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三十三章 召還[1]

　　“意遲遲”（貼扶病旦上）一自瑤台耽怕恐[2]，愁絕多嬌種[3]。淚濕枕痕紅，秋槐落葉時驚夢。（貼）倚妝台掠鬢玉梳慵[4]，盼宮閨不斷眉山聳[5]。

　　[古調笑]（旦）魂去，魂去，夢到瑤台秋意。醒來依舊南柯，折抹嬌多病多[6]。多病，多病，富貴叢中薄命。自家生成弱體，加以圍困驚傷，又聽周弁敗兵，駙馬惶愧[7]，奴家一發傷心[8]。曾經幾度啟請回朝，圖見父王、母親[9]，一來奴家得以養息[10]；二來駙馬久在南柯，威名太重，朝臣豈無妬忌之心[11]？待俺歸去，替他牢固根基；三來替兒女完成恩蔭之事[12]。未知令旨早晚何如？

　　“步蟾宮”（生上）一片愁雲低畫棟[13]，掛暮雨珠簾微動。倚雕欄和淚折殘紅[14]，消受得玉人情重[15]。

　　（見介）公主，貴體若何？（旦）多分是不好了[16]。且問駙馬，來此多年？（生）整整二十年了。（旦歎介）淳郎夫，聽奴一言：奴家生長王宮，不想有你姻緣，成其匹配。俺助你南柯政事，頗有威名。近日檀蘿敗兵，你威名頓損；兼之廿年太守，不可再留。俺死為你先驅螻蟻耳[17]。（泣介，內作樹聲清亮，生問介）此聲何也？（兒上介）稟爹娘：是槐樹作聲。（旦笑介）駙馬，這樹音清亮，可喜。（生）難得公主這一喜。（旦）你不知，此中槐樹，號為聲音，本我國中但有拜相者，此樹即吐清音。看此佳兆，駙馬早晚入為丞相矣。則恐我去之後，你千難萬難那！

　　“集賢賓”（旦）論人生到頭難悔恐[18]，尋常兒女情鍾，有恩愛的夫妻情事冗[19]。奴家並不曾虧了駙馬，則我去之後，駙馬不得再娶嗬，累你影淒淒被冷房空[20]。淳於郎，你回朝去，不比以前了。看人情自懂，俺死後百凡尊重[21]。（合）心疼痛，隻願的鳳樓人永[22]。

　　“前腔”（生泣介）公主嗬，聽一聲聲慘然詞未終，對杜宇啼紅[23]。你去後俺甘心受唧噥[24]，則這些兒女難同。公主嗬，你的恩深愛重，二十載南柯護從[25]。（合前）

　　“貓兒墜”（旦泣介）如寒似熱，消盡了臉霞紅。那宮女開函俺奏幾封，早些兒飛入大槐宮。（生拜介）天公，前程緊處，略放輕鬆。

　　（旦）病到此際，也則索罷了[26]。（生）怎說這話？

　　“前腔”（生）香肌弱體，須護好簾櫳[27]。裙帶留仙怕倚風[28]，把異香燒取明月中[29]。（旦）惺忪[30]，斷魂一縷，分付乘龍[31]。

　　（兒上）報，報，報，令旨到。爹爹，娘病了，怎生接旨？（生）兒子，扶著母親拜便了。（紫讀詔介）令旨已到，跪聽宣讀。大槐國王令旨：公主瑤芳同駙馬淳於棼，南柯功高歲久，欽取回朝，進居左丞相之職。其南柯郡事，著司農田子華代之。欽哉！謝恩。（眾呼千歲起介，旦）恭喜駙馬，拜相當朝。槐樹清音，果成佳兆。（生）多謝公主抬舉。（紫叩頭介。生）周弁作何處置？（紫）有旨了，駙馬分上，免死立功。（生）天恩浩大哩！且請皇華館筵宴。（紫）詔許王人會[32]，恩催上相歸。（下）（生）公主，我在此多年，一朝離去，應有數日周詳善後之事。待著孩兒送你先行，到朝門之外，候俺一齊朝見。（旦）正是。則這二十年南柯郡舍，一旦拋離，好感傷人也！（生）人生如傳舍[33]，何況官衙？則你將息貴體[34]。孩兒看酒。（酒上介）

　　“皂鶯兒”（生）杯酒散愁容[35]，病宮在小桂叢[36]。我兒嗬，你長途細把親娘奉[37]，調和進供，溫涼酌中。你烏紗綽鬢非無用。（末）承爹厚命，丁寧在胸[38]；奉娘前進[39]，寒溫必躬[40]；管平安遇有人傳送[41]。（合）靠蒼穹[42]，一家美滿，排備禦筵紅[43]。

　　（貼報介）啟公主、駙馬：外間官屬[44]、百姓等，聞的公主回朝，都在府門外求見。（旦）宮婢，你說公主分付，生受你南柯百姓二十年，今日公主扶病而回[45]，則除是來生補報了[4]。（內哭介，生）叫不要感傷了公主，看轎來。

　　金枝玉葉病委蕤[47]，廿載南柯寄一枝[48]。

　　不是大家隨子去[49]，爭看貴主入宮時。

　　注釋：

　　[1]召還：指奉召回京。

　　[2]“一自”句：一自，猶言自從。元關漢卿《雙赴夢》第二折：“一自為臣不曾把君誑；這場勾當，不由我索君王行醞釀個謊。”怕恐，驚怕，惶恐。元尚仲賢《柳毅傳書》第二折：“一撞一衝，則教你心如鐵石也怕恐。”

　　[3]愁絕：極端憂愁。

　　[4]“倚妝台”句：掠，輕輕擦過；拂過。唐杜牧《寄澧州張舍人笛》詩：“樓中成鳳傾冠聽，海上驚鴻掠水分。”玉梳，對梳子的美稱。慵，指慵懶的樣子。

　　[5]眉山：形容女子秀麗的雙眉。唐韓偓《生查子》詞：“繡被擁輕寒，眉山正愁絕。”

　　[6]折抹：指盡教。

　　[7]惶愧：惶恐羞愧。《醒世恒言李汧公窮邸遇俠客》：“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

　　[8]一發：更加，越發。

　　[9]圖見：希望見到。圖，謀取。《戰國策秦策四》：“韓魏從，而天下可圖也。”

　　[10]養息：保養休息。清蔣士銓《四弦秋茶別》：“不是奴苦苦留你，為你中年的人，也要養息些兒。”

　　[11]妬忌：妬同“妒”，泛指忌人之長。《荀子仲尼》：“處重擅權，則好專事而妬賢能。”

　　[12]恩蔭：謂遇朝廷慶典，官員子孫承恩入國子監讀書並入仕。《文獻通考選舉七》：“仁宗慶曆中大減恩蔭製入仕之路。”

　　[13]“一片愁雲”句：低，向下；向下垂。唐李端《代棄婦答賈客》詩：“鳴環動佩恩無盡，掩袖低巾淚不流。”畫棟，有彩繪裝飾的棟梁。唐王勃《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14]“倚雕欄”句：雕欄，雕花彩飾的欄杆；華美的欄杆。南唐李煜《虞美人》詞：“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和淚，指含著淚。殘紅，凋殘的花；落花。唐王建《宮詞》之九十：“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

　　[15]玉人：對親人或所愛者的愛稱。唐權德輿《送盧評事婺州省覲》詩：“客愁青眼別，家喜玉人歸。”

　　[16]多分：猶多半，大概。元無名氏《看錢奴》第三折：“我兒，我這病覷天遠，入地近，多分是死的人了。”

　　[17]先驅螻蟻：喻效命於人，願先人而死。《南史王琨傳》：“順帝遜位，百僚陪列，琨攀畫輪獺尾慟泣曰：‘人以壽為歡，老臣以壽為戚。既不能先驅螻蟻，頻見此事。’”

　　[18]難恐悔：即“恐難悔”，為押韻而倒裝。指恐怕難以後悔。

　　[19]冗：忙。

　　[20]累：連累；使受害。《書旅獒》：“不矜細行，終累大德。”

　　[21]百凡：猶凡百。泛指一切。元楊顯之《瀟湘雨》第三折：“則願你停嗔息怒，百凡照覷。”

　　[22]鳳樓：指宮內的樓閣。南朝宋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鳳樓十二重，四戶八綺窗。”

　　[23]杜宇啼紅：引用杜鵑啼血的典故。杜宇，即杜鵑鳥。據《成都記》載：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

　　[24]唧噥：小聲說話。明朱有燉《善知識苦海回頭》第三折：“你道是九重邊有誰唧噥，苦口難諧，甘言易哄。”

　　[25]護從：護衛、隨從的人。清沈葆楨《同治三年十月十三日奏》：“該逆過橋，護從尚數十人。”此處引申為伴侶。

　　[26]則索：隻好；須得。元關漢卿《新水令》套曲：“等多時不見來，則索獨立在花陰下。”

　　[27]簾櫳：亦作“簾籠”。窗簾和窗牖。也泛指門窗的簾子。

　　[28]裙帶留仙：即留仙裙。有縐褶的裙，類似今之百褶裙。

　　[29]異香：氣味異常濃烈的香料。

　　[30]惺忪：形容剛睡醒時神誌和眼睛還處於模糊不清的狀態。此指意識不清。

　　[31]乘龍：比喻得佳婿。《藝文類聚》卷四十引《楚國先賢傳》：“孫儁字文英，與李元禮俱娶太尉桓焉女。時人謂桓叔元兩女俱乘龍，言得婿如龍也。”

　　[32]王人會：《逸周書王會篇》記載，周公建成首都後，對各地來朝拜的諸侯分封。並寫下《王會篇》，欲為後世立法度。這裏指槐安國欽差誇獎國王如當年的周公一樣治國有方。

　　[33]傳舍：古時供行人休息住宿的處所。《戰國策魏策四》：“令鼻之入秦之傳舍，舍不足以舍之。”

　　[34]將息：養息；休息。李清照《聲聲慢》詞：“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35]散：抒發；排遣。《三國誌魏誌陳思王植傳》：“使臣得一散所懷，攄舒藴積，死不恨矣。”

　　[36]桂叢：指月宮。

　　[37]奉：侍奉；侍候。《孟子告子上》：“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

　　[38]丁寧：囑咐，告誡。清納蘭性德《為友人賦》之五：“皚皚自許人如雪，何必丁寧係臂紗。”

　　[39]前進：上前；向前行進。《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釋之前進曰：‘使其中有可欲者，雖錮南山，猶有郤；使其中無可欲者，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在此指度日。

　　[40]躬：親自；親身。《詩小雅節南山》：“弗躬弗親，庶民弗信。”

　　[41]平安：沒有事故，沒有危險，平穩安全。文中代指家信。

　　[42]蒼穹：蒼天。唐李白《門有車馬客行》：“大運且如此，蒼穹寧匪仁。”

　　[43]排備：安排；準備。《敦煌曲子詞劍器詞》：“排備白旗儛，先自有來由。”

　　[44]官屬：主要官員的屬吏。《周禮天官大宰》：“以八灋治官府：一曰官屬，以舉邦治。”

　　[45]扶病：支撐病體。亦指帶病工作或行動。《禮記問喪》：“身病體羸，以杖扶病也。”

　　[46]則除：唯有，隻有。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則除那裏，可以君子遊玩。”

　　[47]委蕤：柔弱；軟弱。清無名氏《木蘭從軍》前本：“如何這樣委蕤不成材料，貪生怕死使人笑？”

　　[48]寄一枝：比喻公主的情誼。

　　[49]“不是”句：大家，即大姑。古代對女子的尊稱。《後漢書列女傳班昭》：“帝數召入宮，令皇後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這裏代指公主。隨，跟隨。這裏指公主跟隨兒子。

　　評析：

　　上出南柯太守將周弁塹江兵敗的消息報奏朝廷，本出承接此內容，寫淳於棼與公主接到朝廷回京的詔令後，淳於棼送公主一行上路還朝之事。

　　全出由七支曲子組成。開頭“意遲遲”一曲，寫瑤芳公主臥病閨中思前想後而無限傷懷的情景，描繪了公主病患中的憂愁以及渴盼回京的心態。“步蟾宮”以下五曲寫太守入閨探病，重點描寫了淳於棼與公主夫妻之間的深厚感情。瑤芳公主對於丈夫的無限依戀之情：“有恩愛的夫妻情事冗……我去之後，駙馬不得再娶”；淳於棼對於公主的憐愛與感恩之心：“你去後俺甘心受唧噥……你的恩愛深重，二十載南柯護從”。再如公主病重中對淳於棼和兒女前程的種種牽掛：“則恐我去之後，千難萬難那”、“累你影淒淒被冷房空”、“俺死後百凡尊重。心疼痛，隻願的鳳樓人永”唱出了與丈夫生離死別的無限淒楚悲涼之感，情深意切，哀婉纏綿，抒情性特別濃烈。最後“皂鶯兒”曲寫太守接旨後送公主上路還朝。

　　本出的情節安排為下文多設伏筆，如公主的“則恐我去之後，你千難萬難”預示第三十五出《芳隕》中公主瑤芳的死以及淳於棼命運的轉折，“駙馬久在南柯，威名太重，朝臣豈無妒忌之心”，“兼之廿年太守，不可再留”，“你回朝去不比以前了，看人情自懂，俺死後百凡尊重”都成為後文情節發展的脈線，最後提及南柯百姓在府衙外求見之事，直接啟引下一出百姓的送行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