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三十五章 芳隕[1]

　　“繞紅樓”（老旦引宮娥上）生長金枝歲月深[2]，南柯上結子成陰。怕病損紅妝，歸遲紫禁，槐殿暗傷心[3]。

　　[清平樂]玉階秋草[4]，綠遍長秋道[5]。礓石宮前紅淚悄[6]，人在樓台暗老。淑女南柯[7]，病損多嬌嬌若何[8]？極目倚門無奈[9]，休遮小扇紅羅[10]。老身貴處深宮，自聞女孩兒瑤台驚戰[11]，日夕憂惶[12]。喜的千歲有旨，取他夫婦還朝[13]。昨日報來，公主帶病先行數日，知他路上如何？老身好不掛懷也[14]！（泣介，旦扮女官走上）青鳥能傳喜[15]，慈烏怎報凶[16]？啟娘娘：宮娥今日掌門，聽的宮門外人說，公主病重，千歲與大小近侍哭泣喧天，不知怎的？（老驚介）這等，怎了也？（泣介，內響道介，王引內使上）

　　“哭相思”欽取太遲臨，問天天[17]，你斷送我女孩兒忒甚[18]！

　　（見介）梓童[19]，梓童，淳於家的主兒不幸了。（老）怎麽說？（王）公主先行數日，離南柯卒於皇華公館[20]。（老哭介）俺的兒嗬！（悶倒、宮娥扶醒介，王）你且休為死傷生也[21]。

　　“紅衲襖”（老）俺幾度護嬌花一寸心[22]。（王）俺則道他美前程一片錦。（老）止知他嬌多好昵鴛鴦枕[23]，（王）也怪他病淺長依翡翠衾[24]。（老）當日個鳳將雛，你巧笑禁[25]。（王）今日嗬，掌離珠，我成氣喑[26]。（老）天嗬，俺曾寫下了目連經卷也，誰知道佛也無靈被鬼侵[27]。

　　“前腔”（王）梓童嗬，俺則道他在鳳簫樓不掛心。（老）誰想他瑤台城生害了恁[28]？（王）又不是全無少女風先凜[29]，（老）可甚的為有姮娥月易沉[30]？（王）還記的餞雙飛，俺禦酒斟[31]。（老）誰想道灑歸旌，把紅淚飲？（王）這是前生注定了今生也，則苦了他嫩女雛男我也怕哭臨[32]。

　　（老）千歲隻有這一女，凡喪葬禮儀，必須從厚。（王）聞得公主靈車先到，俺與梓童素服哭於郊外；將半副鸞駕迎喪於修儀宮裏；其諡贈一應禮節[33]，著右相武成侯議之。

　　滿擬南柯共百年[34]，誰知公主即生天。

　　國家禮節都從厚，要得慈恩照九泉。

　　注釋：

　　[1]隕：通“殞”。死亡。《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巢隕諸樊，閽戕戴吳。”

　　[2]金枝：帝王子孫的貴稱。《逸周書武儆》：“惟十有二祀四月，王告夢，丙辰出金枝。”

　　[3]“怕病損”三句：意思是國母擔心女兒瑤芳病體，女兒又很久沒有回到皇宮，因而隻是獨自在宮廷裏暗自傷心。紅妝，指女子的盛妝。因婦女妝飾多用紅色，故稱。此處代指公主。紫禁，古以紫微垣比喻皇帝的居處，因稱宮禁為“紫禁”。《文選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掩彩瑤光，收華紫禁。”

　　[4]玉階：玉石砌成或裝飾的台階，亦為台階的美稱。李白《玉階怨》詩：“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5]長秋：指長秋宮。《三輔黃圖漢宮》：“（長樂宮）有長信、長秋、永壽、永寧四殿。高帝居此宮，後太後常居之。”後亦用為皇後的代稱。

　　[6]“礓石”句：礓石，泛指石頭。《南史到溉傳》：“溉第居近淮水，齋前山池有奇礓石，長一丈六尺。”紅淚悄，悄然落淚。晉王嘉《拾遺記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芸，常山人也……靈芸聞別父母，唏噓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後因以“紅淚”稱美人淚。

　　[7]淑女：賢良美好的女子。《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中代指瑤芳公主。

　　[8]“病損”句：意指因病而身體虛弱，不知道現在怎樣了？嬌，柔弱。若何，怎樣，怎麽樣。

　　[9]“極目”句：極目，縱目，用盡目力遠望。漢王粲《登樓賦》：“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無奈，謂無可奈何。

　　[10]紅羅：紅色的輕軟絲織品。多用以製作婦女衣裙。《漢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倢伃》：“感帷裳兮發紅羅，紛綷縩兮紈素聲。”

　　[11]驚戰：驚懼戰栗。

　　[12]日夕憂惶：日夕，朝夕；日夜。憂惶，憂愁惶恐。

　　[13]取：邀請；召喚。《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一》：“（阿保機）又曰：‘我兒既沒，理當取我商量，新天子安得自立。’”

　　[14]掛懷：懷念，牽掛。

　　[15]青鳥：神話傳說中為西王母取食傳信的神鳥。《山海經西山經》：“又西二百二十裏，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

　　[16]慈烏：烏鴉的一種。相傳此鳥能反哺其母，故稱。晉王嘉《拾遺記魯僖公》：“仁烏，俗亦謂烏，白臆者為慈烏，則其類也。”

　　[17]天天：猶言老天爺。重疊呼天，起加強語氣作用。宋張先《夢仙鄉》詞：“離聚此生緣，無計問天天。”

　　[18]忒甚：十分過分。

　　[19]梓童：猶子童。皇帝對皇後的稱呼。《西遊記》第八四回：“那國王急睜眼睛，見皇後的頭光，他連忙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

　　[20]公館：諸侯的宮室或離宮別館。《禮記雜記上》：“大夫次於公館以終喪。”鄭玄注：“公館，公宮之舍也。”孔穎達疏：“公館，君之舍也。”

　　[21]且休為死傷生：意思是節哀順便，不要因為公主的死而過分傷心。且休，莫要。唐杜甫《驅豎子摘蒼耳》詩：“寄語惡少年，黃金且休擲。”傷生，傷害生命。

　　[22]一寸心：指一片誠心。宋蘇軾《滕縣時同年西園》詩：“人皆種榆柳，坐待十畝陰；我獨種鬆柏，守此一寸心。”

　　[23]好昵！

　　[24]衾：大被。毛傳：“衾，被也。”

　　[25]“當日個鳳將雛”二句：過去你生孩子時因歡喜而發出歡快的笑聲。當日，昔日；從前。唐李商隱《華清宮》詩：“當日不來高處舞，可能天下有胡塵。”鳳將雛，古曲名。三國魏應璩《百一詩》：“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將，“偕”、“與”意。禁，歡喜之意。

　　[26]“今日”三句：現在我因掌上明珠去世而傷心哽咽。氣喑，因悲傷過度而哽咽。

　　[27]無靈：猶無效，無用。

　　[28]恁：你；您。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楔子：“我從來斬釘截鐵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沒掂三。”

　　[29]少女風先凜：指寒冷的西風。凜，寒冷；冷戰。語出《三國誌魏誌管輅傳》，裴鬆之注引《管輅別傳》：“樹上已有少女微風，樹間又有陰鳥和鳴。”古人以為西風有肅殺之氣，這裏比喻公主早夭。

　　[30]“可甚的為”句：甚的為，同“為甚的”，即“為什麽”。姮娥，即嫦娥。沉，降落，墜落。“姮娥月易沉”與“少女風先凜”意同，皆指公主早夭。

　　[31]禦：使用；應用。

　　[32]“則苦了他”句：嫩女雛男，文中指年輕的淳於棼夫婦。哭臨，帝後死喪，集眾定時舉哀叫哭臨。《史記孝文本紀》：“毋發民男女哭臨宮殿。宮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聲；禮畢罷，非旦夕臨時，禁毋得擅哭。”

　　[33]一應。所有一切。宋範仲淹《求追贈考妣狀》：“一應京朝官在任未滿，不因公事，朝廷非時移替，在任不曾磨勘，轉官者後來同計。”

　　[34]滿擬：滿心打算。

　　評析：

　　本出承接上出公主瑤芳赴京途中病逝的內容，消息傳到京師，國王、國母十分悲痛，尤其詳細描寫了女兒的亡故使國母傷心欲絕的情景。

　　全出由四支曲子組成。開頭“繞紅樓”曲，借國母之口寫瑤芳公主因生育子女繁多傷了身體而經常生病，王後又聽說女兒經受瑤台一驚，所以“日夕憂惶”、“極目倚門”，急切地盼望著女兒的歸來。湯顯祖對於親情的描寫都極真切動人，這裏母女之情的抒寫也是這樣，“怕病損紅妝”、“公主帶病先行數日，知她路上如何”數句，對女兒焦心之情溢於言表，也為下麵的公主亡故埋下伏筆。

　　“哭相思”一曲，假借國王之口向國母交代公主途中亡故消息，筆墨簡省、幹淨。國王“問天天你斷送我女孩兒忒甚！”句寄托著他的幾多無奈和痛苦。“紅衲襖”兩曲，寫國王、國母兩人因痛失愛女而悲傷欲絕。國母哭女呼天搶地，怨天怨佛，所發抒的悲傷感情極富感染力。“天嗬，俺曾寫下了《目連》經卷也，誰知道佛也無靈被鬼侵。”與第二十三出湯顯祖借國母之口對《血盆經》中強加在女性頭上的罪責深表不滿，並借國母之口為苦難深重的婦女據理力爭的情感相通，更與其一貫重視女性的思想一脈相承。最後寫國王、國母安排公主後事，引出下出情節內容。

　　本出上接淳於棼在南柯之事，下引《還朝》出淳於棼回朝廷，在全劇中有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