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什麽?判斷一件作品乃至一個書法家高下的標準是什麽?這兩個問題是相互關聯的。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雲:“書者,如也。”這句話所傳遞的不僅僅是文字學的信息,而且還包含了書法美學乃至傳統文化方麵的深廣意義。漢字始創之初,多從象形入手,後又有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等造字法,但都可以歸結為“如”。爾後,書寫隨著造字也變成一門藝術,曆代書論家都非常強調書法的“觀物取象”特質,也就是說,書法家必須觀察天地萬物,觀其形,察其勢,並將這些“形”(象)與(動)“勢”用抽象的線條形式表現出來。之所以能夠如此,正如蔡邕所言:“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換句話說,考量書法家水準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他(她)如何運用這枝剛柔相濟的筆展現出天地之間的詭譎“奇怪”來。或者說,要看書法家有沒有高超的“造像寫勢”的能力。當然,需要說明的是,這裏的“像”並不是對事物的描摹,而是一種高度的抽象。
帶著這樣的尺度走進吳德勝的書法世界,我們就能更清楚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書法品格與藝術成就了。吳德勝自幼就很有書法天分,讀大學期間,經著名書法家崔廷瑤老師的親授,書藝大進。德勝對歐陽詢的《九成宮》用功甚深,點畫精到,結字謹嚴,善作擘窠大字。大學畢業前,德勝到家鄉某中學實習,該校剛成立不久,許多大樓竣工無人題名。兩月後,幾乎所有的大樓都留下了德勝的手跡。可幸的是,歐楷並沒有成為阻礙德勝探索書藝的塞壬之聲,他很快就從擘窠書的審美模式中超拔出來,上溯到六朝墓誌和晉唐的帖派經典。從北碑中,他發現了一個不同於唐楷的審美形構空間:粗獷剛健的線條,錯落自然的結構,既樸拙渾厚又雄強潑辣。此時,德勝終日忘情於《鄭文公造像記》、《瘞鶴銘》、《張猛龍碑》等名碑,鑽堅仰高,忘其疲勞。領略了魏碑的勁截生猛,德勝又轉向了褚河南。褚書綜合了二王、歐、虞諸家之美,筆形靈變,體勢生動,勁煉疏瘦,美韻神超。褚書造型的豐富性深深影響了吳德勝,在褚體的審美空間中逡巡往複一段時日後,他基本上自覺不自覺地將這種清俊疏朗的結字方式確定為自己書法審美造型的基礎。在其日後的楷書、行書,甚至是隸書中,我們都能看到褚體的影子。德勝書法的成功緣於其對形式創新的不斷追求。為了讓自己的筆墨更加豐富有韻味,他又遠追楚簡帛書,學其疏潤豁朗、氣韻高古。
德勝的書法,根基深厚,眼界開闊。他博觀勤習,集眾家之長,又巧心獨運,化成自己的筆墨。整體來看,他的書法最突出的一點就是造型感很強。德勝早年在大學美術係主攻繪畫,學校有什麽大的活動需要宣傳一般都少不了他的手筆,那時他學的是油畫,所畫的人物逼肖傳神。後來,他又專攻國畫中的寫意花鳥,成績顯著。由此不難推知,他對“物象”形式的敏感必然會影響到書法,或者可以說,他試圖打通繪畫與書法之間的形構壁壘,從而將書法的點畫、線條的審美張力無限增大,以造就涵具當代美學意味的獨特書法形式。從他的作品裏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是小楷、行書還是隸書,他都在用筆和結體上細加斟酌,力爭將每一個字都以陌生化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他的字處處顯出思考的智慧,筆畫靈活機變,字形諸體相雜,結體出人意表。他的線條,幹淨筋道,粗細相間;點畫之間交代清楚,喜以圓轉代方折。整體而言,其書作體勢高妙,形備神完,氣韻清雅,常令觀者擊節。
德勝是個很有靈性的人,他的靈性不是來自知識,而是來自大地。換言之,德勝的書情畫才接通了大地之根,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他在藝術方麵所表現出來的汩汩滔滔的創造力。他善飲健談,與之同席,如沐春風。可以說,“酒”在德勝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它成了激發其創作靈感的藝術觸媒。但“酒”對德勝的激發不是“顛張狂素”式的放誕,而是右軍“微醺”之後的自持。他用筆墨抒情寫懷,體證人生。德勝於家鄉民俗文化頗通,其常於席間引吭清唱民間小曲,餘味盡出,四座歎服。
蔡邕《筆論》有言:“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一般都將“散”理解為“排遣”,即書寫要先散心,放縱性情。但這裏的“散”還可以理解為“敞開”、“抒發”,這就與排遣煩心雜念大不相同了,作書者首先要有自己的“懷抱”,或是遠大的理想抱負,或是高邁的人生境界,或是至真至純的情感,鬱積於胸,借書而散。如果本無“懷抱”,何以“散”之?
德勝書之所散,是他的灑脫無羈與寬仁氣度,是他的如詩才情與智慧人生。願其書法人生更加燦爛精彩。
(吳德勝,中國書協會員,江西省書協理事,九江市書協副主席)
(原載《中國書畫報》2013年8月21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