏的晴雨表身上,感到人情的冷暖,世事的升沉。
寶玉燙了臉,黛玉、寶釵、鳳姐都來看他,說起了茶葉的事。鳳姐對黛玉說:“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你麽?”她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家私配不上?哪一點玷辱你?”(第二十五回)
這雖然是詼諧取笑兒,但我們如若仔細地品味一下,就不難看出,裏麵充滿了輕慢揶揄的口氣,這是一種含蓄的鄙薄,明顯地把黛玉和寶玉分出了高下。門第、根基、家私,這是封建社會聯姻的經濟基礎,這三個砝碼頓時使寶、黛的天平失去了平衡。
而黛玉那些人所不及的優點,在這些人眼中是最大的缺陷。
當賈母領著劉姥姥進入瀟湘館時,劉姥姥看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這位聰明的老人立即稱讚起這裏的特色:“這哪裏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接下去並沒有引起任何人對黛玉才情學問的讚語。(第四十回)
這位用中國長期優秀文化哺育起來的林姑娘,她的孤傲氣、書卷氣和她周圍的環境是如此的不諧調!
因此,我們常常看見她的眼淚,有時一個人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在牆角邊,花蔭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有時她會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天,方才睡了。
她的痛苦不是一天兩天,“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痛苦地祈求著:“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她那孤寂的心靈,多麽需要真誠的慰藉!
薛寶釵對她稍事關心,純真的黛玉不禁感歎起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第四十五回)
在過多的客套和親戚的情麵所結成的冰冷世界裏,哪怕隻是一支燭光所發出的熱力,也會使黛玉心動神搖起來。
當忠誠的紫鵑聰明地試出了寶玉的真情,緊接著寶玉的一場病,向家長們公開宣布了寶黛的愛情關係。
但是,賈母流著眼淚竟說了一句:“我當有什麽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按指紫鵑對寶玉說:“林姑娘要回蘇州去了。”)自由戀愛顯然是封建禮教所不容許的。
但黛玉又是天真的,一句話可以讓她入死,一句話又可以令其出生。
當她聽見說“老太太總是要親上做親”的消息,她又會立即掙脫了死神的懷抱,充滿著希望,憧憬著未來。而當傻大姐泄露了寶玉訂親的消息,又置黛玉於死地。
從這開始,直到她生命的最後階段,焚稿,燒毀詩帕,和紫鵑最後的訣別,以及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直聲呼喊(“寶玉……你好……”),都使我們感到她的絕望。
在瀟湘館那竹梢風動,月影牆移之景中,好一幅淒涼冷淡之景,一個美好的青春生命被扼殺了!
寶釵
住大觀園蘅蕪苑的薛寶釵跟林黛玉相比,從外貌到性格,以至才情,是兩種不同的美:一個豐滿如太真,一個苗條如西子;一個端莊凝重,一個天真孤傲;一個雍容典雅,一個俏麗明潔;“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及其妙,莫能相下”(俞平伯語)。
寶釵身上雖然也有少女的天真活潑,但她嚴格按照封建禮教做人:“罕言寡語”、“裝愚守拙”、“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其實,她“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加之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容貌和知書識禮,勤於“女紅”,完全達到了封建世家要求女子的“德、容、言、工”的標準,成為一個“宜至宜家”的“窈窕淑女”。
在寶釵身上,體現了幾千年封建社會所要求於婦女的倫理和教養的標準。
寶釵也有愛情,但她控製著,理智地聽從於“父母之命”。寶釵也有理想,並希望憑借著“好風”直上“青雲”。這樣一位女子,本應享受到封建社會的榮華富貴,但“家世的利益”把她這隻“金鎖”和“寶玉”拴在一起,撮合成冰冷的“金玉良緣”。
“金玉良緣”的迷信,可以使寶玉、黛玉為實現其由“情”而結成的“木石前盟”所進行的抗爭失敗,卻無法消除寶玉失去精神上的真正伴侶的巨大創傷,也無法調和他與寶釵之間兩種思想性格的對立和衝突。
[終身誤]曲是擬賈寶玉的口氣詠歎薛寶釵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寶玉終因心意難平,“懸崖撒手”,出家為僧,寶釵竟成為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製度的犧牲品。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向世人宣告:“不以相互性愛和夫妻真正自由同意為基礎的任何婚姻都是不道德的。”(恩格斯語)
薛寶釵是一個特殊的悲劇人物。
照理說,她“德言工貌”樣樣俱全,才智也出眾,是封建淑女的典範,而“罕言寡語”、“安分隨和”的處世哲學,也使她與那樣的環境、社會絕無衝突,相反倒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機會。
所謂“金玉良緣”之說,雖是出於癩頭和尚冥冥之中的安排,實則反映出賈府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為迫使寶玉盡心“正務”,讀書上進,以便繼承祖業而在婚姻問題上作出的抉擇。
曲中稱薛寶釵為“山中高士晶瑩雪”,就是以“雪”、“薛”的諧音暗喻她的冷漠和超然,書中還多次以“冷香丸”、“冷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等隱喻強調她性格的這一特點。
當我們讀到金釧兒投井、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及抄檢大觀園等震撼人心的章節時,不難發現她超乎常人的冷靜以至冷酷。
她對賈寶玉並非全無感情,但是他們的生活態度和人生理想卻大相徑庭。
因此,“金玉良緣”對寶玉、寶釵來說,隻是一杯沒有愛情的苦酒。盡管薛寶釵能克盡婦道,像傳說中的孟光那樣“舉案齊眉”,幾近完美;但賈寶玉仍不能忘情於悲淒而逝的林黛玉;而薛寶釵也不免在孤寂冷落中抱恨終身。
薛寶釵的悲劇很難引起人們的同情,卻自有其發人深思之處。
整個封建社會像張開的血盆大口,連擁護它的人也一並吞下腹去。
寶釵是一個恪守封建教條和道德,符合封建正統的典型人物,賈府裏連趙姨娘也誇獎她。賈母在選孫媳時,最後下了判決:“隻有寶丫頭最妥。”當賈家為了衝喜,想把婚事簡辦時,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
我們知道她對寶玉並非無情,但賈府的哀敗,寶玉的失玉,種種不祥征兆,已使她預感到並不那麽如意幸福。她嫁了一個心裏根本沒有她,又病、又癡,甚至不能起坐,不進湯水的丈夫。
我們不妨替寶釵設想一下,從入都待選到嫁給寶玉,已是一個理想破滅的悲劇。誰知寶玉又懸崖撒手,當賈蘭從考場歸來告訴“二叔丟了”時,隻見寶釵“白瞪雙眼”,無情的現實又給了她當頭一棒。
寶玉中舉,她十分悲苦又不好掉淚。從王夫人眼裏望去:“看寶釵雖是痛哭,她那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
舉止風範、深明大義的寶釵,思前想後,終於得出結論:“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說來可悲,封建倫理道德,可以讓一個人頂禮膜拜,俯首帖耳到如此地步!
寶釵實在是被“吃”的,但她是拿出以身殉道的精神,服服帖帖,泰然自若地麵對悲劇結局。
湘雲
史湘雲跟林黛玉、薛寶釵相比,論遭遇與黛玉相似,論思想則與寶釵接近。
湘雲的特點是樂觀豪放,豁達開朗,率真憨厚,但在她看似無憂無慮的笑容後麵,卻掩藏著自幼喪親,寄人籬下的辛酸和隱痛;盡管是“侯府千金”,在家“一點兒作不得主”,反而常常“做活做到三更天”。
大觀園曾是她的樂土,而嫁個“才貌仙郎”大概就是她理想的歸宿了——誰又能料到她麵臨的竟是早寡的命運呢?
[樂中悲]曲是寫湘雲的:
繈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湘雲不僅“繈褓中父母歎雙亡”,而且因史家敗落得早,“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
也許是“同病相憐”吧,她每到賈府便與黛玉同榻。自寶釵來到大觀園就漸漸與黛玉疏遠,“隻要與寶釵一處住”。
跟寶釵一樣,她勸寶玉“讀書”,“去考舉人進士”,與為官做宰的“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竟惹得寶玉對她下“逐客令”。
在婚姻問題上,由於她是賈府“老祖宗”史太君的侄孫女,也有才有貌,是可供賈府為“寶玉”選擇配偶的一隻“金麒麟”。不過,從“家世的利益”著眼,她不能與寶釵抗衡;從思想感情的投合著眼,她也無法與黛玉匹敵。
這一切,加之她“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雖然與寶玉在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童年生活中建立了“青梅竹馬”的親密關係,但始終沒有陷於寶、黛、釵的愛情糾葛之中。
對於湘雲的結局,由於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沒有寫出,因而難以作出確切的結論。種種跡象表明,她與頗有“才貌”的“仙郎”衛若蘭結婚後,有一段美滿的生活,但好景不長,便夫妻分離,成為銀河兩岸的“雙星”,以至“白首”不得團聚——可能是衛若蘭獲罪流放或坐牢。續書草草交代:其夫“癆病死了”,她“立誌守寡”,顯然違背了原作者的藝術構思。
湘雲的悲劇不僅把賈史兩家的衰敗連結在一起,展現了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同時映襯出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深廣的社會原因:即使郎才女貌,雙方如意,但在封建“末世”的風雲變幻中也不會有長久的幸福。
明朗快活、才氣橫縱,具有男兒風貌的史姑娘,實在不像悲劇的主角:
海棠詩社發起時,忘了請她,她知道後立即向大家要求:“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她甚至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麵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寫出來,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
她的詩興豪,酒興也豪,醉眠芍藥圃的湘雲,其灑脫豪放簡直和“長安市上酒家眠”的李白相仿,香夢沉酣,猶脫酒令。那樣的倜儻風流,無拘無束,真是快樂的化身。
興之所至,她可以沒上沒下地開玩笑:“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她又善於幽默詼諧地湊趣,她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
她又時常毫無顧忌地坦蕩出那光風霽月般的襟懷,她對寶玉說:“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
她的話如潑到地麵上的水,一會兒她自己也忘了。有時她一文莫有,卻會毫無計算地提出要做東請客;她手無寸鐵,竟想去替人家打抱不平。
在女兒國中她顯然具有千仞振衣、萬裏濯足之豪,又有義無返顧、荊軻聶政之勇。這樣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總應該有一個花團錦簇的前途吧!
果然那姑爺長得很好,為人又和平,文才也好。我們可以想見湘雲婚後煮酒論詩的幸福情景。但歡娛日短,好景不長,最終落得個“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下場。
曹雪芹在湘雲判詞中用了宋玉《高唐賦》中的典:
富貴又何為,繈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借用楚襄王夢見朝能行雲,暮能作雨的巫山神女的故事,暗示她鮮花著錦,轉瞬即逝。
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寫賈母病勢日增,想看湘雲,叫人去接,回來人說:“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隻怕不能好,若是變了個癆病,還可挨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裏著急。”後來果然她的女婿癆病死了,她立誌守了寡。
這樣一個行起酒令來便揎拳捋袖的姑娘,竟落得和李紈一樣的結局,永遠洗盡鉛華,在別人錦上添花的日子裏,吞嚼著自己的苦果!竟也和李紈一般,遇有喜慶大典,須要自覺回避。“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姑娘,猝然遭到了狂風折柳般的變故,便迅速地在她的周圍吹掉了所有的歡樂。
青春、紅顏、詩情畫意,都和那已去世的丈夫一起埋葬,湘雲的結局甚至還不如李紈。
妙玉
妙,少女也。玉,美玉也。
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是個特殊的人物。對她的看法曆來意見分歧。或肯定,讚揚她心性高潔、才情橫溢;或否定,譏諷她塵緣未逝,“矯情”、“捏酸”。
從妙玉的不幸遭遇和叛逆精神看,應該把她同寶玉、黛玉排在一起,是“紅樓”中的三塊玉。
妙玉,“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隻因父母雙亡,“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便到名山寶刹——蘇州玄墓山蟠香寺“帶發修行”。後來隨師父到“長安”都中訪察觀音遺跡並見葉遺文,不意師父“圓寂”,臨終囑咐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便滯留京師。元妃省親,賈府為裝點一下“體仁沐德”的門麵,聘買了十二個小尼姑和小道姑,住在大觀園攏翠庵念經“做好事”。又聽得妙玉“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又極好”,也想請她入庵。妙玉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賈府先下“請帖”,而後“遣人備車轎”,才把她接來。
妙玉在大觀園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時候,無疑已是一個靈魂被損害的對象。
寫她的曲子是[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妙玉突出的表現是“心性高潔”,鄙視“俗人”,孤傲狷介,落落寡合。即使對賈府的“老祖宗”,也不巴結奉迎,連黛玉在她的眼裏也是個“俗人”。由於她疾“俗”,就形成一種“怪潔之癖”:喝的水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杯子隻要別人一用就嫌髒而扔掉……
不過,她人雖出家,卻沒有斬斷塵緣。她是“帶發修行”的,這本身就說明她“六根未斷”。頭蓄“青絲”,正是她情緣未斷的象征。
她以“檻外人”自命,說明她還眷戀著“檻內”——沒有忘懷現實人生,她也沒有把“韶華”打滅,對“怡紅公子”寶玉產生過愛情。
譬如,大觀園眾姐妹賞雪詠梅,想折取攏翠庵前的一枝紅梅,寶玉要去,李紈“命人好生跟著”,細心的黛玉忙攔著說:“不必,有人反不得了。”顯然,隻因寶玉去采,她挑了一枝最好的奉送。
對此,茅盾先生曾有《贈梅》一詩:
無端春色來天地,檻外何人輕叩門?
坐破蒲團終徹悟,紅梅折罷暗銷魂。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唐元稹詩)這恐怕也是以清高自詡“檻外人”的妙玉的寫照。
她雖然愛上了怡紅公子,但比黛玉更為不幸。她非但不能把愛情變為婚姻,就連愛情也不能直接傾吐——在她的麵前更多了一道宗教的鴻溝。她身在空門,隻能遠眺紅塵。
她的結局,從一些線索推測,可能是賈府“事敗、抄沒”後流落瓜洲渡口,被一極有權勢的“枯骨”老兒強霸為妾。現在通行的後四十回續書寫妙玉因塵緣未斷,青春火熾,以致遭到強盜浩劫的報應,最後作者還讓她肉體遭受蹂躪後被殺,這是對她的中傷。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不是作者寫妙玉過於忍心,在那一時代曹雪芹沒有辦法給她找到一條出路。作者在她身上深深寄托著“錚錚者易缺,皎皎者易汙”的無限感慨。
妙玉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一個藝術形象。她不同於傳統戲曲中“色空思凡”、“妙常追舟”之類的尼姑故事裏的人物,不甘“世外”的寂寞,追求人間生活,終於獲得“團圓”,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世外”。《紅樓夢》中的妙玉想超脫紅塵,而終為紅塵所汙染,批判的鋒芒直指處於“末世”的黑暗現實。
世上哪裏容得下妙玉這樣的女子呢?[世難容]曲子對這位才高命蹇的少女充滿深切的同情。孤標傲世,對世俗社會肮髒現實不滿的“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的妙玉,終於不為世容,最後被汙濁黑暗的社會所吞噬。
二、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元、迎、探、惜四姊妹隨著賈府的勢敗、家亡,共同演出一場“原應歎息”的悲劇。
元春
在“金陵十二釵”當中,賈府“四豔”之首是元春。
元春因“賢孝才德”俱備,早年由家人送入皇宮,被選為女史,又晉封為風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在封建時代,這是女子所能達到的最高地位。她的父親賈政就認為這是“皇恩浩蕩”,“賈門之幸”,是賈氏宗英祖耀的最高標記。
但是,性情聰慧,慈善溫厚,以青春、才貌作為交換品,為賈府帶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換來一張金製護身符的賈元春,她的一生就是一個悲劇。
這是一個寂寞深宮裏鎖住的可憐的靈魂。儀注繁縟,起居勞乏,無時無刻不在提防隔垣之耳與鑠金之口,她最需要的是人世間的感情和生活。
她所陪伴的那位“至孝純仁,體天格物”的皇上,在書中雖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我們從賈雨村的升遷上已可以略窺其“聖聰”,當賈雨村想殫心竭力圖報之時,那就要自身不保,而當他幹盡因私廢法的勾當之後,反而能青雲直上,所以當元春的感情失去控製的時候,意說出那皇宮內院原是“不得見人的去處”。這是元春省親時見到祖母和母親卻“滿眼垂淚”、“默默歎息”說出的話。
伴君如伴虎。我們可以想見她一個人戰戰兢兢地在鋼絲上走著的情景。這正說明那“至孝純仁,體天格物”的“當今”皇帝是毀滅青春、折人骨肉的罪魁。
元妃省親固然是極富極貴地回到家中來的,其實,那不過擺的是皇家的威風,銀子錢花得如淌海水,那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試想襲人回家探母時,鳳姐不也是要她打扮了來看後,又傳人派車跟著,才放她回去的嗎?所不同的是,一個是賈府的姨娘,一個是皇家的姨娘罷了。
元春是極不自由的人,她需要違心做人,需要獨自一人默默地承擔所有的痛苦。
回家省親,一共那麽一點兒時間,她不知放在心裏如何地盼啊盼的,多少少女時期的美麗憧憬,教幼弟寶玉誦讀時的樂趣,亭台軒館流連吟詠的記憶,這些都放在心裏反複思索著,可是直到臨死,也沒有讓她說出她要說的話。在大觀園裏,她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終無意趣!”道盡了滿腹幽怨。
曹雪芹把她列入“薄命司”,含蓄地對封建君權進行了批判。作者的批判筆鋒,已經憤怒地指向封建社會最高統治者。
[恨無常]是寫元春的曲子: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
曲子暗示了她早逝。元春回宮不久,寂寞而冷酷的宮廷就奪去了她的生命。她的病是痰氣壅塞,四肢厥冷。等到賈母、王夫人去看她時,已是痰塞口涎,不能言語了,隻有悲泣之狀,卻沒有眼淚。這樣,她便帶著那顆孤寂、冰冷、戰栗的心和一肚子永遠無法傾訴的話,告別了人間!
她那唯一的女伴,是陪嫁進宮的丫鬟抱琴,這是一個用青春殉葬的少女,她雖活在人間,但是從少女時就被送進了墓穴。她可能是元春死後才放出來的白頭宮女,也可能就永遠窒息地死在那不得見人的地方。
尤其可悲的是,元春幾乎是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以無比堅忍的力量,肩住了閘門,卻放任她的父輩兄弟子侄到人間去做盡了壞事。
元春的悲劇命運,是過去的文學作品,如“宮怨詩”等所沒有寫也不敢寫的一個題目。這應該說是曹雪芹以其現實主義的如椽巨筆向“當今”皇上的勇敢挑戰!
迎春
元春被送了虎穴,而迎春又被送入了狼口。迎春“迎”來的是什麽呢?
如果說大姐元春是被鎖閉在滿嵌著珠寶的囚籠裏被“當今”用黃金的斧頭砍斫而死,那麽性情懦弱的“二木頭”迎春則是放任“中山狼”給吞噬了。
[喜冤家]曲是說賈迎春的: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忘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Y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歎芳魂豔魄,一載蕩悠悠。
迎春是在賈氏姐妹中最先死於非命的。她的悲劇結局,也從一個側麵反映出賈府沒落的趨勢。
住大觀園紫菱洲的二小姐迎春安於待命,任人擺布,沒有追求,也沒有抗爭,這是賈府中許多女孩子身上潛藏的悲劇因素。
迎春很溫順,不聲不響地聽命於賈赦用她抵了所欠孫紹祖五千兩銀子的債。孫紹祖曾因巴結賈府得以在京襲職兵部候缺提升、現襲指揮之職。得勢之後,見賈府日趨敗落便反麵無情,成了一條“得誌便猖狂”的“中山狼”,把賈府的“千金”視同“蒲柳”,不到一年,迎春就被“作踐”虐待而死。
迎春的生活態度是“得過且過,無可無不可”。她那麻木的神經被“中山狼”的利爪刺痛後,剛剛發出“我不信我的命就是這麽苦”的呼叫,就氣斷聲吞了。
她的死,深刻地揭露了貴族社會的弱肉強食和爾虞我詐。聯係曹雪芹的家世、生平看,他借迎春的婚姻悲劇“辛酸”地寫出賈、孫兩家的微妙關係,正寄寓著他家敗之後飽嚐世態炎涼的身世之感。
但迎春的“懦”並不是她悲劇的主要原因。曹雪芹十分尖銳地通過孫紹祖的漫罵講出了這個少女犧牲的代價。孫紹祖指著迎春的臉說:“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騙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裏睡去!”
貪財、好色、酗酒、趕勢力的中山狼,對迎春的作踐淩辱到了極點,把她的尊嚴踏在腳下。一向溫柔、沉默的迎春,從不和人結怨結仇,但厄運並沒有放過了她這樣一個善良荏弱的女子。
在賈赦眼中,她不過是具有交換價值的商品,五百兩可以買進嫣紅為妾,五千兩可以賣出女兒迎春。在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為的封建社會裏,“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
迎春毫無拒絕反抗的餘地,甚至沒有給她一點緩衝的時間,她是作為一種物質的代價,急匆匆地抬去填補了她生身父親那永遠也填不滿的貪欲的深坑。
迎春一點兒也不想沉下深淵去,但她連一把稻草也抓不著。賈母認為:“兒女之事,自有天意。”王夫人認為:“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裏顧得?也隻好看她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我們沒有看見賈赦為女兒設一謀、進一言。因此,回到娘家的迎春隻能提出再“在園裏住個三五天,死也甘心了”的可憐要求。
大冷天裏,迎春穿著幾件舊衣裳,藏在耳房裏,不肯出來見人。她對去看她的老婆子們說:“回去別說我這麽苦,這也是我命裏所招!也不用送什麽衣裳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頓打,說是我告訴的!”
迎春真像一個無力掙紮被捕獲的小鳥,她正在一個心地十分殘忍,被金錢寵壞了的孩子的手中;他一會兒卡住它的脖子,一會兒擰斷它的翅膀,飛不去,逃不脫,最後被折磨死去。
探春
跟“二木頭”迎春相比,住大觀園秋爽齋的三小姐探春不僅人才出眾,“俊眼秀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而且性情爽利,精明能幹,有心機能決斷。在花柳繁華的大觀園,探春是一枝“玫瑰花”——“又紅又香隻是有刺紮手”。
她看到本家族的腐敗荒淫、紀綱不振和爭奪傾軋,憤恨地說:“咱們倒是一家子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
探春正是出於這樣一種憂憤的思考。當王夫人為著將邢夫人的軍,借“繡香囊”事件命鳳姐抄檢大觀園時,狠狠地給了狗仗人勢的惡奴王善保家的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不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教,莊言宣告:“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於是把大觀園的女兒們組織起來,創立海棠詩社。
她代鳳姐暫理家政時,興利除弊,開源節流,必欲使賈府中興……她怨恨“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
但是她企圖振興賈府的“改革”方案及其實施,隻不過“像一個苦心而孤立的小工匠向著那將傾的大廈加幾個小釘子,修補幾個小漏洞”(王昆侖語)。即使如此,在因循守舊的賈府竟然引起了軒然大波,“各屋裏大小人等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
探春這位“改革家”用她的言行向世人昭示:“在那日趨腐朽的統治的‘末世’也能夠產生出‘公忠有為’的人物,但其結果這些改革者總不能挽狂瀾於既倒,不過又增加另一種悲劇人物而已。”(王昆侖語)
[分骨肉]曲是寫探春的,此曲以探春口吻吟唱: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探春的歸宿,是在家庭敗亡之後隻身遠嫁,出嫁後就像“斷線”的“風箏”有去無歸。她的那隻出海遠航的孤帆是否能停泊在一個免受時代風雨侵襲的幸福港口呢?答案是否定的:她也是“薄命司”裏的人物。作者對探春的判詞是:
才自精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
正由於她“才自精明誌自高”,必然摔得更重,命運也更加悲慘。曹雪芹給探春畫的一幅圖畫是:“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麵泣涕之狀。”
曹雪芹何嚐不想給探春一個美好的結局,但作者挖掘了生活中的真實規律——探春不可能是喜劇結局的,隻能是悲劇。
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就透露消息了。鳳姐對平兒說:“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做了女兒已是不幸,庶出的女兒更是不幸。她雖然有兩個母親,但在哪一個母親那裏,都沒有得過母愛。她十分豔羨那些小戶人家,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地過日子。她早就敏感地認識到這一家庭中人和人的利害關係。她說:“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怕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但那樣一個時代,根本沒有給女孩子以施展才能和抱負的機會。被作者奉送“敏”字徽號的探春,不僅頭腦清醒,目光犀利,而且善於審時度勢,又富有殺伐決斷的勇氣。她對家庭必然敗亡的命運看得很清楚:“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正由於探春是清醒的,所以她更痛苦。
她的才識好像地下的岩漿在運行,人們根本無法透過那厚厚的土層去發現它的光和熱。才能,不僅本身有價值,而且會不斷地再生價值,但都在那不合理的製度下毀滅了。
魯迅雲:“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
惜春
元、迎、探“三春”的不幸命運,不能不給住大觀園暖香塢的惜春以巨大的刺激和深刻的啟示。於是,她走了另一條道路: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惜春判詞
[虛花語]曲是說惜春的: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雲淡天和。說什麽,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惜春是自願和青燈古佛作伴的遁世者,殘酷的現實讓她過早地在內心結起了嚴霜。她曾批評黛玉對世事瞧不破。她說:“一點半點兒都要認真起來,天下事哪裏有多少真的呢?”她的話給人一種撲麵而來的冷颼颼的寒意。她對親嫂子尤氏說:“善惡生死,父母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這是一盆兜頭的冷水,澆得人內外都結起了冰。
惜春從小沒有母親,父親賈敬又出家去煉丹求仙,我們沒有看見她和哥哥賈珍及寧府的人有過什麽交往,她好像一盆很少曬到陽光的花,人家沒給她溫暖,她也不情願向別人獻上春意。她性格內向,孤僻,冷冷地觀察著周圍,大觀園中的一切善惡是非對她的心靈產生了強烈的刺激:
大姐元春回家來的情景,二姐受凍、挨餓、挨打的遭遇,三姐的遠嫁,湘雲的早寡,黛玉的早夭……一係列的抄家敗亡愈發讓她感到現實生活的可悲與可怕。
她對尤氏說:“放我出了家,幹幹淨淨的一輩子。”如果不出家,就要出嫁,這是讓惜春視為畏途的一種不寒而栗的結局。
封建社會的婚姻製度,逼得她逃出了鐵檻之外,她想用堅硬冰冷的鐵檻去擋住那生關死劫。與其說惜春固執,倒不如說她是有主見並敢於堅持自己理想的姑娘。
善於作畫,曾奉賈母之命繪製大觀園圖的惜春,到哪裏去找那“芳草萋萋鸚鵡洲”(唐崔顥詩),寫入她的畫幅?她耳目所接,不過是北風呼嘯,大地悲鳴,荒塚累累,衰草連天。
惜春誓死爭得的理想綠洲不過是“獨臥青燈古佛旁”。她的悲劇,在於心靈的凍結,這是周圍氣溫下降到零度以下的產物。
三、鳳(姐)、秦(可卿)、(李)紈、巧(姐)
賈府的孫兒輩、重孫輩媳婦,無論是賈珠遺孀李紈,賈璉之妻王熙鳳,還是賈珍之媳、賈蓉之妻秦可卿,都是紅顏薄命的女子;鳳姐的女兒巧姐,則是一朵萎落凋零的小蓓蕾。
鳳姐
王熙鳳是個具有魔力的人物。賈府內外以及仆人之間彼此都有極其複雜的矛盾,但目光四射、手腕靈活的內當家鳳姐把各種矛盾處理得嚴絲合縫,八麵玲瓏。
她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說話”表現出來的。她的“說話”,或甜蜜,或俏皮,或婉轉,或潑辣……都像脫口而出,卻深藏著心機。她在多種多樣的糾葛中遊刃有餘地掌握主動,手操勝券。
這位大觀園中的鐵腕人物發出了叱吒風雲的誓言:“我從來不信什麽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這個千分自恃又萬分狠毒的角兒,被興兒總結出了她那全掛子本事:“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第六十五回)
貪贓枉法、公款放貸、殺張金哥一雙情侶、殺尤二姐、殺賈瑞,這是當時一般人看不到的另一麵。
那麽我們在大觀園中,在賈母、王夫人麵前又看到了她的反麵:這個美人胎子的少奶奶,慧心妙舌,巧思捷對,她一個人的高級單口相聲能夠觸景生春,當場抓彩,講得舉座傾倒,笑聲四溢。當她有病不能出現在聚光點下時,不僅賈母掃興,連讀者都感到沒勁。
這樣天資聰穎,年富力強,辦事爽利,而且在榮國府威勢赫赫、大權在握的人,該不會有什麽悲劇結局了吧?
及至賈家勢敗被抄,掙了一輩子強的鳳姐,有一段極其淒慘的自白。她對平兒說:“我隻恨用人不當,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的事,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裏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麽見人?我要即時就死,又耽不起吞食服毒的。你到還要請大夫,可不是你為顧我,反倒害了我了麽?”(第一百零六回)曾幾何時,王熙鳳也會發出了日暮途窮的悲鳴?等到賈母死後,這個少說有一萬個心眼的王熙鳳,已經無法張羅,隻得含悲忍泣地央求大家幫助,她說:“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
她終於病禍纏身,劉姥姥來看她,說起趙姨娘死後撂下賈環的事,鳳姐不由勾起了愁腸,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們以前隻看見她罵人、打人、殺人;隻聽見她譏笑、冷笑、獰笑。今天,嗚嗚咽咽、悲悲切切的字眼兒也和王熙鳳發生了聯係!
所以,整個封建社會已經到了“昏慘慘似燈將盡”的地步,統治階級中那怕再有能力有手腕的英雄,也無法挽回“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必然趨勢了。
[聰明累]曲是寫鳳姐的: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她一生製造了那麽多的悲劇,自己也落得個“一場歡喜忽悲辛來”的悲劇下場。
鳳姐靠著她的聰明和才幹在賈氏家族的明爭暗鬥之中,取得了把主奴上下玩弄於股掌的權勢,撈到了成千上萬的“體己”錢。
可是她的“勝利”卻像一條“蛀蟲”把賈府的雕梁畫棟從內裏蛀空,加劇了這個敗落家庭滅亡的命運。最後,這位賈府盛衰演變的中心人物也隨著這座破敗大廈的傾塌而粉身碎骨!
作品的這種描寫,實際上說明了在封建社會裏,尤其是到了一定的轉變關頭,統治階級一方麵迫害了他們的反抗者,另一方麵他們自己也不配有更好的命運。這是符合曆史發展的必然性的。
秦可卿
賈家還有一個受盡創傷的靈魂,那就是性情憂鬱,青春早逝的秦可卿。如果說鳳姐是為權欲所迷自取滅亡,那麽可卿則是為情欲所惑而招辱喪命的。
秦可卿是寧府少爺賈蓉之妻,本來是被棄於養生堂的孤兒,是從抱養她的營繕郎秦業這個“寒儒清宦”之家嫁到“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
這個出身寒門的姑娘,生得驚人的美。她在“十二釵”中是最美的:“其鮮豔嫵媚,有似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她的性情“柔媚和平”,深得長輩看重,是賈母重孫媳婦中第一得意之人。
出眾的才貌贏得這一家族普遍的好感。但不幸的是她落到了禽獸不如的公公賈珍、浪蕩公子的丈夫賈蓉的包圍圈中。她的這種姿容和性格在腐敗沒落,以至她在“除了(大門前)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的寧府,就成了那些喪盡“天理”、“人倫”的老爺、少爺為發泄獸欲而追逐的目標。她死於公公賈珍的“爬灰”;死後,寧府講排場,大出喪,家資揮霍殆盡。秦可卿的死集中暴露了賈府的荒淫無恥和豪奢糜費。
寫可卿的曲子是[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暗示賈珍與她的亂倫是整個賈府敗亡的起因,但作者後來刪去了這個情節,不過仍可發覺一些蛛絲馬跡。
可卿生活的周圍是個惡濁的男子世界。
寧府不像榮府,有那麽一個大觀園女兒國。婆婆尤氏又謹慎賢良,為人和善,是個沒口齒,沒才幹,鋸子嘴子的葫蘆般人物,連兩個異母妹妹(尤二姐、尤三姐)也庇護不了,賈珍肆行無忌地拿她們當粉頭取樂,她也隻好裝聾作啞。她不像王熙鳳那樣拿得起,放得下,捏得住。秦可卿真是遇上了“父兄丈夫力不能救,左鄰右舍也不幫忙”的困境,她無時無刻要為自己的處境擔憂。
所謂封建禮教,在貴族老爺們手裏,是要它鬆就鬆,要它緊就緊的彈簧,她缺少的是橫在她和賈珍之間可以保護的屏障。她又沒有家資巨萬、權傾內外的娘家作靠山,這就使她的處境愈發危險起來。
可卿要把這種極其複雜的關係處理得周全妥當,又談何容易!她孤立無援,度日如年,欲生不能,就是求死也難。她的悲劇是那腐朽罪惡的勢力,對她的精神上無休止的迫害及蹂躪的結果。
秦可卿雖然生活在金窗玉檻、桂殿蘭宮的賈府,那魚獺毯上卻留下她那一步一滴血的腳印。她那短短的一生,是從肉體到精神被虐殺的過程。
對[好事終]曲應做何解釋呢?
我們知道,曹雪芹因脂觀齋的勸阻,刪去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其中包括“遺簪”、“更衣”等情節,共四五頁。然而,卻不僅沒有相應地改動秦氏的冊子的畫麵、判詞和曲子,讓人們依舊能辨出“廬山真麵目”。難道果真是出於一時疏忽沒有刪盡?恐怕問題沒有那麽簡單。這其中原因有三。
首先,秦氏為了維護自己的“蓉大奶奶”的地位而違心地去讓賈珍“爬灰”。曹雪芹對秦氏這種行徑的批判,正反映了他在兩性問題上的嚴肅態度,反映了他精神境界的高尚。
其次,秦氏又畢竟是個受損害、受蹂躪的女子,她與賈珍的曖昧關係,罪責是在賈珍。所以,曹雪芹遂決定刪去秦氏屈從賈珍淫威時的強言歡笑以及被婢女撞見後的羞憤自縊,而精心地留下一些能透露秦氏之死真相的必要痕跡。這樣,便既不影響自己對秦氏的基本態度,又能使自己對秦氏的批判顯得更合分寸些。
再次,曹雪芹塑造秦氏這一形象的主要意圖,是要通過它借以揭露賈府統治者的精神空虛、道德敗壞,借以揭露封建地主階級的腐朽性,並從而探討賈府何以會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的原因,當然也就不能不以曲筆的形式,讓人們窺出秦氏之死的本相。
無論怎樣,秦可卿的形象是一個美被摧毀的悲劇形象。無辜者受難,肆虐者揚威。掩卷之後,天寒歲暮、風淒木落之感,自然而然襲上心頭。
文學藝術不僅應該給人理解的東西,更應該給人的是“感受”。一切美的毀滅都令人感到痛惜,更何況是人的美麗的心靈、高尚的精神世界的全麵崩潰!
曹雪芹不隻寫了一個少女的心靈創傷,而且準確地抓到幾乎是微妙到不易識別的各種心理狀態,把握住了連她們自己也有口難言的隱衷,這不是任何作者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把握的。具有如此高的美學價值,不能不數曹雪芹為前無古人!
那些聰明美麗富有才情的智慧女子,實在無可逃脫於天地之間,我們似乎清晰地聽到曹雪芹那深情的呼籲及曼聲的長歎!
李紈
與鳳姐、可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穩重賢惠、本分隨和的青年寡婦李紈。
李紈既無權欲,亦無情欲,謹慎地躲避著是非之地。按理說,她是有權代鳳姐做“管家奶奶”的,但她安分順時,與世無爭,滿足於“稻香老農”的清靜生涯,獨居大觀園稻香村,依賈母之命,統領眾姊妹,並負監護之責。
李紈是曹雪芹懷著悲憫之情,唱的一首挽歌。我們一接觸這一人物就會感到那冷冷清清的色調。
李紈從小就受《女四書》、《列女傳》的熏陶,她是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指導下成長起來的大家閨秀。我們很少看見膏梁錦繡、秋月春花引起她思想上的什麽波動,即使感情上發生小小的漣漪,她也會立即把它包裹起來,封閉它,窒息它,永遠以鎮定平衡的心境,去迎接命運對她的安排。
身處竹籬茅舍,心如槁木死灰,李紈把人生的意義和希望都寄托在她那小小的兒子身上。脈脈的溫情,使年幼的賈蘭過早地懂得了母親的甘苦,一盞孤燈,母子相對,濃鬱淒涼的情味布滿了空間。
自從漢代董仲舒提出“三綱五常”,班昭指出“三從四德”之後,不知製造了多少人間悲劇!曹雪芹懷著無限同情,寫出李紈那慘戚戚的一生——隻不過是徒留下虛名兒供後人欽敬。
寫李紈的曲子是[晚韶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隻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曹雪芹以“虛名兒”三個字來寫封建道德的虛偽和冷酷,實在是十分深刻的一筆。李紈青春喪偶,奉親養子,心如死灰,她把自己的青春、心靈埋葬在“三從四德”的閨範中,盼子成立,母憑子貴,坐享榮華,這正是封建社會的楷模表率。
但曲子暗示她不久早逝,內中不無譏諷之意。又一個青春女子被舊封建道德和禮教吞噬了!
巧姐
在千紅萬豔萎落凋零的巨大悲劇舞台上,還有一朵小小蓓蕾的痛苦遭遇,這就是鳳姐的女兒巧姐的悲劇。
[留餘慶]曲是說巧姐的: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她還在垂髻之年,就要被人(狼舅王仁、奸兄賈環)賣掉做外藩王爺的偏房。想想她小時和板兒搶佛手時的情景吧,那麽多奶媽兒、丫鬟哄著捧著,在風地裏吃了塊糕,就要生病了,又是請醫服藥,又是燒紙送崇。如此嬌貴,不單因為她生在這鍾鳴鼎食之家,更重要的是她有掌握賈府經濟命脈,而且威重令行的母親王熙鳳。但是,“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的鳳姐終於撒了手,她種下的善因惡果,蒼穹在上,還未來得及加減乘除,就已經在人世間迅速地產生反響。
賈璉、鳳姐一生的搜刮不下五七萬金,隻張金哥一案就安享三千兩,如今她們那模樣兒好得很的女兒巧姐,也要論身價銀子去賣了,竟逼得這個女孩子沒有立足之地!好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鳳姐周濟了劉姥姥,虧她想出了辦法,把巧姐扮成了青兒的模樣,逃出了虎口。
巧姐的遭遇讓我們看到了封建貴族賴以維持正常秩序的倫理道德,已淪喪到販賣自己的至親骨肉的地步,詩禮揖讓的薄紗已被揭去,赤裸裸地露出了人欲互相吞噬的真麵目。巧姐悲劇的深刻性正在這裏!
珍簾繡幕、畫堂綺筵的生活,對上述幾個女子來說是太短暫了。封建社會的宗法製度以及植根在這片土地上的精神文明,是不允許她們有一個合理的生存條件的,是不允許她們為自己的幸福說一句話的。繡閣千金尚且要含著眼淚向做女兒的黃金時代告別,更何況那平民的女兒。
劉姥姥收養了巧姐,巧姐在農村紡織耕作,自食其力,走上了一條嶄新的生活道路。在曆盡風波之後,這個歸宿自然值得慶幸,所以曲文叫[留餘慶]。巧姐的結局與其他十一人已有了本質的不同,反映出曹雪芹思想中存著某些接近勞動人民的因素。
高鶚續書將巧姐嫁與“家資巨萬”的鄉村財主為媳,是完全違背曹雪芹原作構思的敗筆。
(本文分上、下兩部分連載於《閩江學院學報》2003年第6期、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