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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真情·卓識·性靈——湯顯祖的詩歌創作

  湯顯祖是偉大的戲劇家,也是一位出色的詩人。時人陳石麟認為他“所著古文詞,直可與同叔(晏殊)、介甫(王安石)二公,並壽千古”;友人帥機雲湯古近諸詩,“明興以來所僅見者矣”。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雲“名蔽天壤,海內之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在“臨川四夢”問世之前,湯顯祖早已是蜚聲詩壇的詩人。“臨川四夢”問世之後,他的詩名遂為自己的扛鼎之作《牡丹亭》所掩蓋,以致詩歌的研究長期無人問津。

  沈際飛《玉茗堂詩集題詞》稱湯顯祖“詩集獨富”,散佚的不計,現存近二千二百六十餘首。《紅泉逸草》是他於萬曆三年(1575)二十六歲時,在臨川知縣李大晉的讚助下刊印的第一本詩集,收輯了他十二歲至二十五歲的詩作約八十首。他的第二本詩集《雍藻》當刊於次年(1576)在南京國子監遊學期間,可能已佚。詩人二十八歲至三十歲的詩作五言七言詩一百四十二首和賦三篇、讚七篇,收集在由他的同鄉學友謝廷諒編定並作序的《問棘郵草》中。

  徐渭讀了《問棘郵草》後驚歎不已,欣然在卷首批道:“真奇才也,生平不多見。”“五言詩大約三謝二陸作也。”“其用典故多不知,卻自覺其奇。古妙而又渾融。又音調暢足。”並作《讀問棘堂集擬寄湯君》以道此懷,詩曰:“蘭苕翡翠逐時鳴,誰解鈞天響洞庭?鼓瑟定應遭客罵,執鞭今始慰生平。即收《呂覽》千金市,直換鹹陽許座城。無限龍門蠶室淚,難偕書劄報任卿。”在“後七子”的複古主義詩文充斥文壇的時候,湯顯祖的詩文卻如鈞天廣元,不同凡響。徐渭隨手批評的詩文很多,唯有《問棘堂集》與他的文學思想一拍即合,故而引為知己。湯顯祖在《秣陵寄徐天池渭》中寫道:“百漁詠罷首重會,小景西征次第開。更乞天池半坳水,將公無死或能來?”帥機也評湯詩:“可謂六朝之學術,四傑之儔亞,卓然一代之不朽者矣。”屠隆則曰:“低首掩麵而泣也,世寧複有當義仍者耶?”

  《問棘郵草》的問世,標誌著以抒寫性靈為特色的湯顯祖詩歌的成熟,在明代詩壇上獨樹一幟。錢謙益在《湯遂昌顯祖傳》中評價道:“自王(世貞)、李(攀龍)之興,百有餘歲,義仍當霧雺充塞之時,穿穴其間,力為解駮。歸太仆(有光)之後,一人而已。”

  天啟元年(1621),韓敬刊行的《玉茗堂集》收入了湯顯祖三十歲以後的詩文,保存比較完好。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湯顯祖集》收入了已知存世的湯顯祖的全部作品。1999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徐朔方先生箋校的《湯顯祖全集》。目前看來,尚難稱為完帙。

  關於湯顯祖的戲曲理論,人們研究頗多。其實,與此相通的詩歌理論,也有不少獨到之處,很值得我們探討。

  湯顯祖雖然讚成“詩言誌”的傳統說法,但他不像前人那樣以情附誌,而是以誌附情,強調“萬物之情各有其誌”,“世總為情,情生詩歌”。在他看來,作家在情的驅使下進行創作,作品則在言情時表達出情中之誌,並把白居易、蘇軾看作為情而創作的代表。

  詩歌創作不僅應具有激越之情,而且還必須具備卓越之識。湯顯祖指出,要寫出好的作品,“必參極天人微竊,世故物情,變化無餘,乃可精洞弘麗,成一家言”,達到“鋪張摘抉,時物之精熒,人生之要妙”的地步,這些看法的實質,就是要求作品在強烈的感情中,包含對世界底蘊、人生真諦的精辟見解,實現強烈的感情與深刻思想的有機結合。

  如何才能創作出情識俱高的作品來呢?湯顯祖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前後七子”所規定的模式、格套,做到自抒機軸,自寫性靈,不失本來麵目。“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這就是說,必須抓住創作靈感,充分發揮自己的天賦,才能使創作充滿活力,風格獨具。

  強調真情、卓識、靈性的統一,這是湯顯祖詩歌理論的核心,也是他創作了許多光輝的戲劇作品外,還寫出不少優秀詩歌的主要原因。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在當時反對“前後七子”、“唐宋派”的浪潮中,積極活躍,反對摹擬抄襲與注重形式的態度甚為堅決(見其《點校虞初誌序》、《合奇序》等)。因此他的詩歌學習古人而又不囿於古人。尤其是“情”的文學創作思想,無疑是湯氏的獨見與創新。他的詩歌同劇作一樣,以一“情”字可蔽之。他的所謂“情生詩歌”,究其實質乃是要擺脫束縛,反對儒家“發乎情,止乎禮義”,以理製情的傳統詩教。他認為“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於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又說“情來無竭筆”。這亦可說明,湯顯祖的詩,是他愛好自然、熱愛生活、憎厭現實、同情人民等各種各樣真摯情感的傾瀉與外現,是在“情”的驅遣下終生不能自休的嘯歌。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湯顯祖詩歌無論思想價值還是藝術價值,都是值得珍視的。

  湯顯祖早期詩歌所反映的生活範圍比較狹窄,語言典麗、晦澀。中年以後,經曆了宦途的險惡,觀察到政治的腐朽和黑暗,寫出了不少關心民生疾苦和不滿現實的詩篇。這些詩篇,題材多樣,內容豐富,或關心政事,同情人民的苦難生活,或揭露、鞭撻貪官汙吏的種種罪行,或表達親友之間的真摯情誼,或讚頌祖國的山水田園,或抒發家庭生活的樂趣與悲哀……這些詩歌反映麵寬廣,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是晚明社會的一麵鏡子。

  萬曆十五、十六年(1587-1588),中原、江浙一帶連續發生饑荒,災情之重、地區之廣,極為罕見,死者不計其數。湯顯祖時在南京詹事府主簿任上。他先作《丁亥戊子大饑疫》詩記其事,後又修改、擴充成《疫》一詩:

  西河屍若魚,東嶽鬼全瘦。

  江淮西米絕,流餓死無覆。

  炎朔遞煙煴,生死一氣候。

  金陵佳麗門,轠席無夜晝。

  腦發寘渠薄,天地日熏臭。

  山陵餘王氣,戶口入鬼宿。

  猶聞吳越間,疊骨與城厚。

  宿麥苦遲種,香秔未黃茂。

  長彗昔中天,氣焰十年後。

  乘除在饑疫,發泄免兵寇。

  恩澤豈不洗,鼎鬲多旁漏。

  精華豪家取,害氣疲民受。

  君王坐終北,遍土分神溜。

  何惜飲餘人,得沾香氣壽。

  詩人不僅以無限淒涼的筆觸,記敘慘不忍睹的屍積如山、人鬼同宿的天災,更為大膽的是,還將義憤填膺的鞭笞,投向製造駭人聽聞的人禍的民賊,發出了“精華豪家取,害氣疲民受”的沉痛呼號。詩的前半段,自北而南依次描寫中原、江淮、金陵、吳越地區的災後情景,以記實為主;後半段既附會天象示凶,又暗示人謀失聰,以議論為主。全詩結構謹嚴,一氣嗬成。如果說,在本詩中,入仕未久的湯顯祖對明朝統治者仍寄托著某種幻想的話,那麽,隨著歲月的推移及認識的逐漸深入,他對於現實則是日益感到失望了。

  萬曆十七年(1589),江南發生了嚴重旱災,詩人先作《六月苦旱渴,偶就弘濟寺得江水飲》詩,後又有《己醜立秋作》,對此作了十分詳盡而又充滿憂慮的描寫:

  水價日百錢,淮清江水闊。

  他生常苦饑,今生直愁渴。

  渴烏無轉勢,枯魚自噓沫。

  斷想入梅雨,已覺露華歇。

  山川不出雲,星雩盡茲月。

  始疑天意遠,敢雲地津竭。

  迎秋稍沾浥,木葉早枯脫。

  夏雨瀝金珠,秋水灌毫末。

  詩人不僅以“今生直愁渴”驚歎旱象的持續甚久,而且發出了“安得取水龍,傾城此囊括”(見《六月苦旱渴,偶就弘濟寺得江水飲》詩)的祈望,恨不能解救生民於倒懸之中。這一天災在湯顯祖的思想上投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所以他不僅以“始疑天意遠,敢雲地津竭”的詩句,表達了對天神地祗的詛咒,更在兩年以後所上的著名的《論輔臣科臣疏》中,以如椽大筆,無情地揭露了楊文舉之流借奉旨督理荒政之機,貪汙國帑,中飽私囊的醜惡嘴臉,鞭撻了他們置百姓於水火之中而不顧的罪惡靈魂。讀罷此詩,我們就可以明白湯顯祖後來任浙江遂昌縣令五年,能夠“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絕非偶然。

  湯顯祖詩歌中,除大量的同情人民、關切人民,針砭時政、譏刺權貴的作品外,還有不少反映自己一生宦途生涯沉浮寵辱變化無常引起無限感慨的詩作。如《即事》一首:

  漢家七葉珥金貂,不見鬆陰歎綠苗。

  卻歎江陵浪花蕊,一時開放等閑消。

  這首詩作於萬曆十二年(1584)。隆慶、萬曆間曾主持朝政十餘年之久的相臣張居正,於萬曆十年(1582)六月去世。在不長的時間內,萬曆帝即接連下詔追奪居正官階、抄家、榜罪天下,家屬發配戍邊。湯顯祖親眼目睹了這場大起大落的宦海風波,產生了無窮的感慨。詩中連用兩個“歎”字,說明作者在心潮難平的同時,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又如《甲申見遞北驛寺詩,多為故劉侍禦台發憤者,附題其後》一詩:

  江陵罷事劉郎出,冠蓋悲傷並一時。

  為問遼陽嚴譴日,幾人曾作送行詩?

  湯顯祖從北京南下赴南京就任太常博士職途中,就已故禦史劉台的生平寫下這首詩抒發懣憤。劉台,隆慶五年(1571)進士,萬曆初任禦史。萬曆四年(1576),劉台上疏奏劾大學士張居正專擅威福。張居正以門生告座師(隆慶五年會試,張任主考官),視為大逆不道,將其逮捕下獄,削職為民,後又遠戍廣西。劉台於萬曆十年(1582),死於南下途中。張居正死後,萬曆十一年(1683)二月,詔複劉台原官,贈光祿少卿。劉台死後備享哀榮,使不少文紛紛命筆題詩。湯顯祖則進一步將想象中的劉台遭受“嚴譴”時落泊、蕭瑟的淒慘情景,融入詩中。這是他比一般扼腕“發憤”者高明的地方,也是他對權臣迫害正直之士的不滿情緒的表露。末二句刻畫的世態炎涼,尤富調侃意味。

  再如《蕭台懷古》:

  木葉山煙海色移,舊家簾影扇開時。

  那知十段回心曲,並作千秋絕命詞。

  本詩所吟詠的,是一樁發生在遼國宮闈深處的千古冤案。“木葉山煙”、“舊家簾影”,雖然都已成為曆史的陳跡,然而在壯誌難酬的詩人湯顯祖心目中,無不刻印著寡恩君王剛愎疑忌的妒性和朝秦暮楚的穢行。作者拈出《回心曲》與《絕命詞》二詩,展現蕭氏忠而見疏、冤恨難平的悲劇形象,雖著墨不多,卻動人心弦。懷古詠史之作,往往融入作者自身的感慨在內,本詩或亦屬此例。

  自古以來,黃金台便作為古代賢君對能臣重金禮聘、委以大事,用而不疑的一個象征,曾經成為無數詩人爭相吟詠的題材。試讀湯顯祖的這首《黃金台》:

  昭王靈氣久疏蕪,今日登台吊望諸。

  一自蒯生流涕後,幾人曾讀報燕書。

  黃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其東南、北易水南,相傳為戰國時燕昭王所築。昭王為延請天下賢士,置千金於台上,故名。湯顯祖以之與漢高祖鳥盡弓藏、屠戮功臣的慘毒行徑對比寫來,寓意尤其深刻。本詩同時是作者懷才不遇之感的婉轉流露。

  湯顯祖的詩,除了大量反映現實的詩作之外,還有許多熱愛祖國、熱愛生活的篇章,特別是山水詩寫得清新自然、奇巧快暢,別有情致。這類詩大都在典雅中顯出功力,時有獨創的聲調。如《秋發庾嶺》:

  楓葉沾秋影,涼蟬隱夕暉。

  梧雲初晻靄,花露欲霏微。

  嶺色隨行棹,江光滿客衣。

  徘徊今夜月,孤鵲正南飛。

  萬曆十九年(1591)閏三月,湯顯祖在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任上,因上著名的《論輔臣科臣疏》,奏劾首輔申時行及其屬下官員的弊政,而被詔切責,降調到雷州半島最南端的徐聞縣任典史。本詩即作於當年秋天自家鄉臨川前往嶺南途中。作者緊扣住詩題的“發”字,細致入微地描寫沿江景色(樹、蟲、雲、露、山、水、月、鳥)的漸次變化,以及由夕陽餘暉至月明夜深的時間推移,不著痕跡地襯托出舟中行人的緩緩前行,簡樸曉暢,新巧自然,充滿了詩情畫意。

  同樣是作於貶官路上的《廣南聞雁》:

  傳道衡陽有雁迥,炎州片影更飛來。

  似憐遷客思歸苦,為帶鄉心過嶺梅。

  千百年來,回雁峰以其具有象征性的名字,牽動了無數遷客騷人和失意仕宦的離愁別緒。遭受貶竄南國厄運的湯顯祖路過這裏,仰望飛越嶺南的雁群,很自然地會假想它們或許是有意捎來一片鄉心(梅嶺以北正是作者的家鄉),以慰藉思歸心切的行人。詩中“憐”、“帶”二字,賦予大雁以人情,委婉地傳送出詩人內心的哀怨。

  詩人在南貶途中創作了大量的詩篇,大都飽含著詩人的愛國激情。如《黎女歌》、《當墟曲》、《河間主人店》、《嶺南踏踏詞》等詩,生動地記載了明代社會特別是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這些詩都是用白話寫成。還有一些詩是向民間文學學習的,具有民歌的特點,如《粒粒歌》、《癸醜四月十九日分三子口占》等。這些詩歌,使人感受到從生活的各個角落撲麵而來的生活熱氣和濃鬱的南國風土民情,讓人流連忘返。

  詩人總是把大自然之美、鄉土人情之美,同穢汙黑暗的官場現實對立起來,把自己的至情寄托到大自然中去,從大自然中找到樂趣。這些詩對自己的思想情誌著墨不多,隻是在結尾處點了一下:“不見南鳶墜,安知茂林樂?”(《遲江泊飲楊店草閣》)、“飄搖獨笑長安日”(《舊宅》)、“直置堪長隱”(《題王逸人莊》),有些詩甚至更未著一字,但我們仍可以從字裏行間窺見詩人欲歸煙霞、伴雲侶水的心情。正如前人所說:“意中有景,景中有意。”(《白石道人詩說》)這些詩充分表現了詩人愛好自然的誌趣和高尚的情操。如《寒食過薛》一首:

  東來塵氣雨初分,店樹新煙河嶽雲。

  過盡三廚無一客,今朝寒食孟嚐君。

  據《玉茗堂詩》的編次,此詩當作於萬曆二十六年(1598)春作者赴京上計之後的歸途中。當時,湯顯祖已決定棄官回鄉。因寒食日和途經薛地引起的對孟嚐君、馮諼兩位曆史人物的思慕,與詩人去誌漸堅的心情,構成了某種共鳴,這就使詩人筆下的瀟瀟春雨,更增添了幾分寒意。

  至於《初歸》,則是詩人棄官返故裏的真實心境:

  彭澤孤舟一賦歸,高雲無盡恰低飛。

  燒丹縱辱金還是,抵鵲徒誇玉已非。

  便覺風塵隨老大,那堪煙景入清微?

  春深小院啼鶯午,殘夢香銷半掩扉。

  湯顯祖於萬曆二十六年(1598)仿效陶淵明,掛冠去職,退隱還鄉。詩人的誌趣是高潔的,心情卻是矛盾的。在本詩中,他把自己比作曾蒙汙垢的“辱金”,以及用以“抵鵲”的白玉,盡管質地依舊,卻已非瑩潔上品;同時他又感到盡管世道險阻、風塵滿途,退隱畢竟辜負了大好“煙景”,驚破了“殘夢”,無法再大展鴻圖。猶如一片“無盡”的“高雲”,不得不低低飛入喧囂不聞的田園之中。這種情緒從“徒誇”、“那堪”二詞中,委婉地流露了出來。不過,詩人已將政治上的未竟之誌,凝結在不朽劇作《牡丹亭》中,在這個意義上,卻又不能不說是桑榆之獲了。

  湯顯祖曾借杜麗娘之口,說出“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情趣,這種審美趣味,使得他的詩歌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如早期所作《許灣春泛至北津》:

  芳皋駘蕩曉春時,暮雨晴添五色芝。

  玉馬層巒高似掌,金雞一水秀如眉。

  輕花蝶影飄前路,嫩柳苔陰綠半池。

  好去長林嬉落照,莫言塵路可棲遲。

  曉春暮雨,落霞晚照,山明水秀,在這一派充滿生機的美好春光裏,詩人踏著陰濕的小路,步隨輕花蝶影,繞過柳遮苔蔽的池塘,去到長林欣賞晚照。心中情、目中景共相融和,愛好自然的情趣正隱於景中,詩的結尾水到渠成地點明“莫言塵路可棲遲”的主旨。

  上麵我們列舉了幾首詩,分析了湯詩寓情於景、情和景妙合無痕,追求寧靜、恬淡和動靜輝映的境界以及渲染崇峻浩渺、深博闊大的山海氣勢,由此可以看出湯詩具有明快俊俏、清新娟瘦、瀟然灑脫的筆勢和風格。還須一提的是,不逐藻飾,俗語入詩,也是湯詩一個鮮明的特點。他的詩語言樸素,淺顯明白,極少用典,屏絕纖穠,不作堆砌和雕鐫。如《雁山迷路》:“借問采茶女,煙霞路幾重。屏山遮不斷,前麵剪刀峰。”層嵐疊翠的畫麵中有遊人和一群正在摘茶的采茶女。前兩句是遊人的問話,後兩句是采花女的答語。這首小詩暢然可誦,清迥自得,煞是可愛。

  再如《遲江泊飲楊店草閣》中,詩人描寫了農村男耕女織,繁忙而歡樂的勞動以及豐收的喜悅。“林禽暗往來,山花遞榮落。”“長老臥鬆蓋,幼婦收林籜。雖當朝市途,自隱煙霞壑。”寫出了花鳥順乎自然,農人怡然自樂的情趣。寫的是目中之景,卻顯出了象外的含意。

  又如晚年家居之作《題王逸人莊》:

  金盤河色外,石屋華峰西。

  日氣草薰陌,花光雲映溪。

  空岩人語迥,簷壑鳥飛低。

  直置堪長隱,東陂魚稻肥。

  碧草盈陌,花雲映溪,空穀微微人語,鳥兒款款低飛。這是一個幽靜明麗的地方,更兼魚稻之饒產,當然堪置“長隱”。這首詩頗有陶詩的韻味,堪稱佳作。

  湯顯祖詩歌中還有一些反映家庭生活喜怒哀樂的抒情作品,不乏衝率自然之作,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放縱性情,具有真情實感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哭女元祥元英》:

  徒言父母至恩親,歎我曾無兒女仁。

  隔院啼聲揮即住,連廊戲逐避還嗔。

  周星並是從人乳,四歲何曾傍我身。

  不道竟成無限恨,金環再覓在誰人?

  這首詩作於萬曆五年(1577),作者時年二十八歲。由於兩個愛女接連夭折,詩人精神上遭受巨大的打擊。他回憶往事,感到件件都是無法彌補的遺恨,故而筆觸沉痛、悲從中來。中間兩聯追懷女兒的天真爛漫與對自己敬而畏之,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態,充滿悔意;首尾兩聯感歎人亡物在,恩義永絕,動人心弦。全詩以白描手法自譴自責,情懇意摯,催人淚下。

  《傅參戎朝鮮過家有作》作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這一年湯顯祖五十歲,已辭官家居一年。但是詩中洋溢著的豪興,分明活現一位國事縈懷的誌士形象:

  提戈萬裏到林胡,袍血初幹寫戰圖。

  雪意滿空貂佛座,秋風入塞雁啣蘆。

  扁舟小隊趨懷玉,盃酒高台傍鬱孤。

  忽憶書生舊投筆,與君搥碎碧珊瑚。

  傅參戎名良諫,臨川人,湯顯祖的友人,當時任平播軍監軍,駐守東川(今四川省東部)。萬曆二十六年(1598),明朝征調各地軍隊援朝征倭。明年,倭平。詩當作於戰事平息後傅良諫自朝鮮回國時。詩中湯顯祖讚美自衛性質的正義戰爭,他要為凱旋歸來的友人置酒歡會、擂鼓慶功。全詩濃筆重彩,勾勒出鐵馬金戈的沙場征戰場麵與投筆從戎的書生意氣,節奏明快,格調昂揚。

  湯顯祖自棄官回臨川直到逝世的十八年中,都居住在他的寓所玉茗堂,他的大多傳奇劇作及別的著述,都是在這裏撰寫、定稿、刊印的。當萬曆二十六年(1598)湯顯祖遷居到沙井新居玉茗堂時,心情異常高興,遂作《移築沙井》詩,描寫新居環境的如畫美景:

  亦自知津亦自迷,新歸門徑草淒淒。

  閑遊水曲風回鬢,夢醒山空月在臍。

  家近金堤田負郭,巷連沙井汲成泥。

  幽遷不到嚶鳴得,大向著來百鳥啼。

  隨後又在《寄嘉興馬樂二丈兼懷陸五台太宰》詩中寫道:

  沙井闌頭初卜居,穿池散花引紅魚。

  春風入門好揚柳,夜月出水新芙蕖。

  巷連沙井,新池清水,紅魚遊動,垂柳依依,荷花清香,春天到來,百鳥啼鳴。真是一所環境幽美的住宅。詩人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湯顯祖移居城內玉茗堂新居後,並沒有忘記位於城東文昌裏的舊宅。他曾作有《舊宅》一詩:

  北鬥橋闌舊井床,清池舍後匝楓樟。

  嚴君別道桑麻長,太母惟誇桔柚芳。

  一社友朋隨大屐,十年抄纂自巾箱。

  飄搖獨笑長安日,寄臥靈台真慨慷。

  亦是以歸來之樂,抒發自己情誌的佳作。舊宅風景及早年的生活樂趣,語調樸實,明白自如。祖母魏夫人和父親尚賢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

  湯顯祖詩作中,還有不少送別贈答詩,表達對友人的深厚情誼,寫得情真意切,誠摯感人。

  沈際飛在《玉茗堂詩集題詞》中認為,湯顯祖“全詩贈送酬答居多。惟贈送酬答,不能無揚翊慰恤,而揚翊慰恤不能切著”。後人對湯氏的評價多受此影響,以為湯詩隻有少數幾首意境清新的寫景抒情之作,而將其贈送酬答的詩篇全部加以否定,這是非常片麵的。我們知道,湯氏為人意氣慷慨,剛直蹇愕,權相使其子召門下,湯氏亦辭謝勿往。每逢公宴賦詩,從不附勢和答。故其贈酬之作,多為摯友所出,自然不乏真情。如在《別沈君典》中,徹夜促膝的侃侃論理,同窗友誼的回顧,情意恰恰的春遊,胸中抑鬱的傾吐,無不意真情切,筆隨意轉,調極變換,毫無“不切著”之弊。故徐渭評此詩雲:“無句不妙,無字不妙。”又如《除夕寄薑孟穎戶部》:“除日已無歲,窮天兼有春。悠悠四軫內,亹亹萬塗人。良時不早建,憂來逼我身。君今在皇路,就列理宜遵。豈學浮遊者,徒沾京路塵?”亦是切著、衝率自然之作。所以湯氏贈送酬答之作,直抒胸臆的特點是十分明顯的。至於《別荊州張孝廉》、《寄奉舉主張公參政河南》等,更是放肆性情,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詩人毫無忌諱地把自己比作“真龍”和“千裏馬”,大聲疾呼為自己鳴不平,忿懣地控訴“藻鏡絕輝澄”的科舉製度。“得一滿流珠,究萬皆毫未”,表現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的爽豁氣度。“當爐喚取雙蛾眉,的人前傾一盞”,頗有李白“且樂生前一杯酒,何用身後千載名”蔑視虛名的意態。這種放肆性情的筆墨,梁啟超在《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文中稱為“奔迸的表情法”。他說:“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感情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

  試讀這首《送客湘東》:

  拂檻菱歌餞遠遊,斷蟬疏雨最宜秋。

  思君獨夜夢何處,班竹簾西湘水流。

  在菱歌輕揚、細雨迷蒙的秋天,詩人的朋友即將前往湘東去。宜人的秋色似乎增添了離別的傷感,然而詩人卻把摯友的思路引到了獨行遠遊的旅途上,以湘水的奔流不息隱喻雙方別緒的綿延久長,使全詩染上樂觀曠達的色彩。

  另有一首《石城送蜀客梧州》:

  春到回龍傍鬱林,亂藤煙月送猿吟。

  鵑聲莫更逢三月,銷盡同鄉九折心。

  這是一首感情深摯的送別詩。作者的一位四川朋友要離開石城去梧州,他也許向作者流露過對異地飄泊的厭倦,作者便代他勾畫一幅遊子思鄉圖:廣西與四川一樣,迎來了早春天氣,枯藤雜生的山崖上,伴著一片浮雲,隱約還傳來淒切的猿鳴;快上路吧,盡管我們即將分離;若待到杜鵑爭鳴的三月,會加倍增添你思親斷腸的愁情。結合詩人無辜被貶海南的遭遇來看,本詩不無作者自身感慨在內。

  從以上所舉詩句,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滿懷憂憤,而又急欲衝脫這種憂憤,要求精神解放的詩人形象。倘若湯顯祖恪守封建禮教,遵循儒家“怨而不怒”,“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詩教,也就不會讓自己的感情迸發出來,一瀉而盡了。所以帥機對湯詩有“精光射霄漢,皆由內溢”的評語。但是,由於明代文網極嚴,湯顯祖這種放縱性情,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詩作,沒有在贈酬詩中發展下去。他不無感慨地說:“唐人受陳、隋風流,君臣遊幸,率以才情自勝,則可以共浴華清,從階升,娭廣寒。……今天下大致滅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時,其才氣淩厲一世,倒騎驢,就巾拭麵,豈足道哉。”這也是湯氏將其才情轉向代言體劇作的原因。

  總觀湯顯祖留下卷帙浩繁的詩歌創作,可以看到,湯顯祖是明代詩壇不可多得的傑出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晚明社會的潰瘍麵:皇帝的昏聵,朝政的腐敗,官場的險惡,科舉的黑暗,水旱荒災瘟疫的流行,地主豪紳的橫行不法,人民生活的痛苦等,都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可以說是晚明社會的一麵鏡子;而他寫景抒情的小詩,則吸收了陶淵明的田園詩以及王維、孟浩然山水詩派的長處與特點,不乏名篇佳作;至於他的贈送酬答詩,多發以真情,直吐胸臆,衝率自然,淳樸厚實,其藝術價值更不可低估。

  湯顯祖在詩歌理論上反對摹擬,提倡靈氣,在後七子複古風氣盛行的詩壇上獨樹一幟,對後來以袁宏道兄弟為代表的公安派,以鍾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啟發甚大。他清新奇巧、飛靈生動,玲瓏透逸的詩作,是與他的戲曲相互配合,互為表裏的,理當在明代詩歌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本文為2010年12月南昌大學“紀念湯顯祖誕辰46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刊《古典文學知識》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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