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十八章 拜郡

　　“西江月”（生上）本自將門為將，偶來王國扶王。風流偏打內家香，更有甚中情未講[1]？

　　[集唐]秦地吹簫女，盈盈照紫微[2]。可中才望見[3]，花月倚門歸。日前公主入宮，一來寄書禮於家尊，二來替我求一官職。這晚近一路紗燈，公主到來也。

　　“前腔”（旦引女官燈籠上）幾夜宮闈宴賞，爹娘愛惜瑤芳。月高燈火照成行，款蹙金蓮步障[4]。

　　（見介。生）公主入宮數晚，小生殊覺淒涼。書奉家尊，可曾寄去？（旦）聽道來。

　　“玉胞肚”將書傳上，父王言禮儀合當。即時間人往邊鄉，臨付與叮嚀停當。（生）怕回書遲慢。（旦）粗將孝意表高堂，但取平安要怎忙？

　　（醜扮小軍上）為人莫做軍，做軍多苦辛。俺小軍從北邊來，取了駙馬老老爺平安書，不免投上。（見叩頭介）小人北邊送書禮，老老爺十二分歡喜，回書呈上。（生驚喜介）起來，起來。真個有了回書，我的親爹嗬！（捧書開看介）平安報付男淳於棼。呀，八個字分明老父手筆。（旦）你且念書奴家聽。（生念書介）伏承大槐安國王前示，欲汝尚主。得書履襪，知盛典成就，加以貴主有禮[5]，喜慰發狂！別近廿載，朝夕憶念。兒以槐序[6]，備國肺腑，百宜周盛。頗憶生平，親戚裏閭[7]，存旺餘幾？宜詳再信，助展遐繾[8]。欲往視兒，奈彼此路道乖遠[9]，風煙阻絕。父子不見，抱恨重深[10]。汝且無便來觀[11]，歲在丁醜，當與汝相見。（生拍書痛哭介）俺的爹相去十七八年，隻道故了。何意今朝重見平安書跡，居然如在[12]。不能勾往見他，要兒子何用也？（哭倒，旦扶介）駙馬，休得過傷。

　　“前腔”（生）端然無恙，如昔年教誨不忘。問親鄰興廢存亡，敘風煙悲楚哀傷[13]。（旦）約丁醜年相見，好了。（生）知他後會可能相見？怎得溫衾扇枕床[14]？

　　“粉蝶兒”（紫衣捧詔上）詔選黃堂[15]，捧到秦樓開放。

　　令旨已到，跪聽宣讀。詔曰：昔稱華國。左戚右賢，文武並茂。吾南柯郡政事不理，太守廢黜[16]。欲藉卿才，可屈就之[17]，便與小女同往。欽哉！謝恩。（生旦起）（紫見叩頭介）恭喜公主，駙馬黃堂之尊了。千歲還有別旨。

　　“玉胞肚”叫有司停當[18]，把太守行裝備詳。掌離珠感動娘娘[19]，出傾宮錦繡奩房。（旦）還有？（眾）車騎仆妾都列在廣衢傍[20]，鸞駕親身餞遠行[21]。

　　“前腔”（生喜介）敢前希望，憶年時醉遊俠場[22]。普人間沒俺東床，湊南柯飲著瓊漿。（合）這是有緣千裏路頭長，富貴榮華在此方。

　　“尾聲”（紫）從來尚主有輝光[23]，你整朝衣五鼓朝廊，謝恩了辭朝做一事講。（眾下）

　　（生）多謝公主抬舉，有此地方。（旦）惶愧[24]，惶愧。（生）還要請教：南柯大郡，難以獨理。加以小生素性酣放[25]，意下要奏請田子華、周弁二人同典郡政[26]，何如？（旦）但憑尊裁。

　　新命守南柯，恩光附女蘿[27]。

　　明朝有封事[28]，數問夜如何。

　　注釋：

　　[1]中情：內心的思想感情。《管子形勢解》：“中情信誠則名譽美矣。”

　　[2]“盈盈照紫微”句：盈盈，儀態美好貌。盈，通“嬴”。紫微，亦作“紫薇”。唐開元元年改中書省為紫微省，中書舍人為紫微舍人。

　　[3]可中：正好。

　　[4]“款蹙金蓮步障”句：金蓮，指女子的纖足。步障，亦作“步鄣”。用以遮蔽風塵或視線的一種屏幕。

　　[5]貴主：尊貴的公主。《後漢書竇憲傳》：“今貴主尚見枉奪，何況小人哉！”

　　[6]槐序：指夏季。因槐樹於夏季開花，故稱。

　　[7]裏閭：指鄉裏友人。唐李紳《憶登棲霞寺峰》詩：“卻數共遊者，凋落非裏閭。”

　　[8]助展遐繾：幫助抒發長久的深情。

　　[9]乖遠：相距甚遠。

　　[10]重深：幽深；深邃。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西廂踟躕以閑宴，東序重深而奧秘。”

　　[11]觀：《南柯太守傳》作“覲”。

　　[12]如在：《論語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謂祭祀神靈、祖先時，好像受祭者就在麵前。

　　[13]悲楚：哀傷淒楚。

　　[14]溫衾扇枕：同“溫枕扇席”。謂侍奉父母無微不至。元柯丹邱《荊釵記會講》：“親年邁，且自溫衾扇枕，隨分度朝昏。”

　　[15]黃堂：古代太守衙中的正堂，借指太守。

　　[16]廢黜：廢免罷黜。《漢書王商傳》：“王商有剛毅節，廢黜以憂死，非其罪也。”

　　[17]屈就：降低身分任職。後用為請人擔任職務的套話。

　　[18]有司：官吏。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故稱。《書大禹謨》：“好生之德，洽於民心，茲用不犯於有司。”

　　[19]離珠：珍珠之一種。《周書異域傳下波斯》：“又出白象、師子、大鳥卵、珍珠、離珠……雌黃等物。”

　　[20]廣衢：寬廣的大路。

　　[21]“鸞駕親身”句：鸞駕，天子的車駕，後亦為車駕之美稱。《文選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後會鸞駕反旆，群虜寇攻。”劉良注：“鸞駕，天子車也。”餞，古代一種禮儀，設酒食送行。《詩大雅崧高》：“申伯信邁，可餞於郿。”鄭玄箋：“餞，送行飲酒也。”

　　[22]年時：當年，往年時節。晉王羲之《雜帖一》：“吾服食久，猶為劣劣，大都比之年時，為複可耳。”

　　[23]輝光：光輝；光彩。《漢書李尋傳》：“夫日者，眾陽之長，輝光所燭，萬裏同晷，人君之表也。”

　　[24]惶愧：惶恐羞愧。

　　[25]“加以小生”句：素性，本性。《後漢書西羌傳東號子麻奴》：“今三君素性疾惡，欲分明白黑。”酣放，縱恣狂放。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簡傲》：“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26]“意下”句：意下，心中。典，掌管；主持；任職。《書多方》：“克堪用德，惟典神天。”

　　[27]恩光：猶恩澤。南朝梁江淹《獄中上建平王書》：“大王惠以恩光，顧以顏色。”

　　[28]封事：密封的奏章。古時臣下上書奏事，防有泄漏，用皂囊封緘，故稱。

　　評析：

　　本出內容主要承接上兩出，一方麵承接第十六出《得翁》，公主瑤芳替淳於棼寄書，探得消息，並接到乃父回信；二是承接第十七出《議守》，寫蟻王拜淳於棼為南柯太守。

　　全出由八支曲子組成。開頭兩支“西江月”寫淳於棼等待進宮的公主歸來，“幾日前公主入宮，一來寄書劄於家尊，二來替我求一官職”，寥寥數句即已點出官場玄機，並總括全出內容。然後，戲劇從兩處寫來，分頭敘述。

　　中間“玉胞肚”二曲，主要描寫淳於棼父子之情。乃父信中不乏對兒子深切的牽掛和思念，駙馬讀信後感慨萬端，“拍書痛哭”，也是恨不能與父親即刻相見。湯顯祖每每描寫這類情感總是十分真切與虔誠，尤其肯定人間的真性情，映照著人性的光芒，這與他所主張的“情至觀”一脈相承。

　　最後，“粉蝶兒”等四曲，寫國王令旨，淳於棼獲得南柯郡太守一職。劇中“意下要奏請田子華、周弁二人，同典郡政”三句，內容上寫任職南柯郡太守的淳於棼希望讓周弁、田子華輔助郡政，形式上則啟引下出《薦佐》的情節，結構嚴謹，諸如書信中“伏承大槐安國王前示，欲汝尚主”實際上也是承接第十一出《引謁》中“前奉賢婿令尊之命”之語，“歲在丁醜，當與汝相見”之句，在本劇最後三出中也皆有照應。