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有一種聲音,讓中年畫家弘一泓越來越懷念了:這種聲音非常奇妙,有顏色,有形狀,有溫度,還有雜含此中的情感故事--但是現在再也聽不到了,準確地說是感覺不到了。
自從他搬進這個高檔住宅區--世紀花園,住進其中一棟六層大廈的頂層,兩百平方米的建築麵積外加一個贈送的露台,但他突然發現他和家人的生活都懸浮在遠離地麵的空中了,鄰居彼此不打交道,朋友們因出入製度的嚴格而代之以電話寒暄。作為一個專業畫家,他無須出門去上班,於是畫室幾成囚室。他常常站在窗前,朝遠天眺望,這時候記憶中的一種聲音,便搖曳而來,讓他心旌搖動,熱淚盈眶。
他知道這種聲音隻存在於古城的一條小巷,隻存在於他家幾代居住的那個小院子、那座老屋。院子裏有一棵梅子樹,有兩棵梧桐樹,有一缸荷花,還有幾畦作觀賞用的韭菜。
老屋為兩層,磚木結構,上下呈現出一種古銅的色調,有前廳堂、後廳堂、臥室、廂房、雜屋、廚房;樓上有書房、曬樓、閣樓。他的曾祖父是一位名中醫,手中積蓄了足夠的錢後,便置辦了這處產業。以後,祖父、父親都繼其衣缽,廝守在這裏。他當然也是在這裏出生的,但不再懸壺濟世,而是去圓了一個畫家的夢。
畫家的夢似乎與一種聲音有關。這種聲音叫做雨聲。雨聲從他出生和成長的方向,不斷地傳來,粗粗細細,高高低低,疏疏密密。在他的記憶裏,總是彌漫著一片雨氣和雨聲,太陽總是見不到的。
春雨、夏雨、秋雨、冬雨。
一下雨,他爹總會站在老屋的台階上,聽著一院子的雨聲,如醉如癡。然後把少不諳事的他叫到身邊,告訴他許多古人關於雨的詩句;“夜雨剪春韭”、“梅子黃時雨”、“梧桐葉上三更雨”、“留得殘荷聽雨聲”……他聽不懂,但他看懂了雨聲被花葉染就的絢麗顏色,然後,他們回到廳堂裏坐下來,爹說:“你聽--”這兩個字在無數次的重複後,他的耳朵變得靈敏了:雨點先是小而密,落在薄薄的小青瓦上,叮叮咚咚,如珠璣在玉盤裏亂跳;擊在為采光而設的玻璃鏡瓦上,聲音尖脆,猶如琴聲中的高音階;射到木曬樓上的雨點,因晾曬衣服的腳步磨亮了樓麵,聲音細膩而光潔;但前廳堂雕花簷板上的雨聲,恰恰相反,渾重而古樸;響在麻石台階上的雨聲,沉著而充滿一種力度。雨點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他聽見潺潺湲湲的流水聲了,那聲音來自高高低低的屋簷邊的木筧中,木筧節節相連,一直把水導到天井邊;溜筒(打通的大楠竹)豎著與木筧相接,水便暢快地流入地下的陰溝:老屋的地下水道縱橫交錯,水聲急促猶如金鼓轟鳴。
古城有句俗語:“落雨天,留客天。”他記得一下雨,家裏就會有客人不期而至,都是他爹的摯友。雨是請柬麽?雨聲中,他們談天道、人道、醫道、藝道;或者下圍棋,落子聲與雨聲交錯而響;或者,拉起二胡,唱他們所熟悉的京戲名段,音符從雨的縫隙裏穿過去,居然沒有濡濕……他坐在一邊,看著,聽著,如夢如幻。
雨聲中,他長大了,考上美術學院了;雨聲中,他成家了,做了父親……小巷、老屋和雨,成了他生命最詭奇的底色--
父母親相繼離開了人世。
下雨的日子,他也向兒子講那些古人關於雨的詩句--
下雨的日子,他的畫室總會有好友聯翩而至。
春雨、夏雨、秋雨、冬雨。
突然有一天,這一大片地皮劃撥給了房地產商,舊城改造成了最時尚的口號。
他悵然攜家搬進了世紀花園。
小巷沒有了,老屋沒有了。那個地方建起了一條商業街,廣告牌和霓虹燈,點綴著白天和黑夜。
隻有季節不會變,下雨的日子依舊存在。但他記憶中雨的聲音,沒有了!
巨大的規整的水泥匣子,嵌著一個個用混凝土、玻璃和鋼鐵構築的巢。雨聲呈現出呆板的灰色,節奏沉悶而壓抑。這不是他感覺過的雨聲!
每逢下雨的日子,他會覺得格外的無聊。
妻子上班去了,兒子念書去了,留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從畫室走到露台的簷下;從露台的簷下走到畫室,如一匹落入陷阱的豹子,孤立無助。
給朋友打個電話吧,該說些什麽?什麽也不想說。
他決定,請些工匠,在露台上做一個屋頂,木屋架,蓋上小青瓦,嵌上玻璃鏡瓦。他希望找回那種聲音。
露台的屋頂很快就做好了。
他還置辦了一個瓷圓桌、四個鼓形瓷凳;一個燒木炭的紅泥火爐,一個燒水的青陶提梁壺。
下雨的時候,他坐在這裏烹茶、沏茶,靜靜地坐下來聽雨。露台的前方是開敞的,他一抬頭便看見一棟棟的高樓,整齊地排列著;所有的窗口都裝著鋥亮的防盜窗,窗口的後麵都垂下厚簾,害怕有人窺探自家的隱私:外牆掛滿了空調的外機,像一個個難看的腫瘤……這樣的背景,絕對不會生發一種古典的雨聲!
他明白,在未來的日子裏,他隻能永恒地懷念一種雨的聲音了。
又是一個下雨的日子。
他驀地離開露台,急急走進這間靜寂的畫室。寬長的畫案上:硯池裏墨汁盈盈;調好色的瓷碟一字排開;宣紙早鋪好了,四角用瓷鎮紙壓著。他拎起一支大鬥筆,刷刷地畫起來。
他希望在宣紙上畫出那一片久遠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