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十八日到達處州府遂昌縣。隻見滿目雲海樹煙,四周峰巒疊嶂。一灣清溪,抱城歌唱;兩岸芳草,醉人心扉。湯顯祖稱之為“仙縣”。他滿懷政治熱情,希望通過治理這個小縣,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遂昌地處浙西南山區,萬山千壑,交通不便,地少田薄,賦寡民稀,虎入民舍,盜賊出沒,“學舍、倉庾、城垣等作俱廢”(《答王伯皋》)。麵對“殆不成縣”的艱苦環境,湯顯祖心係愛國憂民的一腔熱情,積極施行“仁政惠民”的治縣方針。
到遂昌的第三日,湯顯祖即拜謁孔廟,同時了解當地的教育設施。當看到全縣唯一的縣學講堂破敗,諸生無所誦讀,又無射堂可供習射,他便決定在城南眠牛山前營建書院和射堂。此舉五月動工,六月建成射堂,八月學舍落成,可容生員六十人,合稱“相圃書院”,意寓哺育將相之才的場所。修建書院的經費,除原有的學租外,湯顯祖獻出自己的俸祿和例歸知縣所有的訟費和罰款。書院建成後,為育養學校以垂文化,湯顯祖從城隍廟廟祝糧內撥田八十五籮,又於壽光宮中撥田一十五籮,共計一百籮作為相圃書院的學田,並報經處州學政審批,刻石備照以示後人。湯顯祖親自寫了《給相圃租石移文》和《相圃書院置田記》。相圃書院建成後,湯顯祖親自給學生講課,和諸生習射,他寫了《遂昌縣相圃射堂記》以記其事,並作詩《相圃新成十韻示諸生》。
萬曆二十二年(1594),湯顯祖在孔廟北側創建了“尊經閣”;次年,又為書院加建大堂,名曰“聚德堂”。從此,“士相師友而遊。至夜分,莫不英英然,言言然,講於《詩》、《書》、六藝之文。相與為文,機力日以奇暢,大變陳常”(《相圃書院置田記》)。作為知縣,湯顯祖也“手批騭其文,時時模經程藝,陳說古昔”。湯顯祖與諸生設宴相慶,作詩以記,“射堂樽俎合,文圃竹書翻”(《平昌尊經閣成,率諸生恭讀禦箴,下宴相圃,欣言十八韻》)。當時在京任戶科給事中的遂昌人項應祥為之作《尊經閣記》,稱讚湯顯祖的才學和德政。
湯顯祖在遂昌重視發展生產,獎勵農事。每年春月,他都率眾備了花酒,帶了春鞭,下鄉勸農。“今日班春也不遲,瑞牛山色雨晴時。迎門競帶春鞭去,更與春花插兩枝。”“家家官裏給春鞭,要爾鞭牛學種田。盛與花枝各留賞,迎頭喜勝在新年。”(《班春二首》)在遂昌幾年中,湯顯祖寫了《迎春口占二首》、《丙申平昌戲贈勾芒神》、《丁酉平昌迎春口占》等迎春勸農詩。
湯顯祖有詩《初至平昌與蘇生說耕讀事》:“杏花輕淺訟庭閑,零雨疎風一往還。新歲班春向誰手?許卿耕破瑞牛山。青雲坊下老明經,河畔橋邊處士星。不為蛾眉風骨遠,書聲那得醉餘聽。”瑞牛山即眠牛山,在遂昌縣城東,隔溪即是。青雲坊在遂昌城南,坊已傾圮,今建有青雲亭。湯顯祖經常與諸生講德問字,向百姓了解民情。為促進耕讀,他在縣城報願寺旁重修鍾樓,並曾親自登樓敲鍾,傳為佳話。湯顯祖在《答餘內齋》的信中說:“平昌擁萬家為長,含峰漱穀,大類五鬆。風謠近勝,琴歌餘暇,戲叟遊童,時來笑語。當其得意,不知陳真長未得為三公也。”他在遂昌任上不但常和縣裏諸生講德問字,而且戲叟遊童也常來和他談笑。此時的湯知縣和百姓非常親近,他確能做到“因百姓所欲去留”,並能讓百姓們聽從他所說的話。
湯顯祖剛到遂昌時,地方並不安定。遂昌地處山區,地少林多,宋代開始就有金銀礦開采,外地來此伐木采礦的人較多,其中一些不法之徒與當地無賴勾結,擾亂治安,殘害百姓。湯顯祖從嚴整治,勒殺盜酋長十數人,縣稍以震,因循四五年,社會治安穩定。
湯顯祖的“貴生”思想和人道主義在他的為官生涯中得到了很好的實踐。在遂昌任知縣時,由於山高林密,虎害猖獗,不僅糟蹋莊稼,咬死家禽家畜,而且經常傷害人的生命。湯顯祖到遂昌的第一年初冬,就發生老虎齧傷村童的事故。為消除虎患,湯顯祖組織丁壯打虎。當地民間傳說老虎是受山神庇護的,青壯年都不敢應募。湯顯祖即以神道設醮,禱告城隍之神:“吾與神共典斯土,人之食人者吾能定之,而不能於止虎。民曰有神。夫虎亦天生,貴不如人。神無縱虎,吾將殺之。”(《遂昌縣滅虎祠記》)表示為民滅虎的決心,鼓舞了鄉民的士氣。他還親自率領鄉勇到三仁鄉葉塢村滅虎。先後殺虎十七隻,消除了虎患。湯顯祖為此在縣城東建了滅虎祠,並寫了《遂昌縣滅虎祠記》。
征收賦稅是地方官員的主要政務,但湯顯祖一開始就遇到鄉紳富戶的阻礙。一些大戶人家依仗權勢,隱田瞞賦,利用多種手段逃避賦稅。湯顯祖采取措施進行整治,對逃避和抗交賦稅者,便“稍有以捕治之”,“間以示眾”。京官項應祥的親戚亦有隱田瞞賦行為,湯顯祖給項寫了一封信《複項諫議征賦書》,請他給予協助,遂使項家及其親戚也完納了賦稅。
湯顯祖在遂昌“仁政惠民”,“因百姓所欲去留,時為陳說天性大義”(《答吳四明》)。“弟邑治在萬山中,士民雅厚。既不習為吏,一意勸安之,訟為希止”(《寄荊州薑盂穎》)。在遂昌五年中,未嚐拘一婦人,縣無鬥傷笞係而死者。湯顯祖還實行“輕刑寬獄”的政策。在斷案聽獄時,一般不用役,即使偶爾用刑,也從不用重刑,而且在事後派醫官前往診治。
尤為突出的是,湯顯祖還做了“除夕遣囚”和“縱囚觀燈”兩件驚動政壇的事。除夕夜,湯顯祖讓獄中囚犯回家過年,與親人團聚,春節後再回獄服刑;元宵節,湯顯祖組織囚犯到城北河橋上觀花燈,體會“饒縣笙歌”的歡慶氣象,實驗那“貫索從教”的風化措施。為此,湯顯祖特作詩二首以紀此事:“除夜星灰氣燭天,酴酥銷恨獄神前。須歸拜朔遲三日,溘見陽春又一年。”(《除夕遣囚》)“繞縣笙歌一省囹,寂無燈火照圓扃,中宵撤斷星橋鎖,貫索從教漏幾星。”(《平昌河橋縱囚觀燈》)在湯顯祖人道主義精神的感召下,囚犯除夕回家過年和元宵橋上觀燈,沒有一個人趁機逃脫。湯顯祖創造了人間奇跡!
湯顯祖通過德刑兼施、寬嚴相濟的治理,使遂昌呈現了“琴歌積雪訟庭閑”,“市上無喧少鬥雞”的升平景象。湯顯祖的代表作《牡丹亭》第八出《勸農》,描寫南安太守杜寶下鄉勸農的歡樂場景,正是他在遂昌勸農生活的真實寫照。他曾自喻遂昌是“仙縣”,自己是“仙令”。此出描寫南安太守杜寶來到清樂鄉勸農,鄉中父老有感杜寶任太守三年來,為官清廉,興利除弊,凡各村鄉約保甲,無不齊備,義倉社學,紛紛舉辦,真可以說是造福於民,如今太守親自下鄉勸農,因此都在接官亭迎候。杜寶讚歎:“美哉此鄉,真個清而可樂也。”於是官民齊聲唱道: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雲處處生。
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農歌三兩聲。
前者是湯顯祖衷心向往的生活環境,後者是湯顯祖努力實現的政治理想。這正是自己任遂昌縣令時某些生活的真實寫照。他正是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他“滿懷激情地將這個理想寫進了劇本,為後人留下了他的烏托邦理想的一幅形象的圖畫”。
政務閑暇之際,湯顯祖和地方文士遊覽山水之勝,吟唱寄情。他邀請好友達觀禪師和屠隆來遂昌,遊覽了唐山寺、含暉洞、青城山等名勝,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湯顯祖在遂昌的五年,是他詩文創作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豐收時期。據統計,湯顯祖在遂昌共寫了兩百多首詩歌和許多尺牘、序、賦、題記、碑記。湯顯祖還遠到麗水、溫州、雁蕩山一帶暢遊,留下了《綠漪園聽簫有作同耀先》、《平昌青城山》、《雁山迷路》、《石門泉》、《赤壁望浦城》、《東梅嶺》、《唐山寺》、《廣仁院》、《洞峰》、《和宋周太常平昌草堂四詠》、《和葉可權草堂四詠》、《鬆遂界石鏡》、《遂昌鬆陽界萬歲山口號,山舊名晚翠,趙康王避金騎所棲》等不少名篇佳作。如《石門泉》:
春虛寒雨石門泉,遠似虹霓近若煙。
獨洗蒼苔注雲壑,懸飛白鶴繞青田。
石門泉,即石門瀑布,在青田縣,濱甌江南岸,為溫州附近之名勝。詩中之“霓”指虹邊緣上顏色較淡的副虹,“雲壑”指深山大穀。“白鶴”含義雙關,既指白鶴也指飛泉。青田縣以產鶴聞名。“青田”,兼指青田縣和農村稻田。湯詩既有金剛怒目的一麵,也有清麗委婉的一麵,這首寫景小詩形象生動,宛如圖畫,頗有情致,即表現了後一種詩歌特色。詩中“懸飛白鶴繞青田”,聯想奇妙,語意雙關,使畫麵更富有詩意。此詩就是放入唐人七絕名篇中也毫不遜色。
在治理遂昌四年之後,湯顯祖曾有《即事寄孫世行呂玉繩二首》:
平昌四見碧桐花,一睡三餐兩放衙。
也有雲山開百裏,都無城郭湊千家。
長橋夜月歌攜酒,僻塢春風唱采茶。
即事便成彭澤裏,何須歸去說桑麻。
偶來東浙係銅章,隻似南都舊禮郎。
花月總隨琴在席,草書都與印盛箱。
村歌曉日茶初出,社鼓春風麥始嚐。
大是山中好長日,蕭蕭衙院隱焚香。
從詩中“碧桃花”、“茶初出”、“麥始嚐”等描寫看,詩當成於陽春三月至五月間,顯然此時的湯顯祖情致非常散逸,大有上述《牡丹亭》中南安太守杜寶“勸農”之風調。
這一時期,也是湯顯祖戲曲寫作與構思的重要時期。他在此時不僅修改潤飾早已完成的《紫釵記》,並開始著手於《牡丹亭》、《南柯記》的構思。梅鼎祚在萬曆二十五年(1597)《與湯義仍》信即提到:“近傳新著業已殺青,許八丈可為置書郵,何不以一部乞我。”此新著當指《牡丹亭》。清人查繼佐《罪惟錄》卷十八《湯顯祖傳》雲:“相傳譜‘四劇’時,坐輿中謁客。得一奇句,輒下輿索市廛禿筆,書片楮,粘輿頂蓋;數步一書,不自知其勞也。”簡直到了入迷的程度。查氏所記,也應是湯任遂昌知縣時的事。
前輩學者侯外廬、徐朔方二位先生早就注意到湯顯祖棄官回臨川兩年以後完成的《南柯記》卷中的第二十四出《風謠》的主旨意向及其與遂昌善政之間的關係。且看相關劇情:淳於棼被罷免了裨將職務以後,“成落魄之像”,整日借酒澆愁。一日在槐陰庭下酩酊大醉,夢見槐安國使者來迎,得與國王會見,又有幸與公主婚配,後出任南柯郡太守。二十年政績卓著,深得百姓愛戴和稱頌。檀蘿國入侵,公主受驚病亡。淳於棼回朝後拜為左丞相,權門貴戚,競迎爭拜。右丞相段功妒火中燒,蓄意進讒,誣告淳於棼“貴盛無比”、“弄權結黨”,結果淳於棼被國王遣回鄉裏。一場驚夢醒來,他發現槐安國原來是庭中大槐樹洞裏的蟻穴、蟻群。後經契玄禪師點化,淳於棼發願滅情,終於大悟成佛。
《風謠》一出,湯顯祖精心塑造了淳於棼在南柯賢能善政,深得百姓擁戴的動人形象。劇中譜寫淳於棼施政有方、百姓交口稱讚的曲曲頌歌:“征徭薄,米穀多,官民易親風景和”(父老唱);“行鄉約,製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秀才唱);“多風化,無暴苛,俺婚姻以時歌《伐柯》”(婦女唱);“平稅課,不起科,商人離家來安樂窩”(商人唱)。無疑勾畫出一派“雨調風順,民安國泰”的生動景象。
湯顯祖切盼能出現淳於棼那樣的清官,有那種深受百姓歡迎的善政。這清官就是他自己的寫照,這善政就是他在遂昌的五年官宦生涯。湯顯祖所處的明代社會,官場腐敗,民生疾苦,這一點,他從自己的切身經曆中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南柯記》裏所描繪的桃花源式的理想王國,目的全在對比和映襯,在與醜惡現實社會的鮮明對比中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南柯記》無疑是湯顯祖在遂昌善政後所經曆的切膚之痛與深邃思考的深化與升華,表現了劇作家麵對當時醜惡的社會現實,向往“南柯”淨土的美好理想,是他的創作由愛情劇(《紫釵記》、《牡丹亭》)走向政治劇(《南柯記》、《邯鄲記》)的開始。
在湯顯祖心目中,遂昌(平昌)似乎已是“世外桃源”,作為縣令的他,似乎也不必再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了。確實,湯顯祖的政績確鑿可鑒,正如鄒迪光在《臨川湯先生傳》中所述,“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但是,在封建時代的官場,像湯顯祖這樣具有正義感的士大夫是無法遂心的。盡管湯顯祖在遂昌政績卓著,聲冠兩浙,卻久久不見升遷。這期間,他的家庭又連遭不幸。到遂昌的次年,七歲的女兒詹秀得天花夭折,最後一年,剛兩歲的五子呂兒又死於天花。加上好友帥機的去世,更增添了他寄旅宦途的苦惱。他對宦情越來越淡薄,不斷地滋生著“不如歸去”的念頭。
當然,湯顯祖決意棄官,卻主要還是不願按上司眼色行事和阻遏朝廷礦使的到來。
明神宗朱翊鈞既是個酒色財氣四病俱全,非藥石所可治的昏君,又是個殘酷的剝削者和暴君。從萬曆二十四年(1596)起,他為了擴充內府的庫藏,派出大批宦官充任礦鹽稅使,開礦采金,四處搜求財富,千方百計,有孔皆入,無孔亦鑿空而入,山河經此搜括,財富殆盡。此事朝野轟動,引起人民公憤。此年十二月,宦官曹金被派到浙江開礦。因遂昌城郊六十裏的竹簾鄉有個金礦,第二年曹金就要來遂昌騷擾,湯顯祖對這批凶神惡煞的宦官是十分痛恨的,稱他們是“搜山使者”,憂憤而作《感事》一詩,進行辛辣的譏諷:
中涓鑿空山河盡,聖主求金日夜勞。
賴是年來稀駿骨,黃金應與築台高。
顯然,這是一首針砭時弊的政治詩。明神宗派出的礦鹽稅使都是宦官(中涓為秦漢時皇帝親近的侍從官,後專指宦官),他們所到之處,濫征礦稅,敲詐勒索,給百姓帶來了莫大的災難。詩人尖銳地諷刺了“聖主”朱翊鈞貪婪求金、“鑿空山河”的醜惡行徑。詩中把昏君為己“求金”的苦心和古代明君築台求賢的往事對比著聯係起來。三、四句說,幸虧近來賢良之才很少,要不然,當今君主求賢的黃金會和築台堆得一般高。全詩憤怒譴責了礦稅帶來的災難,巧妙冷峭的諷刺和辛辣深沉的指斥熔為一爐,其痛斥弊政的膽識,難能可貴。
這無疑是湯顯祖思想上的一次重大轉折。眼見大明王朝已不可收拾,小小的遂昌一隅又何以圖治呢?那世外桃源式的農業社會的藍圖,終於被嚴酷的現實撕碎。本來,在遂昌期間,他關心人民疾苦,驅除虎患,抑製豪強,這些局部政治改革的成功,使他相信用“瞑眩之藥”是能夠醫治明王朝的痼疾的。然而事與願違,他在遂昌五年,雖然政績斐然,百姓擁戴,得到的卻是上級官吏的傾陷和地方勢力的反對。黑暗的現實既堵塞了他施展個人抱負的道路,也澆滅了他依賴明君、賢相匡正天下的政治熱情。萬曆二十五年(1597)冬,他毅然上京向吏部告歸,返回臨川老家。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雲:“而公以倜儻夷易,不能帣鞲鞠,睨長吏色,而得其便。又以礦稅事多所盭。計偕之日,便向吏部堂告歸。雖主爵留之,典選留之,禦史大夫留之,而公浩然長往。神武之冠,竟不可挽矣。”
萬曆二十六年(1598)春,湯顯祖赴京上計後的歸途中,有《寒食過薛》一詩:
東來塵氣雨初分,店樹新煙河嶽雲。
過盡三廚無一客,今朝寒食孟嚐君。
此時,湯顯祖已決定棄官還鄉。因寒食日(清明前一日或二日)和途經薛地(山東滕縣南)引起的對馮諼和孟嚐君兩位曆史人物的思慕,與湯氏去誌漸堅的心情,構成了某種共鳴,以致使詩人筆下的瀟瀟春雨,更增添了幾分寒意。
晉京上計南下到達揚州鈔關時,聞訊湯顯祖辭職的遂昌吏民趕來苦苦挽留,湯顯祖為此揮淚寫下《戊戌上巳揚州鈔關別平昌吏民》一詩:
富貴年華逝不還,吏民何用泣江關?
清朝拂綬看行李,稚子牽舟水雲間。
一種依依惜別之情,溢於言表。為了感謝前來揚州挽留的吏民,他回遂昌北門外濟川橋畔的妙智禪堂小住數日,未進縣衙,便返回臨川。時萬曆二十六年(1598)三月,湯顯祖此年四十九歲。從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來遂昌,湯顯祖在遂昌前後正好五年。
湯顯祖任遂昌縣令曆五個年頭,由於他以惠政治遂昌,深得人民愛戴。湯顯祖離開遂昌後,遂昌人民為他建立了生祠——遺愛祠。遂昌、臨川兩地雖相距千裏,但遂昌吏民經常到臨川探望湯顯祖,湯顯祖也時常書信問候遂昌士民。直到萬曆三十六年(1608)臨近湯顯祖六十壽誕時,遂昌百姓還推舉畫師徐侶雲赴臨川為湯顯祖畫像,攜歸懸於生祠內以作紀念。處州知府鄭輅思《相圃生祠畫像記》讚賞湯顯祖“行可質天地鬼神,文能安人民社稷”。湯顯祖極為感動地說:“平昌祀我,我以何祀平昌也?”
自東漢建安二十三年(218)建縣以來的一千七百年間,遂昌有姓名可考的縣官共五百餘人,但都不如湯顯祖影響深遠。他的事跡,在遂昌世世代代百姓中口耳相傳。清代遂昌學者吳世涵《遺愛祠謁玉茗湯公》詩雲:
臨川一老仰清標,花下芳祠拜寂寥。
賈傅立朝惟痛哭,莊生作吏亦逍遙。
孤臣誌來拋荒棘,仙令文章泣鬼魈。
留得山城遺愛在,迎春歲歲入歌謠。
縱觀湯顯祖的十五年政治生涯,始於萬曆十一年(1583)三十四歲,經過科舉道路上的十二年蹭蹬,第五次參加春試,才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南京、北京十年的宦海沉浮,卻因一紙《論輔臣科臣疏》,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湯顯祖的人生軌跡;徐聞、遂昌的蹉跎歲月,“在讓他做了一個失敗的政治家的同時,卻造就了一名成功的文學大家”,湯顯祖在遂昌的五年,是他生命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個時期。就在他棄官回臨川的萬曆二十六年(1598),他完成了中國戲劇史上的不朽傑作《牡丹亭》。二三年後,又相繼在臨川寫就了《南柯記》、《邯鄲記》。“臨川四夢”的創作與遂昌產生了不解之緣。探索湯顯祖遂昌善政與其戲劇、詩文創作之間的關係,無疑是湯顯祖研究的重要課題。
(原載中國戲曲學會湯顯祖研究分會、浙江遂昌湯顯祖紀念館編《2006中國遂昌湯顯祖國際學術研究會論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