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清,究竟有多少文學作品,在曆史長河中逐漸像泥沙一樣沉澱下去了,而那些流傳下來的至今依然熠熠閃光的優秀篇章,相比較來看畢竟是極少數。文學,自有它自身優勝劣敗、生存競爭的規律,一部分古典作品能流傳到今天,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紅樓夢》是值得中國人民驕傲的一部書,在《紅樓夢》所寫的四百多個人物中,給讀者留有鮮明印象,甚至像熟人似的“活”在眼前的,就有好幾十人。一部小說,能一下子提供這麽多活生生的藝術形象,不僅是在中國,就是在世界文壇上也是十分少見的。二百多年來,對這部書的研究經久不衰,人們從思想、藝術、考證等方麵反複進行探討,取得很多成果。隻有那些塑造了鮮明深刻的藝術形象的作品,才有久遠的將來。《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座高峰,繼承和發揚了我國文學創作的許多優良傳統。研究小說創作規律,總結藝術經驗,這部書不能不稱之為典範性的作品。本文試從正麵和反麵,對立和相似,反應和抉擇,獨特和異常四對藝術辯證法論證之。
一、正麵和反麵
清人鄒弢的《三借廬筆譚》中,記著這麽一件事:鄒弢和老友許伯謙論《紅樓夢》,一個尊林抑薛,一個尊薛抑林,甚至“一言不合”,“幾揮老拳”。這有趣的現象正好說明,《紅樓夢》的作者並沒有在書中直接提供對人物定性的現成答案。它不像一些現代小說,正麵人物和“反麵人物”麵目清晰,涇渭分明。《紅樓夢》所提供的隻是一幅幅現實生活的圖畫,而把對人物現象的理解和認識留給讀者。今天,對林、薛二人,可以說是已有定評了,不過在一般讀者中,尊薛抑林的仍然大有人在。固然,對人物的評價,有的不免摻雜個人的好惡和傳統觀念的影響,但這種誤解,恰恰反映出《紅樓夢》塑造人物形象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從讀者看是誤解,從作者看卻是匠心。
在《紅樓夢》中,可以看到這麽一個普遍的現象:正麵人物身上,幾乎都有一些令人討厭的地方;而“反麵”人物身上,又幾乎都有一些令人喜愛的地方。按照今天對正麵人物和“反麵”人物的理解,這似乎是不能容忍的。林黛玉是個封建叛逆者,可是生性孤癖多疑,尖酸刻薄;反過來,封建意識濃厚,“心懷叵測”的薛寶釵,卻又溫柔敦厚,體恤下人。如果讓林黛玉具有薛寶釵的優點,讓薛寶釵具有林黛玉的缺點,那麽這兩個人物就成了“標準”的好人和“壞人”了。誰為正麵,誰為“反麵”,就一目了然,也用不著鄒弢和許伯謙“幾揮老拳”了。但作者偏偏不這樣做,偏偏要留下一點不完滿、不舒服。而且,對這些和人物的基本傾向不相統一的性格特點,作者往往又加以強化和渲染,以至這些非本質的特征甚至把人物的真實麵目掩蓋起來。在書中,我們看到的是襲人對寶玉的溫柔體貼和精心照顧,可這主要是奴性;而在賈母保護鴛鴦、保護小和尚的行為後麵,卻隱藏著對黛玉的“冷酷無情”的態度。這就是使一部分不善於深入分析的讀者產生誤解的原因。
當然,這不是故弄玄虛,也不能簡單歸結為作者純粹主觀的理性的安排。從生活出發去塑造人物,而不是從理論出發去塑造人物,這才是《紅樓夢》中的人物具有藝術魅力,能讓人反複揣摩、體味的根本原因。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如正麵和“反麵”這樣抽象的概括和分類,自然就取消了現實生活本身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我們不能否認對人物必須有基本的認識,必須抓住本質方麵,但這不是問題的全部。生活是如此複雜多變,這就不容許對人物的性格作簡單的分類和定性:正麵人物一定要性格完美,“反麵人物”隻能醜陋不堪。
在《紅樓夢》中,那些似乎和人物的基本傾向有矛盾的性格特征,實際上非常和諧地統一在一個人物身上。黛玉的孤癖多疑、爭強好勝,和她失去父母和財產,既自命清高又自慚形穢,同整個生活環境格格不入顯然是密切聯係著的。所以,當鳳姐說有個戲子的扮相像黛玉,別人也都附和時,黛玉就大生其氣,認為“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對諸如寶玉、黛玉、晴雯這些人身上的弱點和缺陷,不能表麵地片麵地加以理解,要把它放在形成這些弱點和缺陷的具體環境、人物基本的思想性格中加以考察。一旦我們這樣做了,那些似乎不相統一的性格特點,往往會表現出新的意義。“反麵人物”也是如此。薛寶釵在書中一直是以知書識禮、溫柔可親的形象出現的。但是,隻要把這些優點和她在滴翠亭旁使金蟬脫殼之計,以及逗引寶玉看她的金鎖這些行為聯係起來,她的那些優點,就成了奪取寶二奶奶位置所采用的籠絡人心的手段了。不管是正麵人物還是“反麵人物”,那些似乎和基本傾向相矛盾的性格特點,實際上都有其深刻的社會屬性和內在的必然性。認識到這一點,正麵人物身上那些令人討厭的地方就變得可以理解,甚至寄予同情了,而“反麵人物”身上本來令人喜愛的地方,卻更使人對之產生憎恨和厭惡的感情。表麵上的矛盾,本質上的統一,形象就更加豐滿,更加深刻了。
這種創作手法所包含的藝術上的道理,很值得探討。它通過反向推理還原事物的本來麵目,是符合藝術辯證法的。當然,這完全得力於作者對現實生活的全麵把握和深入理解。作者對人物不滿足於、不局限於表麵的認識,而是放在整個曆史背景上,盡可能深入地了解生活的本質,從而使他對所謂正麵人物和“反麵人物”,有不同凡響的創造,能看出那些似乎矛盾的性格特征的內在的統一關係。我們不能肯定作者是通過自覺的明確的意識來把握這些人物的,但是他分明從現實生活中,敏感地聞到了新時代新人物的新鮮氣息,以及那些注定要“滅亡”的人物身上發出的屍臭味道。寶玉不讀書,愛在內幃廝混,這使他在表麵上類似於薛蟠這樣的花花公子,但在兩個人類似的行為後麵,卻有著性質完全不同的思想出發點。寶玉偷看《西廂》,在他不讀書的行為中注入了新的因素,他對受迫害的女子寄予的深切同情,也在他愛在內幃廝混的行為中注入了新的因素。他不像薛蟠那樣,隻把女人當做玩弄的對象,而是在“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這樣難能可貴的思想支配下采取行動。一個在傳統觀念看來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卻包含著追求理想、追求進步的合理內核。如果不是對人物形象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寶玉身上那些似乎令人討厭的地方,就不會給人另外一種體會了。反過來,像賈政這樣恪守聖人遺訓,循規蹈矩的標準的“好人”,在作者筆下又是這般的無能。為官不能治政,為父不能理家,處處碰壁。他那種所謂正派,更充分表明這個階級已經衰敗,已經沒有前途。
二、對立和相似
讀者的思維被書中的人物所左右,這是好現象。當談論黛玉時,寶釵就不召自來,頑強地迫使我們談論她。而說到襲人,又自然地會想到晴雯。這是很奇妙的。在《紅樓夢》中,像這樣在人的頭腦中自己結成對子的,還有迎春和探春,鳳姐和李紈,賈赦和賈政,尤二姐和尤三姐……更使人驚異的是,聯想的紐帶,竟然主要不是建立在人物的相似上,反而是建立在人物的對立上。能把人物寫得自己去結成對子,說明形象活起來了。這些對立的人物形成一個擁有相當數量的群體,可見它決不是作者的“無心插柳”之作。作為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手段,運用得如此自覺、如此有效,是曹雪芹的過人之處。
對立就是區別,但又不同於一般的區別,它帶著一種相對的性質,具有一般的區別所沒有的特殊聯係。而被這種相對立的聯係著的,恰恰是這兩個人物最突出最鮮明的性格特征。當然,人物的對立不是依靠對其抽象的本質的認識,不是從他們屬於什麽陣營、什麽階級而分析出來的。他們在讀者頭腦中不是變為概念存在,而是像兩個真實的人那樣活著。寶釵和黛玉的對立,不能僅僅看作衛道者和叛逆者的對立,不僅僅是思想的對立。這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各有其豐富的內心世界。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寫薛寶釵偷聽了丫頭的談話,不賴別人,偏偏賴在黛玉身上,當然並不是因為黛玉是叛逆者;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寫黛玉行酒令講了《西廂記》和《牡丹亭》;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寫寶釵在談話時,“審問”並善意地批評了她,也不僅僅因為她把黛玉看作情敵。
但是,《紅樓夢》在這方麵的特點,更重要的並不表現在直接通過人物的矛盾糾葛來寫對立。鳳姐和李紈、迎春和探春,就不存在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性格衝突。她們各有自己活動的天地,平時也互不幹涉,卻仍然不失為對立的形象。這究竟是怎樣聯係起來的呢?
相對立的人物形象,幾乎都有十分相似的身份,或者同是兄弟,或者同是妯娌,或者同是表親,或者同是丫鬟,或者同是小姐。這個特點就是使他們之間產生特殊聯係的重要原因。相似的身份說明相似的生活條件和生活環境,這就為我們認識這些對立的人物提供了一個“參照物”,為比較提供了基礎。有這個相似和沒有這個相似,是大不一樣的。尤氏和尤二姐、尤三姐盡管是姐妹,但因為她早已嫁給賈珍為妻,身份和生活環境與“二尤”相差很大,就較少把她和兩個妹妹聯係起來。而尤二姐和尤三姐,同樣寄人籬下,社會地位很低,又同樣麵臨悲慘的命運,才更使我們認識到尤二姐的懦弱糊塗、隨遇而安和尤三姐的潔身自好、嫉惡如仇。沒有這種相似,“紅樓二尤”性格上的對立就不會表現得這麽明顯、這麽突出了。
《紅樓夢》中的人物,之所以不會像某些現代小說中的人物那樣,產生類型化的傾向,不會有了粗暴急躁的隊長就有循循善誘的書記,有了潑辣能幹的老婆就有黏黏糊糊的丈夫,那是因為作者並不把對立絕對化,不把在對立中塑造人物當做唯一的手段。在《紅樓夢》中,有對立的人物,還有相似的人物;和一個人對立,又和另一個人相似。黛玉和寶釵對立,又和晴雯相似;晴雯和襲人對立,又和芳官相似;賈珍和賈敬對立,又和賈璉相似。這種複雜的現象和生活本身一樣,也讓讀者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更準確、更細致地把握人物性格的特點。相似並不是相同,相似的人物彼此不會相混,就在於作者揭示人物性格上細微的差別。因其相似,這一點細微的差別也就特別顯眼。這方麵,《紅樓夢》和《水滸傳》有共同之處。魯智深不同於李逵,正是在拳打鎮關西時,想到進監牢沒人送飯而偷偷溜走這一點上讓人區別開來的。對相似的人物來說,這種差別是極其重要的,它確定了這個人物區別於相似人物的本質特點,把握住他們之間的細微差別,也就把握住兩個人物的性格。寶玉被打之後,有一次支開襲人,叫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黛玉馬上領悟了寶玉的用意,晴雯卻自始至終百思不得其解。一個“身為下賤”的丫頭,盡管“風流靈巧”,終究是難以理解公子小姐之間卿卿我我、帶點病態的情趣的。抄檢大觀園時,晴雯明知處境不利,仍舊“豁出去”進行鬥爭;瀟湘館同樣被抄,黛玉卻能默默忍受。盡管兩個人一向都不甘心屈服於人,可是在和賈府的主子鬥爭方麵,晴雯卻比黛玉勇敢得多。襲人曆來被當作寶釵的影子,兩個人同樣老成持重、心機頗深。在金釧自殺之後,襲人“想起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卻笑著安慰王夫人,甚至反誣金釧“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這一哭一笑之中,怎麽可能不帶著生活的鮮明烙印呢?我們不能不讚歎作者對人物性格的精神分析之準確。這些細微的差別之所以令人久久難忘,就因為它們不是隨便貼上去的個性標簽。差別是細微的,卻都有促使人物產生不同行為的性格上的充足根據。
有相似中的對立,又有差別中的相似;在相似中寫對立,又在差別中寫相似。曹雪芹把它們融合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運用,人物就產生了性格上的不同側麵。每個人物都是一麵三棱鏡,在它裏麵同時反映出好幾個生活的側麵來。幾十麵三棱鏡互相映照,就組成《紅樓夢》光彩奪目、絢麗多姿的人物畫廊。
三、反應和抉擇
《紅樓夢》的開頭,可以比為電影的“推鏡頭”,這個鏡頭最早對準的是姑蘇城的葫蘆廟。然後通過賈雨村做林黛玉的老師,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黛玉、寶釵先後進入賈府,逐漸向賈府推近。從深入賈府內部生活這一方麵看,不少人注意到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全書結構中的作用。但是,真正初步展示賈府生活麵的,卻應該是緊接著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如果說前麵用的是“推鏡頭”的話,那麽周瑞家的送宮花可以稱為“搖鏡頭”。通過送宮花的情節,這個鏡頭從薛家母女“搖”起,經過迎春、探春、惜春、鳳姐,最後到寶玉、黛玉。可以說,把這部小說最主要的一幹人的日常生活都“拍攝”進去了。在這個“搖鏡頭”裏,不僅展示了各人不同的生活麵,而且通過人物對宮花的不同反應,顯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
薛姨媽把宮花交給周瑞家的,特意對王夫人說:“姨娘不知道,寶丫頭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這是愛吃“冷香丸”的寶釵對宮花所抱的態度。宮花送到迎春和探春手裏,兩個人都“欠身道謝”。無論是生性懦弱的迎春還是清明誌高的探春,這樣的反應都符合她們各自的性格。惜春見到宮花,卻引出她要去當尼姑的一番半真半假的笑話。鳳姐則把宮花分出兩隻送給小蓉大奶奶,暗示了她和秦可卿,甚至還有賈蓉親密微妙的關係。自幼愛紅成癖的寶玉一聽說是花兒,馬上伸手接過匣子來看,黛玉卻隻就寶玉手裏看了一下,先問:“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當知道別的姑娘都有的時候,又冷笑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送宮花,這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瑣事,卻碰撞出人物性格的火花。各種不同的反應,都不同程度地聯係著人物的思想性格。尤其是黛玉,這是她進入賈府之後,第一次讓我們認識她的自愛自尊,又心胸狹窄。幾枝小小的宮花,派上這麽大的用場,並不是宮花本身有什麽奧妙。作者設計的這些不同反應,沒有什麽主觀隨意的東西,每個反應都是深入、精細、準確地分析人物性格的結果。離開對性格的分析,人物的反應就隻能是一般的反應而已。無論是惜春,還是寶玉、黛玉,在不注意分析性格的作者手裏,大概也隻能“欠身道謝”了。
任何一種寫作技巧,說到底都是來自生活的。人們在生活中怎樣認識一個人,便可以在小說中怎樣去表現一個人。通過人物的反應來刻畫性格,正是因為人在生活中總是從性格出發對事物作出不同反應的。對生活中的事物或現象,有內心的反應,往往緊跟著就有外在行為的選擇。反應和抉擇,情況不同卻緊密聯係,它同樣產生於人的思想性格、產生於性格和環境的矛盾。亞裏斯多德說:“如果明白表示某種抉擇,人物就有性格。”通過人物的行為動作來刻畫性格,這是我國古典文學創作的優秀傳統。甚至在司馬遷的《史記》中,也采用這種手法表現曆史人物。讓一係列人物圍繞同一件事,顯示各自不同的反應和抉擇,最大的優點便是通過比較來認識人物。和周瑞家的送宮花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逼嫁鴛鴦、抄檢大觀園等。發生在賈府的這些大事件,迫使每個主要人物作出反應和抉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動機,反應和抉擇也就彼此不會相混。而讀者通過這些隻屬於一個特定人物的反應和抉擇,就不難根據作者所提供的具體情境,揣測其內心,認識其性格。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中,同是小姐,惜春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搜出丫鬟入畫的一大包銀子,就對鳳姐說:“嫂子別饒她……”而探春卻“秉燭而待”,不許搜她房中任何一個丫頭的東西,甚至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個耳光。同是開箱子,襲人是自動打開,晴雯卻將箱子扳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同是搜出的東西,入畫跪下來哭訴求情,司棋卻“並無畏懼慚愧之意”。種種反應和抉擇,同樣符合人物性格,彼此不會相混,顯得十分自然,似乎信手拈來,可又煞費苦心。
賈蓉在《紅樓夢》中是著墨不太多的人物。但是有個地方,作者通過寫他的反應和抉擇,一下子把筆力透入他的內心。第六十三回《死金丹獨豔理親喪》寫賈敬去世,賈蓉和父親賈珍趕到鐵檻寺,就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緊接著賈珍打發他先回家看看,一踏進家門,賈蓉又馬上和尤二姐調笑,抱著丫頭親嘴。寫悲傷,寫得痛徹肺腑;寫歡喜,又是那樣忘乎形色。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發生在緊相連接的時候,就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在這裏,難道還需要作者作什麽評價嗎?賈蓉在不同環境中的不同行為,剝去了他的偽裝,活畫出這個花花公子的本來麵目。對他的反應,作者並不是和別的人物進行比較,而是通過自身行為的比較來達到目的的。從一個行為過渡到另一個行為,每個人活動的進程,都必然會沿著自己思想性格發展的軌跡。這種表現手法的生活依據就在這裏。所以賈政在對寶玉大加笞撻時,剛剛氣得淚流滿臉,賈母一來,又賠起了笑臉。賈雨村判斷葫蘆案,暗中袒護賈府親戚,又修書表功;一旦賈府出了事,卻狠狠踹了一腳。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都很鮮明,和作者在處理反應和抉擇時采用的方法是有很大關係的。
但是,並非任何一種內心的微妙的活動,特別是情感的活動,都能通過行為動作反映出來,這種手段並不是萬能的。同樣是表現思想的矛盾和無法解脫的內心痛苦,《安娜·卡列尼娜》就直接對安娜的心理活動作直接的細致的剖析,而《紅樓夢》寫寶玉,卻隻給他嘻嘻哈哈、瘋瘋癲癲的外表,通過生活的異常作間接的反映。《紅樓夢》寫人物的反應,很少直接揭示內心微妙的活動,隻有第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寫寶黛二人的內心獨白;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寫黛玉的所喜、所驚、所歎、所悲等處,是個例外。
四、獨特和異常
《紅樓夢》中幾十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相當一部分在書中的地位是次要的,甚至是十分次要的。他們大都少有機會來表現自己的種種反應和抉擇,可是仍不失為性格鮮明的形象。作者一定掌握一種十分經濟而有效的表現手法,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麽這一對對矛盾,《紅樓夢》要比一般的小說解決得好。
在十二個從蘇州買來的女戲子中,除了怡紅院的芳官著墨較多之外,給人印象最深的要算齡官了。齡官憂鬱的性格、心事重重的內心狀態,是從第三十回《齡官畫薔癡及局外》中,她在地上一氣寫下的幾十個“薔”字中流露出來的。作者因為給她設計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行為,竟使她的形象超越了其他的女戲子,在讀者心目中占據了一個雖然不大卻十分明顯的位置。焦大的性格,則表現在他身為奴才,居然破口大罵主子“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而賈芸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很重要的一點,在於他呈給賈寶玉一張“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的帖子。這三個並不重要的人物,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作者都給他們設計了一個違反生活邏輯的異常行為。
正因為次要人物往往少有機會來表現自己,所以對他們來說,尋常的行為是起不了大作用的。尋常的行為隻能產生一般的印象,而異常的行為,因其違反常理,出人意料之外,就往往有一種振聾發聵的效果。異常,就是矛盾;有矛盾,才啟發人思考。它常使人去探究產生這種異常行為的內外因素,從而有所發現。異常當然絕不是異想天開,從生活的邏輯看是異常了,從人物的性格邏輯看卻是正常的。焦大罵主人,表麵上看違背奴才的本分,實際上正是基於他根深蒂固的奴才性,以及曾經救過主人命的這點資本。這兩個方麵,形成了焦大獨特的性格邏輯。如果讓焦大寫“不肖男……”的帖子,反過來要讓賈芸破口大罵主子而被塞一嘴馬糞,異常是異常,可是違反了人物性格的邏輯,對形象的塑造不僅沒有絲毫幫助,反而弄巧成拙。一般地說,從異常的行為中,都可以看到性格和環境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得不到正常的解決,就產生異常的行為。
當然,這並不說,異常的行為隻能屬於那些次要人物,隻不過對次要人物更有意義罷了。事實上,《紅樓夢》的一些主要人物,也有過異常的行為。黛玉臨死前的微笑、探春不認趙姨娘、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這些異常的行為對刻畫人物性格,同樣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紅樓夢》中,隻露一麵就消失的人物也是不少的,其中之一,就是寶玉在去鐵檻寺的路上,邂逅的那個莊戶人家的姑娘二丫頭。這個瞬息即逝的人物,之所以讓人難忘,就是在村姑野婦們發愁無處回避的時候,她卻阻止寶玉動紡車;在主動搖給他看的大膽行動中顯露其天真、單純的性格。在對人物性格作出分析的基礎上,作者給予她一個區別於其他人的獨特行為。這樣的行為雖然並未違反生活邏輯,但因其獨特,同樣使形象鮮明突出。假如選擇的不是隻有這個人才會有,而是許多人都可能有的行為,那麽塗上幾筆就要讓這些次要人物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很困難的。表現次要人物,那是所有平常人都可能有的行為,可以置之不理,但那些唯獨他自己才會有的行為,一定要抓住不放。這就是《紅樓夢》塑造人物形象的一條成功的經驗。
沒有一般,便顯不出獨特。通過對這種獨特行為,進而對人物的認識,往往是在和其他人的一般行為相比較之後才獲得的。比較是認識事物的基本方法,有比較才有鑒別。究竟獨特不獨特,要從一般的行為中看出來,行為的獨特,離不開那些一般行為的陪襯。還是那個齡官,當寶玉來到梨香院,別的小戲子都“笑迎讓坐”的時候,隻有她“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賈薔買了雀兒來玩,眾女戲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刻畫主要人物,也是這樣。秦可卿死後,賈珍到榮府請鳳姐,一聲通報,“唬得眾婆娘‘呼’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在這裏,沒有眾婆娘往後藏之不迭的行為,是顯示不出鳳姐款款站起來那種獨特的風姿。
獨特和異常,雖然表現手法有所不同,但都涉及人物行為,是人物行為描寫的特殊方法。正因為不是一般和尋常的,就要求比一般和尋常的行為描寫更嚴格,更講究推敲。隻有深入剖析人物性格,把握不同的性格邏輯,考慮性格和環境的矛盾關係,才有可能產生出符合人物性格,符合特定環境條件的獨特或異常的行為。
(原載《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