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來,江西就有“戲劇之鄉”的譽稱,在中國戲劇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從劇作家來講,南宋的波陽薑夔,元代的高安周德清,明代的南昌朱權、魏良輔,臨川湯顯祖和南城鄭之文,清代的鉛山蔣士銓,都是聞名全國的戲劇家,他們的著述被認為是中國傳統戲曲和戲曲理論的經典之作。可惜除了對被譽為“東方莎士比亞”的湯顯祖進行過比較係統的研究,寫過《臨川夢》等“藏園九種曲”的蔣士銓近幾年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外,我們對上述一些作家的研究還剛剛開始,有的至今還沒有進行專題研究。至於鄭之文,似乎還鮮為人知,甚至可以說是被現代人遺忘了的古代戲劇家。
鄭之文,《辭源》、《辭海》均無辭條。今人譚正璧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光明書局1934年版)及《中國戲曲曲藝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年版)有簡短的介紹。
一
鄭之文,湯顯祖的同鄉和文友,也是一位進士出身的戲曲家。湯顯祖十分讚賞鄭之文的《旗亭記》和《芍藥記》兩本傳奇,其《旗亭記題詞》(見《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三)這樣說:
予讀小史氏宋靖康間董元卿事,伉儷之義甚奇。元卿能不忘其君,隱於仳離。某氏能歸其夫,且自歸也。最所奇者,以豪鷙之兄,而一女子能再用之以濟。卻金示衣,轉變輕微。立俠節於閨閣嫌疑之間,完大義於山河亂絕之際。其事可歌可舞,常以語好事者。而友人鄭君豹先遂以浹日成之。其詞南北交參,才情並越。千秋之下,某氏一戎馬間婦人,時勃勃有生氣。亦詞人之筆機也。嗟乎,董生得反南冠矣。獨恨在宋無所短長於時,有以自見,使某氏之俠烈,不獲登於正史,而旁落於傳奇。雖然,世之男子不能如奇婦人者,亦何止一董元卿也。
鄭之文同時代的戲曲理論家呂天成在其《曲品》中將鄭的這兩本傳奇列為“中上品”,且都提到湯顯祖:
董元卿偶俠事佳,曲多豪爽。湯海若為之序。(《旗亭》)
盧儲文為賞閨閣,可羨可敬。鄭公恨不遇耳。詞多俊語,海若甚賞之。(《芍藥》)
湯顯祖評鄭氏戲曲“其詞南北交參,才情並越”,而呂天成又讚其“曲多豪爽”、“詞多俊語”,鄭之文詞曲,真“可稱文人之雄”(祁彪佳《遠山堂曲品》)。
鄭之文(約1574-1647),字應尼,一字豹先,號愚公,又號豹卿,明南城人。萬曆三十八年(1610)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曆郎中,後出為真定(今河北正定)知府。著有《遠山堂集》、《錦硯齋集》、《工部詩》、《愚莊集稿》等。所作劇本,僅《旗亭記》傳世(北京圖書館有明、清刊本),存目者除《芍藥記》(收入《曲錄》一書)之外,尚有與吳兆合寫的《白練裙》。呂天成曾在《曲品》中對鄭之文作了這樣的評價:
鄭進士月露才華,風流雅格。少陵蜚英於粉署,摩詰標題於京曹。以其一片烈腸,雅負千秋俠骨。
鄭之文之才華、性格,由此可見一斑。從明代典籍史料看,鄭之文為人一向高簡清峻,風流軼群,喜歡廣交社會名流。他與同科進士鍾惺、王思任、曹能始等都為摯友。鄭之文的一生曲折坎坷,概括起來可以分為攻讀應試、入仕免官和居家著述三個階段。特別是他在萬曆三十五年(1607)第一次應試落第後,清楚地看到當時官場的弊政劣跡,因而對晚明的社會黑暗深感不滿,極力反對腐敗的政治,而且還進行了一係列鬥爭。他“閉戶居家三十年,足不履公門,潛心著述”(《南城縣誌》),以戲劇、文學的內涵來揭露當時社會的腐敗和罪惡,這一行動深受社會人士的敬重。鄭之文不僅是一位有卓越成就的劇作家,而且還是“白門新社”中有影響的詩人。他常常於薄遊戲曲場中,熟悉藝伶歌妓的生涯,同情他們的遭遇,因而豐富和充實了作品的現實性、人民性和鬥爭性,這些都在他的戲劇文學作品中得到充分的體現。
明末戲曲批評家祁彪佳列鄭之文《旗亭》、《芍藥》二記入“能品”,其《遠山堂曲品》分別評曰:
董元卿遭胡金之亂,得遇隱娘,既能全元卿於宋,複能全己於元卿,隱娘之俠,高出阿兄上矣。區區衲中之金,何足窺此女一班哉!曲亦爽亮,但鋪敘關目,猶欠婉轉;後得清遠一序,殊為增色。(《旗亭》)
盧儲之婦,能賞其文於未第之先,閨閣中如此具眼,不愧“女狀頭”之號矣。登第、成婚、俱是順境,無他曲酸苦之態;詞之秀逸,亦雅足配之。鄭君詞曲,可稱文人之雄;所少者,曲折映帶之妙耳。(《芍藥》)
聯係《旗亭記》的藝術實際,以及湯顯祖、呂天成和祁彪佳等人對《旗亭記》、《芍藥記》的評論,鄭之文戲曲創作的特色,不難窺測其大概了。
傳奇《旗亭記》,素稱鄭之文的代表作,寫於萬曆三十一年(1603)。此劇取材於宋洪邁《夷堅乙誌》卷一《俠夫人》,亦見馮夢龍《情史》卷四《董國度妾》。劇本描寫北宋末年金兵占領萊州(今山東掖縣),宋官董國度不願仕金,隱居民間,和山東俠士之妹隱娘成婚,後隱娘欲與董南歸,用計先使其兄送董回宋,自己也隨後南去與董團聚。全劇歌頌了董國度的愛國之心和隱娘的聰明才智,以及妻兄的豪俠情懷;同時,對奸佞秦檜出賣山河的無恥行徑給予有力的揭露和無情的鞭笞。劇本內容雖然是描寫北宋末的故事,作者卻以深刻的政治寓意融於情理之中,充分體現了鄭之文“托曲寄意”之感。這部長達四十餘出的傳奇,他竟“浹日”寫成。無怪乎同鄉友人湯顯祖讀後深為感動、欽佩,欣然揮毫為之作序。《旗亭記》曲詞通俗本色,便於當場,演出後取得了積極的社會效果。《董元卿旗亭記》,今存萬曆金陵繼誌齋刻本,已收入《古本戲曲叢刊》第二集中。該劇本湯氏《題詞》署萬曆癸卯小春。癸卯為萬曆三十一年(1603),時湯顯祖五十四歲,家居臨川玉茗堂。
二
但鄭之文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劇作,並非《旗亭記》和《芍藥記》,而是《白練裙》。有人稱《白練裙》為雜劇,其實與《旗亭》、《芍藥》二記一樣,《白練裙》也是部傳奇,呂天成《曲品》和祁彪佳《遠山堂曲品》都收入此劇,就是有力的證據。
一般認為,《白練裙》是鄭之文第一次應試未第的第二年(萬曆三十六年,即1608年)涉遊金陵時與吳非熊合著的作品(僅存半部,今無存)。明清的劇評家大都指出此劇是諷刺當朝名士王稚登(百穀)和妓女馬守真(湘蘭)的風流軼事。無疑,劇作者以此劇尖銳地抨擊了當時社會上的邪風惡習,對歌妓馬湘蘭表示了真切的同情,體現了《白練裙》一定程度上的人民性。
由於《白練裙》的創作,涉及到吳中名士王稚登、秦淮名妓馬湘蘭,以及戲曲家屠隆,因而還引起了軒然大波。我們從中可以了解鄭之文中進士之前的風流生涯,以及這部傳奇的旨意和風格。
呂天成《曲品》評《白練裙》曰:
鄭為孝廉時,風流瀟灑,於秦淮曲中說刺老妓,戲成《白練裙》。俄為大中丞所訶,遂不行。曲未入格,然詼諧甚足味也。
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列《白練裙》入最高的“逸品”,評曰:
豹先為孝廉時,遊秦淮曲中,遂構此記。備寫當時諸名妓,而已仍作生,且以刺馬姬湘蘭,並諷及王山人百穀。俄為大司成所訶,僅半本而止。
明末清初的著名史學家談遷,對鄭之文創作《白練裙》的介紹較為詳細,其《北遊錄·紀聞上》“鄭之文”條雲:
南城鄭之文應尼,公車下第。薄遊金陵。此北裏馬湘蘭負盛名,與王百穀諸公為文字飲,易視應尼。應尼與吳非熊作《白練裙》雜劇,極為譏調,聚子弟演唱,召湘蘭觀之,湘蘭為之微笑。司業定襄傅振商訓士清嚴。一日召應尼跽東廂下。出一編擲地,數之曰:“舉子故當為輕蛺蝶耶?”撲以夏楚,久之,乃遣去。應尼舉進士,傅晉北祭酒,介錢謙益為謝過,傅一笑而已。應尼官南部郎,終真定知府。
以上三則記載,一致肯定:鄭之文曾作《白練裙》諷刺馬湘蘭和王百穀,時間在其中進士前遊金陵之日;由於創作了這部傳奇,鄭之文還遭到傅振商的訶責和鞭笞。可是,《白練裙》係鄭之文一人所作,抑與吳非熊合作而成?三則記載說法不一:呂天成未涉及這個問題;祁彪佳說由於“大司成所訶,僅半本而止”;談遷則肯定此劇乃鄭、吳二人合作的產物。而清初徐九之說,與談遷相同。晚清姚燮的《今樂考證·明院本》引徐釚之話雲:
吳兆字非熊,休寧人。少警敏,工傳奇、詞曲。萬曆中遊金陵,留連北裏,與新城(按:即南城)鄭應尼作《白練裙》雜劇,譏嘲馬湘蘭,青樓人皆指目,有樊川薄悻之名。
關於鄭之文創作《白練裙》的緣起和時間,最權威的記載應是明人沈德符的《顧曲雜言》,其《白練裙》條曰:
頃歲丁酉,馮開之年伯為南祭酒,東南名士雲集金陵。時屠長卿年伯久廢,新奉恩詔複冠帶,亦寓此。公慕狹邪寇四兒名文華者,先以纏頭往。至日,具袍服、頭踏,嗬殿而至,踞廳事,南麵,呼嫗出拜,令寇姬傍侍行酒,更作才語相向。次日,六院喧傳,以為談柄。有江右孝廉鄭豹先名之文者,素以才自命,遂作一傳奇,名曰《白練裙》,摹寫屠憨狀曲盡。時吳下王百穀亦在留都,其少時曾眷名妓馬湘蘭名守貞者,馬年已將耳順,王則望七矣,兩人尚講衾裯之好,鄭亦串入其中,備列醜態。一時為之紙貴。次年,李九我署南禮部,追書肆刻本,毀其板,然已傳播遠近無算矣。餘後於都下遇鄭君,譽其填詞之妙,鄭麵發赤,囑餘勿再告人。
丁酉,為萬曆二十五年(1597)。是年,由於屠隆的風流韻事,引起了鄭之文的創作衝動,因此,他不僅把屠隆寫入了《白練裙》,還順便串入王百穀與馬湘蘭狎之“醜態”。比之上述三家,如此記載顯然更為詳盡合理。沈德符隻字未題鄭之文與吳非熊合作之事。呂天成是鄭之文同時代人,沈德符又與鄭之文相識,他倆的記載比祁彪佳和談遷更接近事實。沈德符亦未涉及鄭之文因作《白練裙》而受責之事,但從李九我追查刻本,毀滅其版,而鄭之文後來不願別人再提起他曾作《白練裙》一事,蛛絲馬跡,亦可窺見當日確實引起風波的信息。
王百穀和馬湘蘭,一個是文苑名流,一個是秦淮名妓,兩人都曾創作過戲曲作品,又都被鄭之文寫入他的傳奇中,亦值得在此一提:
王稚登(1535-1612),字伯穀,一字百穀,長洲(今蘇州市)人。幼年即有文名。十歲能詩,後以布衣在吳門享名三十年。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北遊太學。萬曆間詔修國史,大學士張誌皋薦舉王氏等四人,有詔征用,未上而史局罷。王氏工詩文,亦擅詞曲。有《南有堂集》、《吳郡丹青誌》、《吳社編》等著作,又曾與張琦合選散曲集《吳騷集》。所作傳奇,今存《全德記》(敷衍五代竇禹鈞事),存目待考之作則有《彩袍記》。另有《洛陽橋記》,有人認為也是王稚登作。
馬守貞(1548-1604),一作真,號湘蘭,小字玄兒,又字月嬌、月娘。同母姊妹四人,其年最小,呼四娘。精於歌舞,工詩能曲;因善畫蘭,故以湘蘭行。其之蘭竹,筆墨瀟灑恬雅,饒有風致。湘蘭雖淪落風塵,卻有俠女之風,常揮金以贈少年,與吳下騷人墨客多有交往。她有詩集《湘蘭子集》二卷,王稚登為之序。所作傳奇,《遠山堂曲品》稱之為《三生》,沈自晉《南詞新譜》“古今入譜詞曲傳劇總目”名曰《三生傳》,《群英類選》凡例收有此劇殘曲,題作《三生傳玉簪記》,惜已失傳。
關於馬守貞,以及她與王稚登的一段風流韻事,晚明馮夢龍所輯《情史》卷七《老妓》及所附王稚登的一段自述,頗有參考價值,可以參閱。
至於鄭之文敷寫馬守真與王稚登風流韻事的《白練裙》問世後,一時蜚聲文壇,影響深遠。相傳該劇在金陵連續上演百餘場,天天座無虛席,久演不衰。直到崇禎時,大詩人錢謙益還有詩雲“子弟猶歌《白練裙》,行人尚酹湘蘭墓”,可見《白練裙》的社會影響之深。
(本文與王永健師合作,刊《湯顯祖——莎士比亞文化高峰論壇暨湯顯祖和晚明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