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文明的泱泱大國,也是一個詩的國度。自古以來居住在澳門或曾經到過或關注著澳門的中國詩人,都向這片祖國的神聖領土傾注過自己的滿腔熱情。湯顯祖就是其中最著名的詩人之一。
湯顯祖於萬曆十九年(1591)上《論輔臣科臣疏》,彈劾大學士申時行,揭露官場黑暗,抨擊朝廷弊政,因而得罪當朝權貴,觸怒神宗皇帝,由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任上貶謫廣東徐聞縣典史。一腔愛國熱血受到打擊,湯顯祖心裏自然有些不滿和沉鬱。但當年十一月赴任途中的澳門一遊,澳門旖旎的風光、繁榮的景象、淳樸的民風使他詩興大發。作為最早到過葡占澳門的中國文人,湯顯祖的詩文彌足珍貴。這是關於澳門的最早文學記錄,也是記載澳門中西交往的最早文獻之一。
《玉茗堂詩》卷十一收有湯顯祖所寫有關澳門的詩四首:《聽香山譯者》(二首)、《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香嶴逢賈胡》。詩歌作為文學作品,詩人在創作時,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感受到時代的氣氛,使後人往往能透過他們的心聲看到曆史的真相。湯顯祖在這組詩中有對葡國商人、葡國少女的描繪和對當時中葡貿易繁榮之狀的描述,從不同側麵反映了明代中葉葡占初期的澳門風情。
《香嶴逢賈胡》一詩中寫道:
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檣。
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
從嘉靖三十二年(1553)開始,葡萄牙人強行租占澳門作為打開中國市場的據點,距湯顯祖到澳已有三十八年。湯顯祖在澳門(即詩中的香嶴)遇到外國商人(賈胡),故以此為題作詩,生動傳神地表達了他對澳門繁華景象的讚美和對眼前的現實社會不理解的矛盾心理。在澳門,沒有封建社會傳統的農桑經濟活動,有的隻是峨冠博帶、華衣美服的商人和數不清的高大商船;在澳門,明珠、白玉等奇珠異寶的交易非常頻繁,以至河上海上都染上了珠寶氣,讓人莫辨星光與月光。湯顯祖在詩中真實記錄了他在澳門遇到販運珍異珠寶的葡萄牙商人,以及居澳葡人不事耕種,依賴海外貿易為生的情形。詩句異常美麗,但感情卻很浮泛。16世紀下半葉,正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依靠不平等貿易關係巧取豪奪,正是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方國家積聚資本、對外擴張的主要手段之一。詩人當然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澳門的社會現實與封建文人的社會觀反差實在太大了。詩人來到澳門,帶著敏銳新奇而又不離乎中國本土文化的目光,來看待他所見到的西方事物。湯顯祖見到的這個“賈胡”,顯然是一個在生意場上得心應手、積資钜萬的來自大西洋沿岸的大商人。“賈胡”航行海上,往來於世界各國,以貿易手段獲致巨富的情狀,於此詩可見。
當中國內地一直以傳統的聚族而居為天倫之樂,而香山乃至番禺人,卻不惜拋下家鄉和妻小,乘坐十天的海船到真臘(柬埔寨)做生意。湯顯祖寫於同時的另一首詩《看番禺人入真臘》,就真切地描繪了這一情形:
檳榔舶上問郎行,笑指貞蒲十日程。
不用他鄉起離思,總無鶯燕杜鵑聲。
湯顯祖反映當時澳門海外貿易的詩還有《聽香山譯者》二首,記述從香山譯者聽到的海外經曆。上首敘述海舶在南海各國輾轉貿易的情形:
占城十日過交欄,十二帆飛看溜還。
握粟定留三佛國,采香長傍九州山。
香山應指香山嶴,為澳門的別稱。譯者又稱通譯或通事,指明代經官方許可,在中外貿易中傳譯言語、居間貿易的人物,明末多活躍於澳門。這位香山譯者所敘述的海舶,並非通常一桅隻有一帆的中國海舶,而是一桅數帆、桅多帆眾的西洋蕃舶。據清人屈大均(1629-1696)《廣東新語》卷十八《舟語·洋舶》條所載,蕃舶上設有神樓,應為供奉耶穌、聖母及其他具有航海保護神職能的神祗之處。這艘西洋蕃舶大約以在神前祈禱、占卜的方法來決定船隻的去留和航路,按照占卜的結果,先在南海古國三佛齊的港口寄碇停留,然後駛往馬來半島霹靂河口外的九州山,采購龍涎香及其它香料。從詩中可知明代來自西洋的航海者,與信奉媽祖等神祗的中國航海者一樣,依靠仿佛存在於冥冥之中的航海保護神來指引航路。明代出入澳門港口的葡萄牙大商船,可以從這艘海舶找到它的原型。
以上諸詩,以簡括明了的筆觸,勾勒出外國商人和商船的豪華氣派及進行珠寶交易等情景,為我們留下了中西交通史、貿易史上的生動可行的記錄。
《聽香山譯者》的下首則敘述了葡國少女(花麵蠻姬)的美麗動人:
花麵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
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無疑是描寫西洋少女諸詩中最早的一首。清康熙年間滿族詩人斡鵠的筆下則這樣描寫西洋少女:“樓頭一見已魂銷,性本聰明態本嬌。時嚼檳榔還默默,玲瓏玉質透鮫綃。”(《澳門番女歌》之一)可與湯詩參讀。
湯顯祖還在《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一詩中反映了明朝皇帝在澳門采購鴉片(阿芙蓉)的事實:
不絕如絲戲海龍,大魚春漲吐芙蓉。
千金一片渾閑事,願得為雲護九重。
當時航路受季風限製,由印度和馬六甲海峽東來的船舶都在春夏兩季到達,所以說是“春漲”。結尾二句詩人對當朝皇帝作了極為委婉的諷喻。果然不到三十年,1620年光宗朱常洛即帝位後病危,服用鴻臚寺丞李可灼獻的一顆“金丹”紅丸(據說用鴉片製成),次日便死亡。即此一端可見服用鴉片在當時所造成的危害已經不小。湯顯祖的這首小詩帶有敏銳的時代感,可以說毫不亞於後來清代道光年間林則徐(1785-1850)的二位好友:龔自珍(1792-1841)在鴉片戰爭前夕的那首同題材七絕《己亥雜詩·津梁條約遍南東》;以及黃爵滋(1793-1853)於1838年向清廷上《嚴塞漏厄以培國本疏》,力陳鴉片的危害,請求道光皇帝下令禁煙。
澳門奇遇留給湯顯祖的印象是極為深刻的,這在他於萬曆二十六年(1598)問世的傳奇名著《牡丹亭》中可以找到佐證。劇本的第六出《悵眺》,描述書生柳夢梅到澳門求見欽差苗舜賓;第二十一出《謁遇》,著意安排書生柳夢梅在澳門參觀賽寶會。所謂賽寶會,相當於今日的商品展銷會。他在[亭前柳]一曲中把香山嶴(澳門)比作“真珠窟”:
三寶唱三多,七寶妙無過。
莊嚴成世界,光彩遍娑婆。
湯顯祖通過劇中華麗的唱詞,描繪香山嶴和多寶寺的多姿多彩。《謁遇》一開頭[光光乍]曲即寫道:
一領破袈裟,香山嶴裏巴。
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證光光乍。
《牡丹亭》第二十二回《旅寄》,柳夢梅還說道:“香山嶴裏打包來”,“五羊城(即廣州)一葉過南韶(今曲江)。”澳門之行對於湯顯祖,印象可謂深矣。
澳門位於廣東省香山縣(今中山市)南一百二十裏,明清兩代屬廣州府香山縣管轄,故劇中稱其為“香山嶴(閩粵沿海稱山間平地為嶴)”;“巴”即寺廟,指的是澳門耶穌會聖保羅教堂(SanPaolo),中譯三巴寺,湯劇中稱多寶寺。詩人來到教堂林立的澳門,麵對著金碧輝煌、巍峨壯觀的天主教堂,特別是為澳門教堂之冠的三巴寺,發出由衷的驚奇與讚歎。
凡是1591年湯顯祖遊曆澳門時的所見所聞(見到海商、番回與通事等情景),在這出戲中都再次重現了。可以認為,澳門不但是一個重要的東方貿易港口,而且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也居於極其重要的地位。
(原載《光明日報》2003年6月25日“文學遺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