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二十五章 玩月[1]

　　（錄事官上）官居錄事尊崇[2]，放支帳曆粗通[3]。再不遇缺官看印，教我錄事衙門嗑風[4]。新近一場詫事[5]，公主生長深宮。二十年南柯地方怕熱，訪知塹江城西北涼風。築一座瑤台城子，單單一個公主避暑其中。周田二公督造，果然不日成功。怎生喚做瑤台城子？四門有高台玉石玲瓏。駙馬公主到來便待賞月，那頭行的正是周田二公[6]。（虛下[7]）

　　“繞地遊”（扮周田上）人間怎麽？地下為參佐[8]，乘公暇得從深座[9]。玉鏡台移，絳橋星度[10]，下秦樓雙鳴玉珂[11]。

　　（周）下官司憲周弁[12]。（田）下官司農田子華[13]。（周）蒙太老先生提挈[14]，讚相有年[15]。近因公主避暑，於塹江西畔築了座瑤台城，今夕駙馬公主駕臨，正當明月三五[16]，良可賀也。（田）以下官所言，瑤台雖則壯麗，江外切近檀蘿，公主移居，深所未便。（周）有塹江城一衛兵馬。可保無危。（內響道介）（田）駙馬公主早來，我們且須回避。（虛下）

　　“破齊陣”（生、旦引眾上）繞境全低玉宇[17]，當窗半落銀河。月影靈娟，天臨貴婿，清夜暫回參佐。同移燕寢幽香遠[18]，並起鸞驂暮靄多[19]，何處似南柯？

　　（周田上）（吏進稟介）司憲司農稟見。（生）叫該房稟知[20]：公主在此，不便請見，請二位老爺先回。（吏應稟）（周田下）（生）我為公主造此一城，都是白玉砌裹，五門十二樓，真乃神仙境界也。今夜月明如洗，傾倒一杯。（老貼酒上）金屋人雙美，瑤台月一輪。酒到。

　　“普天樂犯”（生）蹍光華[21]，城一座，把溫太真裝砌的嵯峨[22]。自王姬寶殿生來，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煙微香百和，紅雲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顏笑嗬[23]？眼見的眉峰皺破。對清光，滿斟一杯香糯[24]。

　　（旦歎介）甚般好景[25]，苦沒心情。奈何？奈何？（生）是了，你飲興欠佳。叫孩子們勸你。請王孫貴女出來。（雜扮二小男小女上）月兒光，月兒光，娑婆樹下好燒香。老爺，親娘。吃一杯酒兒麽？（灌旦酒、旦笑介）我吃我吃。

　　“雁過沙犯”（旦）姮娥[26]，自在爭多[27]。養孩兒恁個[28]，那些兒不病過[29]。念載光陰一擲梭[30]，大的兒攻書課，次的兒敢聰明似哥[31]，小丫頭也會梳裹。霎兒間眼前提著，又校得心頭活[32]。

　　“傾杯犯”（生）嬌波[33]，倚瑤台，新鏡磨[34]，嵌青天，人負荷。（雜）消多[35]，幾陣微風，一莖清露。半縷殘霞，淡寫明抹。稱道你洞府仙人，清涼無暑，愛弄娑婆。（合）好大槐安，團圓桂影，今夜滿南柯。

　　（旦）夫妻兒女，真是團圞。隻為哥兒們長成，親事未定，熱我心懷[36]。（雜）娘住這瑤台之上。怕忒高寒些兒。

　　“山桃紅犯”（旦）一些些思量過，悶喲喲怎題破[37]？看這座瑤台是不比其它，界斷銀河冷澹些兒個[38]。便似背兒夫竊藥向寒宮躲[39]，念瑤芳怎學的姮娥？

　　（內介）報，報，報，令旨到。（紫衣上）（宣旨介）令旨到，跪聽宣讀。製曰。寡人聞之，治國之法，一曰賢賢[40]，二曰親親[41]。恩禮之施，用此為準。谘汝公主瑤芳，厥配南柯郡太守駙馬都尉淳於棼[42]，自下車以來[43]，將二十載。仁風廣被，比屋歌謠[44]，寡人心甚重之。茲特進封食邑三千戶，爵上柱國[45]，集議院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46]。仍行南柯郡事。二男一女，俱以門蔭授官[47]，許聘王族，與國鹹休[48]。欽哉！謝恩。（生旦叩頭）千歲千歲千千歲。（紫衣叩頭見生旦介）恭喜駙馬公主高升。（生扯紫介）勞了。（紫）娘娘還有懿旨[49]：請下《血盆經》千卷，送與公主供養流傳，消災長福。（生）齊家治國，隻用孔夫子之道，這佛教全然不用。（旦）奴家一向不知，怎生是孔夫子之道？（生）孔子之道，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旦）依你說，俺國裏從來沒有孔子之道，一般立了君臣之義，俺和駙馬一般夫婦有別，孩兒們一樣與你父子有親，他兄妹們依然行走有序，這卻因何？（生笑介）說是這等說，便與公主流傳這經卷罷了。

　　公主瑤台養病身，一天恩詔滿門新。

　　但願福隨長命女，相依佛度有緣人。

　　注釋：

　　[1]玩月：賞月。

　　[2]錄事：官名。晉置錄事參軍。唐代刺史領軍而開府者並置之，省稱錄事。

　　[3]帳曆：收支賬簿。

　　[4]嗑昂取薄？

　　[5]詫事：新奇之事。

　　[6]頭行：領頭行走之人。

　　[7]虛下：戲劇術語。指幕前人物虛擬下場動作，讓觀眾感到他已下場，實際上人仍在台上。這是中國古典戲曲藝術中虛擬表意的一大特點。

　　[8]參佐：僚屬，部下。此處指周、田二人在螞蟻王國中當僚屬。

　　[9]“乘公暇”句：公暇，公務間的休閑時間。深座，高座。此處指南柯太守。

　　[10]絳橋星度：意為通過銀河繁星的移動可測氣候變化。絳橋，指銀河上的天橋；星度，星辰運行的度數。

　　[11]秦樓雙鳴玉珂：此處借傳說中秦穆公之女弄玉與蕭史的愛情故事喻讚淳於棼對瑤芳公主的深情。玉珂：馬絡頭上的裝飾物，多為玉製，也有用貝製的，馬跑動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12]司憲：古代官署名，即禦史台。此處指劇中周弁所任管糾察方麵的官職。

　　[13]司農：古代官署名，即戶部。此處指劇中田子華所任管錢糧方麵的官職。

　　[14]太老先生：此處指南柯太守淳於棼。

　　[15]讚相：輔佐，協助。

　　[16]明月三五：十五月明之夜。

　　[17]繞境全低玉宇：月亮灑遍華麗的宮殿。玉宇，華麗宮殿。

　　[18]燕寢：本指帝王宮室，此指公主在塹江的居室。

　　[19]鸞驂：仙人的車乘。此指公主的車乘。

　　[20]該房：值班之人。

　　[21]蹍光華：踏著月光。

　　[22]溫太真：晉溫嶠曾任劉越石長史，其北征劉聰時得玉鏡台一枚，後用以作為聘禮婚娶表妹。元代關漢卿曾以此故事寫過《玉鏡台》雜劇。這裏以玉鏡台代指公主所住的瑤台。

　　[23]“有甚的”句：有甚的，有什麽。朱顏，美麗的容顏。

　　[24]香糯：香糯米釀的美酒。

　　[25]甚般：這麽樣。

　　[26]姮娥：傳說中的嫦娥。

　　[27]“姮娥”二句：意思是自己的自在比姮娥相差很多。自在爭多，怎麽能像嫦娥那樣自在。爭，怎。

　　[28]恁個：這樣，如此。

　　[29]病過：擔憂過。病，憂也。

　　[30]念載：廿載，二十年。“念”與“廿”通用。

　　[31]敢：正好。

　　[32]校得心頭活：（孩子們的事）又提上心頭。校，計較，考慮。

　　[33]嬌波：嬌媚可愛的模樣。

　　[34]新鏡磨：指像剛磨洗過的銅鏡那樣明亮的圓月。

　　[35]消多：須好好地享受。消：須，需要。

　　[36]熱我心懷：煩我心懷。熱：煩躁，著急。

　　[37]“悶喲喲”句：煩悶的心緒怎麽道破。題破：點明，道破。

　　[38]界斷銀河：意為住在瑤台如同銀河一樣與外界隔絕分開。

　　[39]背兒夫竊藥向寒宮躲：此處比喻公主如同傳說中的嫦娥偷吃丈夫靈藥而飄升月宮。

　　[40]賢賢：尊重賢德之人。前一“賢”字作動詞用。

　　[41]親親：愛自己的親人。前一“親”字作動詞用。

　　[42]厥：代詞，其。

　　[43]下車：即位，到任。

　　[44]比屋：相鄰屋舍。此處代指廣大百姓。

　　[45]爵上柱國：上柱國，本是官名，這裏指封上柱國爵號，即國家棟梁之意，位極尊寵。

　　[46]開府儀同三司：如同三公的儀製建立府署。

　　[47]門蔭：指子孫們憑借祖先的功勳循例做官。

　　[48]鹹休：皆美。鹹：副詞，都，皆。休：美善，喜慶。

　　[49]懿旨：皇太後或皇後的詔令。

　　評析：

　　此出是集中描寫駙馬淳於棼和瑤芳公主在三五之夜瑤台賞月時表現出深厚夫妻之情和母子親情的一場戲，在全劇的情節發展和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帷幕一拉開，便由錄事官上場介紹南柯郡新近出現一樁怪事，即駙馬因公主怕熱，專派屬下周、田二公在塹江城西畔督造一座瑤台，讓公主避暑納涼，足見駙馬對公主身體十分珍重。接著，司憲周弁和司農田子華上場，唱一支“繞池遊”，表明華麗的瑤台已經建成，專等駙馬公主駕臨。在此情節鋪墊和氣氛烘托的基礎上，駙馬公主正式登場，展開了瑤台賞月的劇情，顯得場次分明，過渡自然。

　　在“金屋人雙美，瑤台月一輪”的良辰美景之中，駙馬公主開始了景同情異的賞月。就駙馬一方而言，他所唱的“破齊陣”和“普天樂犯”兩支曲子，對“繞境全低玉宇，當窗半落銀河”的瑤台仙境甚為讚賞，因而其興致是“今夜月明如洗，傾倒一杯”，甚至讓前來稟見的司憲司農先回避，免得影響賞月雅興。麵對公主朱顏不笑，眉峰皺破，飲興不佳的情景，駙馬便喚來二男一女上前勸酒。所有這些均表現出駙馬對公主的寵愛和關心。就公主一方而言，由於身體有病，加之怕熱，再好的美景沒有好心情也是枉然。真是“甚般好景，苦沒心情。奈何？奈何”。從其所唱的“雁過沙犯”和“山桃紅犯”兩支曲子看，她所感歎的是“念（廿）載光陰一擲梭”，兒女長大，聰明可愛，隻是“親事未定，熱我心懷”。進而想到今後如同“背兒夫竊藥向寒宮躲，念瑤芳怎學的姮娥”。由此可見，這一場夫妻賞月，喜憂參半。喜的是“夫妻兒女，真是團圞”，憂的是公主身體有恙，好景不長。氣氛有些不協調。這些均是緊扣人物身份及心理而進行的描寫，顯得十分準確、生動、自然。正在此時，傳來槐安國王的令旨，為駙馬太守加官晉爵，兒女也“俱以門蔭授官”，另有皇後懿旨：“請下《血盆經》千卷，送與公主供養流傳，消災長福。”從而把駙馬公主的人生推向輝煌的頂端。

　　這出戲人物形象生動鮮明，達到了情景交融的藝術境地。它以四個層次構建劇情，結構緊湊，過渡自然，將家庭的團圓賞月在皇恩浩蕩的籠罩中喜氣洋洋地落下帷幕，同時也為下一出《啟寇》的情節突變作了情感逆差上的充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