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的思想家羅汝芳與湯顯祖師生交誼甚厚,羅氏的思想觀念對湯顯祖影響甚深。受羅影響,湯顯祖形成了自己獨立的人生觀、政治觀、文學觀,進而直接影響其生活、從政及戲劇創作。正是羅汝芳的“生生之仁”、“赤子之心”等論說內化為湯顯祖的行為指導思想,於是他在為官從政時能施行仁政,實行人性化的政治管理,贏得百姓的愛戴。也是在這些思想的指導下,他能突破前人思維,大膽描寫人生之“情”,創作出以《牡丹亭》為代表的戲劇佳作。
一、羅汝芳與湯顯祖的交誼
羅汝芳(1515-1588),字惟德,號近溪,建昌南城(今江西南城縣)人。他七歲入學,十五歲從新城(今江西黎川縣)張洵水先生學,二十六歲從泰州學派代表人物顏山農學,得其真傳。二十九歲為舉人,十年後舉進士,曆任太湖知縣、寧國知府、刑部山東司事、東昌太守、雲南屯田副使、雲南左參政等職,後被劾歸裏,從此開始長達十餘年的講學生涯。萬曆十六年(1588)九月,羅汝芳在南城從姑山去世,享年七十四歲。
湯顯祖(1550-1616),撫州臨川人,羅汝芳長其三十五歲。南城與臨川雖然分屬建昌府和撫州府,但兩縣相鄰。湯顯祖在《秀才說》一文中雲:“十三歲時從明德先生遊。”“明德”,是羅汝芳的弟子們對他的私諡。湯顯祖從其學的具體情況不太清晰,有記載湯顯祖這一年亦從東鄉徐良傅學。當時羅汝芳正在刑部郎中任上,省親回家的羅汝芳應湯父尚賢之邀到臨川講學。據說羅汝芳還為湯氏家塾作了一副對聯:“光陰貴似金,莫作尋常燕坐;天地平如水,相看咫尺龍門。”嘉靖四十四年(1565),徐良傅去世。次年,十七歲的湯顯祖又來到從姑山從羅汝芳學習。從姑山在縣城之東,與麻姑山相峙,盱江從其腳下流過。徐霞客《江右遊記》雲:“出建昌東門,過太平橋,南行循溪五六裏,折而西一裏,出從姑之南。”“北向登其岩,曰‘飛鼇峰’,岩前曰‘長春閣’,閣之東有堂曰‘鼇峰’。深處為羅先生講學之所。其後飛突而出,倒書曰‘印空’。下有方池,名曰‘玉冷泉’。”明人左讚《遊從姑二首》詩雲:“勝境重來又十年,山中風景故依然。危崖俯瞰雙江水,古竇微開一線天。夾崖鬆筠森翠晚,滿城樓閣倚晴煙。白鷗波外浮雲淨,目送歸帆到日邊。”盛讚此處是讀書的好地方。左宗郢《修從姑山記》雲:“從姑山者,羅先生講學道場也,先生倡明德之旨,為後學宗,四方學者響應,如聲奔穀,輻輳盱江。有皈依不忍去者,相與入山密證焉。於是四方來謁先生者,無不登從姑,而從姑之勝,遂聞天下。”
湯顯祖告別羅汝芳的時候,羅氏作兩首詩送別,一首是《玉冷泉上別湯義仍》:“之子來玉冷,日飲冷中玉。回首別春風,歌贈玉冷曲。”另一首是《湯義仍讀書從姑賦贈》:“君寄洞天裏,飄飄意欲仙。吟成三百首,吸盡玉冷泉。”羅汝芳作詩不多,送給學生的詩作更少。二詩雖詩意平常,但可看出羅汝芳對湯顯祖的器重與厚愛。
萬曆十一年(1583)湯顯祖中進士,次年出任南京太常博士,這是個七品小官,主管祭祀禮樂,少有公務可辦,算得上是個閑職。在這種情形之下,湯顯祖有些“沉淪”。萬曆十四年(1586),羅汝芳由南昌經杭州到南京講學,見了湯顯祖後,也許是對弟子的期望值過高,羅汝芳對他有一些指責。幾年後,湯顯祖在遂昌任上作的《秀才說》對此做了回顧:“十三歲時從明德先生遊。血氣未定,讀非聖之書。所遊四方,輒交其氣義之士,蹈厲靡衍,幾失其性。中途複見明德先生,歎而問曰:‘子與天下士日泮渙悲歌,意何為者,究竟於性命何如,何時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知生之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豪傑之士是也,非迂視聖賢之豪。如世所豪,其豪不才;如世所才,其才不秀。”這可能是羅汝芳與湯顯祖的最後一次見麵。湯顯祖顯然也有所悟,想起這些,夜不能寐,後悔得很。
兩年後(1588)的九月“初二日午刻,(羅)整衣冠端會而逝”。羅汝芳逝世後,湯顯祖對羅的敬重與懷念之情有加。他或寫詩懷念,或與朋友回憶老師,或親自前往從姑山憑吊。他在《答管東溟》的信中說:“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湯顯祖還寫下了《奉懷羅先生從姑》詩:“杖底山河數點煙,真人氣候鬱羅天。蓬壺別貯生春酒,京洛傳看小字箋。鶴唳月明珠樹裏,漁歌風色杏壇前。也知姑射能冰雪,誰道汾陽一窈然。”又有《答張了心往尋達公吊明德師處》:“可到姑山一了心,羅公蹤跡在禪林。門前便有西來意,紫柏香銷涕淚深。”當他聽說王子聲任太湖縣令,即寫了《聞王子聲令太湖,是明德先師舊蒞》相贈:“雲夢諸孫年少郎,羅公愛月舊池塘。不應此縣宜仙令,百藥山前常異香。”三年後(1591)的五月,湯顯祖貶官徐聞。他冒暑出南京回臨川,一路顛跛,病魔纏身,至家休養後又沿河上溯,直抵南城到從姑山時為九月初九日。想到先生已在三年前去世,自己病體未痊,又遭貶蠻煙瘴雨之地,此行多艱,前途未卜,不覺悲從中來,潸然淚下,遂作《入粵過別從姑諸友》詩贈別友人:“祠郎杯酒憶京華,夜半鉤簾看雪花。世上浮沉何足問,座中生死一長嗟。山川好滯周南客,蘭菊偏傷楚客家。欲過麻源問清淺,還從勾漏訪丹砂。”至廣東路上,湯顯祖還繞道遊了羅浮,並作《羅浮夜語憶明德師》:“夜樂風傳響,扶桑日倒流。無人憶清淺,夫子在南州。”
萬曆二十七年(1599)初春,湯顯祖、達觀禪師、臨川知縣吳用先三人又往從姑山憑吊追思羅汝芳。返回臨川後,湯有《己亥發春送達公訪白雲石門,過盱吊明德夫子二首》:“殘雪疏山發暝煙,卷帆春度石門前。空宵為夢羅夫子,明月姑峰一線天。”“小住袈裟白雲地,更過石門文字禪。平遠空高一回首,清淺麻姑誰泊船?”萬曆二十五年(1597),羅汝芳詩集出版,湯顯祖作《明德羅先生詩集序》說:“夫子在而世若忻生,夫子亡而世若焦沒。吾觀今天下之善士,不知吾師,其為古人遠矣。”湯顯祖在《李超無問劍集序》中說:“一日,問餘,何師何友,更閱天下幾何人。餘曰:‘無也。吾師明德夫子而友達觀。其人皆已朽矣。達觀以俠故,不可以竟行於世。天下悠悠,令人轉思明德耳。’遂去之盱,拜明德夫子像。而複過我。”
從以上湯、羅的交遊中可以看出,湯顯祖對老師情深意重,羅汝芳在湯顯祖的心目中有相當高的地位,真是“時在吾心眼中矣”。
二、羅汝芳對湯顯祖從政的影響
湯顯祖與羅汝勞的交誼深厚,求仕經曆亦相似。嘉靖二十二年(1543),羅汝芳中舉,第二年通過會試。然而,他卻決然放棄參加殿試的機會,回到家鄉。他認為“吾學未信,不可以仕,不就廷試”。於是“建從姑山房,日與諸友論駁明道、象山、陽明、心齋義旨,接引來學,足不入城市”。嘉靖三十一年(1552),江西撫台夏夢山登從姑,見羅汝芳“野服蕭然”。“夏曰:‘盛養壯年,安得遽為此也?’命有司備路費促師北上。”羅汝芳才赴京參加考試,果然不負所望舉進士而歸。湯顯祖也有類似的經曆。隆慶四年(1570),湯顯祖參加鄉試獲得第八名,次年參加會試不中,從隆慶五年到萬曆八年共十年間,四次應試,前三次均落第。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中用了較多的筆墨記敘此事:“公雖一孝廉乎,而名蔽天壤,海內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丁醜會試,江陵公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庚辰,江陵子懋修與其鄉之人王篆來結納,複啖以巍甲而亦不應。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今人龔重謨等《湯顯祖傳》中說:“湯顯祖)到了南京以後,許多人對湯顯祖放棄這科考試感到十分惋惜,然而湯顯祖卻認為自己所為實乃明智的舉動。他對大家說:‘我若入闈應試就不智了,因為落第後,知我者對我同情,不知我者,還說我才學不如人哩!’”
羅、湯二人對於仕途的淡然之態也相似。萬曆二年(1574),羅汝芳已六十歲,朝廷卻要他遷雲南屯田副使之職,他“具疏乞休”,“同誌強止勿上,乃治裝南行”。於是在季冬時到達任上,並努力治理雲南,功績卓著。萬曆五年(1577),羅汝芳借捧賀入京之機上二疏乞休,在等待結論時,終日與同誌講學,由此也得罪首輔張居正,於是被“責令致仕”。當有弟子勸道:“師以講學罷官,盍少輟以從時好?”羅回答說:“我父師止以此件家當付我,我此後亦惟此件事幹。舍此不講,將無事矣。況今去官正好講學。”他還作了一首《致仕偶興》以表達當時豁達大度的心情:“乾坤到處有行窩,解組飄然發浩歌。傳世幸遺清白吏,居官已入孝廉科。隱心秋水眠鳧鴨,詩興春風長薜蘿。俯仰自知無愧怍,漁樵伴裏聽那何?”
湯顯祖對做官也不是很有興趣。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上京向吏部告歸,謝絕了眾人的挽留,毅然返回臨川老家。鄒迪光在《臨川湯先生傳》中說:“又以礦稅事多所盭,計偕之日,便向吏部堂告歸,雖主爵留之,典選留之,禦史大夫留之,而公浩然長往。神武之冠,竟不可挽矣。已抵家,浙開府以複任招,不赴;浙直指以京學薦,不出。已無意仕路……”後湯顯祖再也沒有踏入仕途,而是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戲劇創作中。
羅汝芳與湯顯祖都以德治邑,並取得政績。羅汝芳曾說:“竊觀五十年來,議律例者,則日密一日,製刑具者,則日嚴一日,任稽察、施拷訊者,則日猛一日。”每每有犯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淋漓,他總為之歎息:這些犯人同樣為父母所生,也同樣愛戀於兄弟之間,為什麽當初“善”而今不“善”呢?如果我們能明白孔孟之言,“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靈斯貴矣,貴其靈而軀卻斯重矣”。當發現他們有轉不“善”之時,若多加“愛養”,揚其“善”的一麵,“則民之頑劣,必思掩藏,上之嚴峻,亦必少輕省。謂人情世習,終不可移者,恐亦無是理矣!”於是他在地方任職或者掌管刑獄時,“所至不事刑撲”,每每講學論理,以“仁愛”之心化解犯人的邪惡之心,教化他們向善,走正道,要求他們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湯顯祖在徐聞、遂昌任上也是仁政惠民。他在遂昌就大膽做了兩件事讓當時政壇震驚:一是除夕夜讓獄中的囚犯回家過年,與親人團聚,春節後再回獄中服刑;二是元宵節時,組織囚犯到城北河橋上觀燈,體會節日“繞縣笙歌”的歡樂氣氛。湯顯祖還為此寫了《除夕遣囚》:“除夜星灰氣燭天,酴酥銷恨獄神前。須歸拜朔遲三日,溘見陽春又一年。”又有《平昌河橋縱囚觀燈》:“繞縣笙歌一省囹,寂無燈火照圓扃。中霄撤斷星橋鎖,貫索從教漏幾星。”湯顯祖曾作《平昌送何東白歸江山有序》:“予聽獄或笞囚過當,輒意授曉(按即何曉,江山人)視之。無恙而後即安。民或鬥毆相殺傷赴庭下,輒先付曉謹護之,而徐聽其訟。亭中有係人,常與錢曉貸其藥。以故五年中,縣無鬥傷笞係而死者。”其憐民愛民可見一斑。湯顯祖為官實行人性化的管理,在遂昌五年,沒有拘捕一名婦女,沒有打死一名囚犯。
羅汝芳與湯顯祖皆因親民勤政而深得百姓愛戴,盡管他們都對仕進熱情不高,但他們仍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政績彰顯,深得百姓愛戴。嘉靖四十年(1561),羅汝芳回鄉探親,當地老百姓以為他一去不複返而戀戀不舍,有的竟從安徽太湖隨他來到了南城。當時太湖有《羅令謠為羅近溪作》:“司空小池,君子蒞思。我公我母,亦惟我師。”羅汝芳任職的東昌府民也作《羅公德政頌》:“昔有蘇瓊,不通飴餉,趙穎獻瓜,留置案上;今我羅公,德音是貺,講學徒政,眾頌無謗。”羅汝芳在寧國府任期三年,治政有方,成效顯著,“一時彬彬,有弦歌風”。時人稱頌:“宛陵六邑一時有三代之風”,評價他“是個真正好人”,“是個真正好官”。
湯顯祖在他所任之處也是政聲顯耀,他在遂昌縣任職五年,把“仙縣”治理得井井有條。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中稱湯顯祖“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當地吏民在相圃書院建生祠紀念他,遂昌的百姓還不遠千裏來到臨川探望湯顯祖。萬曆三十六年(1608),湯顯祖臨近六十歲,遂昌百姓舉薦畫師徐侶雲赴臨川為湯顯祖畫像,畫成後帶回遂昌懸掛於祠中。清順治年間,遂昌知縣繆之弼立遺愛祠以祀他。自隋迄清,在遂昌曆史上有名有姓的三百多個縣令中,湯顯祖的名聲可謂最大,影響可謂最深,湯顯祖的事跡也在遂昌世世代代百姓中傳頌。
士人的從政行為受其從政理念的影響,羅汝芳、湯顯祖都是在“生生之仁”思想指導下才有了這些從政行為。羅汝芳一生講“仁”,講“孝弟慈”,並以此指導他從政治邑。在羅氏看來,“仁”為“天地之生德”,他以孔子的“仁者人也”、“仁者愛人”來解釋“仁”。他認為:“仁為天地之性,其理本生化而難已;人為天地之心,其機尤感觸而易親。故曰:‘仁者人也’。此個仁德與此個人身,原渾融膠固,打成一片,結作一團。”也就是說,仁是天地之性,人是天地之心,仁之理具有生生不已的特征,人之心又有感應的能力,仁德與人身融為一片,仁與人渾然一體。生生之仁,生生不盡,無盡無絕,仁而人,人又為天地之心,則人之為大。他說:“萬物皆為天地所生,此為天地之大德,生而又生,生生不息,無盡無絕。此為仁。”又說:“孔子雲:仁者,人也。夫仁,天地之生德也,天地之大德也。曰:生,生生而無盡。曰:仁而人則天地之心也,夫天地亦大矣,然天地之大大於生,而大德之生生之心,生生之心心於人也。故知人之所以為人,則知人之所以為天,知人之所以為天,則知人之所以為大矣。”“生生”是宇宙存在的原理,世間萬物無不“生生”。所以人與人,物與人,以至於天地萬事萬物,相通相生。
“仁”即天地之“生德”,而“天地之大德曰生”,因此“生生”之理便是“仁”之理,宇宙萬物無不“生生”,所以“聯屬”貫通。即羅汝芳認為“仁聯屬天下萬物”,隻有有“仁”存體,則我與物相通,物與我相通,可以視萬物如同己身,如此則人與物彼此關聯,相互感通。“通天下萬世為一人,是人而仁矣”。當有人問到汝芳十五歲誌於學,學的是什麽?他回答說:“學以成乎其人者也,故聖門宗旨在求仁,而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夫人生之初,則孩提是已,孩提所知,則親其親,敬其長焉,是已親敬不失其初,則舉此加彼,自可達之人,聯屬家國天下以成其身。”在羅汝芳看來,“孩提之親,親是孝,敬兄是弟,未有學養子而嫁是慈。原是人人不慮而自知,人人不學而自能,亦天下萬世不約而自同者也”。“仁義之實,隻是愛親從兄,夫愛親從兄,各人不慮而知之良知,不學而能之良能也”。所謂“愛親”,意思是指“孝”,所謂“從兄”,意思是指“弟”,“孝弟”之事是“自知”、“自能”的事,也是“仁義”的實質內容。“仁義”是抽象原理,“孝弟慈”才是真實內容,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感情,是不需“學”與“慮”的,在一定程序上說也是與生俱來的。
正是基於這些看法,所以在現實生活中,羅汝芳更加注重“孝弟慈”。在他看來,“孔孟之言,皆必會歸孝弟”。羅汝芳說:“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嚐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者而觀之一國,一國之中未嚐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而觀之天下,天下之大亦嚐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縉紳士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縉紳士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顯親揚名,光大門戶,而盡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雖職業之高低不同,而供養父母,撫育子孫,其求盡此孝弟慈,亦未嚐有不同者也。”從家庭與國家、個人與社會,乃至普天下來看,“孝弟慈”是人人皆有,與生俱來。在他看來,“孝弟慈”是世上的“大道”、“善緣”、“大功德”。當天下“孝弟慈”大行,則天下秩序井然,家家相親相愛,人人相安相樂,百姓怡然自得,和諧平安。還可萬物萬民生生不息,永世繁衍下去。
這一“生生之仁”的思想是羅汝芳一生愛民、憐民思想的基礎,也是他不貪權戀官的原因所在。這一思想也深刻影響了湯顯祖。湯顯祖在《太平山房集選序》中說:“蓋予童子時從明德夫子遊,或穆然而谘嗟,或熏然而與言,或歌詩,或鼓琴。予天機泠如也。”湯顯祖所言“天機”即是羅汝芳所主張的“生生之仁”,湯顯祖在上文中還說:“中庸者,天機也,仁也。去仁則其智不清,智不清則天機不神。”萬曆十九年(1591)湯顯祖因上《論輔臣科臣疏》激烈抨擊朝政,被貶為廣東徐聞縣典史。在《與汪雲陽》的信中,湯顯祖說遂昌“其地人輕生,不知禮義”而建“貴生書院”。同時撰《貴生書院說》,其文雲:“天地之性人為貴。人反自賤者,何也?孟子恐人止以形色自視其身,乃言此形色即是天性,所宜寶而奉之。知此則思生生者誰。仁孝之人,事天如親,事親如天。故曰:‘事死如生,孝之至也。’治天下如郊與禘,孝之達也。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寶此位?有位者能為天地大生廣生。故觀卦有位者‘觀我生’,則天下之生皆屬於我;無位者止於‘觀其生’,天下之生雖屬於人,亦不忘觀也。故大人之學,起於知生。知生則知自貴,又知天下之生皆當貴重也。然則天地之性大矣,吾何敢以物限之;天下之生久矣,吾安忍以身壞之。《書》曰:‘無起穢以自臭。’言自己心行本香,為惡則是自臭也。又曰:‘恐人倚乃身。’言破壞世法之人,能引百姓之身邪倚不正也。凡此皆由不知吾生與天下之生可貴,故仁孝之心盡死,雖有其生,正與亡等。況於其位,有何寶乎!”
此文顯示了湯顯祖以人為貴的重要思想。湯顯祖從孟子“形色即是天性”出發,指出“貴生”之貴並非僅有“形色”之所在,而有“生生”之所在,則應惜之,奉之,孝之。“貴生”又為“大人之學”,“生”為“天地之性”,亦為“天地之大德”,正因如此,人之生命的存在就應超越“物限”,在不令“身壞”的前提下,追求“天下之生久”,同時,由知生而自貴,由自貴而貴“天下之生”。湯顯祖在徐聞離職時,寫有《徐聞留別貴生書院》:“天地孰為貴?乾坤隻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詩中將“生”之“貴”與天地乾坤緊密相聯,“生”之為“貴”,不僅僅是因為生命為父母所給所養,同時還是“天地之大德”,海浪一波超一波,日子一天又一天,而對悠悠乾坤,誰能知曉“貴生”之大情?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湯顯祖的“貴生”思想乃在於高揚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肯定每個人都有生存發展的權利,它與羅汝芳“生生之仁”的思想觀念是一脈相承的。也正是這樣,他們便能以民為貴,憐民愛民,廣施仁政,以德治邑,深得百姓愛戴。
三、羅汝芳對湯顯祖創作的影晌
羅汝芳的思想直接影響著湯顯祖的戲劇創作。羅汝芳強調“生生之仁”,“赤子之心,不學不慮”。強調的是“仁”的自然流露,無需“學”,無需“慮”。此是“仁”的生機,也是從善的情感與意誌,強調的是情感的自然奔流與狂放不羈。
羅汝芳說:“天初生我,隻是個赤子,赤子之心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的體段,渾然打得對同過。”又說:“禮記》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孟子》曰:在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夫赤子之心,純然而無雜,渾然而無為,形質雖有天人之分,本體實無彼此之異。故生人之初,如赤子時與天甚是相近。奈何人生而靜後,本感物而動,動則欲已隨之,少為欲間,則天不能不變而為人,久為欲引,則人不能不化而為物。甚而為欲所迷且沒焉,則物不能不終而為鬼魅妖孽矣。”
羅汝芳所指的“赤子之心”並非僅指人初生時的實體,而是指人初生時的心靈狀態,沒有經曆人世間任何事物、事件染汙的原生狀態,是最純潔、最完美、最自然的與生俱來的情感。因而是人的本能,是最真實的。羅氏從理性思辨的角度來闡述,而湯顯祖則通過文學創作的形式表現出來,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試以《牡丹亭》為例作一簡論。
湯顯祖雲:“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從劇本情節看,女主人公杜麗娘的“情”並非“不知所起”,她因讀到《詩經·關雎》從而心中激情蕩漾,深生感觸,廢書長歎:“聖人之情,盡見於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於是與侍女春香私遊後花園,花園裏“姹紫嫣紅開遍”,“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此般“良辰美景”,在年方二八的少女眼裏,自然是生機洋溢。於是由“忽慕春情”而“春情難遣”,再而“一往而深”,情至癡則“因情而死”,後情至極又“死而複生”,終成連理,與心上人柳夢梅過上美滿幸福的愛情生活。劇中所表現的“情”本是人之初的原生狀態的情感,但經世俗的浸染,在現實世界中無法純潔起來,湯顯祖隻好在幽冥之中來演繹這一真“情”。也隻有這人鬼之“情”,脫離了一切的世俗觀念,而變得純粹而透明。這種“情”在封建家長專製壓迫之下,沒有迸發出來,或被扭曲了。湯顯祖大膽地在《牡丹亭》中通過藝術形象生動地表現出來,也就是讓這種“赤子”之情自然地流露出來。這種“情”的流露,正如羅汝芳所言:“不追心之既往,不道心之將來,任他寬洪活潑,真是水流物生,充天機之自然!”,“解纜放船,順風張棹”,“巨浸汪洋,縱橫在我,豈不一大快事也哉!”
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寫道:“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複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這是何等的淒婉動人!湯顯祖認為情是自然生成,不加修飾的,是人生最真摯的、最純潔的、最偉大的感情。《牡丹亭》“初出時,文人學士,案頭無不置一本”,“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杜麗娘》一劇,上薄《風騷》,下奪屈、宋,可與實甫《西廂》交勝。”尤其明清婦女們的心靈更為劇中的“情之至”所震撼。所謂“牡丹亭》唱徹秋閨,惹多少好兒女拚為她傷心致死”。還有不少閨秀懷著熾熱感情,對《牡丹亭》邊讀邊批。“自有臨川此記,閨人評跋,不知凡幾,大都如風花波月,飄泊無存”。臨川《牡丹亭》數得閨閣知音,玉綴珠編,不一而足。其中婁江俞二娘酷愛《牡丹亭》,“密圈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痛感婚姻不自由,年十七,斷腸而死。湯顯祖《哭婁江女子二首》之一即雲:“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據文獻記載,杭州女演員商小玲演出時因為過於哀傷而死;揚州女子金鳳鈿臨死時囑咐用《牡丹亭》殉葬;才女馮小青則在讀完《牡丹亭》後題詩:“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男女之間的愛情是人類最純潔、最美麗的感情,正是有了這份感情,才讓人類生生不息地繁衍,正是有了這份感情,才使人成為萬物之靈。湯顯祖筆下的“情”遠比男女之情豐富與複雜。湯顯祖的“情”與羅汝芳的“赤子之心”、“生生之仁”有著內在的必然的聯係,在一定程度上繼承與發展了羅氏學說。
羅汝芳曾說:“易》所以求仁也。蓋非《易》無以見天地之仁,故曰:‘生生之謂易’,而非‘複’,無以見天地之易。故曰:‘複其見天地之心。’”羅汝芳認為“複”是“生生之理”,“仁”也是“生生之理”,所以“仁是歸重在《易》”。
湯顯祖的《明複說》繼承了羅汝芳的“生生之仁”說,文雲:“天命之成為性……所謂‘複其見天地之心’,‘生生之謂易’也。不生不易。天地神氣,日夜無隙。吾與有生,俱在浩然之內。先天後天,流露已極。……浩然初氣,吻合為難。吾人集義勿害生,是率性而已。……吾儒日用性中而不知者,何也?‘自誠明謂之性’,赤子之知是也。”
湯顯祖認為隻有領悟了“生生之仁”才具有“情”。湯顯祖在《耳伯麻姑遊詩序》中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在湯顯祖看來世界就是由情所構成,詩歌也是因情而發,其價值也是因情而定。湯顯祖還認為,因為人生而有情,所以便會自然而然地將其喜怒哀樂之情或發於筆端,或流於嘯歌舞蹈。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一文中說:“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於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也哉?”鄒元江先生認為:“人情之大竇即至情之所從出、道情之所渠成之處。”而這種“至情”必然純真、活潑、動人、深切,即成“至樂”,通過一定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就可使人沉浸於悅樂之中,自覺地接受,潛移默化,從而達到教化人的目的。湯顯祖也曾提出了“深情”與“道心”兩個概念。他在《睡庵文集序》中說:“道心之人,必具智骨;具智骨者,必有深情。”依鄒元江之見,則是:“具道心之人,就是具智骨、有深情之人。‘深情’即‘至情’。‘至情’與‘道心’合一,它本身就是‘道心’。此‘道心’不是先驗道德本體,而是聞生生之大道的人之本心。”
羅汝芳的思想對湯顯祖的創作影響是多方麵的。在湯顯祖作品中所體現的對人的關心,對“情”的展示都受到羅汝芳的深刻影響。左東嶺先生認為:“如果認真探尋湯氏言情說的思想淵源,可以發現羅汝芳的心學主張是一個主要源頭,其途徑是羅汝芳強調赤子之心的體仁學說,影響了湯顯祖生生之仁的入世傾向,又影響了他關注生命的自我情結,並最終形成了貫穿其人生觀、政治觀與文學觀的言情說。”
(本文與羅伽祿合作,為2007年8月福建武夷山“中國明代文學學會第五屆年會暨2007年明代文學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刊陳慶元主編《2007年明代文學論集》,海峽文藝出版社,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