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下半年剛開學不久,信箱裏發現一個掛號,厚厚的一本。打開一看,原來是外地一個剛滿20歲的文學青年寄來的詩稿,想讓我指點一下。一開始隨便翻了一下,讀了幾首詩歌,覺得還不錯。後來因為公事攖神,靜不下心來,結果一拖就大半年了。我做事有些拖,其實很不好。今年到校後公事稍微少些,每晚在睡覺前,總是想起還有吳旭的詩稿沒有回複。心裏終究覺得是一件不能就這樣放下的事情。
之所以隔了這麽久,一是因為諸事幹擾,無暇顧及。二是因為這些詩的確值得我認真靜心讀讀,並且要寫點什麽。
自己從事文學研究已經接近15年了,雖然也讀過一些文學作品,但讀得更多的是理論著作。這樣一來,自己的理性思辨能力是提高了不少,但是文學想象和感悟能力似乎未見長進。讀到吳旭的詩稿,我卻被這些文字吸引住了。我非常驚訝20歲的人竟然能寫出這樣凝重、老練、激情的文字來。詩稿一共56首,隻有兩首是古體詩詞,其餘都是現代詩。我想,一個剛滿20歲的人,他的思想觸角能伸到哪裏呢?他的人生閱曆、生命體驗、情感儲備能夠達到何種程度?他的文字功夫又能錘煉到何等水平?回想自己20歲的樣子,正讀大二,對未來雖然有所籌劃,但還是感覺比較迷茫。那時自己也寫些小文章發表,曾經在《九江日報》發了一些豆腐塊。當時隔壁班上有個老鄉,很喜歡寫現代詩,寫好了之後給我看,看了半天還是雲裏霧裏的。但是覺得蠻好的,就向他請教如何寫,他說要善於捕捉意象。但我始終沒有學會。
吳旭的詩,符合他這個年齡,又超出了這個年齡。之所以說符合,是因為詩稿所涉及的內容正是這個年齡的人所思所感。弱冠之年,正是一個編織未來的季節,也是一個綻放可能性的階段。他將這個年齡所體驗到的迷惘、寂寞、憤懣、憧憬、哀傷全部織進他的文字裏。如《在大學》,一開篇就透露出他對當下大學生活的反思:在大學/理想佝僂/時光生鏽……大學裏充斥著虛偽,學生不認真學習,以補考為榮,肆意地糟蹋時間。教師不認真教書,以謊話夢話搪塞課堂。作者反諷地說:光明在夜裏傳授。並且繼續憤恨地寫道:
在大學/追求和理想在酒杯戰鬥/然後夜裏在下水道咆哮/藝術係為它畫飛翔肖像:/裸女在啤酒瓶奔跑/工程係用泡沫做地基/高建齊天大廈高樓/中文係以火星語格鬥/理想和追求發臭
大學的現狀與自己的理想相距甚遠,但他不甘同流,仍然有自己的追求:
我!拄著/蛆蟲不咬/的時光/飛奔的走
對親情的抒發是文學的母題,作者也能發揮得很好。比如《那年》,作者以那年為題,從母親年輕的時候寫起,用“青黑的辮子”、“粗布衣”、“白皙的臉”、“湖水般的大眼”等意象白描出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再以“半碗米羹”、“半碗紅糖”、“半間瓦房”將那個黑白年代的艱苦寫出來了。接下來的歲月,作者連用五個“那年”:
那年 我上小學 你抱著我去/那年 我上初中 你牽著我去/那年 我上高中 你跟著我去/那年 我上大學 你望著我去……那年 你是根發白的竹篙:/我的母親
情境隨時光的流逝而轉換,自己長大了,母親卻一點點老去,等到突然某個時候,發現原來年輕的母親竟然如此衰老。這首詩構思巧妙,用情真摯,讀來令人動容。
對愛情的敘寫也是詩稿的一個重要內容。《冬夜裏守候》造語精密,用情細膩奇峭:
親愛的/我不願深夜中那盞燈火/是你黑色眼睛//親愛的/我不願小塘底沉默的碎月/是你洶湧的柔情//親愛的/零點擊碎了春花之夢/冬月見證了你漫長守候/我不願你在冬夜裏憔悴/我不願你在煙火裏沉淪
當然,這裏的“親愛的”也可以不指戀人,或者是一個關係很特殊的人。但結合後麵的詩句,理解為戀人更合適。這裏設想自己的戀人在冬夜裏默默地為自己守候,但是自己非常不忍,對戀人流露出心中的愛憐之情。這種寫法即古代詩人經常用到的對位法。即站在對方的立場來設想,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作者這首詩,在意象的設置方麵,將對立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造成一種語言的張力:深夜燈火與黑色眼睛、沉默塘底與碎月、洶湧與柔情,這三組意象的疊用,將戀人的真情和執著委婉地傳達出來了。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能結合家鄉當下所發生的變化,將現代化進程中農業文明的蛻化和失落寫出來了。《再見宜春》就是這樣一首比較有特色的詩。全詩每一句都以“再見”起始,分成兩大部分:一部分是與“醉人的宜春”說再見,用的感傷情調。一部分是與惱人的宜春說再見。隨著現代工業的興起,美麗的農村也變得大不如前了,以前構成美麗農村畫卷的一些東西如今都已成了過去,或者說已經不具有原來的詩意了。青山綠水、廣袤的稻田、揮鋤的老農、啄食的母雞、戲水的水牛、趕雞的老人、赤裸的特產、砍價的鄉民、讓座的姑娘等等都成了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匆匆的行人、穿梭的車群、林立的商鋪、拔地的高樓、死寂的車廂、站立的孕婦、膨脹的市區等。雖說收入提高了,但是家鄉並不秀美。讀來能引人深思。但是,詩歌在選擇意象上有些隨意,寫到哪算哪,還不夠典型和集中,沒有代表性。這也影響到了作品的詩意。
吳旭的詩,的確超出了他的年齡。在他的詩裏,充斥著諸如黑夜、血、刀劍、墳墓、鬼火、屍骸、殮布、雪花、夢、沙漠等意象。在他的文字所編織的世界裏,隨處可見寂寞、孤獨、哀愁、怨怒等情緒,他喜好用哭泣、銷魂、燃燒、顫抖等詞語來表達內心的情感。吳旭也給自己取了相類似的別名:屍人、夜子。整本詩稿被稱為“屍人的歌”。不知道作者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要這樣來為自己命名。也不知道作者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遭遇了什麽事情,使得他在豆蔻年華中專揀那些陰氣甚重的意象來裝點自己的情感世界,讓人讀來不寒而栗。可能是受了海子的影響。
相較而言,我更喜歡一個作者寫符合其年齡的東西,但是要顯出其智慧和天分。這其實並不容易。盡管現代詩也有比較出色的詩人和作品,但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詩歌的軸心時代在唐代。從審美的角度來說,現代詩無法同古體詩相比。古體詩也可以表現光怪陸離的東西,比如韓愈和李賀,特別是李賀,號稱詩鬼。但再詭異再怪誕也是美的,否則稱不上“詩鬼”。我對好詩的理解是,詩人能夠通過文字的接引,將讀者帶到一個特別美的地方,然後自己抽身而去。這就是意境,意境有一大半遺留給讀者自己去營構,詩才會韻味無窮。吳旭寫的《香魂》就很有味道:“青山鳥飛盡,空林淨無塵。天夢秋歌裏,香紗泣無聲。深幽千古愁,音自誰家君。驚魂夢田中,陌路誰人塚。斷碑塚門下,千裏一深宮。熊熊紅燭裏,紅塚一香魂。”
雖然詩中也出現了空林、驚魂、斷碑、紅塚、香魂等意象,出現了飛、泣、愁、驚等表達幽怨情感的詞語,但是讀起來並不覺得陰冷,也沒有那種撕裂感和自我作戰的衝突感。為什麽同樣的意象和詞語,所達到的效果卻不大相同?我想這與詩歌的形製結構有關係。因為古體詩在形式層麵有著嚴格的限製,包括字數、行數、音韻、平仄等,這些形式由於經過了千百年的審美錘煉,已經具備了比較強的審美張力,它就像一張過濾網,上麵的網眼可以將那些不符合詩境的粗糙的東西擋在外麵,而隻有符合美的意境的東西才可以透過去,編織成一幅美妙的充滿意味的圖畫。當然,僅僅是選擇意象和錘煉字句還不夠,還需要詩人有著非常豐富細膩的生活體驗,有著真摯濃鬱的情感,這些東西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不得不發,突然有一天,靈感來臨,將自己的情感和體驗迅速而巧妙地編織進那些神奇的文字裏,閃耀著熠熠光華,後世竟無人可以重複和代替。
吳旭是一個不錯的文學青年,是一個可以用文字表達自己的人,相信這些詩記錄了他的思考和體驗,隨著人生曆程的漸次展開,他也會找到更多更好的文字來表達自己,甚至是,為自己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