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三十七章 粲誘[1]

　　“憶秦娥前”（貼引宮女上）宮眉樣[2]，秋山淡翠閑凝望。閑凝望，秦樓夢斷，鳳笙羅帳。[3]

　　[唐多令]何處合成愁？人兒心上秋[4]。大槐宮葉雨初收，唱道晚涼天氣好[5]，問誰上小瓊樓[6]？自家郡主瓊英是也。妹子瑤芳，嫁與淳於駙馬，出守南柯[7]。入為丞相，當朝無比。不料妹子過世，舉國哀傷，敕葬龍山[8]，威儀甚盛[9]。昨日駙馬還朝，俺王素重南柯之威名，加以中宮之寵信[10]，出入無間[11]，權勢非常[12]。滿國中王親國戚，那一家不攀附他？朝歌暮筵，春花秋月[13]。則俺和仙姑、國嫂三家寡婦，出了公禮[14]，不曾私請得他。想起駙馬一表人才，十分雄勢[15]，俺好不愛他[16]，好不重他。

　　“金落索”當初嗬，娟娟姊妹行[17]，出聽西明講。繡佛堂前，惹下姻緣相。秋波選郎，配瑤芳，十五盈盈天一方[18]。瑤台貴婿真無兩[19]，恰好翠袖風流少一雙[20]。非吾想，倘其間有便得相當，迤逗他忘懷醉鄉，傷心洞房，取情兒我再把這宮花放[21]。

　　昨日約了靈芝夫人上真子。早晚公主處上香。回來過此。必有講談也。（老同小旦道裝上）

　　“憶秦娥後”彩雲淡蕩臨風泱，世間好物琉璃相[22]。琉璃相，玉人何處[23]？粉郎無恙[24]。

　　（見介）瓊英姐，閑坐悶愁，怎的不去公主府燒香耍子[25]？好少的人兒也[26]。（貼）怎生行禮[27]？（老）俺國中王子王孫一起，侯伯王親一起，文武官員一起，舉監生員一起[28]，僧道一起；父老兒男過了一起，然後命婦逐班而進[29]，又是軍民妻女；過了本國，是他南柯進香，依樣文武吏民分班而哭；過了南柯，方才各路各府差人以次而進；便是檀蘿國也差官來進紫檀香一千二百斤。看他銀山帛海，好不富貴也。

　　“金落索”朱絲碧瑣牕[30]，生帛連心帳[31]。八尺金爐[32]，日夜燒檀降[33]。是人來進香[34]，似同昌，公主哀榮不可當[35]。敲殘玉磬歸天響，擺下鸞旌拂地長。偷凝望，可憐辜負好淳郎。據著他為人兒紀綱[36]，言詞兒棟梁[37]，堪他永遠為丞相[38]。

　　（老）不論他為人[39]，則二十年中，我們王親貴族，那一家不生受他問安、賀生、慶節之禮[40]？如今須得逐家還禮才是[41]。

　　“劉潑帽”南柯太守多情況[42]，感年年禮節風光。（小旦）如今又做了頭廳相[43]。（貼）須與他解悶澆惆悵。

　　（老旦笑介）瓊英姐，你要與他解悶，你我三人都是寡居[1461]，到要駙馬來做個解悶兒哩。（小旦）我是道情人哩。

　　“前腔”拚今生不看見男兒相[44]，怕黏連到惹動情腸[45]。（老）興到了也不由的你[46]。（合）倘三杯醉後能疏放[47]。把主人見愛難謙讓[48]。

　　（老）講定了，向後請駙馬[49]，三人輪流取樂，不許偏背[50]。

　　駙馬兼為相，新來主喪亡[51]。

　　既然連國戚，相愛不相妨[52]。

　　注釋：

　　[1]粲誘：引誘。粲，笑貌。宋範成大《蛇倒退》詩：“我乃不能答，付以一笑粲。”

　　[2]宮眉樣：意指梳妝成宮中流行的樣式。

　　[3]“秦樓”二句：出自李白《憶秦娥》“秦娥夢斷秦樓月”句。夢斷，猶夢醒。錢謙益《西湖雜感》詩之五：“殘燈彷佛朱衣語，夢斷潮聲夜殷床。”鳳笙，指笙曲。宋張先《虞美人》詞：“鳳笙何處高樓月，幽怨憑誰說。”羅帳，即“羅幃”，絲織的蚊帳之類。唐盧照鄰《長安古意》詩：“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幃翠被鬱金香。”

　　[4]心上秋：即是“愁”。唐鮑溶《怨詩》：“秋心還遺愛，春貌無歸妍。”

　　[5]唱道：真正是，端的是。

　　[6]瓊樓：亦作“璚樓”。形容華美的建築物。

　　[7]出守：由京官出為太守。宋陳善《捫虱新話呂居仁秦少遊詩》：“近王會出守吳興，其甥秦伯陽以詩送之。”

　　[8]敕。

　　[9]威儀：古代祭享等典禮中的動作儀節及待人接物的禮儀。《禮記中庸》：“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10]中宮：皇後居住之處。因以借指皇後。

　　[11]出入無間：出入無間隔，猶言進出自由。《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王建》：“建謂左右曰：‘吾為神策將軍時，宿衛禁中，見天子夜召學士，出入無間，恩禮親厚如寮友，非將相可比也。’”

　　[12]非常：不同尋常。

　　[13]“朝歌”二句：形容整天沉迷於歌舞，逸樂無度。春花秋月，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指春秋佳景或泛指美好的時光。南唐李煜《虞美人》詞：“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14]公禮：官方的禮節。王安石《與孟逸秘校手書十》：“某頓首：幸以一日之雅，而每辱以公禮見加，非所望也。”

　　[15]雄勢：猶雄壯。元無名氏《鎖魔鏡》第四折：“若說著那吒雄勢，你看那眾天將後麵跟隨。”

　　[16]好不：猶多麽，很。清孔尚任《桃花扇哭主》：“你看浩浩洞庭，蒼蒼雲夢，控西南之險，當江漢之衝；俺左良玉鎮此名邦，好不壯哉！”

　　[17]娟娟：姿態柔美貌。唐杜甫《寄韓諫議注》詩：“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18]十五盈盈：指十五歲。盈盈，十五歲。明代金木散人編的明代白話小說集《鼓掌絕塵》：“料他年紀多隻在盈盈左右。”

　　[19]無兩：獨一無二。《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君後三歲而侯，侯八歲為將相，持國秉，貴重矣，於人臣無兩。”

　　[20]“恰好”句：翠袖，青綠色衣袖。泛指女子的裝束。唐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代指瑤芳公主。風流，指傑出不凡的人物。明李贄《藏書儒臣傳八蘇軾》：“古今風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晉有東山，本無幾也。”此代指淳於棼。

　　[21]“倘其間”四句：意指若有機會則勾引淳於棼。有便，猶得便。迤逗，挑逗；勾引；引誘。傷心，痛惜，憐惜。取情，意指致使（淳於棼）產生感情。取，致使，招致。

　　[22]“彩雲”二句：指雲彩絢麗卻易隨風消散，世間的美好事物就如脆質的琉璃，好的東西都不長久。淡蕩，猶散淡；悠閑自在。泱，本指水深廣貌，此指廣為消散。

　　[23]玉人：代指瑤芳。

　　[24]粉郎：傅粉郎君。三國魏何晏美儀容，麵如傅粉，尚魏公主，封列侯，人稱粉侯，亦稱粉郎。見《三國誌魏誌何晏傳》及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後用作心愛郎君的愛稱。此處代指駙馬。

　　[25]耍子：玩耍，遊玩。此亦含“散心”的意思。

　　[26]少：年少，年輕。

　　[27]怎生：猶怎樣，如何。唐呂岩《絕句》：“不問黃芽肘後方，妙道通微怎生說？”

　　[28]舉監生員：泛指讀書人。舉，指舉子，即科舉時代被推薦參加考試的讀書人。監，監生。在國子監肄業者統稱監生。初由學政考取，或由皇帝特許，後亦可由捐納取得其名。生員，國學及州、縣學在學學生。後指經本省各級考試取入府、州、縣學學習者，通稱秀才。

　　[29]“然後”句：命婦，封建時代受封號的婦人。在宮廷中則妃嬪等稱為內命婦，在宮廷外則臣下之母妻稱為外命婦。《禮記禮器》：“卿大夫從君，命婦從夫人。”逐班，依等級、次第的先後次序。班：一群人按次序排成的行列。

　　[30]朱絲碧瑣牕：紅色的絲繩和碧色的窗欞。瑣牕：即鎖窗。

　　[31]生帛連心帳：指飾有並連花蕊的絲帳。生帛，未經漂煮的絲織物。連心，指並連的花蕊。

　　[32]金爐：為香爐之美稱。唐劉禹錫《秋螢引》：“紛綸暉映平明滅，金爐星噴鐙花發。”

　　[33]燒檀降：指和著檀香木一起燒的降香。降，疑為“降真香”的簡稱。[按]降真香，香名。其香似蘇枋木，燒之煙直上，能入藥。傳說能降神。亦名雞骨香、紫藤香。亦省作“降真”、“降香”。

　　[34]是人：猶人人，任何人。宋周邦彥《梅雪》詞：“回文近傳錦字，道為君瘦損，是人都說。”

　　[35]“似同昌”二句：指瑤芳公主的喪葬禮儀要如同昌公主一樣隆重。同昌：即同昌公主，唐懿宗李漼之女。《新唐書唐代諸帝公主》：“衛國文懿公主，郭淑妃所生，始封同昌，下嫁韋保衡。鹹通十年薨。帝既素所愛，自製挽歌，群臣畢和。又許百官祭以金貝、寓車、廞服，火之，民爭取煨以汰寶。及葬，帝與妃坐延興門，哭以過柩，仗衛彌數十裏，冶金為俑，怪寶千計實墓中，與乳保同葬。追封及諡。”不可當，猶言不得了。元無名氏《桃花女》第二折：“兄弟，你女兒的掐算，靈驗得不可當。”

　　[36]“據著”句：據，依靠，憑著。紀綱，指有謀略。尚仲賢《單鞭奪槊》第一折：“俺這裏雖然是有紀綱，知興敗，那裏討尉遲這般樣一個身材。”

　　[37]言詞兒棟梁：意指說話擲地有聲，敢負責任。棟梁，比喻擔負國家重任的人。《後漢書陳球傳》：“公為國家棟梁，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

　　[38]堪：能夠，可以。

　　[39]不論：不考察，不評論。《荀子性惡》：“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是役夫之知也。”

　　[40]生受：引申為無回報地接受饋贈。《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九回：“借軒接在手裏，顛了一顛，笑容可掬的說道：‘這個怎好生受你的！’”

　　[41]須得：定要。唐劉禹錫《楊柳枝》詞：“桃紅李白皆誇好，須得垂楊相發揮。”

　　[42]情況：情誼，恩情。唐範攄《雲溪友議》卷上：“李忽寄書於醝院，情況欵密，且異尋常。”

　　[43]頭廳相：亦作“頭庭相”。指宰相。亦泛指大官。元高文秀《澠池會》第四折：“武將廉頗安社稷，相如謀略古今傳；加你為上卿之職頭庭相，廉頗你總領三軍金印懸。”

　　[44]寡居：喪夫獨居。

　　[45]拚：豁出去；舍棄不顧。後作“拚”。五代牛嶠《菩薩蠻》詞：“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46]黏連：牽掛。清蔣士銓《第二碑尋詩》：“十載棕鞋桐帽，肩頭事讓與人挑，一切黏連盡丟掉，誰待理歸田剩稿。”

　　[47]興：興致。

　　[48]疏放：放縱；不受拘束。

　　[49]見愛：被喜愛；相愛。《晏子春秋外篇下四》：“嬰聞之，有幸見愛，無幸見惡，誹譽為類，聲響相應，見行而從之者也。”

　　[50]向後：以後；往後。清黃宗羲《辯野史》：“向後欲憑紙上之語，三寫成烏，豈複有實事哉？”

　　[51]偏背：謂占先享用。

　　[52]新來：近來。

　　[53]相妨：互相妨礙、抵觸。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春秋》之道，固有常有變。變用於變，常用於常，各止其科，非相妨也。”

　　評析：

　　本出主要寫統治階級上層社會的腐敗和墮落，重點敘寫國嫂靈芝夫人、國王侄女瓊英和仙姑上真子這三人對淳於棼的引誘及其最終的墮落。

　　全出由六支曲子組成。開頭“憶秦娥前”與“金落索”曲及[唐多令]詞寫瓊英公主的愁悶寂寞，“俺和仙姑國嫂三家寡婦”點出“粲誘”之三女，加之瓊英之口所說：“駙馬一表人才，十分雄勢，俺好不愛他，好不重他”戀慕心態表述，是“粲誘”之因，以“倘其間有便得相當，迤逗他忘懷醉鄉，傷心洞房，取情兒我再把這宮花放”句點出“誘”之用心。“憶秦娥後”至終曲，寫瓊英、上真、靈芝三人商定計策，準備借還禮的機會引誘淳於棼下水。“則二十年中，我們王親貴族，那一年不生受他問安、賀生、慶節之禮”投句，重提朝臣收受地方官吏禮物錢財一事，作者揭露、痛恨朝臣之情溢於言表。全出的最後四句：“講定了。向後請駙馬。三人輪流取樂。不許偏背”，在結構上，既應“粲誘”的主題，又啟下出《生恣》的事端。“憶秦娥後”以下四曲，寫瓊英、上真、靈芝三人商定引誘淳於棼的計謀。湯顯祖一方麵借靈芝夫人和上真仙姑之口所言“銀山帛海，好不富貴”、“堪他永遠為丞相”等句描繪出她們想借挑逗、引誘來攀附權貴的不良動機；另一方麵，作者也正視這三位女性對於情欲的正當需求，她們“與他解悶澆惆悵”“要駙馬來做個解悶兒”，“三人輪流取樂，不許偏背”之類的情感描寫，與湯顯祖主張的“情”與“理”相衝突的思想是一致的。作者劇中常用春秋筆法，本出中借靈芝夫人之口說：“則二十年中，我們王親貴族，那一年不生受他問安、賀生、慶節之禮”，再次揭露朝臣與地方官吏沆瀣一氣的腐朽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